【短篇】《懸獄》(十七)
夜幕降臨,洞里的火把都已燃起,兵卒們順著火光,三三兩兩地向洞口聚攏過來。經(jīng)過白天的奔波喧囂,他們腳步拖沓沉重,臉上寫滿了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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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dāng)這些人看到那口大鍋又開始翻滾沸騰時,他們仿佛又來來了精神,爭搶著擠占靠前的位置。他們的臉上充滿了興奮和期待,舔著嘴唇竊竊私語,目光不時地瞟向?qū)γ婺切┭傺僖幌⒌那舴?,再沒有一點猶豫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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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就來到洞口的魏良繃著臉,在重新搭起的高臺上來回踱著步,對著下面忙碌準(zhǔn)備著的人群高聲指點,不時下達新的命令。近些天來,他不止一次地夢見飛揚的馬蹄,隆隆的戰(zhàn)鼓,以及遮天蔽日的旌旗長槍?;秀遍g,他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大營中,在高高的將臺上觀賞手下千軍萬馬的操練。
耳邊響起的哀嚎求饒,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中。魏良呆愣了片刻,隨即心中怒火上升,直沖頭頂。他一躍跳到臺下,在眾人的注視下,大步朝吳青走去。
“混賬東西,快放開我!”吳青眼下正竭力傾瀉著自己的怨恨與不滿。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強人此時已嚇破了膽,鼻涕眼淚不住地流,白天還對他言聽計從的衛(wèi)兵都換上了另一副面孔,對他的喊叫充耳不聞。大鍋上空飄來的熱氣讓他變得更加狂躁,在地上奮力地掙扎著,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做著最后的抗?fàn)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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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魏良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原本亂哄哄的人群立刻閃出一條路來,立在原地不敢再隨意挪動。凝重的氣息瞬間蔓延開來,所有人像被施了法術(shù),一齊閉了嘴,四周靜了下來,恢復(fù)了夜的本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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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異樣的吳青努力地抬起頭,等魏良走近之后,他鼓足氣大聲吼道:“你個自以為是,忠奸不分的無恥小人,我做鬼也不放過你!”見對方并無回應(yīng),他發(fā)出幾聲慘笑,又恨恨地說道:“殺了我,你也別想高興太久,這兒也是你的葬身之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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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緩緩地躬下身,貼近吳青的臉,面無表情地瞪著他說道:“我念你往日有功,本想給你個痛快。既然你不愿老老實實地走,還口出狂言,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闭f罷,他氣定神閑地回到臺上落座。直到有人來稟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他才重新起身,幾步來到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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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劫獄之事,想必諸位都已知曉?!蔽毫歼\足氣息,高聲說到,“那伙賊人雖藏在洞里不敢露面,但我已查明與他們暗中勾結(jié)之人。把那個奸細給我押上來!”衛(wèi)兵把吳青拖到洞穴正中,扔在離高臺幾尺遠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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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此時此刻,這兒還有他們的探子。”魏良用凌厲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探視,臺下的人紛紛低頭躲閃,唯恐禍?zhǔn)陆档阶约侯^上?!敖裉煳揖妥屗麄冎乐溃姑鱽y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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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魏良拔出寶劍指著癱在地上的吳青,高聲下令道:“來人!把他給我剝皮抽筋,細細地剮進鍋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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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里,伴隨著吳青變調(diào)的尖叫聲,接連有囚犯被拋進鍋內(nèi),洞窟內(nèi)又變成了人間修羅場,痛苦、怨恨和絕望在這里糾纏翻騰。臺下的兵卒臉上已找不到一絲迷惑慌亂,他們在各種欲望的驅(qū)使下呼喝吶喊,爆發(fā)出迎接一場大戰(zhàn)前的狂熱,對他們的首領(lǐng)表達著忠心和崇敬。衛(wèi)兵和雜役們在人群中奔走穿梭,抬人的抬人,遞水的遞水,輕車熟路地忙碌著。在他們眼里,這仿佛只是一場普通的慶功大會,只要做完自己的事,剩下的一切就都與他們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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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己手下的將士爆發(fā)出如此高漲熱烈的士氣,魏良抑制不住地綻放出得意的笑容。他揮動手中的長劍,應(yīng)和著人群發(fā)出的雄壯口號,即便此時沒有美酒助興,渾身也變得飄飄然起來。正當(dāng)這好似群魔亂舞的瘋狂達到最高點時,在高臺后方漆黑的岔路里,出現(xiàn)了一個消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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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鍋和高臺上,沒人去在意那些無人的寂靜角落。這個孤獨的影子一路從黑暗中來到耀眼的火光中,慢慢地爬上高臺,徑直朝魏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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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衛(wèi)兵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如厲鬼般的不速之客把他們嚇得呆立在當(dāng)場,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洞里的吵鬧聲也戛然而止,人們瞪大眼睛看向魏良的身后,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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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毫不遲疑,立刻回過身,把長劍橫在胸前,做出迎擊之勢。待他看清來人的樣貌后,臉上露出惶惑的神色。他早把這個無足輕重的農(nóng)夫拋在了腦后,從沒想過對方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是以如此大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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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你為何在此?”魏良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聽見這話,衛(wèi)兵們終于醒過神來,紛紛拔劍在手,上前擋在二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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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的陳軾沒有絲毫的驚慌,繼續(xù)一步步朝魏良靠近。當(dāng)他在狹窄幽深的亂石間經(jīng)過內(nèi)心無數(shù)次的掙扎猶豫,最終下定決心時,就已對生死之事不再執(zhí)著了。面對眼前的利劍,他毫無懼色,一邊走一邊從口中吐出一團破布,把它用雙手捧住,伸向魏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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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軾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魏良的臉,即便衛(wèi)兵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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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魏良則被這詭異的行為弄得摸不著頭緒,當(dāng)看到對方并沒有攜帶弄夠威脅到他的東西,才松了口氣,收起了寶劍。他定了定心神,撥開衛(wèi)兵,來到陳軾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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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敢獨自闖到這里,算是有點膽色。這是何物?”魏良厲聲問道。周圍的人也伸長脖子,等待著答案的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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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寂靜中,陳軾慢慢地用手指撥開了皺巴巴的布條,露出那一灘白中泛黃的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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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早已不復(fù)存在的東西,此刻突然在自己眼前冒出來,魏良的臉開始扭曲變形。他趁旁人還在愣神的功夫,一把從陳軾手中抓過米來,緊緊地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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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惡狠狠地瞪了陳軾一眼,轉(zhuǎn)頭朝臺下看了看。軍卒們有的探頭探腦,有的竊竊私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他隨即喊過一名軍吏,低聲交代了幾句,然后吩咐左右拿住陳軾,押到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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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稍安勿躁?!蔽毫紨[手讓眾人安靜下來,指著陳軾說道,“此賊今日能主動來降,看來他們氣數(shù)已盡,只有死路一條?!?/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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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弄清他們的藏身之所,再來請諸位一同前往,蕩平賊寇,揚我軍威!”說罷,魏良在眾人的呼喝聲中,向洞內(nèi)走去。幾個衛(wèi)兵拖著陳軾,跟在后面,很快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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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人見主帥離去,往常令他們畏懼的幾個強人如今也都不在了,眼下這洞府就成了他們的天下。這些臉頰凹陷,穿著破衣爛甲的殘兵,乍看跟囚犯們并無二致。不同的是他們臉上猙獰的表情,充滿癲狂的眼神,以及嘴里撕扯大嚼的半紅半白的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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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亂作一團,嗡嗡地吵鬧聲中混雜著慘叫與悲鳴,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才逐漸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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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兄請!”魏良臉上堆著笑容,把陳軾讓進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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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們遠離洞口的喧囂后,魏良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急劇的轉(zhuǎn)變,再沒了一點兇狠和強硬。他吩咐衛(wèi)兵退后,自己與陳軾并排前行,偶爾還扭頭寒暄幾句家常,那謙和的姿態(tài)就好像他正與朝中的使臣官員在園林中閑逛。而陳軾則是神情淡然,只是順從地跟著走,對身邊的動靜顯得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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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衛(wèi)兵們都守在門口,屋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敵孤身一人,就在眼前幾步遠的地方,這讓陳軾的心瞬間又沸騰起來。但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渾身繃緊,努力把撲過去跟對方搏命的沖動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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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看似漫不經(jīng)心,隨手招呼陳軾落座。等他們隔著長桌坐定,他把手中捏了一路的米攤在面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臉上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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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上山之后,大大小小也是有些功勞的?!钡攘撕冒胩?,魏良終于抬起頭,開口說道,“唉,如不是你私自下山,也不至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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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把這上等的軍糧送到我這兒,想來是要做點交易?!币婈愝Y沒什么動靜,他只好繼續(xù)說下去?!澳阋沁€想走,等剿滅那幫反賊,我絕不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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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軾聽罷搖了搖頭,起身朝前走了幾步,站在了桌前。魏良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但仍舊穩(wěn)穩(wěn)地坐著,左手暗中搭在了腰間的寶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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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陳軾張大嘴,伸手指了指里面僅剩的一點舌根,含混地叫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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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是要他的舌頭?”魏良笑道,捋了捋糾結(jié)雜亂的胡須?!凹热荒阄彝且∷悦?,此事就好辦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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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接著問道:“你知道他們藏在何處?這糧也是從那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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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陳軾連連點頭,魏良露出滿意的神情,腳步也輕快起來。“好!今晚你先好生歇息?!彼皝硇l(wèi)兵,吩咐下去,給陳軾安排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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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要離開時,魏良說道:“明日一早,你隨我一同前去捉拿賊人,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賞?!标愝Y眨眨眼,扭頭跟著衛(wèi)兵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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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又坐回桌前,伸手捏起一撮米,對著火光又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他甩掉指尖的米粒,不由地長嘆一口氣,又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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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衛(wèi)兵把陳軾帶到了不遠處的另一間石室中,然后退到門口守著。陳軾默默地退到黑暗中,盤腿坐在堅硬冰冷的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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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在刀尖上的這一番游走還是讓他久久不能平靜,心中一陣陣后怕。他沒想到事情能如此順利,甚至有點得意起來。天亮后的廝殺,不論誰勝誰敗,他們的末日都將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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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軾露出了笑容。不管明天怎樣,他要盡情地享受這一刻的勝利,給自己更多的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腥風(fēng)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