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歸塵】(下)
本篇關(guān)鍵詞:背叛、清醒、痕跡、希望、離別、對視、瘋子、失控、珍藏、代價、人心、腐爛。一杯酒后見。
*后半段輕微xue腥預警,輕微不適預警
*6500+字數(shù)

人類真是奇怪的物種。費盡心思馴化了什么東西,又立刻回過頭來嗤之以鼻。為著高高在上的快感洋洋自得之時,也不忘在馴服的東西上再踩上幾腳,嘲笑其軟弱無能。
綁住溫馴的小東西也許能帶來些快感吧,然而總有人更喜歡試著去綁猛獸。
想要和我玩玩游戲嗎……我對于怎樣才刺激好玩再清楚不過了。

你能給我什么?他能給我什么呢?財富嗎?還是地位呢?
我像精明的商人將籌碼放在秤上來回掂量,盡管心里那秤早就銹跡斑斑。
我討厭無法控制事態(tài)的感覺,也許這也是從剝皮匠那沾染的習性?總之,這么多年了……也請讓我放肆一回。
我對剝皮匠說加西亞決定來找我聯(lián)手,而他說他會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加西亞去了紅狗酒館,他說我將在加西亞背后射殺他。
這將是我第一次直接違抗他的命令。
我于你……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呢?我把玩著高腳杯的細頸這樣惡劣地想著,臉上浮現(xiàn)出親切的笑。
沒辦法呢,實在是太好奇了。我那大名鼎鼎、無所不能的剝皮匠啊……沒有了誰對你來說其實都無所謂的,對吧?那么就讓我看看吧?你對于我“叛逃”的預案,會是怎樣的呢?
我并不相信,你對我信任到?jīng)]有那種東西的程度。所以就讓我們看看吧……
我沒再聽加西亞還在說什么,就伸出手去。合作愉快,臥底先生。

送走加西亞后,我將燈熄滅。臨別時他綻放的笑容實在太過燦爛,我簡直覺得自己被灼傷了,皮膚上傳來星星點點的刺痛感。
閉眼睜眼所看到的世界毫無區(qū)別,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候了。
對我來說向來如此,在純粹的漆黑中才感到最安全。既然視力已失去作用,偽裝也就毫無意義。我在黑暗中靜坐著,還是閉上了雙眼。
我不否認臥底先生成功的情況,卻總覺得還是另一種可能性強一些。
那也挺好。如果剝皮匠能一如既往地拿出漂亮的預案,我希望他能憤怒到親手了結(jié)我,慢慢扒了我的皮也無所謂,夠疼才夠清醒。
只是別隨手賞了顆子彈完事,把我的尸首隨意一丟——雖然這才更符合他的脾氣??墒俏铱偵萃?,他能親自將多年前他自己種下的東西連根拔起。
你“關(guān)心”我的方式不是向來與眾不同嗎,那么來吧。如果可以,來證明我和別人不一樣。
?
是的,我就是那種會對痛苦感到愉悅的人。是的。他人的、自己的。
我記得上一次被掐著脖子摁在墻上時,我第一反應是笑出聲。好像是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入伙剝皮幫那會。哇噢,那個掐著我的人可不太高興,他差點真把我弄死了。后來我不得不穿了兩周的高領(lǐng)毛衣,掐痕才消下去。
真是的。才兩周就完全沒了。布萊恩,你自己倒是一走就是幾年??磥砟氵€得給我留下些更深的烙印才行。
例如說,幾個彈孔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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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早就說過嗎,虛假的東西上也能長出牢不可破的關(guān)系。我也早就看清,自己這可悲的命運已經(jīng)握在你手中。在我看來我們就是血肉相連。解決的唯一辦法是由你來敲碎我的骨頭把我剝離下去。

加西亞沒再來酒館,只是提前幾天發(fā)了封簡短的加密電報,上面寫著剝皮幫計劃奪取野馬鎮(zhèn) 的時間和大致計劃。
那天傍晚,我破天荒地給了麥吉幾天的旅費,把他攆出野馬鎮(zhèn)送一封長途信。我說那是機密,還是晝夜顛倒趕路比較保險;我說雖是機密但不用急,你一路走去就行了,甚至可以當作是在旅行,多看看風景什么的。
我頭一次站在酒館邊目送著他漸行漸遠,直到他的金發(fā)完全融入遠處的沙漠之中。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不僅是想讓他遠離今晚的暴亂,也是想將他從治安官身邊分開。還以為瞞得過我……真是天真的孩子。當激情代替理智攫取頭腦的控制權(quán),難道不是一看便知?墜入愛河的年輕人難道真能完全壓抑住隨時爆發(fā)的情感?
治安官哈特大概是剝皮匠除了加西亞外的首要目標,如果麥吉不走,誰知道他目睹二人對抗時做得出什么傻事。
……嘖,這口吻倒也很像布萊恩。

第一聲槍響撕開了漆黑的殘夜。沉睡的人們很快從夢中醒來又陷入恐慌,槍聲、怒吼聲、尖叫聲、凌亂的腳步聲……代表著動亂的雜音此起彼伏,剝皮幫終究來了。
我沒有睡。我早早鎖好了紅狗酒館的大門,留了一盞燈,盯著時鐘守到凌晨,腦海里充斥著各種瘋狂的念頭。我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沖動,盡管表面上我只是清醒地靜坐著。
后門傳來急促的幾聲叩擊,我應聲將門打開。
加西亞藍色的雙眼中有東西在燃燒、跳動、煥發(fā)光彩。“快。”他壓低聲音說。
我將他一把拉進來,把我的外套、方巾和牛仔帽揉成一團塞給他。我一手摘下他的牛仔帽扣到自己頭上,他扯下頸間的牛仔領(lǐng)巾給我戴上,往上拉至口鼻。我披上加西亞的外套,將手槍別在腰間。
我大步踏出紅狗酒館的后門,將帽檐狠狠再往下壓了壓,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夜幕漸褪,天空微微泛白,風沙卻正猖獗,一陣陣往臉上抽打著。這注定不會是個多美好的清晨。

我像在夢境中行走般,匿于建筑物的陰影中拐過一個個街角,繞過一具具尸體。血液已經(jīng)混合著泥漿在地上蜿蜒地流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鮮紅色的血,像調(diào)酒用的石榴糖漿、蔓越莓汁,在微亮的天空下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
我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行兇的那個夜晚,我從沒有忘記過。
而加西亞一直跟在我身后。
在治安官的臨時住所里,我果然找到了剝皮匠。那房子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門整個脫落下去,家具四處翻倒著,玻璃碎了一地。剝皮匠大概剛剛親自搜過這里,他身邊空無一人。屋內(nèi)沒有血跡或尸體,看來治安官暫時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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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說吧?!眲兤そ晨恐唏g的磚墻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他的視線掃過來,我呼吸本能地一滯。我太熟悉那種威壓了,那種勢在必得的、殘忍張狂的自信。
四目相對。然而我賭你看不出我眼睛的色彩。
牛仔帽和領(lǐng)巾擋住了大半的臉,身形也并無太大差別,最明顯的差異就是我們的雙眼。但我賭你眼里的世界自始至終都是黑白。
或者,就算你能看見。萬一你的“命中注定”是我,我亦死而無憾;若另有其人給你以色彩……我這條命就更像個笑話了,死又何妨。
剝皮匠正巧站在下風處。風沙仍未停歇,他也無法一直直視前方。他不會太在意這些小細節(jié),然而我早就猜他要栽在小事上。
不過,誰知道呢?
剝皮匠的確先移開視線看著我身后的“弗蘭克”。我忍不住要在心里發(fā)笑。我又賭對了,不是嗎?
但下一秒,他又將視線轉(zhuǎn)回來,極淺地皺起眉頭,來回打量著。
復雜的情緒在胸中翻涌著。
這雙眼睛的輪廓熟悉嗎,布萊恩?你的雙眼認得我的雙眼嗎?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于是把語速提到最快,甚至都懶得去偽造音色。
“……數(shù)落你的罪行?我想還是免了吧,剝皮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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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是同時舉槍,但我終究快了一步。
我看到他眼里的難以置信和震怒,又看到它們轉(zhuǎn)瞬間消失。
第一槍正中他的右臂。剝皮匠悶哼一聲,手槍應聲而落,然而左手背到身后。
其實對于剝皮匠來說哪只手射擊都無所謂,只是他已經(jīng)沒有勝算了。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就在我擊中他的瞬間,勝負已分。不是因為他已受傷,而是因為他周圍真的再無剝皮幫的手下。很難說他和我哪個更吃驚。
他沒有選擇左手持槍,那只會徒增雙手皆廢的風險,最后一刻抽出武器才能確保要了我的命。
……我原以為震驚恢復平靜是還有后手呢。結(jié)果是準備好去死了啊。那并不需要花費他太久時間,也許他也早就想到自己會在戰(zhàn)場上結(jié)束生命。
只是,他大概從沒有想到過使他喪命的會是我。
剝皮匠從沒有算錯過戰(zhàn)場局勢。
瘋子……是真正的瘋子。因為逃不掉了所以恣意癲狂嗎?我實在是太熟悉他了。那瞳孔里熊熊燃燒著的,除了同歸于盡的殺意還能是什么啊。
恨我嗎?你一定很恨我吧。我希望你恨我入骨。你是瘋子。我是瘋子。對于我們這種人,恨比愛長久,久得多。熾熱、刻骨。
子彈攔得住他舉槍的手,卻攔不住發(fā)瘋般沖來的他。我木然地下移槍口。砰。我親眼看著他膝蓋處濺出血色的花。我看著他一個趔趄,還是拖著那條廢腿跌跌撞撞撲過來。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他敵人的角度看著他。在生命的盡頭,剝皮匠注定瘋得徹底,雙眼被渴望殺戮的火光浸透而顯得格外猙獰,眉眼間透著純粹的狠戾和殺意。我只覺得,他這樣子……真美。
只在一瞬間。兩槍時間攔不下他,便足夠他靠近我了?;秀遍g,我在一瞬間想起很多事。我想起他說過的,拿穩(wěn)你的槍。那晚之后我的手便很少再抖了。只是現(xiàn)在,我忽然很不想再射擊,反倒很想張開雙臂歡迎他取走我的性命。
同歸于盡吧,老朋友。我真希望死在你手里。那是我們最好的歸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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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是在那一瞬間,身后的加西亞一躍至我身前,狠狠將我推開。
他的子彈落了空,而加西亞的沒有。
一槍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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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皮匠是睜著眼死的。那神態(tài)兇神惡煞,像撲向獵人卻被一槍射殺的惡狼。

加西亞驚魂未定地喘息著,回過頭大聲質(zhì)問跌坐在一旁的我,為什么不再補槍?為什么不瞄準致命的部位?就算一時害怕,為什么不躲開?
我照樣沒理他亂七八糟的一串問題,用一個問題哽住了他。
我苦笑著輕聲問,你為什么要救我呢。
加西亞愣了幾秒鐘,大概是懷疑我瘋了。
然后他拽著我的領(lǐng)子把我拎起來,幾乎是在怒吼:“因為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死在我面前!”
他眼里閃過太多復雜的東西了。我愣愣地盯著那雙激動的藍色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加西亞如此憤怒。
你覺得我無辜嗎,凱爾?我輕聲說。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片刻后他說話了?!?strong>是的。我是那么覺得的。“
這次輪到我說不出話了。

我把加西亞支開了。畢竟,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剝皮匠死去的消息也還沒有傳開。
又只剩我們了,布萊恩。
我再次舉起槍。我把槍拿得很穩(wěn)。
我對著他的脖頸連開四槍,尚未冷卻的血液四處飛濺。左輪手槍的彈巢里只剩了一發(fā)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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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簡直是……真是太可笑了!
這是你這輩子唯一一次粗心大意嗎,布萊恩?告訴我這是唯一一次!
啊……不過……好吧,是的,你沒辦法再開口了。
他滾燙的血液濺上身的那一刻,他的頭顱亦滾落在我腳邊。
那家伙從前醉著調(diào)情時怎么說來著?
“我的頭顱若不能滾至愛人的腳邊,便只能是肩上的累贅”……
哈,如愿以償了啊,你這家伙。
我舔了舔唇角,嘗到了腥甜味。——不知何時造成的傷口裂開了,或者他濺上來的東西吧——我分不清也不在乎。
沒事的。沒事的,這樣......我們的回憶就不會爛掉了。
還記得我們成為共犯的那晚嗎?布萊恩?我跪下去,指尖溫柔地插入他的紅發(fā)。沒被多少血污玷染,它們還是那樣美麗。
我輕巧地將他的頭顱提起。我當然會妥善保存。
你是我最珍貴的藏品,我親愛的。

我懷里揣著布萊恩的頭顱慢慢往回走,意外地發(fā)現(xiàn)路邊的一具“尸體”竟然還有一口氣。
不過,他離沒氣也不遠了,我甚至犯不上去補刀。那人失焦的雙眼無神地望著虛空,唇吻翕動,我有些好奇,彎下腰去聽他在說什么。
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我勉強拼湊出“大哥”“哪里”“遲”什么的……等等。
我一個激靈。
這么說來,我在戰(zhàn)場兜了一圈,好像確實沒有看到那位二當家。
那么……
我仰起頭。
風沙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息,清晨的天空湛藍,萬里無云,就像加西亞眼睛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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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剝皮匠不會不留后手。
加西亞也不傻。
所以,他憑借著莫雷諾對他的信任,早已把剝皮匠的后手支開了。
好諷刺啊,布萊恩。你料到了我的狡猾嗎?才派了這員大將當你的后手?
還是說你看出了你二當家和加西亞的不清不白呢?看到加西亞天天往酒館跑、被我“調(diào)戲”,以為莫雷諾會嫉妒,所以樂得來解決我?
我盡可以亂猜,反正布萊恩心里想的什么從來沒人清楚。活著,死了,都一樣。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剝皮匠千算萬算,就是算不到真正的愛人之間不存在猜忌。
或者至少,在莫雷諾來看應該如此。
布萊恩想象中的莫雷諾還是不夠傻。
不過到底怎樣算聰明?
還不是要靠結(jié)果來看嗎……成王敗寇的邏輯。
像莫雷諾全心全意地相信感情呢,還是像加西亞把感情也當作籌碼,只為了一個目標?
不像大部分匪幫成員,莫雷諾活下來了;加西亞也如愿以償?shù)厣鞆堈x。
……這樣看來,我倒是沒什么資格去對別人評頭論足。搞到后來我成了最傻的傻子,實在是太搞笑了。
周旋其間到頭來兩頭落空,難以接受,倒也算情理之中。好,好,好。好得很。
加西亞用的是什么借口?莫雷諾帶著人馬得知剝皮匠死去的消息時,會是什么表情?最重要的是,這兩人的未來——
我閉上眼,嘆息一聲。
呵呵,也許臥底小子比我想象的還適合做生意呢。他懂得什么叫心狠手辣,也明白交易總要付出代價,尤其是為了伸張正義這樣昂貴的目標時。

剝皮幫的殘余勢力早已四散奔逃,野馬鎮(zhèn)盡管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卻到底還是勝利了。第二晚慶祝的篝火晚會,我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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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恩他是不信命的。
他是那樣驕傲的玫瑰。他怎么會相信什么命中注定或者天父在上之類的鬼話。他的神明過去是,現(xiàn)在是,從來都是他自己,
——他是玫瑰;他的頭顱本就是為了被斬下而生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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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信命,他信自己。
所以他敢于單槍匹馬殺入敵方腹地,也注定要為此斷送性命。
人心這東西實在太難揣測。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猜他只是憑著他特有的癲狂和與生俱來的操縱天賦走到了那樣的位置。
……是。其實我從來都不信他只是沒有想到我會背叛他。我哪有那么重要呢?我能有那么重要嗎?也許曾有幾個瞬間我想入非非,如果他真的將我看得如此之重,憑什么不讓我知道、害我忍受折磨?如果他真的信任我到不留后路,那他以死償債也沒什么不對。
可是我后悔了,正如意料之中。
沒辦法贏的。怎樣都是輸。
幾種不同的念頭交替沉浮,摁下這個起來那個。
他活著我會恨他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他死了我會恨他走得太輕易。他接近我我會厭惡渴求他的自己,他離開我我又會開始想念有關(guān)他的一切。
橫豎都是輸。我把自己鎖在酒館里機械地一口一口灌著酒。我并不在乎明早醒來頭會有多痛會覺得多惡心,但是酒精卻不能立即起作用。
橫豎都是輸。輸?shù)棉Z轟烈烈也很好了。
是呢,我特別自私特別下賤。我不認為我算愛著你,也無法接受你不在意我。我不想靠近你,又不想與你疏遠。我覺得你太張狂了活該吃點苦頭,又擔心你真的死在監(jiān)獄里,或是手下作鳥獸散,你再落魄潦倒地回到街頭草草了此殘生。
我真是有病?!劣谀悖阋矝]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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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其實一切的一切都沒有那么重要。利益,情感,亂七八糟的籌碼——我實在是累了。我只想看著他活得風生水起,或許還有死得恰如其分。甚至隨便一顆流彈把他送下地獄都不是不能接受。唯獨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
可惜我向來后知后覺。晚了。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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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我們都沒有真正地愛或被愛過,還出于這可悲的共同點踏上同一條不歸路。像傻子般嬉鬧,將生命當作廉價的玩具隨意玩弄于股掌之間,也因而被生命厭惡著。
太荒唐了。我越想越覺得荒唐。
連要反抗的東西都不清楚,就盲目地出發(fā)了。知道一定會后悔,照樣逼著自己去犯罪。
正常……不正?!星椤硇浴?/p>
已經(jīng)不想再去思考了。
讓我就這樣慢慢腐爛吧。什么都不要去想了。直到爛得徹底。
化了、爛了、不記得了。我好得很。我很好我很好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讓我去死吧。

……??!
一陣心悸,我猛地睜開眼,幾乎要從床上坐起身。
破舊的窗簾遮不住多少月光。它頑強地鉆過窗外的樹影,投在斑駁的墻上搖曳著。我愣愣地睜著眼。
做噩夢了?可我什么都不記得。
大腦比這面墻還空白。
“什么都不要想了”——
是我無法控制的。就像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沒有絲毫困意,清醒得幾乎頭疼。思緒、感情,一絲一縷纏成了一團亂麻,我狠狠擠壓著自己的顱骨整個身子蜷成一團,像要用疼痛占據(jù)神經(jīng)系統(tǒng)把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去,卻只是覺得更加糟糕。
不要去想了。不要去想了。
粗糙皮膚的觸感、耳旁熾熱的氣息、滿溢嘲諷的語調(diào)……被從背后環(huán)抱著的感覺……他血液的溫度。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壓抑著親近他人的本能,以冷漠自私為傲,渴愛游戲逃離與吸引的拉鋸戰(zhàn)。對所謂的自由“堅定”地追求。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扭曲的,崩塌了,是變質(zhì)的。
沒辦法不去想……不想點具體的什么的話,就真的只剩下可怖的空虛了。它要把我吸進去。愛意、恨意、苦痛,走投無路的人都當作武器徒勞地用,自己先被磨滅。我盡管奮力抵抗,然而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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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起身,腳踝重重地撞在某件家具的硬角上,卻不覺得痛。我溫柔地將他的頭顱捧過來在斑駁的月光下仔細端詳,把月光也染成了血色。
……皮膚還是有些皺縮了。我輕聲笑著。剝皮匠風采不再,不是嗎?失去了眼球的眼窩空洞得令人不習慣,鼻梁的弧度因軟骨失水而怪異地扭曲,我也始終沒能把失手打碎的下頜骨完美地修復。只有那一頭紅色亂發(fā)還是沒變,粗糙、雜亂——我的手指從中間穿過去,打結(jié)的紅發(fā)像緊緊纏著我不讓我抽離。Cafune?*,親愛的。我像瘋了似的虔誠地親吻著我的愛人,我最珍貴的藏品。
腐爛的你聽得到嗎?我心臟重重撞擊胸腔的聲音。

吧臺昏黃的燈光。
掛鐘悄無聲息地走著,破舊的老唱片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聲唱。我給自己倒上一杯能輕微致幻的苦艾酒。危險的綠色汁液在冰塊上流淌,我用左手舉杯向虛空敬酒,光線折射下屬于生命的顏色亮得刺眼。
右手邊擺著一把精心擦拭過的手槍。前六發(fā)子彈我給了布萊恩,如今彈巢里還剩一發(fā)子彈。
穿過無法計量的歲月,那個名字又一次從我略帶沙啞的嗓中吐出。
布萊恩。我說?;秀遍g,我又看到他靠在吧臺旁邊叼著煙斜眼看我,罵我蠢貨。我笑出了聲。
一杯酒后見,布萊恩。
*Cafune?源于葡萄牙語,意為手指溫柔地穿過愛人的頭發(fā),表達親密感和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