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草 ——(三)
有人常認(rèn)為,精神與意念的喪失是無可厚非的。
試想一下,世界上這般喧鬧的人群中,有多少人是能夠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動亂時期,悠悠閑閑坐在沙發(fā)中,看著窗外命運的潰散,便對其一了了之地喝著咖啡的?
有多少人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動亂時期,冒著生命的危機送來那份用合金包裹保存著的咖啡粉的?
又有多少人是在此刻天崩地裂的動亂時期,仍沐浴在污濁燥熱的雨林里,面對皮鞭和子彈的逼壓,絲毫不敢怠慢地摘下那一點一點的可可果實的?
——甚至獲得不到任何一口自己通過壓榨生命所得出的羹飯。就那樣死在綠蔭里,疊加起來,日光看不見他們。
曾經(jīng)有人不懂得反抗,妄想著施壓者能夠因尸體的遍田爛漫而改過自新。最后他們都成為了施壓者。
所以我走了這條路。
扣下扳機就無法回頭了。
逃亡、無盡的逃亡,逃到天涯海角又能怎樣呢?
邊境有等著我們的子彈,內(nèi)城也有,這里當(dāng)然也一樣。
生命要想不被子彈擊垮,就只能繳械投降。
或者先一步擲出子彈,擊垮別人的生命。
我們干的,僅僅就是這一件事。
“……有請綠營總師長宣誓?!?/p>
子彈擲不出,因為有人堵著槍眼,死死地。
環(huán)顧周圍,何不都是會堵槍眼的人?我的?還是敵手的?
“喂!天上那是……”
“不必驚慌!全場人員聽令!待宣誓致辭完畢有為?!?/p>
……看來已經(jīng)走火了啊。
自己要轉(zhuǎn)而被崩個稀巴爛了。
真像個傻瓜。
真是個廢物。
逃吧,逃到天涯海角也無妨。逃到?jīng)]有人……沒有尸體的地方。
逃不掉,總會迎來下場。
“——”
有人喊著我的名字,一愣。槍口被奪了。
子彈飛來的最后一刻,再喊一遍。
倒地后,還有很多遍。但聽不清了。
震耳欲聾。不,已經(jīng)聾了吧。
別再讓我聽見了。
嘔吐感突然襲來。
“唔……呃啊……咳咳!”
我下意識去感受自己的心跳——很快,胸口也正冒著汗。
睜眼,哪里是什么嘔吐物。
“……”
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這樣的觀念:嘔吐物竟比血更令我為它的骯臟而生厭。
不僅是嘴邊。衣襟上、斷裂的褲腳、眼前。
明白了,子彈在腦袋前便爆裂了,我還活著。
“……嗯。誒……?”
剛拋棄疼痛的感官站起來,便倒下去。
感覺右腿空落落的。
我沒去看。不清醒的頭部令我放心,大概是被壓在其他地方了。只顧攀著地。
胸口磕得疼。似乎并不是尖銳的石塊,因為表面是那樣的冰冷。
“什么啊,也不冷嘛……”
一,二,三,四……不,沒有四。
第四根紙柱被扭曲的包裝壓得粉碎,僅留著放進(jìn)嘴的那一段。
能保留下來,已經(jīng)很完美了。
興許它們也有不死的精神呢。
“si……?”
“你是想說,[死]?”
微弱的氣流從我的脖頸處流過,在下巴處被盡數(shù)阻攔,融入我的身體。遺憾的是,比一切都冷。
“……我還能說話?”
沒力氣再轉(zhuǎn)頭去看了,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在那里用雙臂緊挨著我的肩膀。
憑借著余光,我隱約發(fā)現(xiàn)了她逃脫廢墟的方位。大約不到2米的地方,她也是爬著過來的。
“既然這樣,你更應(yīng)該乖乖做個啞巴。”
“嘿嘿……”
我不安起來,就是她,一定是她。為什么一定是她?
僅僅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空襲第一個跨越方陣趕來通知我?
僅僅是因為她在眾人逃散時將無意識的我領(lǐng)至河邊的廣場?
她沒能在那一刻護(hù)住我。這是她唯一的愿望,但上天也沒能讓她實現(xiàn)。
“啊……真好。現(xiàn)在就能?!?/p>
“能干什么?我能感受到你的體溫。還有我……手上的血,和那虛幻的一處劃痕。她們都來自于你?!?/p>
“這樣……?你不必?fù)?dān)心。我現(xiàn)在,坐不下去了。”
“……也站不起來了?!?/p>
但愿她的雙臂不是唯一的活動部位。
它們松開我的肩,試圖將那累贅的身軀再向上拖一拖。但無能為力。
“別動。我來就好……我來?!?/p>
“你的腿……?”
“別低頭看。抬起來?!?/p>
不能再往下了。頂多就是這樣。勉強能看到她的發(fā)色和眼睛,都是很純正的黑。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十分清晰。
“……還記得嗎?答應(yīng)好的事?!?/p>
她說話的聲音頓時抬高了十?dāng)?shù)分貝。
令我頓時有了……
“你會活下去的。絕對還沒到那個時刻……”
“不。如果可以的話……再朝下一些。你會懂得原因的?!?/p>
“!……我不會去看??找u此前線營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支援部門,他們此時一定……整著大陣仗往這邊趕來。工人們會將你身邊的廢墟排開,醫(yī)生們會幫助你重獲新生——你知道他們是誰,外城區(qū)的……天使們。沒有他們縫合不起來的傷口……這點破…又算什么?只要再撐10分鐘……不!5分鐘!”
“……別說這些了。我們。”
“聊天能打發(fā)你的痛……要來說說話嗎?當(dāng)然,你愿意的話可以好好休息……只要……”
我甚至不知道,竟然也會有這樣的一天——明明結(jié)局已擺在眼前,但自己卻無論如何想要去改變一切。
過去的我,一定不會這么做。即使是個親密的朋友。
心急如焚。為何?為何救援還沒有來?
“你……你在失血?!?/p>
“真自私呢……你?雖然平時讓你夠苦……偶爾也讓我隨心所欲一下吧……?我現(xiàn)在想做的事,十七能知道嗎……?”
“……”
“你……不能讀我的心吧……?”
有抽噎聲。來自何處?是別人的?是她的?還是我的?
“是……為什么要流淚?”
“……”
“我答應(yīng)你?!?/p>
“當(dāng),真?”
“……我只聽你說?!?/p>
雙手,向下圍住我的腹部。由于剛剛因為迷惑翻了不到半個身,她的頭正好能夠伸進(jìn)我的胸膛里。
重量的負(fù)擔(dān)、心靈的釋放、情感……這突然的相擁,令我感覺很好。
“……我的,咳……抽屜里面還有些東西。其中一部分我想要留在那里,另外的,拜托你拿走。給你自己,別給任何人。我知道十七想要快點回去,所以我搜集了很多關(guān)于外城雪域的文獻(xiàn)。對……還有,圖片。前線戰(zhàn)地是不下雪的,當(dāng)然也很熱。希望你仔細(xì)看完后,可以……帶著我的份一起回…家?!?/p>
“好。”
“封面是雪原和山脊……上面還帶些陽光的本子,你帶走。有幾本白色的書很像,里面……夾著我會上給你寫的詩的那兩本,你帶走。燃燈和……收音機等等的舊器具,大多都沒用了……請自便處理。我的衣物和……照片,我希望……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至于那張有很多人的,是我的全家福。這是你需要留在那里的東西……請不要,拜托別人葬起來。我的家人,不應(yīng)再陪著我逝去一次?!?/p>
“……”
“對了。本來……準(zhǔn)備在戰(zhàn)爭勝利之后,給你念的?!?/p>
“……什么?”
“…我寫的……詩?!?/p>
“……你很喜歡那么做?!?/p>
“是,尤其是關(guān)于……可以拜托你,把它拿出來嗎?就在衣袋里第二個位置。靠近心臟的……”
“……”
“嗯?!?/p>
“沒想到還是一樣……你寫得……很美?!?/p>
“你的眼……要我念念看嗎?念給你聽?!?/p>
“如果可以的話,對我來說……夠了。謝謝?!?/p>
這次又輪到,另一個人。
數(shù)年前是否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不過那時下著雪。我也并沒有這般狼狽。
但她一樣給我道了別。并且以后再也不見。
回不去。無論是地點,還是那個人。
“你知道嗎?五年前……也有類似的場景?!?/p>
“所以……”
“沒錯,我沒能見到她。”
“之后……一定可以的吧?”
“……”
“我……”
“不。不能了?!?/p>
脫口而出。是遺憾,是不滿,是短短的一夜。
“正因為我的原因……她被基金會的人處死了?!?/p>
“……”
“所以……你也是因為我……”
“……”
“所以我不希望你死!當(dāng)然不能讓你死!不要那樣離開我!明明我與她只相處了幾小時……但我們是……三年!不能再有第二個人了……不會再有第二次!”
“……”
“別……別不說話——”
“你要哭了?!?/p>
“還沒!沒到那一刻,什么都還不一定。不,一定。”
“……”
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將雙臂緊了又緊。她知道我不喜歡受人憐憫,也從未將自己的悲劇訴說給其他人。
這次是例外。但結(jié)局不會例外。
“十七。別松開手。”
“……答應(yīng)你的。我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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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你的名字是……哈哈,很…很好聽?!?/p>
“我…”
她也將一切告訴了我。我所說的5分鐘、甚至是10分鐘,實在是過于漫長了。
我們的了解僅此而已。只是這一次,身為被抱起的人。
我想,也應(yīng)像她一樣好好道別。
“……如我們所見的……似乎,就是這樣了?!?/p>
“……是?!?/p>
用些力氣,稍稍推開了我的身子。
她咳出血來。地面和傷,都是被染得那般紫。
“抱歉……我沒有討厭這么做的意思,但……這會麻煩你。”
“別動了……算我求你。”
“……”
我用著無意識的眼,看的很清楚,數(shù)的很清楚。
她每咳出一灘血,都會向我道歉。
我想再接近她,和她說說話,就像人們逝去前留有的那些……遺言。雖然不希望,但我也想聽她那么說。
似乎,當(dāng)她不再回應(yīng)我的呼喊時,我才意識到——
僅僅是和她說些話,我就已經(jīng)如此滿足了。
無論什么所謂朋友。
我并不知道自己身為她的朋友,是否夠格。
所以我沒能說出去。除了那些無所用的吶喊和不久后的一段慟哭。
希望你聽不到這些。我已經(jīng)足夠失敗了,對你來說。
別。她仍有體溫。
據(jù)說這是我在流盡氣力前的最后一言。
果真……再一次。
我沒法與生命相抗?fàn)帲绕涫莿e人的。
親眼所見她的痛苦……比在其后的搶救中接受她死亡的事實,更為不堪和難以忍受。
第二次了。我沒法救她。
但她救了我,無論如何,也無論是在哪一個方面。
在這場劫難里,我僅僅是失去了一只腳和一部分的頭發(fā),無疑是最為幸運的幸存者之一。
在這場劫難里,沒人想知道你挫傷的內(nèi)容。
他們甚至不配得到一個追悼會。
一,二,三。只有三。
在數(shù)月后,這里已不再是戰(zhàn)線。
敵人早已行進(jìn)到了我們的背后,而我們正對著的前方,就是淪陷的外城,和那片雪原。
作為一個歷史的瞬間,充滿彈片、已被抽干的河邊,立起了一座無所謂的紀(jì)念碑。
碑前有很多花,也只有花。
第一次地,我在碑上尋找她的名字時,吸下了一根。
碑邊的賣點里有現(xiàn)成的淡性煙,但我沒有去買。
這就是我記憶里香煙的苦澀。
我應(yīng)令它永久印刻在我的記憶里。
按她說的,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當(dāng)場讀了她寫的那些詩。
至于書籍與筆記,我并不準(zhǔn)備去看。
因為我深知。我的家,不在前方,終究還是在背后。
但經(jīng)歷總是必要的。
她的全家福和一系列要留下來的東西,由于城市的翻修,終究還是傳到了我的手里。
曾經(jīng)的一些軍員得知她的死訊,也回到了這座城市。
或者說,從未離開。
也許他們配得上一個溫柔體貼的友人的標(biāo)簽。
——如果她沒有選擇我的話。
一個人希望能帶走她的幾件遺物,我沒能答應(yīng)。
至少我要完成這個請求,這個約定。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想要把它們捐給當(dāng)?shù)氐膽?zhàn)史博物館。
我在那博物館里繞了數(shù)回——了解到了那片被他眾所垂涎的富饒之地:那片遙遠(yuǎn)的內(nèi)城,此時應(yīng)該依然陷于戰(zhàn)亂之中。
若是它被攻陷了,會怎么樣呢?我會回不去嗎?我還會認(rèn)識我的家嗎?
博物館沒有告訴我這些。
看來我需要自己去尋找問題的答案。
趁一個夜,我離開了這座城市的救助所。
據(jù)說要想徒步走到最外區(qū)的雪域,可能需要一余年的時間。
在城外一片不知名的荒山里,我把那些遺物埋在了凹地的一顆樹下。很深很深。
這里距離人煙不遠(yuǎn)。成片的向日葵花田告訴我了這一點。
但我很放心。她絕不會被外人打擾到的。
別了。我的三年。
那年,我剛滿2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