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鸞】《溯流光》(二十九)落網(wǎng)之蝶
回到半山腰,進門,屋子里卻不見人影。窗臺上原本擺了七個果子,這會兒卻只剩下了兩個,互相依偎著靠在窗邊,陽光照耀得果皮光滑油亮,愈發(fā)顯得飽滿誘人。
烏鴉看著它們,輕輕笑了笑,走出房門,去向了小溪的方向。
遠遠便看到了那棵蔥郁濃綠的梧桐樹,樹下倚靠著一襲白影。光翎已經(jīng)脫了那件自己送給他的黑袍,素服裹身,雙臂抱胸靠在樹干上,抬著臉,默然仰望著頭頂蔭天蔽日的碩大樹冠。
初夏的陽光透過了樹葉,金子一般細細碎碎地灑在他身上,映得那身白袍粲然發(fā)亮。
胸腔中原是沒有心的,此刻卻說不清的一窒,繼而又有絲絲軟意柔騰而起。他正舉步要向他走去,卻聽得“嗖”的一聲,一道黑影直撲面門。
烏鴉伸手一擋,那物便砰一下被攔在手里,黏糊糊,軟綿綿,攤開掌心一看,是枚被撞得變了形的果子,果皮已然裂了,橙黃色的汁水和果肉淌出來,甜膩膩沾了他一手。
“好好的東西,不拿來吃,做什么扔來扔去的?!彼麌@道。
白影靠在樹上,聽得他的聲音,朝這邊側(cè)了側(cè),又硬硬停住了,轉(zhuǎn)回了頭。
烏鴉將果子丟掉,向他走近。眼前人的面孔隨著距離的縮短慢慢變得清晰,終于,他站定在了光翎近前,目光細細描繪著他的側(cè)臉。
分開了半個多月,這孩子好像比之前瘦了,他仰著臉,原本被肉肉的臉頰襯托得并不明顯的顴骨也變得突出了一點,眼下掛著淡淡的青色,整個人看起來多了一些與他并不相稱的黯淡和疲憊。
“最近還好嗎?!睘貘f問。
多么籠統(tǒng)的問法。其實他想關(guān)心的遠比這更細,也遠比這更多——去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遇到了難題?如果需要幫助,那么盡可以對他說。
可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少年是那樣打死也不愿示弱的性格,即便問出口,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回應是什么。
“挺好?!?/p>
果然,光翎這么說。
“天天有吃有喝有玩有睡,還沒有莫名其妙的人管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知道有多逍遙快活,”光翎語中帶刺,轉(zhuǎn)過臉來,上下打量著烏鴉,“倒是你,想必最近過得不太如意吧?”
見烏鴉不答,他又把臉扭回去:“我給你惹麻煩了,是嗎?!?/p>
“也算不得麻煩?!睘貘f道。
“那倒也是,”光翎笑笑,“不過是一個八十級魂斗羅和幾個七十多級的魂圣罷了,連我都能對付的貨色,放在你那里,想必更是不在話下?!?/p>
“話說回來了,你不是比我厲害嗎,干嘛不反抗?”
烏鴉沉默著,不說話。
光翎閉上了眼,自言自語道:“因為你們是一伙的,對吧?!?/p>
空氣陷入了僵滯,連鳥鳴之聲都靜止,唯有他的睫毛盛著亮晶晶的碎光。
“……你知道了。”良久,烏鴉低聲說。
“聽到你們那些對話,只有豬才不明白怎么回事吧?!?/p>
離開的這些日子里,他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烏鴉,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沒想到山腳下的結(jié)界已然被撤了,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留下。他趕去小屋,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空蕩,沒有熟悉的聲音,沒有熟悉的人影,除卻冷冰冰的床鋪桌椅,凌亂雜物,什么都沒有。
那一刻,他以為烏鴉拋下他走了。望著人跡全無的房屋,他好像又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一枚棄子??捎帜芄终l呢,他甚至連烏鴉拋棄了他都沒有資格說,明明是自己先離開的,還將對方扔在了那種杳無人煙的地方,最后這種結(jié)局,不也是理所應當?shù)拿矗?/p>
他持續(xù)地沉浸在恐慌與自棄中,直到聽到了遠方傳來的動靜。
狐疑,驚喜,期盼,他猛地警醒,循著聲音追了過去,遠遠便看到了人影,避音訣捏起,藏身于樹冠,下方那些對話便一字不落地傳進了耳中。
……
“知道你們有預謀,有團伙,有計劃,我還是選擇留下來,真是蠢得無藥可救。 ”光翎仰著臉,輕輕吐出一口氣,又轉(zhuǎn)向烏鴉,“或許你應該感謝我。如果不是我腦子發(fā)傻回來,這一場你恐怕很難交代。”
“嗯?!睘貘f倒是毫不作偽。
光翎不著痕跡地打量他,又道:“但不知怎么,我總覺得,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于我會回來。”
他將烏鴉的沉默望在眼中,輕聲說:“你早就料到了今天,所以當初放我走,根本就是故意的,是嗎?!?/p>
“……”
烏鴉不說話了。
或許是不知道說什么,或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怎么沒動靜了,”光翎將頭靠回樹干上,仰著面龐,“到現(xiàn)在了,還有什么不能講的嗎?!?/p>
六月的氣溫已是愈發(fā)的灼熱,在這樣令人焦躁的溫度里,光翎等待著他的回應。
久久的,太陽爬上了蒼穹的最高點。
“……事實上,我并不確定你一定會回來?!?/p>
烏鴉終于開了口。
他的語調(diào)是穩(wěn)的,細聽才可以分辨出其下埋藏著的一絲緊繃。
“我也在賭?!?/p>
頭頂?shù)臉渲恿藙?,光翎向上望去,樹冠里,兩只小雀正在追逐嬉戲,踩得綠葉一抖一抖,陽光不住顫動。
賭什么?
他不說,光翎也知道。
賭的是這世間最變化莫測的、最不牢靠的東西,感情。
“真是一場豪賭,”光翎舉臂遮住眼睛,嘴角扯出了一個艱難的笑,“你贏了,瘋子?!?/p>
?
……
“先回去吧,”胸口又溢出些微的悶痛,烏鴉輕聲咳了咳,“既然已經(jīng)決定留下,就收起心思,安心修煉?!?/p>
他欲走,手卻被拉住了,回首碰上的是光翎擔憂的神情。
“傷還沒好?”光翎聽他咳嗽,臉色凝重,手順著腕關(guān)節(jié)向脈搏處探去,“讓我看看?!?/p>
烏鴉猛地抽回了手。
“藏什么,”手心空蕩蕩的,光翎難得有了些怒意,“還跟我遮遮掩掩?我都不計較你有團伙有預謀了?!?/p>
“已經(jīng)快好了,不必擔心,”烏鴉背過身,語氣不容置喙,“走吧?!?/p>
光翎本想再糾纏兩番,但烏鴉已然走遠,他無可奈何,只得快跑幾步,與他并肩而行。“所以,你背后的到底是什么團伙,什么勢力?”
即便知道對方不會回答,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現(xiàn)在還不能說,”烏鴉微微向他轉(zhuǎn)過身體,看向他清澈的眼睛,“但我絕不會害你,”他伸出手,摸摸光翎的頭,“相信我嗎?!?/p>
眼前人的口氣異常的認真,帶著承諾的鄭重。光翎愣愣的,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嗯?!?/p>
隨后他又笑了:“但一碼歸一碼。再不把手從我頭上拿下去,我就要你好看?!?/p>
“……”
掌下毛茸茸的觸感很像小動物,脾氣說來就來也很像小動物。烏鴉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停留了一兩秒,這才收回了手,正經(jīng)問道:“為什么這么不喜歡被人碰?”
“?”光翎語塞。
這要怎么回答?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啊。
“怕長不高么?!睘貘f續(xù)又道。
“??。?!”光翎眼前一黑,踩到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要你管!”
這人說話竟如此不留情面!
他的臉頰霎時脹得通紅,連耳根也滾滾發(fā)燙,這番窘態(tài)落到烏鴉眼里,更是十足十的好笑與可愛。少年本就臉蛋圓潤,羞惱起來又紅彤彤的,打眼看過去,活像顆熟透了的蘋果,觀之簡直要散發(fā)出甜脆的氣味來,烏鴉強抑住笑,見他委屈惱怒,不禁出言寬慰:“不必太過在意,天分高,晉升快,自然如此,”又彌補,“多少人欲要這般尚且無法達成。”
這話是在夸自己,可光翎只覺著郁悶。他十五歲就跨入了80級,身體的生長自然而然從那時就變得遲緩了,三年來也不過只在身高上長了兩歲,外表更是只大了歲余,將來若是跨入封號斗羅,想必也就停在十七八的年紀,雖說正值青春,卻也失了穩(wěn)重深沉。他也不想這樣,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要是還能長就好了,”他嘟囔道,望望烏鴉,忍不住舉起手臂,在他頭上比量出一小截,“就比你高這么一點兒,”他說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高一點點兒就可以了。”
他收回手,臉色有些落寞。
“會有機會的,”烏鴉溫聲道,“以后若是有機緣,還會有機會的。”
“……嗯?!彪m然可能性不大。光翎勉強咧了咧嘴。
“回吧。”烏鴉拍拍他的肩,提步走遠。
光翎磨磨蹭蹭的,一會兒便落在后面。他慢慢地走著,持久地注視著烏鴉的背影。
一笑一鬧,一走一停,這樣的情景,就和以往他們相處的那些時光一模一樣。
他承認自己在貪戀,貪戀著這虛實難辨的溫情。身體與靈魂竟也能剝成兩部分,十數(shù)年的理智和沉著也沒能阻止他的義無反顧,他冷眼看著自己捧著一腔熱血,踏著踉蹌腳步,跌跌撞撞墜入了這片迷夢似的的蜃景。
在這場名為控制與反抗、束縛與掙脫的游戲中,他輸了,一敗涂地。
不是輸在智慧,武力,抑或是閱歷。他輸在了過早地暴露了弱點,被別人捏住了命脈。
他想要變強,烏鴉幫助了他;他害怕孤獨,烏鴉就一直陪伴著他;他渴望關(guān)懷,對方便遂他所愿。
十幾年的人生中,他所憧憬的,希冀的,夢寐以求的,這個人全都有。烏鴉就像個可恨的富翁,抱著滿懷的珍寶,居高臨下地坐在高高的看臺上,手里吊著一塊香噴噴的肉,引誘著饑餓的自己照著他劃定的路線不顧一切地奔走。
或許自己應該對此感到憤恨,可臨到頭來,切實能夠感受到的,卻只有無奈和空茫。
這顆心枯涸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哪怕只有一絲溫軟的水脈,也會迫不及待地抓住,牢牢將它據(jù)為己有。
光翎想起決意回來的那天,瘋跑在叢林中的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張蛛網(wǎng)。那張網(wǎng)完整、廣大,融合了造物主最杰出的工藝,絲線之間牽拉勾連,構(gòu)成了一個完美的六邊形,精致程度足以令所有過客駐足贊嘆。
隨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只蝴蝶,熟悉的蝴蝶。
蝶翅上有著橙色的眼斑,很漂亮,它撲在了網(wǎng)上,苦苦掙扎之間,連身上的鱗粉都盡皆抖落。
光翎并不如何同情心泛濫,也不欲以己之力干預生老病亡,可神使鬼差的,他還是忍不住將它摘了下來,相應的,網(wǎng)被撕破了。
接著,那蝴蝶重獲了自由,卻又不知是驚慌還是昏聵,竟又一頭扎回到了隨風飄飛的殘網(wǎng)上。
“傻東西?!?/p>
光翎垂下了手,看著掙扎的它,輕聲道。
……
是夜。
“你每天不在屋子里,到底是要去哪兒睡?”光翎拍拍枕頭,“今晚不許出去?!?/p>
“屋子里也沒處睡?!睘貘f道。
“把那些搬過來嘛,”光翎指指墻壁堆著的雜物箱子,“堆到一起,就當床了。我睡床,你睡箱子?!?/p>
箱子很久沒人動了,橫七豎八地擺著,蒙了一層厚厚的灰。
烏鴉看著它們,一時無言。
“你出去席天幕地,還不如在這里呢?!惫怍犴樦哪抗饪催^去,略有些心虛,但還是堅持。
他早已將周圍逛了個遍,整座山上全是樹叢石頭,從未發(fā)現(xiàn)過什么適合休息的場所,現(xiàn)在夏季又到了,山上不比山腳村莊,這里植被茂密,水源豐富,飛蠅蚊蟲胡飛亂舞,一不注意就得挨上滿身大包,任他想破了頭也不覺得外面是個能睡人的地方。
思及此,他不免又有些懷疑:“你……夜夜不在屋里,不會是每天背著我跑到外面住店,舒舒服服睡大床去了吧?”
“你想太多了,”烏鴉對于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頗為無奈,“早點休息吧,我走了。”
“咣!”
剛被他打開一條縫的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被合上,發(fā)出好大一聲響。
烏鴉愣了愣,看著不知何時鉆在自己與門之間,整個身體擺成一個“大”字,牢牢將整扇門堵住的光翎。
這……怎么做到一眨眼的時間從床上來到這邊的?
甚至鞋也沒穿。
光翎意識到他的目光,窘迫地收了收腳趾,遂又理直氣壯,昂首道:“我說不許出去睡,你就不許出去睡?!?/p>
從神態(tài)到語氣都太蠻橫了些。
烏鴉按住額角,嘆氣:“不是嫌我成天跟著你煩么?”
“我想嫌就嫌,想不嫌就不嫌?!?/p>
咚的一下,光翎拿腳跟抵住了門坎,將它關(guān)得更緊,又指指墻邊箱子,挑眉道:“還等著我給你鋪床嗎?!?/p>
烏鴉轉(zhuǎn)看他所指的方向,不禁一陣頭痛。
?
一刻鐘后。
“……喂,”光翎猶豫著,還是開口,“要不咱們換換,你來睡床?”
烏鴉個子比自己高,可能是箱子不太夠睡,他一直盤著雙腿,背靠著墻打坐,絲毫沒有躺下的意思。
“這樣就好,”烏鴉道,“我慣于如此入睡了?!?/p>
“真的假的,少來騙我,”光翎嘟噥著,準備下床,“你還是過來吧?!?/p>
烏鴉打了個手勢,止住了他。
“睡吧?!?/p>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闔上了雙眼,不再有動靜。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