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我的名字是

?

“你……何出此言？我豈是為秘籍而來的？”

匡連海懷抱一松，聲音里盡是驚詫和委屈。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毙〗卣f。

他抽離匡連海的手，酒冷在他的唇上。

看不見匡連海的面龐，只聽他說：“小江，你真的這么看我？”

與“我”字一同破空而出的，是刀聲。

匡連海手似流星，不知何時已繞至腰間，迅疾拔刀。

刀僅出鞘三分，匡連海只覺腰前一寒。

小江已于身后拔劍。

叮！

刀身抵著劍身，像極了前一刻的擁抱。

五年的間隔，他們武功有變，卻仍勢均力敵。

閃電般過了數招，小江滑身繞后，劍尖朝匡連海后心刺去。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劍，小江知道匡連海必將接下這一招，他只是主動出擊，尋找對方破綻，以求制勝之計而已。

而匡連海手一松，刀落。

他背對小江，仿佛背后長了眼睛，直勾勾迎劍來。

劍鳴，劍止。小江收住這致命一劍。

而風不止。

劍風撩開匡連海的長發(fā)，露出頸后的皮膚。

小江睜大了眼睛。

匡連海的后頸上，明晃晃地刺著一個字：魔。

看得出刺字人手藝精巧，一筆一劃都流暢清晰，筆鋒犀利，非輔以深厚內力不能刻成。

“師父的手筆。這一字，有他老人家三十年的功力。”匡連海轉過身，面對小江的劍，“怎么樣，很奢侈吧?！?/span>

小江眼睫微垂，避開匡連海的目光。

“拿到秘籍，向天山派復仇？”他低聲說。

“復仇？”匡連海愣了一秒，啞然失笑。

他問小江：“在這世上，叫你‘小江’的人有多少？”

小江不明何來此問，只答：“不計其數?！?/span>

匡連海又問：“在這世上，直呼我姓名的人有多少？”

小江霍然一驚。

“只有你一個。”匡連海自問自答。

五年了。后頸的烙印迫使他隱姓埋名，遠走西域，戴上面具，成為惡人王。

面具掩蓋得了他的身份，掩蓋不了【匡連?！康膼好?。

沒人記得那個少年犯下的錯，不過是不夠精明老辣而已。

“我不是惡人王，我有名有姓，我叫匡連海。”

匡連海壓低聲音，壓抑著無論壓抑多少次都翻涌難平的情緒：

“我要把我的名字拿回來?！?/span>

風聲嗚咽。小江看著匡連海，他不能不為這個人動容。錯付的真心，死去的少年，無復孑遺的光陰。

這是匡連海熟悉的小江，他的心有時很硬，總是很軟。

然后他聽到小江開口道：“對不起?！?/span>

“我也有必須完成的事?！?/span>

和五年前同樣的回答。

匡連海閉了閉眼。

“好?！?/span>

這一次他干脆地接受了這個答案。

匡連海釋放響箭。他戴上了惡人王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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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聽到遠處響箭，撫掌笑道：“有好戲看咯?！?/span>

他起身就要往聲源處走，瞥見李高才，這才想起來：“哦，你的解藥。放心吧，我沒忘?！?/span>

小乞丐拿出藥瓶，正要往李高才手里遞，突然往回一縮。

“不行，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可不想你跟著?！?/span>

“本狀元避你還來不及?！崩罡卟艑嵲拰嵳f。

“謹慎起見，你別見怪?！毙∑蜇ふf著，看似不經意一拋，那藥瓶便遠遠地落入山澗。

“你！”李高才大驚失色。

“喏，就那個方向，當心哦，下面水流很急的?！?/span>

李高才幾乎氣急敗壞，忽又想到如果中毒而死，這里便是他生命的最后亮相了。于是他放曠一笑，施展輕功躍入山谷。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谷中回蕩著他的聲音。

魔君決定離小乞丐遠點，欲不告而別，卻被小乞丐不由分說拉住，動彈不得。

“你得跟我一起走。”

“為什么？”

“當然是為了欣賞你們絕望的模樣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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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箭一出，雪蓮教現(xiàn)。

匡連海隱到一旁，看著手下們一擁而上，將小江困在中央。

無人是明玉神功的對手，只是小江剛剛發(fā)動，便覺渾身無力，用劍撐了一把地面才勉強站立。

雪蓮教行事作風講究經濟實用，都知道小江是一等一的高手，便采用了安全性較高的法子：下毒。

那些常見的劇毒往往傷不到小江，他們便用雪蓮教特制物美價廉的痹肌散，無色無味的氣體，于常人無害，只有在發(fā)動明玉神功這種級別的內功時才會發(fā)作，迅速抽去人的氣力，使其無法行動。

他們沒費太多力氣便擒住了小江，點了他的周身大穴，將他綁在一棵樹上。

小江自知寡不敵眾，只得口頭抵抗：“秘籍不在我身上。”

眾人哄笑起來。

“你們都退下?！笨镞B海說。

“可是教主，此人危險異常，屬下?lián)摹?/span>

“你也想看秘籍？”

“屬下不敢?！?/span>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span>

“是?！?/span>

雪蓮教眾退下。

山頂又剩下了匡連海和小江兩個人。

痹肌散是一種短效麻痹肌肉的毒藥，只能起到一時作用，而不妨害性命。匡連海知道這藥困不了他多久，而且以小江的功力，沖破穴道也只是時間問題，小小的繩索更是擺設而已。不過，搜個身的工夫還是有的。

他伸手去解小江的衣帶，駕輕就熟探進他懷里。得到的是不同以往的，冷淡的反應。小江垂著眼，不看匡連海的動作。

匡連海在他身上搜尋游走，冰冷的指尖讓所經之處微微戰(zhàn)栗。

夜風涼，他將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小江身上。

“放松。”感受到手下肌膚的僵硬和抗拒，匡連海俯在小江耳邊道，“我只要秘籍。”

匡連海意識到自己正在說著多余的話，可他不禁又多說了一句：

“還是說，你已經習慣了另一個身體？”

“住口?！币恢背聊徽Z的小江，此刻目光如電。

匡連海的手停在小江后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手抽出，一層一層，把他的衣帶系好。

“不在這里，你不是一個會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最脆弱處的人?！?/span>

他抬起小江的左手，袖口下滑，露出一段皓腕，在月光下愈顯潔白無瑕。

匡連海看著小江腕子上的銀鐲道：“怎不戴你母親那只了？”

“大仇得報后，便同先母尸骨一起埋了。”

匡連海道：“對了，還未恭喜你得償所愿，報了血海深仇?！?/span>

“死人的事，沒什么好恭喜的。”

小江欲將手抽離，卻被匡連海牢牢握住手腕。

“你說過不喜佩飾，上一次戴手鐲是為了提醒自己報仇，這一次又是為了什么呢？”

匡連海握著小江的手，輕輕褪下那只銀鐲。

他看著銀鐲，臉上漸漸浮起笑容。輕催內力，銀鐲便裂了一個口，匡連海將鐲子從裂口處掰開，小心翼翼地將藏在里面的東西抽出來。

那是一張卷得嚴絲合縫的絹紙，極薄且輕，柔韌異常，展開來，其上寫滿了小字，正是酒仙秘籍。

匡連海盯著這薄如蟬翼的絹紙，眸光中幾乎冒出火來。他慎之又慎地將其收入懷中，神思恍惚，猶恐在夢中。

“多謝?！?/span>

小江閉上了眼睛。

“這就結束了??？好沒勁?！?/span>

匡連海倏地轉頭，小乞丐拖著被他五花大綁的魔君上了山頂。

“你怎么上來的？”

“走上來的唄?！?/span>

匡連海挑了挑眉。知道小乞丐藏匿和逃跑的工夫乃一絕，沒想到還能拖著那個笨蛋一起繞過雪蓮教眾的視線，如入無人之境。

“小江大人！破籮筐，你把小江大人怎么了！”魔君沖向小江，被小乞丐一扥繩子，摁趴在地。

小乞丐隨即向匡連海作揖：“恭喜惡人王大人，今得酒仙秘籍，可進軍中原矣！”他轉了轉眼又說：“卻不知屬下今后當如何為教主效勞？”

他邀功似的說著，眼中閃動著狡黠的光，貪婪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

“你救過我的命，我答應教你做大惡人。”匡連海說。

“原來你都記得！太好了，我以為你只是為了活命，隨口應付我呢?！?/span>

“諾不輕許，許則為之。”

匡連海對小乞丐說：

“我沒什么可教你的，你已是個合格的惡人，從此不要叫張霉了，叫張震吧?！?/span>

匡連海卸下惡人王腰牌，交到小乞丐手上。

“張震，雪蓮教是你的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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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幾人皆驚。

魔君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匡連海。小江心下了然，一言不發(fā)。

張震目不轉睛地看了匡連海半晌，終于笑道：“惡人王和匡連海，你果然還是選擇了后者啊?！?/span>

他已知曉匡連海舉全教之力奪取酒仙秘籍，是為了將其獻給天山派，以回歸中原武林。無論失足弟子曾背負何等罵名，在武林最強秘籍面前，那些正派總是寬仁忠恕，愿意施其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

他只是沒想到匡連海如此決絕，為了重新被中原武林接納，苦心經營數年的雪蓮教基業(yè)，竟棄之如敝履。

“不，從一開始惡人王就只是你的面具，你一日也不曾是惡人王?！?/span>

匡連海不置可否。

“不過這與我何干呢？你既愿意將雪蓮教拱手相讓，我豈有不收的道理？”

張震用袖頭擦了擦令牌，寶貝般翻來覆去把玩一番，收入腰間。

他心情大好，對匡連海道：“放心，你曾是惡人王這事，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至于知情的人嘛……”

他回身看向小江和魔君：

“既已見過惡人王真面目，就不能讓你們活著回去了?！?/span>

被捆在地上的魔君一個咸魚打挺，拼著胸中那點氣勢啞聲道：“你說什么？你敢動我們一下試試！”

小江淡然道：“小云子，他說得對。”

魔君嘿嘿一笑：“就是就是，小江大人說得對……誒？！”

“逃吧?！毙〗f。

“小江大人，原來你也這么會說笑啊?！蹦Ь恢苌砝K索勒得更緊，慘笑道，“我倒是十分想逃呢?！?/span>

魔君抬起頭虛張聲勢道：“別逼我，我發(fā)起瘋來可是很嚇人的，你們誰都不是我對手，識時務的話就快把我們放開，不然我叫你們……??！”

張震輕輕一腳，把魔君踹下山崖。

“第幾次了啊啊啊啊——”

響徹山崖的慘叫聲突然一頓。

魔君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半空，身前一根繩索緊緊繃著。

他向上望崖頂，繩索的另一端被小江牢牢拉住。

“小江大人！”魔君又驚又喜。

小江已恢復功力，沖破穴道掙脫束縛。

但魔君很快發(fā)現(xiàn)小江處境不利，因為匡連海加入了戰(zhàn)斗。

張震微微抬眉：“沒想到呀大惡人，我還以為你舍不得呢?！?/span>

匡連海不答話。

小江一手扥住繩索，一手迎戰(zhàn)，縱使武功高強，也難敵二人，漸漸陷于被動。

“小江大人，快放手！”

魔君全身都被綁縛，在半空中干著急，動彈不得。

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活不成，除非……

“真強啊，”張震躲過小江一劍，置身事外般贊許道，“即便只用一只手，也幾乎毫無破綻?！?/span>

他又明朗一笑：“不過你的弱點太明顯了?！?/span>

張震一躍而起，直接向繃在半空的繩索斬去。

小江飛身相救，挑開張震的劍，全身弱點盡數暴露在匡連海的刀風之內。

護住繩索的一剎那，匡連海的刀也刺了上來，已是避無可避。

哧！

刀尖刺入肩膀。

魔君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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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擋在小江身前，擋住了他那張驚愕失色的臉。

他握住刀身，猝然將刀拔離身體，傷口“噗”地一聲崩出血來。

刀尖鋒利，可他的手極穩(wěn)，一股力量迅速充盈全身。然后他轉手一扭。

咔嚓！

匡連海的刀應聲而斷。

還未來得及消化眼前發(fā)生的事，匡連海就被迫與魔君對了一掌。

摧枯拉朽的一掌，他整個人遠遠飛了出去，撞在石壁上，頓時吐出一口血來。他立刻運功護住心脈，同時發(fā)動響箭。

雪蓮教眾迅速響應，掠上山頂。

張震已經戴上惡人王面具，高高舉起腰牌，發(fā)出成為教主后的第一個指令：“殺了那個花臉怪，還有他身后的小白臉！”

眾人得令，持刀一擁而上。

魔君一掌揮出，狂風平地起，卷帶塵土落葉，一時亂迷人眼。

“小江大人，”魔君低聲道，“快走，趁我還沒變成瘋子?！?/span>

根據上次的經驗，發(fā)動內力后，他只能保持短暫的清醒，其后便是走火入魔六親不認。

魔君忽然感到背上一暖，身后那個瘦削的肩膀輕輕靠上他的背。

“又不是沒對付過?！毙〗謩Υ鸬?，語氣平淡如常，仿佛這件事和做菜稍稍咸了點一樣不值一提。

這句輕飄飄的話卻似有萬鈞之力，將積壓在魔君心口的巨石移開。近日揮之不去的陰云，惶恐，不確定的心情，都被這句話，還有從背后傳來的體溫輕而易舉化解。不知是否因為內力再次得到釋放，魔君只覺渾身上下篤定無比，暢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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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煙塵暴土，匡連海無聲注視著風眼中兩個背靠背的人。

口袋里的信箋不敵狂風，飛將出來。匡連海下意識伸手去撈，那封信逃離他的手掌，落入篝火。

無字書連同左下角的紅印，點點化作灰燼，又隨風飄入夜空。

殘余星火掠過匡連海眼前。

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