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縣城 第二章:小平房
我讓自己的思想迷迷糊糊地活躍起來。思想什么都知道,思想什么都記得。記得在來到小縣城的早上也是這樣的情景,我早就經(jīng)歷過, 只是覺得恍如隔世。 ??我醒來時已經(jīng)中午,丑陋陰郁的開春大地上,少見的艷陽燒到我臉上。列車沿西伯利亞大鐵路開至烏蘭烏德市。乘務員開始用廣播喊話,每當列車即將入站時,車廂里就一片嘈雜,因此乘務員的這份苦差事干得很吃力。我在被吵醒后,仍依依不舍地為夢中故事癡癡畫上結(jié)尾。我熱愛幻想,熱愛想象自己的未來,這是從中學時代就開始的習慣。但我知道這些夢想不過短短的香煙,抽完就完了,燒完就完了。 我總喜歡把自己與那些歷史英雄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誰沒在金色童年時,和拿破侖一起奪回過土倫,和哥倫布一起發(fā)現(xiàn)過新大陸,和恰巴耶夫的戰(zhàn)馬在外烏拉爾的草原馳騁過,和薩布林一起開警戒號在里加灣上航行過……不過我是不可能與這些政治符號為伍的,我靦腆單純,煢然一身又只顧獨善其身。 ?你要記住,無論走到哪里,我們永遠都是城市的路人,車廂的過客。不必為此感到任何無奈和難過,因為我們到底還是靠近了月臺,靠近了這個小縣城最富有情調(diào)的地方,靠近了這個令所有詩人為之傷心落淚的白堊。 列車停穩(wěn),我拿起背包,輕快地下車。不打仗啦,士兵的行李也僅有幾件穿舊了、褪色了的換洗衣服。我登上了駛向開向小縣城的大巴。 一路上,布里亞特老婦人的歌手用我聽不懂的當?shù)赝猎挸鸶鑱?,一時間,整個臟兮兮的巴士被淹沒在口臭中。掛在車篷上的飛禽嘈雜喧鬧,用它們被套進“蛇皮”口袋里的翅膀一個勁地撲楞。歌聲像霧氣一樣彌漫開來,到大開著的車窗,就飄灑開來。看來當?shù)厝瞬挥眉S便為這貧瘠的土地施肥,他們用自己的嘔啞歌喉為大地降下甘露。哪里有惡心,哪里就有美好。瞧,我們就要到小縣城了! ?下午,我踏上這片群山環(huán)抱的土地。在這個午后的靜謐尚未消褪的時刻,我邁開士兵匆忙的大步子,每當踩過一塊不知為什么而破碎的人行道石磚時,晴空上那顆少見的遠東艷陽就像一塊煮熱的巧克力,巧克力在我頭頂喜笑顏開,砉然融入一大片棉花糖似的奶云中。清風拂去我鼻皮上和額角上的汗水,帶來爽朗的涼意。涼意像孩子的笑聲,淡化這片干旱的炙熱。陽光如粉如沙,領著我拐入一處小巷。 ?我站在這個位于偌大電影院的蔭涼庇護下的小巷里,為此行暗暗預祝成功。我理了理一直讓后背很不舒服的外套,不耐煩地抖抖靈活的肩膀,推開用劣質(zhì)木邊角料做的輕木門,推開這小縣城里一棟棟歪歪扭扭的小平房典型、讓人神往的門。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么?” ?隨著門鈴像鐵絲網(wǎng)上的空罐頭一樣清脆響起,一個女聲也從柜臺后響起,她淡淡地詢問,不卑不亢。一切像掰開黏手的蒸熟的五色香糯一樣,蔭涼的小平房的各種呼吸混亂地迎面而來,這股陌生的灰塵,這鞋油,這木質(zhì)沙發(fā),這尚未鋪上瓷磚、幽藍平滑的水泥地面,這少女的問候,無一不沁透汗噠噠的靈魂。我循聲望去,一位金發(fā)的少女好奇地從柜臺后探出頭看我,打量著我這個,除了眼睛像這里的人一樣充滿亞洲異域的嚴厲長眼睛,其余部分全是俄羅斯式面孔的生客。 ?我該回答她什么呢?不應該是“一切無事”,而是最好有“大事”,那樣才配得上她期許的目光。 ?“您好,我說,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客氣地微笑,把薄嘴唇的人最好看的微笑送給她。我把拳頭舒開,無辜地攤開手掌,向前踏進沉重的一步。木質(zhì)長沙發(fā)上的瘦長橘貓打了哈欠,不滿地看了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的生人,把身子蜷成一團,半寐趴著。 ?“嗯哼,那是什么?”她說。 ?“是這樣,我和一些人發(fā)生了矛盾……” ?“那么,您應該去找警察。抱歉啦,小爭執(zhí)不過小爭執(zhí),我是不會幫你們調(diào)解的,您最好做個計劃,自己動手?!??少女眨動她好看的眼睛,洞燭一切,接著說: ?“這玩笑可不好笑,不過您還有什么事嗎?長官?!??明知故問,我想。 ?接著她輕輕喚出我的名字和父名,以示尊重。機靈的女孩,狡猾的女兵,她肯定快把我寄來的個人檔案給翻爛了。要知道,我的名字并不好記。 ?門在我身后靜靜合上,我沒有覺得尷尬,和解地笑了,走過來,學著她輕輕坐在了木質(zhì)長沙發(fā)上。貓?zhí)聛恚樦诉M來時,第一眼看不到的、藏在墻后的樓梯,溜上二樓。 少女眨動她的綠眼睛,望了望貓倏忽即逝的小影子。我移走視線,撇開她的這個看得越久,越令大兵出神的倩影,專心地欣賞起了擺在茶幾上的現(xiàn)代化褐色茶炊。不過那個倩影仍在我視界的國境線上模糊地閃動著,神秘一笑,既不輕佻,也不高貴,待我瞧過去,對上她的眼神,她青春的、令人十分愉快的雙唇便頃刻間清晰,以其強大的力量主宰起我的內(nèi)心世界。 ?“您想喝茶。”她單純地含笑說。她好像沒有察覺到我的想法,這讓我欣喜若狂。 ?“不……” ?“我煮給您?!??“不用了,謝謝。” ?“您真的一點都不想喝嗎?我對自己的手藝多少還是有點自信?!??“好吧,那還是煮一點……” ?我強烈譴責她打斷我和諧的幻想。當她從神秘的柜臺后面走出來時,她的衣袖間向我撲來令人神往的氣息,而在她腳下,小皮鞋帶來令人神往的塵土。這塵土既看不見,摸不著,也聞不到,但它就在她腳下。 她給我?guī)淼牧硪环N好感,像另一顆釉綠的信號彈冉冉上升,我一直在等待它開始落下,然后爆炸。 可它就是不炸,啞光落下,燒紅的殘骸砸進一汪水洼里,“滋”一聲快速熄滅,帶給人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愉悅之情。 ?“好啦,長官,我們來認識一下吧?!??她坐在短沙發(fā)上,在我側(cè)方,挺直腰板,把雙手正式地放在雙膝上,自信地微笑看著我,接著說: ?“您懂得規(guī)矩的,我們戰(zhàn)術人形用自己配槍的名字,我的配槍是M1加蘭德?!??“也許,我可以直接叫您加蘭德?!??“當然可以,我喜歡這把槍,也同樣喜歡這個名字?!??她好看的綠眼睛閃爍一下。 ?“那您呢?公平起見,我們都要介紹自己。讓我們來真正認識彼此吧,不止是在檔案上,更是在我們之間。我想知道,將來要和我共事一段時間的是什么人?!??“我是個怎么樣的人?”我抿起嘴,對她露齒真誠一笑,“您現(xiàn)在還不認識我,但以后您就會熟悉了。我可不是所謂的什么長官,相反,您才更像我的長官?!??我在心里默默重復這一句,還加了點東西:我可不是你那所謂的什么長官,我他媽才不要當你那什么官呢,我是個兵,是個因傷病復員,連個士官軍銜都沒混到的大兵。我是普通一兵,為此自豪也為此自卑。 ?“奇怪的人,哪有人認人形做自己長官的。” ?她大失所望地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她第二次認識了我,她之前在心中做的許許多多接近我的預案和計劃,對我而言不管用。 ?她低下頭拉開沙發(fā)邊漆過的白木柜,把垂到額前的一綹頭發(fā)撩到耳后,拿出茶葉。第一壺水燒開了,蓋子在蒸氣的氤氳中上下抖動,轉(zhuǎn)圈,活像在蹦一支哥薩克舞。 我不去注意她上的動作,反正也看不懂。沏茶,沏茶來干嘛。開水泡,泡完就喝,有什么難的,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不過我在打仗時喝茶,就跟按時吃藥是一個樣。 別想那么多,還是來看看她吧,當然也只能是看看而已。你看她認真的、垂下來的綠眼睛,多么美好、好看啊,就是叫梵高來,他也畫不出來這種跳動的綠色。 ?不知不覺中,第二壺水“咕嚕咕?!表懫穑迫蛔缘脜s又悶悶不樂。這煮開水的聲音,標志著這個輕松詼諧的下午的正式開始。 釅茶飄香,不言茍笑,煙霧繚繞在茶幾上,仿佛一張古色古香的帶穗帶的桌布。霧氣騰騰,向我拋來縷縷絲帶,將我盤住。繡巾一樣的滾滾茶水流入寬大的俄式茶碟。 我們開始在茶水中打開話匣,我向她介紹我的身世,我從何而來,切身經(jīng)歷過什么,這其中又是怎樣好壞參半,娓娓道來。 她雙唇微啟,糯米一樣的白牙齒隱約閃光,她寶石一樣的綠眼睛看著我,饒有趣味地聽著,不時問問細節(jié)部分。有的故事是我依據(jù)模糊不清的印象編出來的,這種好面子的故事一旦觸及細枝末節(jié),就馬上被她拆穿了。但我反駁著她,激動萬分,叛逆地強化著錯誤的記憶,固執(zhí)認為它遲早也是要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甚至是她身上。 ?茶香把貓重新吸引下來。剛好一口歲的貓遠離我,不停在她褲腿邊親熱。我對這只貓的羨慕很快轉(zhuǎn)化成了無端的憤怒和指責,總想給這小畜生一點顏色看看。 ?她希望我也來摸摸這只名為尼希米的貓。因為他,這只小貓,知道在我們這討不到便宜——貓又不喝茶。它很快又要回到二樓去睡覺,黑甜一覺直到午夜,然后去玩,浪蕩一整個晚上又回來,有時還銜著老鼠的頭。 ?我接觸了貓,學著她的樣子,摸這小畜生短短的后頸。尼希米發(fā)出平易近人的,舒服的呼嚕聲,滿足離開。我接觸了貓,也就接觸到了面前這位少女,這位與我不過萍水相逢的少女私密、神圣的私人生活。 ?半個小時偷偷從藍茶碟的金邊沿口溜走,從她發(fā)梢上悄然離去,令人神傷…… ?“我怎么樣都可以嘛!士兵怎么樣都能過活?!蔽易詈髮ψ约赫f,“要是能永遠留在這就好了,這里的瑣事無非就是和警察一樣巡邏、維護治安……” ??可,是幻覺嗎?小平房,總歸和別的任何一處地方大相徑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