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正午時分。

前線基地的地面正門緩緩開啟，一支由7輛越野車，1輛重型卡車組成的隊伍呼嘯著駛出。

它們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沿著鉆石城內(nèi)唯一的那條瀝青路徑直從城鎮(zhèn)外圍的第二道城墻上的閘門離開，而是走到一半就開始減速，最終停在了按照譚瀚林的劃分屬于丁子扇區(qū)的位置。

隊首隊尾的4輛車首先開啟車門，十幾名全副武裝的戰(zhàn)術(shù)人形先后鉆出、散開，在車隊的兩側(cè)按固定的距離就位，它們面朝道路兩邊的屋舍，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瀝青路兩側(cè)是一棟連著一棟的5層赫魯曉夫樓，墻皮剝落露出磚塊和凝固的水泥，不少陽臺窗戶沒有玻璃，陽臺內(nèi)也不見人影，建筑的入口不在瀝青路這一側(cè)，樓腳下堆滿了已經(jīng)糊成一片的垃圾。

又過了幾分鐘，那些建筑之間的小路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了數(shù)量同戰(zhàn)術(shù)人形大致相仿的松采沃幫分子，同樣荷槍實彈，眼神中透出警惕和惡意，這些幫派分子將格里芬的車隊圍了起來。

待到松采沃幫的包圍圈完成，另外位于隊中的3輛在方才沒有乘員離開的越野車的其中之一也開啟了副駕駛的門。盧逸思從車內(nèi)現(xiàn)身，在簡單地環(huán)視了一番情況后，朝看起來正在對峙著的人形和松采沃幫走去。

幾乎是同時，松采沃幫那邊也有一人朝著盧逸思走來。

兩人在人形和幫派分子建立的兩層包圍圈之間站定，盧逸思先開口問道：“你就是克里斯？”

那名留著短發(fā)，臉上胡茬缺少打理的男人點了點頭：“你們只有20分鐘。”

“這比我和你們的頭兒當(dāng)時達(dá)成的共識又少了10分鐘?！北R逸思盯著對方。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讓你的那些尊貴的客人們在這種地方多呆哪怕一秒?！笨死锼沟?。

“確實?！北R逸思微微一笑，“所以他們其實只有5分鐘的時間?！?/p>

“你是什么意思？”克里斯眉頭一皺，追問道。

譚瀚林并不回答，而是回身向3輛位于隊中的越野車打了幾個手勢。

在譚瀚林的示意下，幾扇車門被推開了，但過了半晌，車上的乘員并沒有像戰(zhàn)術(shù)人形那樣果斷地出來，。

“他們知道今天出城的那會兒可興奮呢。”盧逸思轉(zhuǎn)頭向克里斯說道，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對方的回話，于是繼續(xù)面向車隊，將雙手圍在嘴兩側(cè)，提高音量：“可以下車了！同學(xué)們！”

車隊仍然毫無反應(yīng)，打開的車門有些就那樣不明所以地敞著，有些還被車內(nèi)的人往回拉了些，只留下一道縫隙。

盧逸思無奈地?fù)u了搖頭，繼續(xù)喊道：“從第一扇車門開啟時算，你們還剩下四分半的活動時間！但如果再過10秒仍然沒有人愿意出來，我們就打道回府！今后不會有來墻外聚落采風(fēng)的機(jī)會了！”

這幾句話終于起到了效果，幾顆腦袋試探性地從車內(nèi)鉆出，帶著幾分好奇、緊張和更多的恐懼。

終于，一個膽大的將心一橫，從車內(nèi)鉆出，雙腳踏上了鉆石城的地面。盧逸思認(rèn)出，對方正是幾天前向自己、譚瀚林和赫利安問路的那個男青年——后來翻看檔案，她得知對方姓藤原。藤原又向瀝青路的邊緣邁了幾步，可惜僅僅這幾步路便耗盡了他剩余的腎上腺素，在盯著松采沃幫和人形手中保險打開隨時可以開火的槍械看了幾秒后，他顫抖著端起掛在脖子上的單反相機(jī)，一邊后退一邊胡亂地拍攝起來，直到因為在后退時刻意壓低身子而撅起的屁股撞上了越野車的輪胎。

不過他整體而言頗為狼狽的行為還是鼓舞了他的同伴們，3輛車又先后下來了七八人，平均年齡20歲左右，身上防彈的護(hù)具一應(yīng)俱全，脖子上掛著、手中舉著各式各樣的相機(jī)。他們將鏡頭對準(zhǔn)四周的景象，拍攝起來。

這些不愿離開載具的防彈外殼保護(hù)、克里斯口中的格里芬的“客人”，正是在兩三周前經(jīng)由盧逸思護(hù)送來到前線基地的“實習(xí)生”。

“哼。”克里斯的喉嚨里漏出一聲冷哼，他看著那些胡亂按下快門的男男女女，就像觀察一群猴子。

“城里的老爺們心善，可想不出墻外這里是什么樣，而那些孩子拍到的東西可以極大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北R逸思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克里斯聽地低聲道，“哪怕拍到的只是些空屋子?！?/p>

這時，實習(xí)生中有一人脫離了隊伍，向著盧逸思和克里斯快步走來。

那是個留著栗子色長發(fā)，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身材較小的女孩。在周圍警戒的格里芬人形對女孩的行動毫無反應(yīng)，而幫派分子則向她投去了帶著些許威脅之意的注視。女孩仿佛感覺不到那些注視，一直到盧逸思和克里斯身邊才停下腳步。

“您好，盧逸思指揮官，您好，這位松采沃幫的先生?！迸⒛樕闲θ莶粶p，微微躬身向著兩人行禮。

“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另一個約定，實習(xí)生代表，瑪?shù)铝铡！北R逸思伸手介紹道，“往后四周，每周兩次，你帶她去城里相對安全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每次四個小時?！?/p>

“城里不存在相對安全的地方?！笨死锼箵u頭道，“要是一位大小姐死在這里，會很難辦的——你們會很難辦。”

“先天沒有就后天營造?！北R逸思看起來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一次四個小時?！?/p>

這時，瑪?shù)铝臻_口了，半開玩笑地：“實在不行就把我找一個屋子關(guān)滿約定的時間，再把我送回來不就好了嗎？不過不要關(guān)燈哦，我怕黑?！?/p>

克里斯望了這個身高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一眼，眼神復(fù)雜。

“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北R逸思沒有出言阻止女孩不知深淺的發(fā)言，反而附和道，“就是之后呈給大人們看的報告里的壞話可能會變多?！?/p>

“……”無言地來回反復(fù)觀察了兩個女同志好一會兒，克里斯才有些僵硬地點頭，“我們會好好帶這個小丫頭開開眼，但我們對她的人身安全不做任何保證?！?/p>

“沒關(guān)系啊，反正我回去就該躺在病床上等死了?！爆?shù)铝蘸敛辉谝獾乩砹死眍^發(fā)，隨意說道。

“什么去哪兒？什么等死？”

第4個強行加入對話的聲音將3人的注意力同時吸引了過去。

藤原不知什么時候朝著這邊湊了過來，因為盧逸思等人談話的音量并沒有多加掩飾，所以他雖然并沒有離得太近，但也足夠聽清內(nèi)容。

3個人看著藤原，藤原也看著3人。

自己肯定認(rèn)識的，那天為自己指路的格里芬指揮官；自己應(yīng)該認(rèn)識的，穿著不合身的護(hù)具別著實習(xí)生證件卡的女生；和自己大概能猜得出身份的，維持鉆石城內(nèi)秩序的幫派的小頭目。藤原確信自己這邊的人占多數(shù)，咽下一口唾液，再次問道：“你們在計劃去哪兒？等死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呦，我之后幾天要跟著這個大叔去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辈坏攘?人開口，瑪?shù)铝論屜冉忉尩溃爸劣诘人缆铩矣邪┌Y，懂了嗎？”

“癌——那就應(yīng)該盡快接受治療！為什么還要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回安全區(qū)！現(xiàn)在就……”嘴上飛快地說著，但藤原的身體倒是遵從著對不詳概念進(jìn)行規(guī)避的本能后退了幾步。

“躲那么遠(yuǎn)干什么？癌是慢性病又不是傳染病。不過我想你——你們也一定會忌憚，所以平時在基地里你們有看到過我嗎？沒有?！爆?shù)铝盏哪樕先匀粧熘矫煌傅男Γ巴昧讼?，這也是我能申請到進(jìn)入城內(nèi)的一個籌碼，而你們就不行?！?/p>

“城內(nèi)……我們現(xiàn)在不就在城內(nèi)嗎？”藤原有些不明所以地嘟噥道。

瑪?shù)铝論u頭：“是嗎？你們應(yīng)該讀了基地內(nèi)解禁的一些卷宗，知道一直以來鉆石城和基地駐員的矛盾。這條路PMC經(jīng)常會走，城里的普通人可不會愿意上這兒來?？纯磧蛇叺倪@些樓房，它們是空的，背對我們，面朝的那一側(cè)才算真正意義上的城內(nèi)，一座圍繞著前線基地建造的環(huán)形的墻外聚落，而這里、這條路——”

瑪?shù)铝諒堥_雙臂，意指腳下的瀝青路：“——是這個環(huán)沒能焊上的一道裂縫。”

藤原在瑪?shù)铝瞻l(fā)言途中幾次張開嘴想要反駁些什么，但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待到瑪?shù)铝照f完了最后一句話，他終于徹底放棄了講話的想法，臉上神情復(fù)雜，他望向兩側(cè)靜靜聳立的空樓，望向仍然無言對峙著的格里芬人形和松采沃幫，望向膽子都逐漸大拉起來、開始傳出議論和調(diào)笑聲的自己的同伴們。

“……也要去?！?/p>

“什么？”盧逸思問道。

“我也要去，去城里看一看！”藤原高聲道，揚手指向瑪?shù)铝?，“我不能讓這個姑娘一個人做這種事情！”

“我的建議是，把你的優(yōu)し留給和你門當(dāng)戶對大小姐吧，小伙子?！北R逸思搖頭，“你不會想去城里的?！?/p>

“那她就想去？”藤原繼續(xù)指著瑪?shù)铝眨芍R逸思。

“我有癌癥?！爆?shù)铝盏馈?/p>

“那就治！”藤原急道，“你可以來我們蜻蜓洲最好的醫(yī)院，我姐姐——”

“回去！不許過來！”

“對不起，我這就……”藤原被猝然響起的呵斥嚇得一縮脖子，本能地就要躬身致歉，但很快他察覺到，這聲呵斥不是面前的三人發(fā)出的。

“回去！遠(yuǎn)離這里！這是最后一次警告！”大約5米之外，建立包圍圈的幾名松采沃幫分子已經(jīng)舉起了手中的槍，但瞄準(zhǔn)的不是格里芬一方，而是一個從樓之間縫隙鉆出的女人。

女人被黑洞洞的槍口瞄準(zhǔn)，臉上寫滿了恐懼，一雙深陷眼窩之中的眼睛圓睜著，卻不止在打量朝著自己揮手表示驅(qū)趕的松采沃幫，而是越過他們，指向格里芬的人形，指向格里芬的車輛，指向那群同樣被呵斥吸引、正好奇地向這邊望過來的實習(xí)生。

當(dāng)那群不明所以地聚作一團(tuán)的男男女女映入眼中時，女人的臉上無端閃過一抹興奮，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俯下身子縮成一團(tuán)——

——然后猛然朝著實習(xí)生方向彈了出去！

槍響了。

附近的人形們閃電般端起各自的武器，但率先扣動扳機(jī)的是松采沃幫一方，女人的突然暴起讓最先出膛的幾發(fā)子彈落空，但后續(xù)到來的準(zhǔn)確無誤地鉆進(jìn)了還沒躥出幾米遠(yuǎn)的她的身體。

血霧騰起，女人直挺挺地向前撲倒，她一直收在懷中的雙手伸了出來、撒開，丟出一枚早就被拔掉拉環(huán)的手雷。

幾名人形丟掉剛剛端起的槍，同時朝著那枚彈跳著飛向?qū)嵙?xí)生們的手雷撲去，距離最近、動作最快的那位張開雙臂，讓手雷落入自己懷中，用力抱緊，整個身體迅速蜷起。

嘣！

悶在人形身軀之內(nèi)的爆炸仍然很是不中聽，人形蜷縮的身體被強大的沖擊力重新?lián)伍_，四肢不受控制地折向錯誤的角度，仿佛在模仿炸開的炮仗，它直面爆炸的胸口和腹部的衣物和衣物之下的其它東西四散飛濺，撒地到處都是。

藤原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跑回了越野車旁，正用力地將擋在自己前面的一個人往里塞，好讓自己也能順利上車，嗓音也重返變聲期之前，像個0一樣用母語叫著各種意義不明的句子。

恍惚間，他看到盧逸思拉開另一輛車的門，瑪?shù)铝诊w快地鉆了進(jìn)去，動作有條不紊。女孩似乎也朝著自己短暫地瞥了一眼，臉上一如既往地掛著淡淡的笑——那大概是她天生面相如此，并不是情緒使然。

但藤原仍然感到了一股強烈的恥辱，從臉頰到耳根都火辣辣地?zé)似饋怼Ｋ]有停止自己的推搡和跳腳，動作反而更劇烈了一些，又過了幾秒，他終于得以上車，重重帶上車門。

望著吵嚷著擠作一團(tuán)，比來時還多了2個慌不擇路上錯了車的人的同伴們，藤原終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頹然低下頭。

一半的人形邁著大步?jīng)_回載具隊伍，跳上車掛在外側(cè)，載著實習(xí)生的越野車引擎發(fā)出一聲咆哮，前輪扭動，后輪飛轉(zhuǎn)，原地畫了個半圓調(diào)轉(zhuǎn)朝向，和另外2輛護(hù)衛(wèi)呼嘯著往基地遁去。

待到煙塵散開，剩下的2輛越野1輛卡車仍然停在原地沒有動。盧逸思也沒有上車，但被聚攏過來的人形里三層外三層保護(hù)在了中間。

克里斯也在原地沒有動，他看著兩方的人馬各自將各自新添的尸體拖離現(xiàn)場，才重新轉(zhuǎn)向盧逸思：“我該佩服你的勇氣嗎？還呆在這里?！?/p>

盧逸思亮出手腕上的表：“還有16分鐘呢，急什么？”

“你是傻逼嗎？”克里斯皺起眉頭。

“不你才是——我是說，接下來該你們忙了。”盧逸思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人形，重新來到克里斯面前，“雖然現(xiàn)在開口很尷尬，但……那些孩子這趟來是帶了見面禮的。”

說罷，她用眼神示意那輛卡車的貨箱。

“是什么？”克里斯問道。

“一些本來是格里芬的倉庫儲備，包括藥品、醫(yī)療器材、防坍塌輻射的護(hù)具、壓縮食品……”盧逸思掰著指頭自顧自地數(shù)了起來，但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后猛然抬頭，正撞上了克里斯更加凝重的眼神。

“……對沒錯，就是我們的內(nèi)鬼之前和你們的另一派交易的那些東西。”盧逸思直接承認(rèn)道，“但那些孩子以他們的名義掏錢買了下來，然后以慈善的名義捐出來這件事我也沒有撒謊。”

克里斯一言不發(fā)，仍是死死盯了盧逸思好一會兒，才簡短地開口：“好吧，我接受。”

說罷，他轉(zhuǎn)身不再理會盧逸思，高聲命令手下的人將槍放下，又通過胸口掛著的對講機(jī)說了些什么。

又過了幾分鐘，更多的松采沃幫分子鉆出樓之間的縫隙，他們帶來了懸浮架和卸貨用的外骨骼，打開卡車車尾的大門，忙活了起來。

盧逸思望著這一切，覺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開心、那樣有成就感。

越野車內(nèi)，瑪?shù)铝胀高^后視鏡靜靜觀察著這一切。這時，她的腦海中突然傳來一個的聲音。

「一切順利嗎，瑪?shù)铝眨炕蛘哒f，PPK？」

“還好，對了譚指揮官，我從被激活到現(xiàn)在只有半年不到吧？”瑪?shù)铝铡狿PK應(yīng)道。

「你還不清楚自己的激活日期？」

“我清楚。”PPK淺笑道，“我是說，我剛剛好像成功對一個自然出生19年的人類進(jìn)行了說教?！?/p>

「看來你對暗哨的身份適應(yīng)得很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盤PK往車椅上一靠，“誰叫我是邦德的女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