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支(前半)
一
先說好,上三十歲前,我就不止一次被說成脾氣壞的小哥,磕磕絆絆地邁入那道門檻后,我的稱呼卻由這變成了怪大叔。第一次從附近的小孩聽說到這個緣由后讓我很惱火,“說得我好像個會去對高中女生做什么事情的家伙一樣?!蔽夜緡佒?/p>
“嘛,對于一個下半生以機械為伴的人來說,頂不錯了?!?老徐幸災(zāi)樂禍。
老徐是我的搭檔,也是我前半生交下的最要好的兄弟。過去十年間錫安經(jīng)過了大建設(shè)和大分裂,我們做過走街串巷的小商販,做過工人,甚至做過傭兵,在烈陽和槍林彈雨中穿行……直到某一天,可能是目睹了什么東西,老徐對著靠在卡車的陰涼處抽煙的我說道:“我們開個店吧。”
我皺著眉看他,呼出一口煙噴在他臉上。
他沒有生氣,只是把貝雷帽摘下來拍拍,重新戴上?!拔艺f真的,你不想穩(wěn)當(dāng)下來嗎?攢一筆錢,開個雜貨鋪……錢生錢利滾利,早晚我們能有個屋頂,遮陽擋雨。”
鬼知道我那天是怎么答應(yīng)下來的,興許是他少見的認真表情,興許是我被太陽曬昏了頭?!緥尩?,錫安的太陽為什么永遠這么大?】總之接下來的半年對于我來說堪稱艱苦,但我們都熬了過來,還攢了一筆小錢。
于是僅僅半年之后,我們搖身一變,成為了經(jīng)營著這間小小的坐落在嘉禾145區(qū)的機械雜貨鋪的老板,兼營AI、電子產(chǎn)品生意。以前是我主外,他主內(nèi)的。結(jié)果不到三天,就完全換了過來。
“老羅,我們不能因為顧客弄壞了他的電子手表,或者灑酒在你加工的義肢上,就對他們惡語相向甚至拳腳相加?!崩闲彀欀紝ξ艺f道:“顧客可是上帝,和氣能生財,你沒聽過這句話嗎?”
“別的都好說,但是最后他問我,這里有沒有機械的,只聽他一人命令,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少女賣?!蔽抑钢厣夏莻€散發(fā)著酒氣呻吟著的豬頭,盡量“和氣”地說道?!澳俏抑荒軗Q種方式讓他明白,業(yè)已售罄咯?!?/p>
老徐嘆口氣:“你先去后面吧?!?/p>
【求之不得?!课掖筇げ阶呋氐赇伜竺娴墓ぷ鏖g。這里和柜臺面對著的完全是兩個世界,外面吵吵鬧鬧,晴天發(fā)臭雨天發(fā)酸,人們咕咕噥噥、摩肩擦踵著踉蹌回家,睡進一米三分的巢穴里;這里安靜規(guī)整,每樣零件都歸好類妥帖地放在各自該在的地方,只有讓我安心的機油味道……雖然也很小啦,但是完全可以讓我這個塊頭的人都舒舒服服地躺下,甚至可以翻個身。
我聽著老徐在外面安撫豬頭,送走客人的聲音,突然很想吞云吐霧。真可笑,二十年前,我應(yīng)該是更能吵鬧的那個。
這家店得來不易,我們都很清楚。為了這家店不倒閉,以及為了我不至于哪天突然被警察破門而入按倒在地上,而老徐重新過上顛沛的生活,我便只能接受了這種安排。別說,他意外地有商業(yè)頭腦。他給小屁孩送糖果,條件是幫我們回家給父親兄長宣傳;他開創(chuàng)了這片區(qū)域里機械店保修期的先河;他出售給警察與雇傭兵無人機,AI強化設(shè)備,又出售給幫派分子義肢和外骨骼。我一直懷疑他背著我還做情報生意,因為他總能及時進來馬上要漲價的貨。
三年后我們的店已經(jīng)成為了這片區(qū)域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機械雜貨店,拜源源不斷的幫派、民兵和PMC沖突所賜,各方勢力損壞、打壞的機械儀器和義肢都會送到這里維修。忙的時候,甚至?xí)吹綌硨团梢黄鹪诘昀锱抨牭却S修的場景。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我留起了胡須,安心扮演著古怪但麻利的機械師形象,而老徐戴上了眼鏡,還擴展了賣“近爆炸物”的業(yè)務(wù)(即閃光彈、震撼彈、煙霧彈和EMP)?!安蛔屛彝嬲ㄋ?,那這個可沒話說了吧?”老徐得意地對我笑著?!斑@下可好,兩邊錢都能賺到了?!?/p>
“你還真是個天才,怎么以前沒見你這么會做買賣呢?”
“還不是形式所迫,我應(yīng)該是‘形式所迫’的天才,才對?!?/p>
“A late boomer,對吧?只不過你‘boom’得實在晚了些?!?/p>
“boom得夠早夠多了,現(xiàn)在反而有點麻木。還記得分離運動那時候嗎?那首歌怎么唱的?小小的蘋果,你要滾到哪里去啊……”
“你要是滾到邱小姐的標(biāo)定坐標(biāo)區(qū)里,就別想回來啦?!蔽业皖^哼哼著,然后笑,先是磕磕絆絆,最后是放聲大笑。我們在天臺上就著炸蘑菇干和污濁的月亮干杯,啤酒罐里的液體灑了半下出來。但關(guān)我們屁事,我們已經(jīng)不會心疼了。我們終于稍微找回了點過去,那種可以不用心疼的日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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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門鈴響起時,我正在后面擺弄一個無人機引擎。聽到動靜后我喊了兩聲,但老徐沒有應(yīng)聲,門鈴也沒有停?!具@老家伙,又去倉庫了吧?!坑谑俏也亮瞬潦郑瑥碾s物堆里邁出去開門。
【大晚上的,誰會來呢?】開門前我是這么想的。
打開門后我愣住了。之前我不認為自己有一天會疑神疑鬼,我的經(jīng)歷讓我堅信造化向來弄人,讓我對奇跡嗤之以鼻。
但我分明地望見了舊時代的幽靈站在我對面,幾乎一點沒變。
“哈哈,”老徐在我側(cè)面,跨坐著凳子大笑。“我說什么來著?嘴上說不信神的其實比誰都怕?!?/p>
“吵死了?!蔽覍Ω吨矍奥懵兜臋C械臂,在電腦上一格格察驗?!耙悄闳ラ_門怕不是能嚇尿褲子?!?/p>
“是是是,怎么你這么激動?。俊崩闲祓堄信d趣地打量著小心翼翼的我。
我被盯得有些發(fā)毛。
“你瞅什么?”我姑且停下活計睥睨著他,順勢擦了把額頭的汗。
“難得看你這么緊張的干活?!彼麡凡豢芍?,我拳頭發(fā)癢。
“這個機械臂很精密……找故障源頭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手的主人在桌子的對面,聽到這句話微微低垂了頭:“抱歉?!?/p>
我趕快把話順下去:“那是對一般的機械師來說,對我來說,當(dāng)然不是太難的事情?!?/p>
“沒錯,他一直很有天賦。”老徐適時地插了進來?!拔彝蝗幌氲?,柜臺那邊有點賬目工作,你們先在這邊修著,我得失陪一下了?!彼麑χ恢勒l一點頭,邁步走開。
【你有個錘子的賬目活?】我對他瞪眼咬牙,但他只給我留下一個“你懂得”的表情就消失在門檻外了。
【罷了,他一直都這么欠揍。】我只得轉(zhuǎn)過頭面對機械臂的主人,也是剛剛大晚上出現(xiàn)在機械雜貨鋪門口——引得我驚叫出聲的人脫下了外衣,左臂被固定好,接頭一端連著機械臂,一端連著電腦。放在工作臺上。
“真沒想到?!蔽亦卣f。
“怎么?”
“奇妙。”我把燈拉低,重新埋下頭,打量著機械臂上的電路和芯片?!霸僭囋噭右粍邮种??!?/p>
機械臂的指頭難以察覺地動了幾下。我又把電腦扒拉過來,執(zhí)行這個程序試試?我的手指輕敲回車鍵。
屏幕上的“程序執(zhí)行中”大字和進度條,想必桌對面的她也能看到。我把電腦推回到一邊,卻正好對上她平靜的臉,和半睜開的墨色眼睛。我在眼睛里模糊地找到自己的倒影,【她在看著你,找點什么話說,你這傻瓜!】于是我的大腦動起來,去折騰幾十年前的記憶,拼命地想在對方開口前找到些雙方都能接受的談資。
我失敗了。這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我已經(jīng)是一個胡子大叔了,而從外表看,她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一句話,看起來我老得幾乎可以當(dāng)她父親。
而她出現(xiàn)在這里,讓我想起來某種凍結(jié)起來的東西。
終于還是她先開了口?!澳銊倓傉f,奇妙?是指什么?”
稍微斟酌了一下,我還是回答道:“不覺得很巧嗎。今晚偏偏是你找到我們店?!?/p>
“很難找嗎?出來的時候我聽說過幾次,但沒想到在這里的是你們?!?/p>
“嘿,別在意,我跟這邊上了年紀(jì)的人學(xué)的,他們都喜歡這么說。”我向外面揮揮手,“在嘉禾這片地方,說不定這里供的神靈精怪比人還多?!?/p>
“可能我也會去看一看?!?/p>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熱鬧?!?/p>
“是不喜歡,” 她抬起右手支住腦袋,馬尾輕輕掃過肩頭?!暗热贿@里的神明那么多,那肯定有的受拜多,有的受拜少。我會挑個人少的去看一看?!?/p>
【沒有說去拜一拜。】我微笑道:“你真是一點沒變呢。”
她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轉(zhuǎn)回來,看著我,但什么都不說。
傻子都明白這是錯誤的意思,我感覺這雙眼睛幾乎要把我吸入進去。我的視線順著她纖細的脖子向下瞟,又總覺得不自然,于是又轉(zhuǎn)移開去。
她穿了件白色的半袖上衣,露出的皮膚還有40%是假的,我為什么能如此心慌意亂?【是久別重逢的緣故,別想多。冷靜,你已經(jīng)是大叔了?!课腋嬲]自己,馬上感覺到滑稽。
“對了,”我找到根救命稻草:“你看我忙活的,都忘記招待你了?!蔽已b模作樣地起身,準(zhǔn)備去隔壁的廚房東翻西找?!捌斩?,茉莉花茶,金芽……或者咖啡,都是客人用來頂債用的。想喝點什么?”
“茉莉花茶就好?!?/p>
把茶杯端回來時,她正饒有興趣地擺弄著我放在桌上的無人機引擎零件?!爸x謝你?!彼舆^熱茶的杯子,呷了一口,眼睛還是望著那個引擎。
我瞟了一眼電腦的程序進程,已經(jīng)診斷完成了。是手腕處的神經(jīng)組件出了故障?!斑€好,換個組件不需要太長時間?!蔽抑匦伦氐剿媲?,準(zhǔn)備拆開機械臂的內(nèi)部。
“那是小鳥無人機的引擎,那么大點的東西,就靠它驅(qū)動。有意思吧?”
她點了點頭,繼續(xù)瞧著零件。
破開機械臂的防火墻費了點事,好在繞過去之后,機械臂宛如揭開襁褓的嬰兒一般層層揭開,所有的電路、骨骼組件和神經(jīng)元都暴露出來,就連手指都一節(jié)節(jié)展開,露出連接著的線路。
“很精細的機械臂?!蔽腋袊@道?!澳阍谀睦镔I到的?”
她沒有說話,還是把臉湊近茶杯,打量著零件。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叫出她的名字來提醒:“葉荷同學(xué)?”
她全身顫抖了一下,睜大了眼睛。
“我沒事……只是很久沒人這么叫我了?!彼s在我開口之前搶道:“和以前一樣叫我葉荷就好,機械臂是……是沙羅帶回來的。有人幫我裝上,但沒人會維修……”
“葉荷,”我說道:“你和沙羅,現(xiàn)在在做什么工作?為誰工作?”
她把頭垂了下去。真奇怪,明明曾經(jīng)是比我還高的一個人,竟然也能如此低微。
【我真是個擅長明知故問的十足的憨批?!课抑匦掳涯抗鈪R聚到機械臂上,手腕處的神經(jīng)組件不多,我卻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找到那個燒毀的神經(jīng)組件?!舅齽倓偟谋砬椤强謶??老天開眼?!课野阉佑|固定,撿出來,換個完好的神經(jīng)組件進去。在這過程中我們相對無言。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人永遠不應(yīng)該懷著僥幸心理去騙自己,這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受。我應(yīng)該在看到她的第一面就做出判斷,除了斷肢的人,這片區(qū)域誰會來安機械臂呢?又有什么工作會做到斷肢呢?有人對我說過:“異能者沒有退休,注定要一直殺戮,異能者的死法只會有戰(zhàn)死?!闭f這句話的人早已經(jīng)化作地球上空飄蕩的粉末。今天之前我會一邊嘲笑這句話一邊搖頭,哪怕有再多的實例,證明異能者的戮命牢不可破,只要有我和老徐的這家店在,那就是扯淡。我就坦然享受這退休一般的生活。
可我眼前幾乎就是一個實例?!疚疫€以為核彈真能摧垮命運?!?/p>
“試試再活動一下手指?!蔽艺f道。
雖然還是低著頭,但葉荷幾乎恢復(fù)了那種平靜的表情,這次她的左手手指動得十分靈活。
看來我成功了。我操縱著機械臂逐漸并回原形,解開連接和固定?!拔医o你重新設(shè)置了防火墻源代碼,”我把記憶卡遞向她的手心——不,不是左手,而是右手——“回去把這個插進手背處的接口,會自動更新你的防火墻,還有…”
“謝謝……唔?”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我,因為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原來你不是面癱嘛?!课铱v容自己多欣賞了兩三秒她嘴唇微張的震驚神情,方才繼續(xù)說道:“這個地方還不錯……我是說,如果以后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帶同伴一起來。他們都還在,對吧?他們……怎么樣?”
“……”
最后是老徐送走了她。他們寒暄了沒多一會兒,就傳來葉荷關(guān)上門的聲音。十幾秒后我聽見老徐特有的在地板上摩擦的腳步聲,他在我身后站定:“吸煙有害健康?!?/p>
“我還不想長命百歲呢。真想不到世間變成了這個樣子?!碧脹]吸,我有些不習(xí)慣這火辣的感覺了?!霸蹅兊腘O.2,【咱們的好哥們?!砍闪⒘藗€殺手組織。 ‘未轉(zhuǎn)變者’是什么鳥名字?要靠殺人才能立足?真他媽的……”我把操蛋兩個字憋在了喉嚨里。
“你才知道嗎?看來把你放在后面真是有些過意不去。你看你都成了半個山頂洞人。”
我沒心思理會玩笑話?!耙院笥羞@種消息,別忘了跟我講?!蔽抑牢铱雌饋黻幊林安蝗晃疫€以為她和最近的那個什么錘子組織有關(guān)?!?/p>
老徐很響,很響地嘆了口氣?!澳阌衷谙胄┥凳铝?。當(dāng)初的分離造成了今天的后果……你已經(jīng)這個歲數(shù)了,就算知道了還能做什么?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了?!?/p>
【說的沒錯,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很有可能會去找他算算賬?!课覐亩鬃似鹕?。 “不會做什么。你回去吧,今晚我看店?!?/p>
“好,拜托你了?!崩闲鞄е赜械哪Σ聊_步聲漸行漸遠。
【你已經(jīng)這個歲數(shù)了,還能做什么?】我看向自己的左手,它好端端地長在那里,盡管丑而粗大,還沾上了油灰,但它仍舊好端端地長在那里。我不用看也知道,我身上其它部位傷痕累累,但都是齊整完好的?!居蟹€(wěn)定收入,有幾門謀生手藝……你還奢望什么?】
桌上兩杯茶還殘留著些許熱氣。我走過去,把煙浸泡在茶水里熄滅時,才注意到茶杯旁邊某人留下的千紙鶴。
【什么時候?】我琢磨了一下,把千紙鶴放進抽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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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只手把我從睡夢中揉醒。我勉強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陽光編織出來的霧中。
“……嗯?”我含混地說著,動了動胳膊擋住直射的陽光。
手還在扒拉著我。“老羅,起來了,收拾一下,有人來看你?!?/p>
手的主人確定是老徐無誤了,但誰會來看我呢?我從一片狼藉中起身,把當(dāng)做被子的外套披上。昨晚我鼓搗了很長一段時間,主要是完成客戶下的訂單——兩架無人機的大功率改裝和工業(yè)用吸盤套的加強改裝……本來這不是什么復(fù)雜的事情,但客戶給的時間很緊——所以才會大周末的在工作間和衣而眠,所以才會渾身酸麻地爬起來。
【多半是客戶吧,不放心工作進度,吹毛求疵的那種人?!课颐蜓澏担抢镉形业臒熀痛蚧饳C。有人用咖啡因清醒,有人用尼古丁,還有人用疼痛……我比較慶幸自己是尼古丁派。也許客戶會厭煩清晨我身上這一身煙味,但管他的。大早上來干擾機械師睡眠,也不是什么好人。何況煙味能很好地遮掩初起的口氣,我這是替他們著想。
我就這么叼著煙走進權(quán)當(dāng)做會客室的柜臺,然后我看見了在圓桌旁安坐著,等待老徐從盒里倒出來牛奶的葉荷和沙羅。聽見了腳步聲,三人的目光都向我投來。
“稍等一下?!蔽已杆俚匕褵煼呕睾凶永?,然后閃身進了他們看不到的拐角。我知道在她們面前的自己一定十分邋遢滑稽,所以我直奔衛(wèi)生間,在那里接水,用肥皂打磨臉。我借著鏡子看了看,失望地發(fā)現(xiàn)污垢和灰塵雖然消失,但眼神里的東西讓我看上去像條紅毛餓犬。
這可不是馬上就能恢復(fù)的。一條毛巾遞到了我面前,我用它擦干凈臉,然后扔回對方身上。
“喔——你這么心急也沒用啊?!崩闲煲锌吭陂T邊,躲都沒躲,毛巾在空中散開,無害地掉在地上。
“……我還以為是別的,不那么要緊的人。”我想起來他扒拉我的時候就告訴過我“收拾一下”,【這下子你沒話說了。】我撿起毛巾。
“好啦,放輕松。你更狼狽的時候她們也看過,說真的……”老徐瞇著眼睛,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也是見過很多世面了,也包括女—人—吧,我不懂你怎么還會這么慌亂呢?”
【我他嗎才想問我自己?!俊按蟾攀俏也幌腼@得自己多活三十年卻好像什么都沒變一樣?!?/p>
“嘿,那你只需要坐在她們面前,大大方方地像你平時一樣表現(xiàn)就好。她們不瞎也不聾,自然會拿你和以前的做比較?!?/p>
“你說得可真輕巧。所以我要扮演個怪大叔,跟往常一樣抽著煙做早餐,就著牛奶吃下去,這變化真喜人。”
老徐若有所思:“抽煙就算了。我記得沙羅好像不喜歡煙味……還是說我記錯了,其實是男人婆不喜歡?”
“那就是都不喜歡,去它的?!蔽艺此砹死砼顏y的頭發(fā)【上次洗頭是什么時候來著?】“我們走吧。她們今天來干嘛來著?”
“敘舊,維護。還能有別的什么事情嗎?”老徐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道。
“沒什么。”我又想起來那天晚上被激動的我握住的那只右手,那種手心傳來的冰涼感覺。嘛,其實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做好了被甩巴掌的準(zhǔn)備了,甚至一瞬間想到了老徐進來后該說出的借口,【機械臂改造完成后的力量測試,這不很好嘛?和怪人的稱號正匹配。】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被女人甩巴掌了,但她當(dāng)時只是睜大了眼微微張了口,大約是紅了臉?我不記得了,因為之后我就放開了手,她迅速地把雙手放回工作臺下,眼睛望著下面某處回答了我的問題,當(dāng)時她說的話讓我更在意,但事后回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突兀且尷尬。一個多月來我算是帶著這種蛋疼感覺混著過來的。
我走到桌子前時已經(jīng)擺出了最和善的笑容。“早安,女士們?!?/p>
葉荷情理之中地點點頭回應(yīng)我的問候就端起杯子放在嘴邊,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沙羅還是留著以前的雙馬尾卷發(fā),她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早安。這位師傅,請問你是?”
大約她的困惑表情在別人看來很是逼真,只可惜騙不過我。
“別鬧啦,我還能是誰?”我拉出一張椅子坐下?!袄闲欤喜椟c?!?/p>
沙羅終于繃不住大笑開來:“葉荷和老徐都說你變化很大,我還不信,今天終于眼見為實了?!彼崔嗖蛔〉乜壳埃白屛铱纯?,這胡子是真的假的?”
“當(dāng)然是真的。他還留了一陣子?!蔽疫@邊在椅子上躲避沙羅躍躍欲試的手,老徐在那邊把既當(dāng)做茶點又當(dāng)做是早點的蘋果派端上桌?!罢埪??!?/p>
“哇,是老鼎盛家的糕點!”沙羅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
數(shù)十年后,我們又圍坐在了桌邊,分享著同一頓早餐,也分享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多虧我和老徐足夠幸運,這種故事我們有不重樣的一籮筐。我們屢屢開懷大笑,葉荷還是那一副淡然的樣子,用勺子挖著盤子里的派。
【好像昨天?!课已氏乱豢谂D獭@闲鞜崮痰墓し虿患?,總是帶點燒焦的苦味。
“……所以老羅當(dāng)時就是拎著個大扳手風(fēng)一般地從后面沖出來,一腳踹倒了一個混混,我記得很清楚,他拿著柜臺的賬本跟我揮揮‘這么談不行’,又舉起大扳手晃了晃‘加上這個才好使’。哈哈哈,我沒法模仿那種腔調(diào),但相信我,那比什么電影都有意思多了。”
“有意思?!鄙沉_轉(zhuǎn)向我,“所以你就用扳手跟小青年們打了一架?”
“機械師可不是只會用扳手打架。”我故意用說書先生那種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說:“本店能這么長時間不被搶劫一空,一半是拜徐大人的油嘴滑舌與中庸平衡之道所賜,一半是鄙人苦心孤詣設(shè)置的多重防衛(wèi)措施所致?!蔽仪们貌妥溃骸氨热邕@張桌子,緊急時刻直接就能放倒做可抵御AK步槍直射的掩體,內(nèi)有隔層存放著武器。可以說這里的每一寸地板,墻磚都暗藏玄機?!薄镜翘觳婚_眼前來鬧事的小混混們是被我用扳手一個個放倒的……我雖然脾氣暴躁,但還不想出人命。】
“你都從那里聽來的這些文縐縐的詞語???感覺你倆更適合去做一對相聲演員。”
我稍微回憶了一下:“給安德當(dāng)雇傭兵的時候,某個同事成天嘴里都是這些詞,還說過更中二的比如‘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的樣子’這種話。后來調(diào)去了后勤部門,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到了主管一類的職務(wù)吧。老徐,他姓什么來著?”
老徐聳聳肩:“姓梁還是姓劉來著,我也給忘了。當(dāng)時只覺得他是神經(jīng)。不過我們哪有你們倆默契呢?當(dāng)年你們就是默契度總排在首位的組合?!?/p>
沙羅笑了起來:“這話說得沒錯。我們下午正好要去安德逛逛呢。我是妹妹,她是接我放學(xué)的姐姐,想不到最后的任務(wù)竟然是這樣的角色扮演,好不甘心呀。不是說最近流行反差嗎?那應(yīng)該我扮姐姐才對。”
我迅速地和老徐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很輕微地搖了搖頭。
“那個,”老徐試探地問道:“你對開店,或者機械活計感興趣嗎?”
“哈?”突然被從話頭上引開的沙羅一臉詫異。
“嘛,我們一直想找個接班人啦。這家店雖然小,但是收入穩(wěn)定,周圍都很認這塊牌匾,所以你說的任務(wù)結(jié)束后,能不能考慮一下……”
“你在說什么鬼話???”沙羅歪著頭看著老徐?!叭蝿?wù)后還會有新的任務(wù),我才不想這么早退休?!?/p>
“你們,誤解了沙羅的意思?!比~荷放下了茶杯,“她所說的最后的任務(wù),意思是我們最后一次以搭檔的身份完成的任務(wù)。沙羅最近新收了一位徒弟?!?/p>
【出糗了吧。】我幸災(zāi)樂禍地瞟著老徐。
“眸~我舍不得葉荷醬嘛。”沙羅的情緒切換速度一向很快,現(xiàn)在她挽著葉荷的機械臂邊晃悠邊嗔道。
“你很吵誒?!比~荷倒是沒什么表情變化。
【少幸災(zāi)樂禍了?!砍眠@當(dāng),老徐用一種特殊的眨眼方式跟我講道,【你就不覺得剛剛的話有重點嘛?】
【是指這樣的沙羅也能收徒弟嗎?】我看著沙羅沖葉荷撒嬌的樣子。
【當(dāng)然不是!“未轉(zhuǎn)變者”有新血了,你最近沒看新聞嘛?】
【哪個?】
【正義之錘,那個異能者恐怖組織。除了他們,還有誰能搞到?jīng)]有記錄在冊的異能者?】
哦豁。我發(fā)現(xiàn)事情大條了起來。
老徐的推論很明白,起碼未轉(zhuǎn)變者和正義之錘有合作關(guān)系……雖然當(dāng)今時代,這個那個組織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就算我們了解到的信息有一半為真,與正義之錘明面上沾邊的都沒有好下場。
可是,怎么問呢?我本能地認為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柗ň退闶巧沉_也能覺出不對來,會不會告訴我們實情還未可知。
“帶徒弟的話……最近各方對異能者查的可嚴,一定要注意安全啊?!?/p>
“那是找正義之錘的人,跟我們沒關(guān)系?!鄙沉_并沒有看著這邊說著,所以我可以在桌子下給老徐比一個大拇指。
吃完早餐后,我和葉荷去后面的工作間維護機械臂,沙羅和老徐留在外面繼續(xù)聊天。
我給她找到個椅子,像上次一樣固定好,接入電腦,執(zhí)行巡查程序。這次我已經(jīng)有了談資。
“沙羅的徒弟,也是我們這種人?”我滑動著鼠標(biāo)。
“沒錯?!?/p>
我點點頭:“在三方眼皮子底下找到個新人,這可不容易?!?/p>
“這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難?!彼蛄恐业墓ぷ鏖g,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上次不是來過了嗎?】“先說好,這是有加急訂單的時候的情況?!蔽掖蠹s猜出來她想說什么,“平時這些零碎都好好地放在貨架上和倉庫里,而不是一片狼藉哦?!?/p>
她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而你就睡在這堆零碎的旁邊?”
“喔,這里很涼快?!蔽掖蜷_了機械臂的頂蓋,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們和正義之錘沒關(guān)聯(lián)。不斷地有新成員來找我們。無法拒絕,因為他們都是些好孩子,雖然不像我們當(dāng)初那樣?!?/p>
“這很好。”我說道,“我也想在大街上撿個異能者徒弟,這下子我就不用這么累了。那你接下來也要收徒咯?”
“不要?!?/p>
“你要單干?”
“我放心不下她。”
無需去問“她”是誰,“遲早會獨當(dāng)一面的?!蔽夜緡仯骸白钤缥覀z也是干著拿槍的事。戰(zhàn)場上多一個老伙計是如虎添翼不假,但我們有各自的新生活。這家店,”我揮揮手:“其實是他的心血。只不過我們的新生活離彼此比較近。”
葉荷沒有回答,只是拿起了茶杯,放在我面前。
我起身去拿來茶壺,重新給她倒上。
【這不很好嘛,你一直喜歡可以安靜地折紙的氛圍,這下可以得償所愿了?!课易氐剿媲?,用透鏡察驗著機械臂內(nèi)層的線路和組件?!灸氵@呆子,別多管閑事了?!?/p>
我卻還是說出口:“有句俗語叫‘獨木難支’,我們倆,是彼此幫扶著才活到今天,有了這家小店……我覺得,有個靠譜的人,一起磨合,一起看著彼此的后背,取長補短,是很幸運的一件事。當(dāng)然我不知道你們那里的具體規(guī)矩啦,只是覺得……你看我和他都在做適合彼此做的事,這也許是一種信任。你說呢?” 【我的天哪,羅迪克,原來你已經(jīng)這么肉麻了?】
我抬起頭,正對上她的雙眼。我逼著自己去看,體會被吸入進去的感覺……
葉荷終于開口了:“我覺得你需要找個女人,幫你把這里收拾收拾?!?/p>
“那真是謝謝你哦?!蔽冶粴鈽妨??!翱上以谝鼍壣弦恢焙懿??!?/p>
“因為你不會撩人啊,討女孩歡心是技術(shù)活,從以前開始你就不擅長技術(shù)活?!?/p>
如果她在等什么激烈的反應(yīng)的話,那她要大失所望了?!皼]錯?!蔽也莶莸亟Y(jié)束了這個話題。檢查和維護都完成了,我解除固定,她活動著機械臂。
“這個機械臂升級的潛能很大,你下次再來的時候,我可以給你加裝幾個有用的裝置?!?/p>
“謝謝你?!比~荷站起來:“這次和上次的維修費用,一共多少錢?”
“啊,這個。你上次不是已經(jīng)付過了嗎?”我從抽屜里取出千紙鶴。
葉荷露出那種看笨蛋的神情,我趕忙補充道:“你們經(jīng)常來看看我們,疊疊手工,我們就很滿足了。”
“怪人?!彼f道。
“唯獨不想被你這么說?!蔽已b出不悅的樣子。
“怪大叔?!彼貜?fù),但她隨后淺淺地笑了。“再次謝謝你?!?/p>
?
傍晚客戶來工作間取加工好的物件時,看到了放在我工作臺上的千紙鶴和紙青蛙?!翱床怀鰜?,羅老板,你還會疊這個?”這位干練而年輕的小姐金發(fā)碧眼的,好奇地拿起紙青蛙端詳著。
“這不是我疊的,小姐。某位朋友放在這里抵賬?!?/p>
“誒~~可惜我疊不太好,不然我也可以抵幾個賬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紙青蛙放回原處。
我下意識地想用手撓頭,意識到手上的油污后又作罷。她從包里掏出一沓錢來:“現(xiàn)金?!?/p>
“啊……放工作臺上吧?!蔽也缓靡馑既ソ?。“用不用我?guī)湍??這些東西挺沉的?!?/p>
“幫我運到外面的車上就可以了,謝謝?!?/p>
那輛車其實是一輛大貨運車,我把裝有無人機和工具的箱子放進后面的貨艙,“用不用我教你使用方式,小姐?”
“啊,不必勞煩。是我的一位朋友要用?!笨蛻魪牧硪贿吷狭塑嚕P(guān)上車門。
我轉(zhuǎn)身要回店里,卻被一聲叫了回頭:“羅師傅,你那位朋友是女生吧?”居高臨下,客戶對我問道。
“是啊,怎么了?”
“你回去把它掛起來,別放在工作間的桌子上,掛在前臺吧?!彼芩实匦χ?,沖我揮揮手,乘車離去。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地去洗了手后,照她說的,把千紙鶴和青蛙用根線掛在柜臺的燈下。
老徐正好在這時從外面回來。他拉開門,一陣晚風(fēng)伴隨而入。
“什么味道?若隱若現(xiàn)的……清香?”我嗅嗅鼻子,
“我也聞到了,好像是茉莉花的味道?!?/p>
我突然意識到那來自于哪里了,我拉開燈,淡綠色的千紙鶴和青蛙在燈光下旋轉(zhuǎn)。
“老羅,笑什么哪?交什么好運了嗎?”
“沒什么?!蔽覔蠐夏?,把微笑掩住,“客戶的錢我放在工作臺上了。今晚你當(dāng)值?!?/p>
明明叫那個名字,喜歡的卻是茉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