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麗婭塔
/全文共3w字,后記在另一專欄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愛、自我與謊言的故事。 /希望看的開心 在二十二歲以前,我一度認為自己是被上帝選中的一員。相比于尋常人,我或許有著他們常說的“天賦”——對事物的動態(tài)抓取能力與對色彩的感知力。從大約三歲開始,我就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自娛自樂的繪畫道路,給花圃里的花、河邊的樺樹、鄰居的狗填上任何想象中的顏色。筆和畫紙成為隨身攜帶的必需品,一旦發(fā)現(xiàn)有任何能激發(fā)靈感的東西,我必須排除萬難也要將其記錄在紙上。正因我展現(xiàn)出不顧一切的癡迷,身邊的人都猜測我會成為一名畫家——只有我的父母極力反對,不知是否商人經(jīng)商思維始終束縛著他們,在他們眼里,藝術(shù)始終無法成為正經(jīng)職業(yè),他們也絕對不會讓我去修習繪畫。? 大抵是上帝看不過去這滑稽的一幕,在我十二歲那年派給我一名威風凜凜的救兵——我母親的表妹,麗婭塔小姐。她長得很像巖間圣母,眼角微扯著下垂,嘴角卻似有似無地上提,看起來隨時都在慈愛的笑著,沒過幾天便消除了我心底的疏離。她是一名慈祥的女性,據(jù)說和她伉儷情深的丈夫在不久前因病去世,母親怕她寂寞,就邀請她來我們家小住。丈夫死去的陰翳依舊籠罩在她深陷的眼窩中,但她從不輕易向我們表露,會在和我們相處時微笑著遮掩其這些令人擔憂的情緒,尤其是在我面前。但我身體里流淌著的藝術(shù)的血液,讓我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深深的悲傷與寂寞,有一次還讓我看到了她在花園里輕輕地啜泣。那一瞬間我的心仿佛被棉花填滿,沖漲著飽滿而熾熱的氣體,覺得那些哭泣的聲音像極了父親收音機里播放著的舒伯特的曲子,輕輕地撫慰著我的心。我就這樣遠遠地望著她,欣賞般的聽著她動聽的哭聲,任由這美妙的聲音帶我走入云間。可她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我,抬起頭時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眼中傾瀉而出的膽怯與驚錯。她擦干眼淚,對我招招手。我非常遺憾不能再聽到她的哭聲,但也只好像條小狗一樣乖巧的走了過去。 她告訴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替她保守秘密,同時也和她交換了我的秘密——我偷偷畫了一幅畫——昨天晚上橫跨半個花圃,透過昏黃燭光映在窗前的半個身影。 麗婭塔小姐似乎看出來這是她自己,臉上露出熟悉的慈愛笑容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仿佛被一片輕薄的熱紗包裹著顱頂,我全身的熱意都集中在她細膩溫柔的手心之下。她用她那月光般的聲音安慰著我,告訴我懷亞特日后一定能成為一名偉大的畫家。 自那次之后我與麗婭塔小姐的關(guān)系明顯更親近了,我沉溺于她流沙洗漱過的清雅嗓音,是一種我未曾從母親那里得到過得耐心和溫柔。也許那個時候我愛她勝過母親,對她的一切都抱有不曾質(zhì)疑的好感,每次對上她的目光,全身上下都仿佛泡在軟綿綿的日光之中。我從未如此幸福。麗婭塔小姐不僅對我很好,還在為我的夢想付出,這正是我稱呼她為救兵的原因——努力說服我的父母讓我去藝術(shù)學院學習畫畫。她曾以一個夢想家的角度詢問我日后想做什么,在我說出畫畫之后便開始為我的以后做努力。她對我比我自己都要認真,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努力地做這些事情,我和她之間明明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名為年齡的鴻溝。而她依舊是輕柔這拍著我的頭,為我輕輕地講述她兒時的夢想。 ? 關(guān)于她的夢想是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忘,但她的嗓音卻還是像有魔力般縈繞在我耳邊,所以那時我不顧一切的想進藝術(shù)學院也是因為她柔軟且堅定的語調(diào),這就是我莫大勇氣的來源。后來父母在她的堅持下極不情愿的送我進了當?shù)刈钣忻乃囆g(shù)學院,入學那天她的笑容我至今也無法忘記,那是融合了期盼、悲哀、幸福、絕望的笑容,仿佛隆冬深處倔強不愿凋零的鈴蘭,揚起脆弱柔雅的脖頸,最終選擇了同風雪一同結(jié)束在破碎不堪的沼澤地之中。也只有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即便我們已經(jīng)相處了半年,我對她還是什么都不曾了解,包括她的經(jīng)歷、她的內(nèi)心,甚至她的夢想。 是不是她曾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連同她丈夫的肉身,盡數(shù)埋在了墳?zāi)怪?,所以才能如此溫柔的面對我呢?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看待她的視角就變得不一樣了。那時我也進入了藝術(shù)學院,和她相處的機會不知不覺減少許多,之后對她的印象更是不如初見時透過朦朧的月光和燭火,微彎、蜷縮著的半個身影。那已經(jīng)在我不成熟的畫紙上永久地定格,久而久之凝固成我對她的全部印象。她就像早年的桃花,已經(jīng)在我內(nèi)心中凋敝了大半,唯有所剩無幾的芳香依舊縈繞在鼻尖,只剩下余下的火光半埋進泥土與日光之間,久久地腐爛、消散。 我并不想用太多時間悼念她,我們不過相處半年,我很難對她有極其特殊的感情。當走進藝術(shù)學院的那一刻,年幼的我就下定決心將我的下半生全部奉獻給藝術(shù)。也許我在這方面真的很有天賦,在開學的第一場考試中就榮獲了第一名的好成績。那時我無時無刻不想起麗婭塔小姐,無時無刻不想起她淬著盈光的夢想家般的眼睛,她溫柔的手在日光下?lián)徇^頭頂,將所有勇氣與堅定皆輸送給我。從那天起我就是個完整的人了,在藝術(shù)學院學習的第一年,我曾持續(xù)保持完整。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就叫做麗婭塔。 至于我的學院生活,除了藝術(shù)成果,其他我皆不想多談。我并不認為我在這所學院獲得了青少年應(yīng)當獲取的快樂,就連我那如花瓣薄的自尊心都未能捍衛(wèi),在厚重、波折的無數(shù)個夏日里,斑駁成支零破碎的一塊塊日光碎片,卡在熙熙燃燒著的火焰的縫隙中,如陰影久久籠罩著我。那份不知是疼痛還是歡愉的觸覺已經(jīng)滲入神經(jīng),伴隨著我的思想、心跳流淌在血液里,與我的肉身、我的靈魂融合成十八歲的我。是的,十八歲那年我畢業(yè)了,帶出來了無數(shù)作品,那時我對藝術(shù)的理解已有雛形,但若你問我藝術(shù)應(yīng)是什么東西,我想當時可能還答不上來。也許那時我不會回答任何人的問題,四年學院生活將我養(yǎng)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時我沒有一天不想念麗婭塔,想念面對她時我無意識扯動的嘴角,想念面對她我可以放肆眺望的情形,那時的無畏與勇敢儼然成為過去式,從靈魂表面脫落跌入泥土,卻未能被塵泥吸收,被自然吸收,成為沒有羈絆的一縷孤魂。就像我本身一樣。 至于我的作品,我很難形容屬于什么樣的風格,但它們給別人的印象可能同我本人一樣支離破碎。盡管我獲得不少來自不同人的稱贊,但這并未把我自卑的深坑填滿,反而越陷越深。我曾無數(shù)次的撕碎過自己的作品,歇斯底里地砸爛過支架與畫板,在無數(shù)個黑夜嚎啕大哭,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中蹉跎。這都是因為我不知何時便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完整。與我入學時不同,那時的我還是一個完整的人,但當我用知識充實自己、以理論包裝自己后,我感覺到了空虛,感覺得了荒唐,感覺到了寂寞。我在無數(shù)個黑夜抱著雙膝,努力掙扎著不墜落到更為寒冷的地域,睜著眼睛祈求地望著天花板,試圖撥開自己身邊無數(shù)揮舞著的雙手,可這長夜實在過于漫長,而等待幾乎讓我迷失,幾乎讓我再也不想張開雙眼。那時我憎恨畫畫,憎恨自己的天賦,憎恨麗婭塔,我與我的靈魂統(tǒng)統(tǒng)站在對立面,僅剩一副皮骨支撐著這破爛不堪的未來。? 請別問了,不要問我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都能成為秘密,成為虛幻且飄零的夢。 畢業(yè)之后我告別了老師,告別了學院里的一切,沒有選擇繼續(xù)去更厲害的藝術(shù)學院,學院生活可以說在我十八歲后就截止了,這卻讓我重新活了過來。也許你感覺到了我是個敏感又自卑的少年,僅看外表更覺木訥,但這應(yīng)當是我最好的狀態(tài)。畢業(yè)之后我沒有回家,而且?guī)袭嫲迦ネ喜康囊粋€叢林,傾聽自然的聲音讓我很快從自閉中蘇醒,我對繪畫的熱愛又回來了,云杉、小溪、磐石錯落的世界讓我的內(nèi)心極度安寧,甚至能讓我聽清楚內(nèi)里流淌著的歡愉與痛苦的回聲。它們?nèi)鐑深w甩入溪流的鵝卵石,踩著破碎的腳步在水面上擺尾,打出一串完美的水漂,而我負責記錄下那些清脆的叮咚聲,用畫筆、一張張畫紙,用山林、用小徑、用泥土、用我自己。我幻想自己在畫筆摩擦紙業(yè)的間隙里跳躍,潑上朝露、潮汐與水汽,我把畫紙放在內(nèi)心深處蒸騰,用林間的蒸汽與寒霧做畫筆,最終凝在錯落的石頭之間。我的畫就這樣完成了。 是的,我熱愛畫風景,勝過人來人往的城鎮(zhèn)與被惡意包圍的人。只有投入林間,我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我。 我用大概半年的時間畫了十多張畫,最終挑出八張送給之前一直與我有合作關(guān)系多的畫廊老板。他的名字叫羅伯特,是巴黎有名的鑒賞家,是在我十六歲那年找上我的,那時他要求讓我給他看更多作品。我照做。他拿到后非常開心,擠著笑臉說等我作品足夠多時為我舉辦畫展,并高價買下了我手中二張畫作——兩張我不算很滿意的風景畫。那時我情緒低落,對畫廊一事完全沒有想法,便隨便交給他處理。這次當我把畫交給他時,他露出了更為親切的表情,把我?guī)У剿液煤玫卣写艘环窍M野押罄m(xù)的畫都先給予他過目。我同意了,并由衷的感覺到高興,我能感覺到笑容爬上我臉頰時泛起濡濕的霧氣,仿佛我還身處于那片叢林之中。而羅伯特先生在我面前漸漸變成了一棵梧桐,我伸手,輕輕握住了他向我伸來的枝葉。我好像又能和人交流了。 “懷亞特先生,我很喜歡你的畫作,筆觸細膩色彩獨特,你很適合畫風景,真實叫人百看不厭。” 他是這樣對我說的,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了麗婭塔,那個輕撫著我頭的女人。我感覺到身體非常輕盈,于是也笑著告別羅伯特,邁著輕松的步子,回到了我在不遠小鎮(zhèn)上租借的一棟洋樓中。那里被梧桐包圍著,每逢秋天會變成美麗的森林的顏色,我很喜歡樓前的廣場,每到感恩節(jié)前夕就有人在那里演奏。 后來我又陸續(xù)畫了一些,被羅伯特先生全部拍下,并答應(yīng)我兩個月后在他的畫廊舉辦畫展。當我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掛在了畫廊前,久違的熱意與凄切又重新爬回胸膛中,對于舉辦畫展的日子我又期待又害怕,在期待他快快到來的同時,又害怕別人對我做出足夠苛責的評價。也對,我從小就是個自卑的孩子,即使得到一兩個人的夸贊也無法嚴謹?shù)闹币曌晕遥曳植磺迨裁词瞧诖裁词前参?,哪怕羅伯特先生回贈給我的是畫廊展出這種天大的饋贈。這也并不能代表我就是好的,鋪在河邊的鵝卵石也會因為人的興趣而被攥在手中,也有被揣在口袋和投進水中的結(jié)局。羅伯特先生對我是不是一時興起,我無從得知,但他親自將機會放在我手里,這無疑是一種鼓勵。我收下了,并對他抱有感激,重新鼓起讓他大賺一筆的決心。 與我所期望的一樣,畫展舉辦的非常成功,我的名字也伴隨著這場畫廊展出游走于藝術(shù)家之間。一時間我收到不少上流社會的邀請,允許我參加他們舉辦的茶會、座談會及舞會。出于我陰暗又內(nèi)斂的性格,我不好意思將全部邀請拒之門外,但這么多也無法一一應(yīng)對,只好接受一些小型聚會。當時我以為自己即將走入一場嶄新的未來,走入一場豐沛的藝術(shù)盛宴,我的未來將會一帆風順,我的藝術(shù)會傳播至遙遠的亞洲。 ——可惜,出現(xiàn)了意外。 我的手骨折斷了。 我清晰的記得那天我行走在街道上,準備去赴一名畫家的約,不知從何處趕來的醉駕馬車將正在調(diào)整情緒的我撞翻在地,木質(zhì)輪胎壓上我的右手手腕。那時我聽不到自己的慘叫,馬的嘶鳴,周圍人的驚呼,只有白額黑馬與綠色寶石的光芒倒映在黑暗中。劇烈的沖擊讓我看直接昏迷過去,直到我醒來才得以了解,我再也無法畫畫了。 是的,那場事故來的突然,在圈子里也掀起不小的風浪。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未在我的熟人圈子中露面,連夜卷攜著我好不容易找找的如瓶底厚度般模棱兩可的自尊潛逃出巴黎。那天夜里我的風麻涼的像枯死的老樹,遲鈍而干枯的疼痛順著傷處傳導(dǎo)至神經(jīng)中樞,沖撞著我好不容易回暖的勇氣與希冀。我的心里極度空曠,靈魂不知搬到哪里去,但應(yīng)當不在我這副支離破碎的軀體內(nèi)??傊瑥哪且豢唐?,我再度成為一個破碎的人。我不再完整。 我并沒有離開巴黎,應(yīng)當說我沒有遠走他鄉(xiāng)的勇氣。當我回到居所甚至還沒開始收拾行李,就被潮水般的膽怯包裹,爭分奪秒的剝奪我的呼吸。我像瀕死的魚蜷縮在床上,小心翼翼把折斷的手抱在胸前,將臉塞進軀體的縫隙,貪婪地祈求者身為“天才象征者”周圍的空氣。一想到再也不能作畫我就覺得痛苦,甚至能感受到黑色的巨浪在我身體內(nèi)掀起抗爭的革命。那架奔馳著的左搖右晃的馬車踩著巨浪再次撞來,我清晰能幾乎能看到那匹白額黑馬發(fā)瘋似的的眼睛,它和它同伴的嘶鳴是為天才敲響的喪鐘,那凝滯的馬蹄聲是倒計時時秒針發(fā)出的撕裂似的摩擦。這一切無不告示著我壽命已近,上帝將錯借給我的本金統(tǒng)統(tǒng)收回,我不再被冠與天才頭銜,取之而來只能做一個連畫筆也握不穩(wěn)的殘疾。? 那時我還未意識到,這場事故將我改頭換面,剝奪天賦時好像把我的自卑也一并拆開,與門前廣場前的梧桐樹葉,一同掃進了沒有人光顧的垃圾堆放場。當我有意識時,我早已不是原來那個我了。不知不覺間我學會了流連酒館,和舞娘勾肩搭背,對街邊的乞丐說著粗鄙的話,并樂意光顧別人的痛苦。若是誰嘲笑我的斷手,我會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揍上他們最脆弱的地方,欣賞他們痛苦的表情。當然大多時候我都會遭受兇猛的反擊,最狠的一次被人砸掉過兩顆牙齒。但我不覺得難過,只覺得痛快。反正也已經(jīng)是如今這般光景了,這些疼痛還能為我找回大口呼吸的求生感,對此我竟對每個打過我的人甚至抱有感激。 我醉生夢死,愛上了酒精帶給我的迷醉感。我很喜歡那些昏暗的酒館,最好誰的臉都看不清,這樣能很好掩飾自己的頹廢。盡管我根本沒有搬家,但信箱里的信件明顯減少,目前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過信的。那個圈子主動把我踢出門外,酒館卻以擁抱之姿歡迎我每日到來。我愛極了她溫暖的懷抱,吱呀作響的木質(zhì)地板仿佛對我愛的呢喃,冰涼的椅背貼上后背,將我完完全全地接納。每次坐在酒館的老位置上,我才能感覺到放松,也唯有這時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撂開四肢,閉上眼睛進入夢寐以求的夢鄉(xiāng)。? 這家酒館的老板認得我,大部分時間他都會給我預(yù)留出經(jīng)常光顧的位置,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將酒館的那個角落命名為“懷亞特的座椅”,這讓我心中布滿暖意。酒館老板是個南方人,來自圣莫。我對那里不是很熟悉,但他開朗健談,為我講了很多家鄉(xiāng)的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如果還能作畫,我一定會背上畫架親自去他的家鄉(xiāng)為他畫上一幅作為答謝,但我也很清楚如果我還能畫畫,是絕對不會光顧這家酒館的。老板有一頭褐色頭發(fā),眼睛是純粹的玻璃灰色,在發(fā)笑的時候會扯出眼角延伸處的褶皺。但他從未在意過自己的衰老,并且引以為榮。他告訴我成熟男人的魅力之處正在于眼角的皺紋,會欣賞的女人是絕對不會錯過它們的美好。 當然我還年輕,也因為性格缺陷從來未對女人有過什么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麗婭塔的擁抱。但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幾乎對她沒有什么印象,只記得自己曾被暖洋洋的熱風包圍。我誠實的向他坦白我的經(jīng)歷,沒想到他搖搖頭指責我不懂得生活。 “你怎么能沒和女人相處過,這樣你一輩子也學不會什么是愛?!彼麌绤柕嘏u了我,或者說勸誡我,“和女人相處會讓我們理解愛,并不是說要具體學會愛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種感情的延伸。你什么時候?qū)W會了愛女人,就能明白如何愛這世界上的一切?!?他一邊調(diào)酒,一邊這樣和我說。我只和他講述了我和女人的經(jīng)歷,并沒有交代斷手和天才的墮落,所以他不知道我對愛毫無興趣,內(nèi)心則是被憎恨與絕望填滿。我想他是樂觀的人,即使善于觀察也會常常忽略負面情緒,因為我從未掩飾過對世界的敵意。我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他,只是自顧自的喝酒,將心中的郁結(jié)和惆悵統(tǒng)統(tǒng)咽進肚子里,再通過呼吸排出體內(nèi),這般周而復(fù)始,自我消耗。見我并未將話聽進去,他顯然有些不滿,一雙眼睛瞪的渾圓,不依不饒道:“你應(yīng)當學會愛世界上的一切,這樣你才是快樂的。上帝將鮮活的生命賦予我們?nèi)馍恚屛覀兛梢越弑M所能地完成熱愛的一切,如今我能經(jīng)營這家旅館,你能在這里喝酒,都是因為愛的存在。而這一切的源頭又是因為有女人的存在,正因我嘗試過如何愛她們,我才能站在這里和你暢所欲言?!?他繼續(xù)說:“如果你想拋棄不屬于你的一切,那么去嘗試吧,嘗試去愛個女人。這可比沉迷酒精慣用多了?!?我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因為我并沒有依托酒精逃避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逃避不開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過他的話給了我反駁的理由,于是我說:“有的人選擇沉迷愛欲,有的人選擇將精神寄托于酒精,雖物質(zhì)不同但本質(zhì)相同。我也見過很多依托于女人生存的男人,他們的表情與我?guī)缀鯖]有任何差別。” “是的,親愛的,他們和你沒有任何區(qū)別。因為你們都不懂得愛?!彼α?,聲音和他敲擊酒杯的手指一唱一和,“那是趨于表面的東西,所以依賴的對象可以是酒、香煙、拖鞋等任何物品,它們本身是沒有差別的,剩下只是獨立的個體差異所影射出具有不同表現(xiàn)形式的對象。正因那是物體,是沒有情感生命的死物,所以它們不會給你任何反饋。那些依賴女人生存的男人想要的,也并不是女人回報以他們的感情,而是諸如金錢、居所、財富等具有價值無生命體。這不能稱之為愛,孩子。這是男人自出生起就被無限放大的貪婪。而女人從一出生起便什么都沒有,所以她們才會以愛來證明自身。而我們男人正是要向她們學習這樣的品質(zhì),當然更重要的是將這種感情延伸下去,從而讓自己不再被男性的劣根束縛,這樣才能挖掘人類真正的智慧?!?我理解不了他的意思,正如同看不慣他眼角的皺紋。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放松,身軀筆直,肌肉緊繃,好像身處于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我不好意思打斷他的幻想,更不想和這個所謂的“大哲學家”爭論,只好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想趁他還沒有開始長篇大論的時候找借口溜走。那天晚上的風很大,我走出酒館就被當頭的風兜了一臉,能感受到全身毛發(fā)都在用力地向后扯,生怕我離開這個夢想發(fā)源地??晌沂窃诓辉敢饷鎸δ莻€說話讓人聽不懂的家伙,即便腳無法在地面上站立,也不影響我馬上飛奔回家的決心。? 即使這天天氣很糟糕,卻是改變我人生軌跡的一天。我無法忘記這陣兇猛的颶風是如何將迷失的蝶送入我的懷中,也無法忘記我這只什么也做不到的斷手能輕易將她接住。離我遠去的麗婭塔就在那晚毫無征兆的回到我身邊,將童年的溫暖與希冀重新遞到手中。也許有一瞬間,酒館前破敗的毛坯燈的光亮心甘情愿地淌進我眼底,因此短暫地抓住了生命的萌芽,迫使我張開那雙如死水般的眼睛,重新以不同角度觀看這個灰綠色的世界。是的,那夜星星掉進我懷里,而我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墜落的星星的余光,并在這柔和的光芒之中看到了完整的雛形。 那位女性名為波格丹娜,目測二十五歲左右。她有一頭美麗的金發(fā),碧綠色如打磨過的橄欖石一樣的眼睛,當我掃過她時會不經(jīng)意泄出些慌張而純真的神態(tài)。她有一副夜鶯般的嗓音,當她說話時總會想到可愛的小精靈。當然這話并不是我先說的,而是那位哲學家店長。是的,當晚遇到她后我請她回酒館喝了些小酒,一直在被店長用慈愛且滿足的目光注視著,這讓我備受煎熬。似乎波格丹娜對我也有些興趣,接過我點給她的莫吉托后饒有興致地詢問著我的職業(yè)及興趣愛好。不善言談的我當然全程被她帶著走,幾乎將老底全部曝光。但我樂得向她介紹我的一切,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和這位美麗的小姐建立起更深刻的關(guān)系,希望她能用那副動聽的歌喉念著我的名字。事實就擺在這里,這不是我的幻想,當她聽聞我的手有疾后露出難過的神情,輕輕將她的右手搭在我折斷的手腕上,聲音低落,仿佛秋季干涸的枝葉飄零而落:“真的不能夠醫(yī)治好了嗎,我還想請你為我畫一幅肖像畫呢?!?“如果是你的請求的話,我可以從明天起開始練習左手畫畫?!蹦菚r的我仿佛一下子學會了說話,就連面部的主導(dǎo)權(quán)都能交由我自主控制。我久違的感覺到了微笑的力量,仿佛我還有一雙健全的手,能夠重新發(fā)揮出我骨骼中的力量。于是我向這個僅見過一次面的小姐承諾,我將對左手進行訓練,重新找我屬于我自己的力量。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她用她極其豐沛的耐心聽我講完自己飽受摧殘的前半生,我早已忘了當時自己是用什么神態(tài)與動作講述的這段經(jīng)歷,只記得她溫柔的手一直僅僅地貼緊我的后背,偶爾安慰似的輕拍,仿佛在驅(qū)趕我內(nèi)心徘徊的惡魔。她保持著女性的良好教養(yǎng),并未對我的經(jīng)歷做出自我性的判決,也并未因此就把我貼上什么“悲慘”、“難堪”的標簽。她只是對我的畫作表示興趣,并對從未參加過我的畫展而感到遺憾,我向她承諾會將自己留下的一些作品給她看看,她欣然同意,并表示會期待看到它們。 她的態(tài)度讓我久違的活了過來,我記得那天我很開心,就連笑容也多了不少。店長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讓我學會愛的機會,在旁邊交代了不少內(nèi)容。我全當他在自言自語,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只是用卑微的目光緊緊追隨者被燭光包攏的瑪利亞天使。她告訴我,她是巴黎歌劇院的一名歌劇演員,家在諾曼底的卡芒貝爾區(qū),父親是當?shù)赜忻你y行家。因為她兒時熱愛歌唱,經(jīng)常跟隨父親出入當?shù)氐母鑴≡?,因此對那高聳的舞臺心生向往。所以等她就讀完藝術(shù)學院,便立刻告別父親,來到音樂與藝術(shù)縱橫交織的巴黎。憑借著她獨特的天賦與努力,加入了一家新成立的歌劇團,成為一名前途光明的女高音。她的演繹生涯剛剛開始,正如同四年前將畫交給羅伯特的我,擺在臉上的是別無二致的笑容。當時的我還是真心祝福她在日后能在夢想的道路上前進,打造一片明亮的名為前行的夜空。 在相識以后,每周五晚上我們都會在那家酒館相聚,老板也是聚會的一員,有時波格丹娜興致上來,便會在老板精心搭建的舞臺上隨意演唱她擅長的曲目。能聽到她唱歌的時候是最幸福的,大部分時間我沉醉在她的歌聲之中,甚至忘記了喝酒,大抵她的歌聲能代替酒精成為我新的依賴品,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無止境地唱下去。偶爾她會請我們?nèi)ニ膭F觀看演出,每當這時我就會覺得酒館老板是多余的,如果我能一個人去欣賞音樂會更加快樂。我是喜歡音樂的,也略懂一些樂理,可偏偏酒館老板就是認為我對她的關(guān)注是愛的萌芽,這讓我憤恨不已。我曾一度排斥那家酒館,但又懼怕再也見不到波格丹娜,所以一再隱忍,只為再聽一聽她舒展的歌喉,讓我再次在夢境中迷失。我熱愛她的聲音勝過一切,我感覺到身體表面的碎片在逐漸融合,我感覺到自己正趨于完整,那種熟悉的、充滿希望的感覺又充斥著全身。是的,看到她我仿佛覺得即使再也拿不起畫筆也沒什么,只要她能唱下去,長久地為我的生活增添明亮的光芒。 但我并未停止用左手練習畫畫,波格丹娜的存在使早已枯萎的綠蘿再次溢出藤蔓,找回了被我遺失在酒館的最初的期盼。但效果不盡如人意,我的左手毫無繪畫天賦,即使苦練半年也沒能達到曾經(jīng)水平的十分之一。這讓我萬分痛苦。我再也不能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尋找半年前作畫的心境,也無法從窗外梧桐散落的陰影下找出同一片光影。即使工作和曾經(jīng)沒有任何區(qū)別,我所使用的繪畫工具也來自于同一個供應(yīng)商,手指下紙張的觸感與半年前也完全相同。但一切都變了,只是因為我將希冀寄托在從未被期待的左手。 自那以后我又回歸到頹廢的生活中去了,未來慘淡的黑暗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正如同燈塔對迷失在茫茫大海上的我熄滅指引的燈光。久而久之我將曾經(jīng)留下的積蓄全部揮霍干凈,以至于交不起工作室和居所的房租。我請求房東太太再寬恕幾日,可惜沒能得到認同,很快我就連同行李一起被趕出家去。站在廣場上,我茫然無措,沒想到繼喪失所愛之后又丟掉遮風避雨的房子,我不知道該去往何處,每日經(jīng)過的廣場變得陌生,不可名狀的波紋在我眼前旋轉(zhuǎn),世界在無言之中顛簸。我的思緒在不經(jīng)意間脫離了身軀,與花香、樹影、日光融為一體,俯瞰著與我產(chǎn)生深深隔閡的萬物。我感覺自己在遺失中應(yīng)當是崩潰的,可那時空洞的感覺不到任何時間的波動,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一個路過的小女孩往我手中塞了一朵小白花,我才從混沌中驚醒。 是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就如同手里這朵隨意被拋棄的小花。 自那以后我開始在巴黎流浪,比較慶幸的是我沒有回到手剛受傷時那副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那段時間我白天靜坐在廣場,用那不慎熟練的左手為人畫肖像。即使并未達到原來水準,隨便做些小畫還是可以的。畫的價格不貴,一張二十生丁,有時一天能畫十多幅,有時枯坐一整天。大部分客人都是心血來潮,心情好時會答應(yīng)介紹給朋友。起初我并不愿意畫這些無聊的、缺乏美感的人,畢竟相比于人像我更喜歡風景,可我最終還是對生活妥協(xié),幾乎消磨了藝術(shù)家的天性,淪為在生活中憤憤掙扎的平庸之徒。晚上隨便找一個橋洞,和三兩個流浪漢一起裹緊衣服睡覺,有時還會因為共搶一個位置而發(fā)生爭吵,頂著睡意在陰冷的河邊流浪也是常有的事情。白天賺得的錢我沒有存起來的打算,全部拿到酒館和波格丹娜相聚。我并未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流離失所,已經(jīng)成為眾多流浪漢中的一員,一心只想死死保衛(wèi)著全身上下最后一張遮羞布,生怕她看到任何狼狽的端倪。我不想在她面前丟臉,我很清楚這不是因為愛慕,雖然我并不懂酒館老板所謂的愛,也不愿放心思在這些東西上。我只是潛意識的認為,麗婭塔決不能沾上任何污穢,我希望它保持完美。 可惜我的計劃落空了,波格丹娜很快知曉了我的落魄。她是在我給一位婦女畫肖像畫的時候偶遇到的,迫不得之下我對她說出實情。對此我感到痛苦,我不愿意看到她對我露出同情的眼神,她甚至因此落下淚來。一時間我產(chǎn)生了和她永不相見的想法,我想逃離,逃離這猝然生長出的藤蔓的束縛,逃離漆黑一片的海岸線,逃離沒有回響的深淵,一切都來自她的眼神,她微擰的眉間,那里有我無法出揣測的惡意,猙獰地伸手將我拉向身下的塵泥之間。? “波格丹娜小姐,我……請你不要……” “懷亞特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請收下這個吧?!?我想向她表示我的不滿,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表達。她并沒有看到我的猶豫與不安,帶著鹿皮絨手套的手小心地在自己包里摸索一陣,而后遞給我一個粉紫色的同材質(zhì)小包。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個錢夾,當即心口如遭重創(chuàng),我深知她在同情我,但我并不想接受她的施舍。我拒絕與她的眼睛對視,移開目光推開她的手,擺出一副決然的態(tài)度:“小姐,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這樣的糾葛?!?“我有工作,也有積蓄,您不必覺得連累我。”波格丹娜說著,聲音如她的雙眼一樣純凈澄澈,可說出的話卻讓我只想逃避:“您現(xiàn)在需要這些不是嗎?” “即使沒有我也能活下去,不勞您費心了?!?我能感覺到我得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冷硬,看她眉梢微折就能感受到她的尷尬與落寞,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對我如此執(zhí)著,現(xiàn)在我的畫技甚至不如任何一個藝術(shù)學院的學生。而且身無分文,性格也不討喜,她沒有理由對我這樣好。我還想說些什么,但她難過的表情實在讓我無法說出口。就這樣一眼不發(fā)地坐在她面前也實在說不過去,我只好收拾畫架,決定換個地方繼續(xù)工作。 “懷亞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請來我家吧!” 波格丹娜見我要離開,連忙抓住我的手腕,面露祈求之色。她說出來的話更是令我震驚,我完全想不到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女性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當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駁。但她似乎以為我正在猶豫,表情漸漸放松下來,嘴角也露出令我熟悉的笑容。她是將我當成麗婭塔小姐了嗎,我何德何能去做他人的麗婭塔?我詢問自己,內(nèi)心以如塹谷般薄涼,那一瞬間我的自卑感顯露無疑,在她真摯而澄澈的雙眼中我無處遁逃,向她死死遮掩的破敗的我再也掩蓋不住。她發(fā)現(xiàn)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知道我曾困在什么樣的迷谷,知道我家徒四壁,知道我會走向什么樣的未來。 她在嘲笑我。 “沒關(guān)系的,懷亞特先生?!彼穆曇艟镁没仨?,敲擊著我的靈魂,像刻刀一樣在我的心口劃出累累傷痕,但我已然感覺不到痛,只能聽到她呢喃的聲音:“我會照顧好你的。” 我想我應(yīng)該是掉進了惡魔的陷阱,不然我怎么答應(yīng)來到她的家。她的住所偏僻,環(huán)境幽雅,門前也有像曾經(jīng)我住所前那樣的梧桐樹,也有同樣破碎而凌亂地光斑??粗菢拥牡胤轿彝蝗挥X得靈感涌現(xiàn),想隨手畫些什么。還未等我到處尋找畫架,波格丹娜便體貼地將全部東西擺好,自己搬來椅子坐在我旁邊。那天她穿了一條白色的裙子,光斑順著地板的紋路匯聚在她的腳邊,漸漸延伸至她的裙邊、褶皺的紋理、圓潤的膝蓋。我將這一切捕獲,把這靈動的一切端上我神圣的圣殿,在那里光斑與河流匯成一片,注入成新的、栩栩如生的海。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波格丹娜對我抱有感情,雖然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情感,總之我率先迷失在她恬靜優(yōu)雅的笑容里,一如見到坐在花圃中哭泣的麗婭塔。因為這幅畫,我對她的恨意在此刻消除了大半,也許我該認真思考一下接下來的生活。? 這幅畫是我的練習,雖然依舊扭曲低劣,卻也比在外畫著沒有靈魂的人類看著舒心。波格丹娜白天并不長在家,她的劇團生活非常忙碌,聽說兩個月后要在巴黎歌劇院上演莫扎特的《狄托的仁慈》,而波格丹娜飾演為狄托所愛的維特利亞。聽她所言,自己最近在劇院非常成功,僅用了幾個月便爭取到了劇中最重要的女角色。聽過她歌聲的我毫不意外,她確實擁有特別的嗓音,適合出演純凈優(yōu)雅的角色,更適合獲得他人的愛,我相信見過她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些愛慕,而這些別樣的情感會澆筑一些熱情,會讓她更為熾熱的綻放。 在我入駐她家的第三個星期,波格丹娜帶回來一名男子。聽他的介紹這位好像是飾演狄托的男主演,名叫肯尼。他長得很英俊,淺金色的頭發(fā)修剪得體,一雙碧藍色的眼睛燦爛且多情,當他望向波格丹娜時會滲露出些難以言表的溫柔。我不太喜歡那樣的眼神,因為過于引人注意,當它們注視我時會感到全身發(fā)冷。我當然知道肯尼不喜歡我,沒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喜歡一個住在自己女友家身份不明的男人,但波格丹絲毫不想把我藏起來,甚至赤裸裸地告訴他,想要和她交往就必須接受我的存在。 我無法發(fā)表任何意見,因為波格丹娜并沒給我這個機會。在某些方面她出奇強勢,諸如我必須住在她家、花費她的錢,不要再去外面畫畫賣錢等等。這幾點正合我意,我也不想反駁她,就這樣坦然的當起家中會行走的裝飾品。我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就是窩在準備好的房間中,靈感來了便畫畫。畫畫時若她在,便會搬來一把椅子陪在我身邊,偶爾唱些曲子給我聽,多半是歌劇中的橋段。我往往沉醉于她的歌聲里,筆下愈發(fā)發(fā)力,她的歌聲中裝著半個自我,我也漸漸循著這歌聲找回半個最初的自己。 肯尼看起來很愛波格丹娜。但波格丹娜似乎并沒有很喜歡他,臉上的笑容甚至沒有面對我時惹人憐愛。我從未詢問過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也并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只要波格丹娜還愿意對我露出笑容,就能平復(fù)我內(nèi)心的一切波濤。但不安和膽怯依舊在這波濤之下,我無不擔心自己某日會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這些時日波格丹娜的陪伴,早已將我塑造成一個極度依賴她的人,我再也找不回當時流落街頭的勇氣與無可奈何,當年麗婭塔在時賦予我追求夢想的念頭再度被點燃。不得不承認的是,有波格丹娜在,我的畫技正在逐漸恢復(fù),我的左手越來越靈活,幾乎可見幼時畫著長廊與那一恍燈油時的雛形。 縱使名不正言不順,此刻的我,也算有家了。 飾演狄托的男演員不歡迎我,我也一樣沒把熱情遞給他看。我一點也不喜歡《狄托的仁慈》,這部歌劇的名字就成功的引起我的反感,外加上肯尼長了一張會討女人喜歡的臉,在我看來極度惹人不適。但我不會表露出任何不滿的情緒來為波格丹娜增加壓力,當肯尼來找她時,我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拒絕關(guān)注他們?nèi)魏我稽c動靜。只是,我的這份貼心卻讓波格丹娜露出難過的表情,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些不清楚波格丹娜到底想要什么,應(yīng)當說自從她邀請我住進她家時我就已經(jīng)看不透她了。盡管行為令人費解,可她的眼睛自始而終都非常清澈,偶爾流露出些我不愿見到的悲憫與憂愁。每當被這樣的眼神注視,我?guī)缀醵紩幻麨槊允У那榫w干擾著。但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在紙上恣意畫下波動的線條與色塊。我的情緒能和畫面融為一體,她便是嫁接在兩者之間的橋梁。我不愿去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卑與膽怯一直阻撓者我與她深入交流,更何況還有肯尼的存在。 肯尼大約每周會來找波格丹娜兩到三次,偶爾兩人會在外面過夜。我努力不去思考他們會在一起做什么,畢竟這與我無關(guān),但思緒總會掙脫大腦的束縛,導(dǎo)致兩人并肩的畫面在我腦子里不停閃現(xiàn),干擾著每一寸神經(jīng)。不得不承認,兩人都是相貌姣好的演員,站在一起非常般配,我會情不自禁地將他們的畫像搬到紙上。也多虧了他們,屬于我的靈感與日俱增,我每天都有想繪畫的沖動,不再是僅如從前那般只會畫叢林、鳥雀與飛雪,我能清晰的捕捉到人的動態(tài),以及巧妙隱藏在飛揚眉梢下的一縷憂思與愁緒。我的心境正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色彩也較原來用的更大膽鮮明。我無法預(yù)測到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壞,但是我很享受這種細膩悠揚的感受,以至于忽略了波格丹娜本身。回過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她的歌聲了。?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在她和肯尼交往的第四周的禮拜三之后。我清晰的記得那是一個剛下完雨的晚上,空氣里全是潮濕泥土的翻新味,我剛擠下幾乎見底的白顏料,就聽見波格丹娜綁著綢帶的舞鞋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的尖亮脆響。她并未看過我一眼,徑直從我房間門口經(jīng)過。她的歌聲穿透門板留下清澈的回音,我撿起那悠揚的回蕩甩進紙上,透過窗戶看到她輕盈的背影,猶如一只歸林的小夜鶯。她耀白的裙角還留在我的窗前,但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焦糖色的夕陽中,一切都裝裱在柚紫色的云層之下,無聲無息地匯于那波動的水潭中,形成一幅動態(tài)的倒影。我趕緊將這一閃而過的靈感以草稿的形式嵌在紙上,而后抬起頭呆滯地望著那片冥海。她這樣開心是要去見誰呢,是肯尼嗎?但從未見過她如此開心的投奔肯尼的懷抱,難道她在并不長的相處時間中找到了愛情的真理并將其徹底消化了嗎?我不清楚到底是怎樣,也因不夠了解她而無法猜測,只要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將遺憾與憂郁的色調(diào)點在指尖上。 從那天開始,波格丹娜再也沒有回過家,甚至沒有給我寄來一封信。她似乎把自己的家放心的留給了我,我便心安理得的住下。我不確定她是否去找了肯尼,亦或者其他人,但這并不是我靠猜測就能得知的答案,所以我盡量不去思考有關(guān)她的任何事情。我只好把心思放在創(chuàng)作上——我的左手越來越靈活,我逐漸找回了曾經(jīng)的狀態(tài),這令我萬分興奮,每天都在試圖復(fù)原那個小有名氣的懷亞特。但畢竟我的心境發(fā)生了變化,我的作品也不再如原來那樣陰郁,仿佛半籠著晨曦的霞光,清雅而溫馨的色調(diào)是我作品的主旋律,我也越來越會畫人物了。 大概是波格丹娜離開家的兩個月后,我唐突地接到了她的來信——如果不曾接到她的信,我甚至會以為波格丹娜是個我臆想的人物,這里是我自己的家。然而這是現(xiàn)實,波格丹娜是個真實的人,我能正常地收到她的來信,即使她所說的話讓我不明所以: 親愛的懷亞特: 也許你很疑惑我為什么離開那么多天,也會嘗試思考我去了何處。但請原諒我,你所想知道的一切我并不能告知,但身邊陪伴的絕非是肯尼,我不希望你誤會。這里的住所暫時留給你,你可以隨意使用它,如果手中的錢不夠用,請去我房間衣柜的第三個抽屜中尋找,那里有足夠你使用三個月的錢財。懷亞特,什么都不要問,一切等我回來,拜托你了。 愛你的 波格丹娜 她書寫的字跡很凌亂,顯然是匆忙書寫下來的。我不能猜測出她是在什么情景下寫的這封信,心中的疑惑久久不能消散。毫無疑問的是,她在向我隱瞞自己的行蹤,不希望讓我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見了什么人。從她的語氣可以判斷出這人確實不是肯尼。 ?那么又會是誰呢?據(jù)我所知,除了她劇團所熟知的成員,她幾乎沒有其他社交圈子,相處比較多的可能也就剩下酒館老板以及街角低檔餐館負責擺盤的女性店員。雖然我不認同淋上蘋果酒的烘餅會有多么的好吃,但她非常喜歡,每次我們一起去吃她都會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即使是不愛吃這類食物的我也能勉強接受,只要她喜歡。 話扯遠了。除此之外她確實沒有其他關(guān)系好的常聯(lián)系的朋友。我也無法從她的社交圈子入手猜測到底是誰邀請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也不再多想,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繪畫訓練上。波格丹娜不在的日子我也算逍遙,其實和她在時也沒什么區(qū)別。我一如既往去那家店吃烘餅,順路帶點香檳回來,偶爾想一想她在做什么,畫畫時再忘卻她的存在。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兩個月便過去了。 就在我?guī)缀跻浰龝r,她唐突地回來了,就像離開時那樣突然。她看起來比離開時要憔悴,眼底有濃濃的黑眼圈,見到我時露出了勉強的微笑。我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做,只好尷尬的戳在原地,問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搖搖頭,即使回來也并不想解開我的疑惑,但沒有什么能遮掩她眼中的悲戚與躊躇。她向我投來期期艾艾的一眼,在對上視線后,才鼓起勇氣撲進我懷中。我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她那晚,久違的香味又涌入我的周身,那趨于完整的充盈感又將我包裹。我眷戀地回抱住她,感覺到她的體溫正順著我的手臂爬上涼薄的背,匯聚在不大的一點凹窩。我攬住她,仿佛在擁抱拉斐爾畫筆下的黑色人魚。我的嘴邊長出青腮,雙腿變成魚尾,纏住嘉拉提亞的雙足,落下一個又一個親吻。但我最終還是放開了她,輕輕推開她不愿離去的手臂,在糾纏中不小心從她敞開的領(lǐng)口看到一條猙獰如青色魚鱗一樣的傷痕。她仿佛對這個傷口十分敏感,還未等我看清便用手遮住,也順勢離開了我的身軀。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看對方的眼睛,仿佛對方都不曾存在。我很難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因為我一如既往的什么都沒想。我非常擅長把腦子放空,摒棄一切我思考不出答案,就像之前我并不執(zhí)著于猜測波格丹娜到底去了那里,麗婭塔的夢想到底是什么。我只把自己有限的大腦留給繪畫——波格丹娜離開家的三個月,我已經(jīng)練習近二十幅畫了。 波格丹娜沒有動,我也沒有。她終于將視線放在我身上,目光晦澀不堪,仿佛夾雜著審視、鄙夷、期待、嘲諷等無數(shù)我看不懂的情緒。我不知道為何她離家三個月面對我的狀態(tài)完全改變了,也可能是因為我看到她那條像盤踞的蛇一樣的青斑,她對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感到恐懼,試圖用眼神審視我無色的靈魂。 后來波格丹娜放棄了,重新捻起動聽的歌喉,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張門票,拽過我的手放入掌心:“下周三《狄托的仁慈》就要在劇院上映了,到時候你要不要來看我?” 我低頭,被掌聲與歡呼聲包圍的狄托站在眾人面前接受贊美。說實話我并不想去看這出歌劇,我也提到過我不喜歡這個題材,即使是天才創(chuàng)作出的音樂。我她抓著我的手不放,我?guī)缀跄芨杏X到她輕微的顫抖——她在害怕什么呢,是怕我不愿意前來,還是再次甩開她的手? 可卻也讓我再次肯定,波格丹娜害怕我??伤词购ε乱苍谂ο蛭覐堥_翅膀,以擁護的態(tài)度環(huán)繞我的周身,警惕而哀慟的像只喪母的雀鳥。也許在她看來我更可憐——一個喪失靈魂的肉體,這副肉身還不甚靈活,只會勉強在畫紙上留下歪曲扭八的痕跡,甚至構(gòu)不成一幅正經(jīng)八百的畫。她覺得我沒有錢,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棲身的家,可她不知道這幅身體就是我得以棲息的孤島,我可以把家搬去任何地方。她以為我孤獨,其實我過得富足;她以為我離不開她,可我的家中從未有過她的存在。 這樣的女人,又有哪處像麗婭塔呢? 我也會在深夜思考這個問題,一度認為自己應(yīng)該離開這里去往其他地方。當年我沒有逃離巴黎的勇氣,可現(xiàn)在即使去往遙遠的東方,我也不足為懼。我已經(jīng)把自己擁有的一切藏在門前梧桐的光斑里、露水與枝葉的罅隙間、涌動的鳥羽中,巴黎擁有我的一切,我也擁有了巴黎,這座可移動的島嶼沒有固定的去處,但它的體內(nèi)深深地藏著梧桐的樹影與一整座華麗的城市。 然而這份勇氣只持續(xù)到波格丹娜演出前三天。一個噩耗傳來:肯尼死了。 那晚波格丹娜哭的很痛苦,即使從她的哭聲中并未聽出過多的懷念與悲傷,但她哭的撕心裂肺,如同喪鐘敲響后與空氣介質(zhì)相激產(chǎn)生的渾厚的回震。我見她哭的難過,沒有辦法再提出離開巴黎這個會讓她更覺孤獨的念頭。只好假裝成一尊不會言語的雕像,以守護的姿態(tài)陪伴在她身邊。沒有辦法,我實在不會說話,也許我一句“反正肯尼已經(jīng)離開了,不如目送他遠去”會讓她哭的更加傷心。我能感覺到波格丹娜荒蕪的內(nèi)心中,干涸的稻草正被火焰燒成灰燼,那眼中不時流露出的恐懼令我振奮。我當時以為是她害怕孤獨,所以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而她也并未拒絕我,反而以剛回家時那種膽怯又悲哀的姿勢縮在我懷中。
很快警察就給出答案,肯尼是上吊身亡。但我看到過現(xiàn)場,很清楚肯尼的脖子下面有明顯的的吉川線,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對此視而不見,果斷的認定為自殺。我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也不明白為什么警察會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我可以很堅定的告訴所有人這起案件與我無關(guān),我與肯尼只會在他主動光顧的時候見面——事實上也只有三次而已,我并不喜歡他,后來幾次他來的時候我都沒有出過房門。沒想到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
難道他們懷疑是我的存在,導(dǎo)致肯尼痛失所愛,落得個上吊自殺的下場?
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脆弱,在三個月前他還是一個長著很招人喜歡的臉,努力向波格丹娜奉獻自己的男人,雖然最終沒能抓住她的心,但好歹與他度過一個月的時間。我轉(zhuǎn)頭去看波格丹娜,她淚眼婆娑,手也不住顫抖,直覺告訴我她消失的三個月和肯尼的死有直接關(guān)系。但是她不提,我也不問,這件事便這樣翻篇了。
這令我感到痛苦,當時被馬車撞翻,右手劇痛的感覺又嵌在侵蝕我的神經(jīng)。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左手,生怕這最后的希望也被剝奪??磥砦矣趾荛L時間不能上路了,我必須要呆在家里,守護我不可多得的完整。
《狄托的仁慈》也因肯尼的死推遲了演出,他們在緊急尋找能代替肯尼飾演在男主角的人。波格丹娜暫時沒有去劇院,她和我像剛來到他家時那般坐在一起,我畫畫,她唱著歌,一切都恢復(fù)如初。此時已經(jīng)是十月份了,再過一陣子天就冷了,我依然能短暫地看到門前連夜招展的梧桐光斑,能看到陽光順著瓷磚的溝壑流淌在波格丹娜的裙擺。我們的生活和之前無異,但肯尼的死已在我內(nèi)心落下陰影,我沒有辦法不去想他躺在地上怒睜著雙眼不甘的樣子。只要一閉眼他就會透過黑暗的界限,凝視著在烈陽中掙扎的我。他會怨恨我為什么能和波格丹娜相處,為什么我能行走,為什么我還能活著。我想他應(yīng)該是嫉妒我的,正如我深深地痛恨著一切健全的人,他們能自由地追逐夢想,而我還在試圖抓住希冀的尾尖,甚至看不到希望。
晚上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肯尼在凝視著我,我很討厭被別人長久注視。我不想看到他,可他就站在我的床前,用怨念的目光切割著我的肉身。我和他說話,斥責他,叫他離開,可惜他無動于衷。他的沉默使我的心跌入深谷,我們兩個隔著濃濃的夜黑對望,仿佛要看透對方的骨骼、血肉、內(nèi)臟。我不夠了解他,但可以憑直覺認識到肯尼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他浪漫、富有才華、欽佩波格丹娜,我們之間可能只有后者相同。我又何嘗不嫉妒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地擁有想要的一切,用歌喉與舞蹈展示自己的熱愛與天性。他可以在舞臺上恣意而為,以歌聲做牽引,享受著為我所懼怕的所有人的目光。他擁有健全的、修長的雙臂,可以邀請美麗的女士共赴一曲優(yōu)雅的巴洛克小步舞曲。他不會因為有人主動投奔他的懷抱而不知所措,更不會認為會因此玷污神圣的衣擺。如果波格丹娜肯不顧一切地捉住他的衣袖,想必最終她一定不會哭得如此痛苦。
不可否認,我許久未見陽光的自卑又隨著肯尼的死亡重新充斥內(nèi)里。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如果我能奪取肯尼的肉身并替他死去,又何嘗不是一件美妙至極的結(jié)局呢?
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妄想,卻折磨著我數(shù)十天沒能睡上好覺。波格丹娜看出我精神萎靡,也會放低聲音安慰我??吹贸鰜?,肯尼的死亡沒有對她產(chǎn)生過分的影響,我們參加完他的葬禮后差不多三天,她就已經(jīng)將此事拋卻腦后,和她的新搭檔一起重新排練《狄托的仁慈》。而我遲遲未能從陰影中走出來,一閉上眼就是肯尼的蔑視與嘲笑,膽怯與倦意如倫敦的云霧籠罩著我,揮之不去的潮濕與冷氣浸泡著周身,是波格丹娜都無法燙卻的陰寒。波格丹娜可能已經(jīng)猜到我正因為這件事而恐慌,但她什么都沒說,僅僅是以陪伴治愈著我。她的放松似乎正帶我走出陰影,大概過了一個多月,我便能從這場黑暗的幻夢中找回自我了。 久違的,我又到酒館老板那里去了,波格丹娜因為排練原因并未一起。他依舊還是那副樣子——穿著破舊卻干凈的酒保服,卷曲的胡子不修邊幅地蓬亂著,被門旁遺漏的風一吹,活像水波中浪蕩的金色水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古希臘圣人情有獨鐘,如果胸前再加一塊裹著金線的白布,那么我會勉強承認他有十分之一像蘇格拉底。他經(jīng)營的酒館也與之前無異,同樣不知是不舍得更換新燈泡還是為了刻意營造氣氛的的昏暗光線;擦著毛邊的樺木桌椅;繞著綠蘿的實木房梁,以及厚重的涂著棕油的吧臺。我循著燈光再次找到我慣常喜愛的位置,桌角被人掏了孔系上一條紅色綢帶,但其他桌上并沒有,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寓意。 很快的,老板注意到我,露出懷念的神情朝我揮手。酒館里客人不少,他只好先做自己的本職工作,三兩下應(yīng)付完畢便朝我走來,將我按在長坐的那張桌子前。 “你很久沒來了,過的還好嗎?”他一邊清理著酒杯,隨口問道。 “很好?!蔽姨谷坏?。事實上我的生活談不上好與不好,有能住的地方、好吃的飯、畫畫的工具就已經(jīng)足夠。波格丹娜在照顧我的同時也給予我非常閑適的自由,以至于我十分鐘愛這樣的生活氣息。但這并不代表我們之間毫無溝壑,我們之間有太多不能共享的秘密,導(dǎo)致我一再不能了解她再多。而她也同我一樣,甚至從我把我當作親密的朋友,就連戀人也不過是她消磨寂寞的方式。她把自己包裹在密不透風的天空之下,而我費盡努力也未能敲開她緊閉的窗。但我清楚自己對她是特別的,所以她會為我留一道門縫,偶爾允許我伸入半個手掌,其余便不能再多了。 但這些我無法對酒館老板開口,可他雙眼透徹,很快便得知我心中所想。但他不開口,只是隨意拿出布條擦拭酒盞,余光時不時瞥向我——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在假裝毫無所知,為了不傷害我可憐的自尊心。然而他根本不會假裝,這個直率的人一舉一動都會暴露真相——他是在等我自己開口。 ?然而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其實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何而來。曾經(jīng)的我因為無處可去,由不愿意回到坡橋底和一群流浪漢爭搶位置,只好窩在他的酒館逃避著我一直逃避著的事情。那時的我在他眼里應(yīng)該是落魄的、惆悵的,像是被隨意丟棄在草坪里指甲長的一節(jié)煙頭,甚至還沒有倒映在酒杯杯壁折射的燈光倒影來著燦爛。所以當時他才會提議我去學會愛,他想用他的方式告訴我,當一個人和世界真正有了羈絆之后才會有路口愿意在他面前展現(xiàn),而波格丹娜就是他為我選中的引路人。她好像是真正的天堂使者,背后生出半人高的羽翼,踩著零碎而混亂的雜草和荊棘,帶著別人口中母親才有的笑容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在想波格丹娜,是的我也只能想到她。目前她是我與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老板沒有問我波格丹娜為什么沒來,他很清楚我是在為什么而感到憂慮,即使我并沒有像個瘋子一樣抓著頭發(fā),甚至哭泣。他為我倒酒,神情像正安撫著一個醉酒的客人。而我此時比任何時刻都要清醒,好在酒館的燈還是那樣昏暗,我試圖抬眼反抗他囂張而富有侵略性的目光。 “我能感覺到你的變化。一年前你是絕對不會這樣直視我。”沒想到他是這樣開口的,“能和我說說嗎,是什么改變了你?” 我在他面前好像什么也無法隱瞞,他與我的距離如此之近,仿佛要與我融為一體?;蛟S說我們本就是一體,我的情緒通過他的眼睛表現(xiàn)出來,全部遺落在泛著微波的酒杯之中,淌入一片混沌的海。在被他注視時,我沒有秘密。滾燙的記憶與情緒順著我與他交融的目光爬上這座誰也看不見的橋梁,他輕易地感知到了一切。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等我開口。我盯著他許久未剪的棉花似的胡子,將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給他,包括波格丹娜的隱瞞、她死去的情人以及對我沉重的呵護。 “畏懼死亡是一件好事,這證明你還想活著?!彼f道,玻璃灰色的眼睛中蕩漾著不存在的波紋,他仿佛在回憶,又仿佛什么也沒想,依舊端著那副哲學家的腔調(diào)與我交流,“事實上,你什么也沒有做,卻對肯尼的死充滿愧疚和憐惜;你明明不愛波格丹娜,卻妄想她永遠的愛著你。男人的劣根在你身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不想負責,卻想貪婪地擁有全部。你又為何不肯承認,你對肯尼的死不僅只有憐惜,還有快意,縱使波格丹娜一點也不愛他。” 然而他的回答讓我有些生氣,卻又被他帶動著陷入痛苦。我想反駁他的話,但就像吞吃了一口廉價淡水魚的魚刺,幾乎堵住了我整個口腔。令我震驚的是我根本不知從何處反駁,仿佛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是希望波格丹娜只屬于我一個。這個肯尼會死,下一個肯尼也會死,如果不是我站在她的身邊,那么無論有多少個肯尼出現(xiàn),他們都會落得同一個結(jié)局。? 一種我想但又不敢觸碰的華麗結(jié)局。 我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只好向他詢問為什么知道波格丹娜不愛肯尼。酒館老板用嘲諷的目光注視著我,仿佛在說哪怕過了半年也沒有消化他曾說過的話。對此我扭過頭,盡量避免他諷刺而令人難堪的眼神,余光中所見爛漫的燈光順著潮濕的地板爬上陳舊的木板墻,讓我唐突的想起暖陽爬上她裙角的場景。那時她笑的溫柔,就像我與麗婭塔的第一次見面時她驚慌而純凈的笑容。她們二人如出一轍,她們的肉身均已從塵世間剝離,與自身的靈魂合二為一,只有靈魂的笑才能如此澄澈,只有拋棄一切的笑才能如此決絕??晌曳置饔浀?,波格丹娜自從和肯尼在一起后,就再也沒有那樣笑過。 “你會把那種不純粹的感情叫做愛嗎?”老板把我的思路拉回來,似乎非常不滿我的走神,“你是那種會歌頌貝蒂娜和歌德感情的人,還是聽信讒言認為羅密歐和朱麗葉的關(guān)系可以被稱為愛情的一份子?貝蒂娜管比她大了整整一倍的男人叫做情人,他們的愛源自于歌德對她母親的愛,你憑什么認為一個只見過對方兩三面的女人,就能有用如此病態(tài)的感情。她控制他的一切,樂于折磨他,她使他痛苦。愛在她的口中不過是一個符號,用于掩蓋她激烈情緒的遮羞布。我可以坦然的告訴你,沒有一個人愿意把愛敞開放在陽光之下,因為會被高溫燒成灰燼!當你試圖去證實承諾的真實性時,你就掉進了謊言的深坑,她不是在親吻門楣,她是在親吻自己!她可以對任何一個人抱有感情,無論是迷娘、貝多芬,還是她的母親。 “若人人都能將真實坦然的擺放在面前,那么魔術(shù)師就不復(fù)存在。你我都清楚販賣古董的商販嗓門越大,售賣之物就越是廉價。每一個人都會和他們一樣,用激烈的言行掩蓋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倘若將這些東西全部如同商品一樣擺在攤位上,你還能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嗎?就像歌德一樣,縱使他寫過許多戲劇、小說、詩歌,但他依舊無法擺脫貝蒂娜,擺脫這個被謊言包裹著的女人的戲弄。我的意思是,他從始至終都沒能逃出她的掌控,這與是否聰明無關(guān),只是他還在心里寄存著良心。他心甘情愿地被欺騙啦!” “可是即使毫無隱瞞,我也無法分清真假。你又怎么得知,這不是貝蒂娜愛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呢?” “一旦這種朦朧的感情輸出為任何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就失去了原本萌芽式的純凈。謊言與外在的愛總是難舍難分,因為當你表達出這份感情時就不再只是本真的情感。由于人的劣根,難免會像烘餅裹上的糖漿一樣,被諸如占有、滿足、欺騙一類源自于內(nèi)心復(fù)雜感想的一切替代,最后送入口中時,還能嘗到原本只屬于烘餅的味道? “而愛——也就是我們說的最純粹的感情,它可能會像沒裹糖漿的烘餅,無味、沒有香味、硬的硌牙,所有人都厭惡它原始的味道,以至于心甘情愿去品嘗極具欺騙性的蜜糖,再把這種表層的事物稱作羅曼蒂克式的浪漫和偉大高尚的愛。人人都活在謊言之中,但人人又都希望別人剝開皮肉獻給自己本真,故而才會大膽的拋去摩西列出的十誡,將‘不可說謊’列入主宰著這個世紀道德的第十一誡。每個人都希望身邊的人不對自己說謊,但每個又都在說謊,甚至把自己的一切都包上色彩鮮艷的禮盒。無論多么扭曲的骯臟的情感和自私,都能被裝扮地如同冰島上無人踐踏的純凈的新雪。這是多么厚顏無恥的謊言??!而這樣模糊不清的事態(tài),又怎么能稱得上上帝造出人類時最本質(zhì)的真實呢?” 我回以沉默,聽著他言辭激烈的怒罵。我不太清楚他的經(jīng)歷,他這樣以憤怒和嘲諷修飾的情感也可能是謊言的一種嗎?在我腦子里立刻構(gòu)思出一副畫面:在一片修剪整齊的矮草坪上,一塊紅白相間的野餐布被隨意丟棄在一邊,上面放著敞開的野餐籃子,隱約露出里面的法棍和白葡萄酒。一個身穿白色裙子的年輕女性提著裙擺,身體朝前方的一個男人跑去,卻還不忘回頭看向身后跪著的,神情干枯的男人——這個男人正是酒館老板。在我的構(gòu)思里他是勝利者,縱使他像流浪漢一樣披著疲憊和倦怠,他的生機順著筆直的小腿,傾瀉在浸潤著露珠與淚水的草坪之中。這副神情就是謊言,他早已爭取到這位小姐轉(zhuǎn)過天鵝頸后留戀而哀慟的一眼,他心里并不難過,甚至在得意洋洋的炫耀屬于他的勝利。也許他的心態(tài)與神情早被畫面另一端的男人及時捕捉,盡管他露出驕傲的笑容也不敢伸出迎接的雙手。他像小丑一樣站著,蜷縮的脊背竟比酒館老板膝蓋還要彎曲。他站在畫框邊緣,幾乎要退出整幅畫面,但那位小姐不顧一切的雙手阻攔了他的退路,讓他既不能前進又不能后退。畫面中神態(tài)各異的三人,沒有一個人不在用力闡釋謊言,將那份裹著蜜糖的感情無差別地涂抹在面包和白葡萄酒上。但有一點我不太明白,為什么老板在這幅畫面中屬于勝利者,他還會用如此激烈憤恨的語言辱罵這虛假的愛意,扭曲潛藏在表現(xiàn)中的真實呢? 那么他向我表達的是否也是謊言的一種呢,他在欺騙我?可是我們之間又不存在愛,也不存在多余的感情,我們只是老板和客人,我只是來他這里喝酒排憂的常客,慣例付給他金錢,除此之外并無再多交集,那么他為什么欺騙我呢,難道他把我當做那位徘徊著的白裙小姐,以戲弄我作為最終的勝利嗎?我看向他,他好像剛從憤恨中驚醒,眉梢還有暫未平息的海浪,接著最后一波浪潮融入了沉重的沙灘,在月光的照耀下消失不見了。我努力去尋找那些不平凡的痕跡,但他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的看著我,努力向我展示真正的他自己??扇绻@個才是真正的他,那剛剛的又叫做什么呢? 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他想告訴我的并不是謊言。謊言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一切表現(xiàn),如果有人問我今天你是什么時候用午餐的,我告訴他是在中午十二點,但即使我在十一點五十九分坐在餐桌前,十二點零一分開始用餐,這也能被劃分為謊言。就算我真的是在十二點整開始用餐,和我隔著遙遠的大西洋的美國卻是早上六點。我無法統(tǒng)一整個世界的時間,所以在中午十二點用餐的說法永遠都不會成立,所以一旦我說出我是在十二點用餐就是深陷謊言的圈套。因為我說不出真話,所以我就是謊言本身,那么脫口而出的愛欲感情就不再真實,因為它已經(jīng)被我自身擁有的謊言屬性加工成一塊涂了紅漆的磚、一個白色的月亮、一個不再平靜的湖面。越被講出來它就越是虛幻,講得越多越離真實遙遠。如果事實是如此,那么老板是否想告訴我,肯尼的死和波格丹娜的哭泣都是謊言的一種,肯尼其實沒有死,波格丹娜也從未哭過。 “但這與愛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當我識別一切謊言時就懂得愛了嗎,既然一切都是謊言,那又有什么是真實的呢?” “雖然我不想承認愛也謊言的一種,但也絕非真實。我不想和你解釋愛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就像我之前和你說的一樣——去尋找真正的愛吧,這種感情從不是我告訴你它是什么他就應(yīng)該是什么,更何況我會對你說謊。所以你要自己去學,它就在那里,等著你去挖掘。我期待你的表現(xiàn)?!?談話就到這里結(jié)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茫然無措,總覺得踩進了一個虛假的深坑。不過托他的福,我的心情好多了,也許這就是虛幻縹緲的謊言的魅力,讓我從新審視這個極度不真實的世界,也得以直面和波格丹娜之間的關(guān)系。就算是秘密又如何,世界本就是上帝編織的巨大的謊言,也許我們連活著都是自我欺騙,都是上帝委托他的使者為我們捏造的既定的故事。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死了,唯有爬出這個故事,才能看到原本世界的原貌。但我又無法確定原本世界是否存在,所以就拋開所有想法,起身回家去了。 縱使一切都不可辨認真假,那么波格丹娜還在我身邊這件事就要好好珍惜。就算哪天發(fā)現(xiàn)這也是夢境的延伸,但現(xiàn)在也是相對真實的現(xiàn)狀。當我回到家時,波格丹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天的訓練,坐在陽臺邊的藤椅上看著窗外發(fā)呆。我開門的聲音驚擾了她,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驚慌地站起身,望向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人。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但是順從的道歉。剛剛在路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全部煙消云散。我本想告訴她,我不在意她是否有隱瞞,是否對我偏見和猶疑,只要她肯將我留下來便什么都可以。但此刻對上他的眼睛,久未在心口咆哮的退縮又無限上涌,在我全身包裹起隔閡的膜。我喪失聲音,只好從她身邊經(jīng)過,但她卻猝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腕,那時我的聲音仿佛透過她清潤的眼神全部表露出來。 “你去酒館了?”我身上可能還有潮氣未能消退的酒氣,她敏銳地品到了。我點點頭,一時不知該如何同她講話。印象里我們很少交流,只是用長久得凝視來作為表達的方式。我很喜歡和她對視,這會讓我極易驚濤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即使她并沒有用她要搖籃曲一樣的歌聲喚醒我走入她無垠而廣袤的世界,那我也心甘情愿地透過她的眼睛,從那里試圖尋找我的本身。 然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說話,我回到我的臥室,而她繼續(xù)在陽臺向下凝望。我沒有勇氣向她詢問,因為她以決絕的態(tài)度將我鎖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我更不曾向她提起肯尼,因為即使她不曾哭過,但她哭泣的樣子還是在我心底回轉(zhuǎn),我怕這是她掩蓋謊言的謊言。隔天她去劇團排練了,晚上又帶回來了一名新的男人。那是個看起來和靦腆的小伙子,和肯尼完全不一樣。他有一雙多情的藍色眼睛,但又被羞澀和委婉的潮氣覆蓋,隱藏在深不見底的波濤之下。那濃稠的海堤像艾瓦佐夫斯基筆下的阿馬爾菲海景,在斷崖與碧藍色的縫隙之間錯落的橙黃色日光,都蝸居在他唇邊淺淺的一灘笑渦里。他的淺笑很迷人,和他的氣質(zhì)一樣靦腆,但他卻不畏懼于講話,甚至將我當做他們之間固定的一份子。 是的,他和肯尼完全不一樣??夏崤懦馕业拇嬖?,會盡他所能的否認和忽略我的一切。而他——他的名字叫約安·杰克遜,是劇團從英國請來的一名專業(yè)歌劇演員,聽說他在英國小有名氣,本來已經(jīng)即將升為主演,但因為女友的離開而灰心喪氣,在一場演出中險些釀出重大的舞臺事故。他很難走出這片陰影,所以在巴黎劇團邀請他時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下來,于是為了改善心情,他來到從未相見的異鄉(xiāng)國度,在這里與未來的女主角相見。我本以為他適應(yīng)這里需要很長時間,但他精通法語,甚至還會一些奧地利使用的德語,所以交流起來一點也不費勁。他真誠、開放、博學,是盧梭和伏爾泰的徒弟,更是莫扎特的傳頌者。因為莫扎特愛上了歌劇(在這之前他喜歡莫扎特的好友海頓),并為了演繹他的歌劇游走在各個劇團之中。令我意外的是他對繪畫也頗有了解,尤其對新古典主義繪畫抱有濃厚的興趣,同時不過分喜歡前身的巴洛克風格和洛可可風格。也因如此他對法國也一直抱有期待和幻想,所以當有法國人向他提出邀請,他便想也不想地付諸實踐,來到這座古典與新興并存的國家。我很歡迎他的到來,很難得的同他有了共同話題(之前我沒有朋友),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就這樣唐突地敲開了波格丹娜家的大門。每次當他來時,我會比波格丹娜表現(xiàn)的更為熱情,甚至露出海盜看到寶藏和美麗女人時那樣的表情。 相比于面對我,他在波格丹娜面前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自在,這讓我有些不敢確定他們是否有建立關(guān)系。直到他向我確認,他們現(xiàn)在確實是一對有情人,只是他還沒能從之前的陰影中走出來。我雖然好奇約安為何頂著陰影和波格丹娜交往,但一想到波格丹娜的沉默與審視,便什么都問不出口。約安大約每周會來一到兩次,時不時會給我?guī)б恍┧矚g的書,并在一周后取回。從他口中我也了解了很多知識,會與我談?wù)摤F(xiàn)實主義的查爾斯和巴爾扎克,浪漫主義的夏多布里昂與雨果,聽他的講述與議論總能讓我受益匪淺。這是我在生活中鮮少接觸的東西,事實上我并不怎么看書,這個習慣還是從遇到約安之后才養(yǎng)成的。在這之前我既不關(guān)心雪萊為何英年早逝,也不曾了解馬克·吐溫是個色盲。作為報答,我將自己的畫贈予他——一副他所描述的自家的菜園,他用康斯太勃爾的畫作來與我最對比——潮濕、空靈、動態(tài)的光與影、大自然忠誠的記錄者。我婉言向他拒絕這崇高的贊美,而他只是微笑著,向我準許是否可以掛在他的臥室床旁。 對于這位直率且熱情的人,我沒有理由討厭他,他是我自外界吸收知識的智囊,也是我向更曠闊的世界回蕩著的不絕的足音。我有一種樸實的直覺——相比于見到波格丹娜,他更想見到我。當這個想法一閃而過時,我驚得差點打翻桌上的茶杯。我深知這種想法來自于我的懦弱和不堪,但這份純粹的沖動催促著我向他拋出枝葉,我的手心是黏糊的汗水,但心里卻被暖火燒的干燥,柴火迸濺的火星在周身繚繞,點燃在我心里不期然生長出的枝丫。而我站在這片火海之下,遵從烈火的聲音向他或者說他們,遞出真摯的邀請。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源于我的請求,所以他欣然接受了。那是一個天氣尚好的星期六,正巧他們劇團沒有安排排練,我們便決定到郊外旅游。當然我選擇帶上我的畫板,盡管當時畫家大多都選擇在畫室內(nèi)作畫,但我更喜歡暴露在自然之下,在沐浴日光的同時將這份感觸平鋪在畫紙上,這樣也許能讓我找到曾經(jīng)做作畫時的感覺。波格丹娜昨晚是在約安那里過夜,所以與他同行,在我剛支起畫架時就到了。約安率先同我打招呼,但波格丹娜對我視而不見,這份態(tài)度立刻引起我的警覺,使我嗅到了不安的味道。 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向她打招呼,她勾起嘴角勉強遞給我一個微笑,馬上就將頭偏過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晚上她的態(tài)度就會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盡可能去想到底哪里惹她不快,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未能得到答案。事實上從昨晚她離開前我們就沒有說過話,難道是因為她根本不想來這次郊外野餐? 于是我閉口不言,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窘迫咽進腹中,轉(zhuǎn)過頭面向約安。在他真正接觸陽光融入自然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展露無余的英俊,那是一種儒雅俊秀的美,他的發(fā)燒藏著模糊的倒影般的水波,他的笑升騰著潮濕的霧氣,順著這清新的氣息,我嗅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那是一片開闊的菜園,潤綠的生機在開闊處恣意而生,同風而顫。墜著墨珠的奶牛不耐地甩動著尾巴驅(qū)趕蠅蟲,嗡鳴聲是不遠處胸腔共振蕩起的呵聲的延伸。也許自由已經(jīng)在他的身上落下不朽的痕跡,我才能通過他微揚的眉梢,捕捉到那動人的一抹翠綠。我看著眼前一望無際地悠碧草場,久未使用的右手爬上些瘙癢的催促。我好想嘗試再找到熟悉的感覺,可好像幻影一樣將我與念想劃開長長的天塹,機械的告訴我一切皆是妄想。 “懷亞特先生,你今天要畫這片草場嗎?”約安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我不得不從接踵而來的靈感中掙脫。坦白說我并不喜歡這種被打擾的感覺,但向我問話的正是賦予我靈感的來源。我告訴他我一會兒要去距離這里不遠的湖泊,尋找藏在跳躍的湖面與陽光之間的連接,那是一種永生的流動,是時間隱匿不去的朝氣。我很喜歡水天之間的色彩,一種介于真實與幻想之間的靈動,你無法講清它們到底來源于肉眼所見的真實的自然,還是大腦加工后的映在視網(wǎng)膜上時光與情緒的映射。 “我也很喜歡,就像透納的那幅畫中極美的光束?!彼⑿χ焓秩プヂ湓诓莸厣洗┻^樹葉而散落的光影,試圖將光影窩在掌心之中,五指用力將它們捏碎,但只是堪堪抓住了碎片的衣褶,搖晃之間再不見原形。他看了我片刻,遞給我深沉而凝重的一眼,仿佛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很想弄明白他要說什么,但他似有所覺地移開目光,走到波格丹娜身邊,微彎著腰在她耳邊輕語。波格丹娜仰頭看他,露出一個我過分熟悉的微笑,若是此時她能用我許久未聽到的通透徹亮的聲音給予他回應(yīng),那我?guī)缀蹙涂梢詮募s安身上看到我的倒影。? 到了這時,我才真正反應(yīng)過來,約安是波格丹娜的第二個男人。與肯尼不同,波格丹娜也會對他露出微笑。而約安也和最初的靦腆不同,經(jīng)過長時間相處的洗禮,他的笑容也剝開最開始的鈍澀,愈發(fā)熱情起來了,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最初肯尼的影子,那種露出混沌的、癡迷的目光。我很害怕他的態(tài)度也會變成肯尼一樣排斥我的存在,讓我這個好不容易尋覓到的好友變成一個沖動的、被情緒逼迫的愛情份子。我無法因此仇恨他們,我深知這是一種必然,不會有人能逃脫愛上波格丹娜的宿命。所以我拿上東西,將空間與時間讓給他們,自己則循著記憶找到在周游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湖泊,閉上眼睛重新捕捉那場旅游中的感覺。? 好在那種感覺還在我內(nèi)心深處飄蕩,輪廓和構(gòu)圖已經(jīng)在腦子里構(gòu)思完整。多虧有波格丹娜這半年多的陪伴,我的左手已經(jīng)能掌握我原來百分之八十的水平了。這樣想來我最近的習作已經(jīng)非常完整,只是我還蜷縮在過去的陰影里,從不敢直視它們。我又想起約安對我的那些評價,那些我一直逃避的、不敢直面的曾屬于我本身的琳瑯技藝,全順著眼前廣袤的湖泊所誕生的波瀾,緩緩地推進我的視野。我的心少見的平靜下來,學院里的喧鬧、同僚的稱贊、波格丹娜的哭泣、約安的評價都接連遠去,點成湖面上扇動羽翅降落的不知名鳥雀。我趁著這一點遐思把降落未落的動態(tài)刻在紙上,再抬起頭時日光已將要與月光調(diào)換,遠處燒起半透明的火焰,掙脫開天空的束縛,一頭扎下平靜的毫無波瀾的水面。 我側(cè)頭,才發(fā)現(xiàn)約安和波格丹娜就站在我身后不遠處,發(fā)現(xiàn)我看過來時,約安朝我招了招手。我向他們道歉,為未完成邀約者應(yīng)履行的陪伴義務(wù)而感到愧疚。但他們似乎沒有放在心上,波格丹娜看向約安,而約安則笑著擺手,語氣輕松地對我說:“不用在意,感謝你讓我和波格丹娜小姐有了如此愉快的一天?!?我也微笑,即使這并非我本意。我和波格丹娜的關(guān)系依舊沒有得到改善,與約安也僅僅只講了這幾句話。有時我真應(yīng)該想清楚,到底是否該結(jié)束這種全方位的依賴,波格丹娜注定會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蝸居在她的保護傘下生活一輩子,更不可能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在肯尼死去之前我就想過和波格丹娜告別,但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機會說出口。當然這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我要弄清楚的地方在于我真的愿意離開她嗎,離開這個心已歸航的家。我甚至無法給出自己答案,心被一根名為矛盾的繩索緊緊捆住,在不想脫離的同時又告誡自己應(yīng)該去找自己的路,這里并不是屬于我的家。 在天黑之前我們離開了,約安體貼地陪我們回到家,并在我收拾畫具時留給波格丹娜一個綿長的吻。我不知道波格丹娜之前是否也和肯尼有過這樣毫無顧忌的舉動,故而裝作什么也沒看到。奇異的是我以為本能的愛會向我發(fā)出奇怪的宣誓,但什么也沒有,但這已足以讓我重新審視自我。 約安在離開之前向我打招呼,問我要不要一起走走。我欣然接受,于是向波格丹娜稍作道別。我清楚她一直盯著我的脊背,那熾熱的目光順著我的腰椎爬上脖頸,有一種隱約的火焰在背后升騰。直覺告訴我約安要同我講一些關(guān)于她的話題,于是裝作不知超他走去,踩著月光傾瀉的石板大道上,耳邊是簌簌相撞的枝葉聲。? “懷亞特先生,你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嗎?” 約安率先開口,他用他可比肩星光的眼神看著我,靦腆羞澀的瘴氣已被晚風吹散,留下浸透著濕氣的水霧。我不知道是這是何意,本能地挺直脊背,隱匿起心中的警惕。 “為什么這么問,你看出什么了嗎?” “不,我也許能從你的畫中看透一些,但遠比不上陪伴在你身邊的波格丹娜小姐?!彼麚u頭,依舊這樣看著我,眼中流露著不知是遺憾還是惆悵的情緒。我無法解讀,現(xiàn)在的我沒有那種能力,更無法從謊言彌漫著的生活中捕捉微不足道的真實。 “有些人畫中的水霧是家鄉(xiāng)的標志,而有些人的潮濕卻是內(nèi)心的倒影?!彼~著沉穩(wěn)的腳步走在我面前,“雖然你還在畫著巴黎的一草一木,但你的心遠去。波格丹娜害怕被你拋棄,所以抓住了我這根稻草。懷亞特先生,你可能以為我在開玩笑,甚至不清楚我在向你表示什么。但人是個獨立的個體,你已經(jīng)透過對世界的認知構(gòu)成了一個標準的符號,你所向波格丹娜小姐的呈現(xiàn)只是符號的表達形式。因為形式是固定化的,所以她能夠輕易看出你的所思所想,當你存在于這里,你就是無處可隱藏的,即使你什么也沒向波格丹娜小姐表達,但她也早能看清楚,你終究要離她遠去。 “但我并不清楚你最終會做什么樣的決定,因為即使你的形象已經(jīng)符號化,但你的心從未安定。人畢竟不是樂譜上的音符,從他出生開始就被決定該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你的內(nèi)心還是空曠潮濕的,就像你畫作中那座蒸騰著濕氣的湖泊?,F(xiàn)實中的那片湖澄澈的過分,鳥聲也是清脆而堅定的。如今我受波格丹娜小姐之托挽留你,就是為了讓你看清真實的方向,如果你能擦去內(nèi)心的水霧,那么你覺得自己的歸處是在波格丹娜小姐這里,還是遙遠的巴黎之外呢?”? 他望著我,聲音真摯,仿佛情人的呢喃與最忠實的勸誡:“我很欣賞您的作品,在接觸您之后我特地去向熟識的畫家詢問,他們告訴我你是少見的天才。為了了解從前的您,我去拜訪了很多委托您或收藏您的畫作的人,看到了接近于真實的您,并沉醉于那破開云霧高懸的月亮與充滿希望的朝陽。我對那場事故感到抱歉——在這里再次向您道歉,我打聽到了您的疾病,并對此感到痛心。如果您不曾遭受這樣的苦痛,您現(xiàn)在應(yīng)當是一位多么優(yōu)秀的人啊。我深知您在找回從前的路上并不好過,路上布滿荊棘泥潭與枯枝敗葉,您也許跌倒了,也許被波格丹娜小姐攙扶起來,也許想過一了百了。但您最終堅持下來,我還能在您現(xiàn)在的畫作上看到朦朧的月光,這就足夠了。您還沒有放棄,即使云霧再濃背后也有掙扎著的月亮,海峽的巨浪不能掀翻您,礁石不能捶打您,遠處的長帆更不能撞碎您。您依舊是可以比肩燈塔的存在——只有月光消失后,燈塔的光才能響徹海岸!”?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流出淚來。也許正因如此約安才有做演員的天賦,說著說著幾乎唱起歌來。他對我露出發(fā)自真心的微笑,甚至將我抱在懷中,我能感受到他因激動而顫抖的手。在這一刻我無不羨慕他,羨慕他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一些,甚至擁抱一個身體殘疾的迷茫的人。但我也確實在溫暖的如月光一樣的懷抱中抬起頭來,凝望著眼前一大一小的兩輪月亮。 我總算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了。沒有別人的夸獎我就活不下去,只有稱贊和認同才會讓我鼓起勇氣。眼前的一切都將明朗,云霧已經(jīng)被狄托揮劍斬去,我終于有勇氣面對最終的勝利。 “謝謝你為我指明方向,我的夙愿確實不在巴黎?!蔽蚁蛩貞?yīng)。聽到我的回答他終于再次展顏,與我進行了一個勝利的擁抱。 “祝你好運懷亞特先生!”他向我行禮,仿佛是最后的道別,“我會在家鄉(xiāng)等你?!?那句話已經(jīng)成為云霧,空濛而潮濕的響徹了我的整個后半生。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是他對我講過的最后一次話,也是對整個迷茫而呆滯的我一個徹底地訣別。是的,三天后他像肯尼一樣唐突地去往另一個世界,我甚至還沒有徹底開始我嶄新的未來。這次生死相隔真正地給予了我最沉痛地打擊。聽聞這個噩耗的時候我大張著嘴,卻感受不到空氣從我身上各個通道涌入血液與心臟。我無法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甚至沒來得及關(guān)心他到底因何種原因離開,是否又像肯尼一樣,毫無理由又孤獨的離去了呢。 我想我應(yīng)該需要更多時間讓自己恢復(fù),剛被找回的清明與開闊又隨著約安的死風干、流失。不知為何命運總是在和我作對,固執(zhí)而倔強地把我釘在這片伶仃的土地,每次在我有可能掙脫時割斷我與自由的聯(lián)系,仿佛不準許我獨自呼吸。這種被不存在的聯(lián)系控制住的感覺使我恐慌,但又無處遁逃,只好窩在波格丹娜的家中,將自己禁錮在那些破碎的光斑之中。也許約安本就不同于肯尼,波格丹娜施舍似的地流露出些許難過。剛開始的那幾日她也仿佛在逃避什么躲進我的房間,我們兩個就像兩只冬日無處覓食的麻雀一樣瑟瑟蹲在角落,陽光縱使耀眼,也與我們隔著一層厚厚的墻壁與整個世界。 “你有沒有好奇過為什么他們都接連死去?”波格丹娜終于率先掙脫束縛,蜷縮著身子望向我,那雙覆水的雙眼終究還是我的噩夢,混雜著我看不懂得情緒。但此刻我又從中看到了其他有形的東西,比如希望、比如祈求,這些我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全部在她心中浮現(xiàn),仿佛透過那雙不再有遮掩的鏡面,能望到深不見底的泥潭中零落的破碎的月光碎片。她的聲音也披著暮色一般的落寞感,難以掩飾的疲憊使她再也無法發(fā)出動聽的嗓音,然而她毫無掙扎之意,任由這別樣的破碎感侵蝕著自己,最終被陰影淹沒。 而她問出的問題也令我心下猶疑,仿佛她知道一切秘密。但我不敢向她追問,這背后隱藏著的苦痛也許并不是現(xiàn)在的我所能承受的。我只想悼念約安,將他對我講述的觀點一一在腦子里復(fù)述,他是一個自由的人,已經(jīng)掙脫開前情人的束縛做好擁抱波格丹娜的準備,他的心中有開拓的草原、無盡的原野、隨四季變換的湖面,那是我還沒有盡力摸透的場景。然而他甚至沒有展現(xiàn)出自己的全貌就被迫離開這個世界,除非有人奪取他的自由,我想他是不會主動離開的。 我不想懷疑波格丹娜,她沒有殺害他們的理由。即使這兩位都曾是她的情人。這兩位截然不同的狄托所展現(xiàn)的愛也截然不同——我只能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愛,而非對波格丹娜的,我沒有理由介入他們的感情。但波格丹娜對他們的回避讓我至今捉摸不透,她不愿意接受他們卻做出接受的理由有時因為什么呢,是有什么需要向他們索取的東西嗎? 我不愿相信波格丹娜向他們祈求地東西是愛,因為她絲毫不想將自己的愛回饋給他們。這又讓我想到約安在那天晚上對我講過的話。那時波格丹娜已經(jīng)預(yù)知到我已有離開的打算,所以她向約安尋求幫助,讓我留下來嗎?但約安并沒有按照波格丹娜的要求向我提出請求,而是將選擇擺在面前,讓我對自己的未來與自己想要的追求做出狠心的決定。也就是說波格丹娜和我的理想我只能選擇一個。困在這深處囹圄的巴黎對我毫無好處,這點我其實早就清楚,只是名為波格丹娜和麗婭塔的留戀抓住了我行走中的腳踝——是的,麗婭塔,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提到她了。無論遇到了多少人,她依舊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初次繪畫的感覺是無法代替的,那種沖出重圍的感覺也是無法淡忘的。我想起了麗婭塔,其實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的勇氣從未離開身邊,只是我被謊言欺騙了,謊言讓我忽略了她。如今我再次想起她,清明又布滿我的視野,波格丹娜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再度看見了那片平靜的湖泊——我的本心。 然而每當我尋找到勇氣,就會有千般種謊言來掩蓋我的沖動。這次恐怕是將我打入地域的最后一條防線,我看到了他——博諾·桑切茲。他是我學生時代的同學,是我那段黑暗時期的經(jīng)歷者與見證者。那天我正打算去找酒館老板做最后的道別,是他發(fā)現(xiàn)我率先同我打招呼。我立刻就認出了他,那張英俊但倨傲的臉,我還在學校的時候經(jīng)??吹竭@張臉上露出嘲諷與傲慢的表情。我不喜歡他,甚至憎惡他,因為他的這張臉。這張臉與肯尼、約安都有幾分相似,只是在我過去陰影的籠罩下,我沒法客觀地看待他的存在。他向我打招呼,問我最近可好。我沒有向他表現(xiàn)出我的落魄和無地自容,只是微笑著回應(yīng)他??匆娢掖┲皿w,面色紅潤,博諾露出幾分似乎是真心的笑容,熱情地向我打聽現(xiàn)在的成就。 “我沒有將更多時間投入到作畫中,現(xiàn)在我想做的只有享受生活。” 我是這樣回應(yīng)他的,我不可能告訴他自己的不幸,我不想讓任何一個學院的同學得知我的半點消息。今日在街上遇到他是我的運氣不夠好,但這也促使我下定遠離巴黎的決心。我一定會離開這里,告別悲傷與苦痛,告別我這十多年來漂泊不去的陰霾。 “那真是太遺憾了,我還記得你在學院時總是第一名。我也很喜歡那時你的畫作,寂靜空靈,仿佛能洗滌靈魂。雖然不知道是什么讓你停止了創(chuàng)作,但希望日后還有機會重現(xiàn)那時的感覺?!彼欀?,向我訴說他的遺憾。我笑著借下他的所有話,只是我不擅長表示,只是告訴他如果日后有機會的話一定和他探討。他很高興地接下了話頭,并邀請我去他常去的地方小酌兩杯。我本想拒絕,但沒法駕馭他莫名其妙的熱情,只好百般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在一處看起來豪華的酒廳落座。 若以我從前或波格丹娜的財力來講,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里。這里的酒品價格昂貴,甚至出自柏翠酒莊和勒樺酒莊。我本能對這里抗拒,可惜他以無需我來付錢的條件將拒絕擋了回來,我只好認命跟他走了進去。我全程低頭,將冷漠和拒絕寫在臉上,可他置若罔聞,依舊以他自己的節(jié)奏同我聊天。 “你還記得我們學生時代的場景嗎?那時你沉默寡言,不喜歡講話,我和一群玩伴很想看到不同的你,所以總是圍著你轉(zhuǎn)。就算被吵的煩了你也不輕易動怒,所以我們都喜歡你?!辈┲Z說著,臉上露出懷念的表情。他輕晃著酒杯,我能看到清澈的酒液順著透明的杯壁以被迫的姿勢流淌。也許我就是他手中的酒杯,被他緊緊攥著無法掙脫。我不想聽他的敘舊,只是搖頭說著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聞言他露出難過的表情,仿佛在控訴我不近人情。 “你依舊是過去的俘虜,看來我猜的不錯。”他放下酒杯,嘴角愉悅地揚起,就這樣坦然地看著我的笑話。他說的不錯,也正是如此輕描淡寫才讓我心底的怒火涌上心頭。在此刻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懦弱和窘迫,仿佛另一個人在心頭篡了位,從未展現(xiàn)的火焰燒干了我內(nèi)心彷徨無措的迷霧,燒燙了潮濕的水汽,我看著我用不屬于自己的語言反駁他、控訴他,像一個從未融入到談話的旁觀者,甚至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以第三者的角度欣賞他從辯駁到啞口無言。 很奇異我能有這樣的狀態(tài),這種不顧一切爭辯的氣勢。也許學院時期的一切還像海潮一樣試圖將我拖入無法擺脫的深海,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笑容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后來我向他坦白我的心境,告訴他我們不可能再見面,才在他的錯愕中脫身,步履闌珊地沖出酒廳的大門。我從來沒有想到我還會見到博諾,從酒廳出來后我忘卻了一切,忘記了波格丹娜,忘記了麗婭塔,忘記了自然,忘記了本我。我清晰的感受到我是偌大巴黎中一根無所依靠的浮木,沒有任何一樣東西真正的屬于我。我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沒有根基,世界是我眼界之外毫不相干的東西,是蒙蔽自我最盛大的謊言。在這一刻我才明晰,我被騙了。我很早之前就踏入一個無可避免的謊言的深坑,被一個看似甜膩的擁抱和呢喃所哄騙,沒有人真正的關(guān)心過我,他們都以最本真的愛來使我墮入他們編織的深淵。 也許在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一周后我將離開巴黎,去往全新的、真正屬于我的自然當中。 晚上我回到家,意料之外的是波格丹娜竟在門口等著我。她依舊用那楚楚動人的眼神望著我,在我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攔住了我。 “你今天回來的好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嗎?”她關(guān)心地向我發(fā)問,情不自禁地扯住我的衣袖。我搖搖頭,向她露出安撫的微笑,告訴她我只是就酒館淺喝了幾杯,她才半信半疑地相信了我。 “對了,我可能要離開了。”我向她說道,聲音盡量的放輕,生怕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這周六我就要離開,前往英國?!?是的,我想去約安所在的英國看看。即使我們兩個國家曾發(fā)生無數(shù)場戰(zhàn)爭,但這都與我無關(guān),這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我想我應(yīng)該勇敢一點,就像約安鼓起勇氣來到巴黎一樣,他將明媚的陽光帶到我眼前,揮開視野里的猙獰的迷霧,成為我擺脫一切的原因。他知道我的歸宿在哪里,并為我指明方向,那么我就應(yīng)該回應(yīng)他的認真,在他死亡之后,再去一次他的故鄉(xiāng)。? 波格丹娜望著我,仿佛并不意外,只是抓著我衣袖的手更加用力了。我們一起相處的半年多她很少同我說話,一切都是用行動表現(xiàn)出來的。她愿意同我親近,愿意擁抱我甚至親吻我,卻不愿意同我說話,這是不是因為,一旦她開口,就難以隱瞞脫口而出的真相呢?但我不會逼她,因為我深愛著她,因為愛我可以割斷與她所有的聯(lián)系,成為漂泊無靠的游者。而她也愛我,以一種扭曲的、卑微的甚至陳舊的愛,在我的生活中提供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離開她很難,這毫無疑問,但是我必須這樣,才能送給她最好的禮物。? 于是隔天,我陪伴了她一整天。我們依舊像是我來時那樣自然而懷念的度過,我依舊在捕捉蔓延到她潔白裙擺上破碎的光斑。我很喜歡那些碎片,仿佛它們越細碎我就越完整。這些破碎感無論是與我,還是與波格丹娜都極為相稱,若是沒有這些碎片,我想我們無法相遇。相比于波格丹娜本身,我更舍不得這些光影,這些曾浸透著我內(nèi)心的虛幻的過往,回蕩著波格丹娜不朽的歌聲。我會在臨走前將它們裹進衣袖,連同回憶一同捎去異國他鄉(xiāng)。 我還為波格丹娜準備了一份禮物,打算在我離開那天送給她。 離開的前一天,我正在思考要買些什么一并帶走,就有不速之客敲開了大門,同時帶給我們一個噩耗——博諾死了。也許是因為太多人死亡,我已經(jīng)變得麻木,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無動于衷??上Рǜ竦つ葏s像聽到了什么噩耗一樣愣在原地,眼淚早有預(yù)謀似的流了出來。我露出驚訝的表情,現(xiàn)在才知道她竟然與博諾相識。她只是靜靜地哭著,絲毫沒有肯尼與約安死去時那樣深刻的哀慟,但又仿佛已經(jīng)將悲哀流進,一張臉已經(jīng)皺成了絕望的樣子。 來的那些不速之客正是警察,他們懷疑博諾的死與波格丹娜有直接關(guān)系。這個結(jié)論令我十分震驚,我告訴他們,這些天波格丹娜都與我在一起,沒有去任何地方,根本沒有機會殺害他。但是警察卻告訴我,波格丹娜與博諾是戀人,在博諾死去的前一個晚上還光顧過他的家,屬于首要嫌疑人。我根本來不及回味其中的聯(lián)系,只是臉色慘白的站在原地,向波格丹娜投去不可思議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沒有害怕,甚至沒有流露出除了絕望以外的任何一點情緒,只是淺淺地看著我,也并不想向我解釋。 “警官,這與波格丹娜無關(guān)!”然而,我的心在做出最后的指引,這仿佛用盡我此生最響亮的聲音,“殺害博諾的兇手,是我?!? 就這樣,我被帶去問了很多話,這些反反復(fù)復(fù)的詢問與擺弄折磨的我疲憊不堪??床怀鏊麄兊降子袥]有相信我的措辭,我滿心想的都是波格丹娜。我舍不得她遭受如此罪行,與其待在這里,還不如趁這段時間逃出巴黎,逃出法國。好在警察都很有時間觀念,到了下班時間就把我鎖在這個僅能容下四人的小房間里。我如爛泥一樣癱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去想發(fā)生的事——波格丹娜竟然與博諾是戀人,那么之前肯尼與約安,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如果這些能靠我的思考就能解決,那么我應(yīng)該早已是一名成熟的偵探,哪里還需要委曲求全地縮在這樣一個狹小的房間呢。我努力讓自己放空,只在文章和畫作中了解的片面的英國又以斑斑霧氣的動態(tài)在我眼前浮現(xiàn),在這片霧氣的背后我看到的是約安的臉,以及他瀟灑自由的笑容,擱淺在一片橙紅色的暮色之中。我能看見他口中的燈塔的光芒,以一道完整的光束照耀在我面前空曠的海面,有一艘帆船在向我駛來,我看到他停在海港,為我拋下牽引的舢板—— ?“犯人已經(jīng)找到了,你可以回去了?!币苍S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動人的話,我如夢初醒,眨眼間就被推搡著扔出警廳。我抓住最后的理智向他們詢問兇手是誰,他們不耐煩的告訴我——兇手是波格丹娜,她已經(jīng)在窗前自盡,并留下一封認罪書。 我閉上眼,所有一切都從我腦子里清空。我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是知道—— 這一刻,我終于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