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和往常一樣，我在湖邊走著，數(shù)著白己的腳步

那天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湖也同往常一樣，黃昏的暖色從世界的一邊浸過來，在另側(cè)拉出長的影子。

影子追逐著我的腳步。

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想自己也不很明白。我在調(diào)悵？在憂傷？都沒有。我在這里生活的日子平淡又繁瑣，沒有什么值得紀念的地方,或許同我待過的其他地方一樣，不久就又將忘卻。 ??????

我突然想到了一張照片,也是一樣的黃昏，光芒侵蝕著銀杏的葉子，在陽臺的窗子上投下迷幻的花紋，像是片澄明的水射的光。我想這陽臺上應(yīng)該坐著一位女孩，晃蕩著雙腿。但是我的記憶中并沒有這樣的身影。我有許多想象的事，在這恍惚的日子里，有許多讓我誤以為真的恍惚的回憶。

但是下個可以看見銀杏遮蓋了落日的窗口,會在那里呢。

銀杏的葉子相互摩擦，聲音輕柔而溫暖。我很喜歡聽葉子的聲苦，巨大的橡木葉聲也宏大，難以停歇;雪松的聲音，清明而有些陰冷，或許是我多想。不過葉聲的確有很大差別。我在一塊坡地上仰面躺下，鱗狀的云使我想起什么事情。

天已經(jīng)暗了，路燈亮起，星星將要出來。但云依舊。我知道看不見星星。

于是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他會指著天空一一報出星座的名字。現(xiàn)在我能看見織女星。旗桿指向織女星的方向，很像他的手,在黑暗里不怎么清楚,路燈照不到這里。我忽然希望他的確，躺在我邊上看著鱗片狀灰色的云，指向唯一的織女星。我在西北見過更美的夜空,肉眼無法看見很多星星，但把眼鏡摘掉，微光使天空不會暗淡。

但是我喜歡這里，哪怕只有顆織女星，月也只有半輪。我愛這里,雖然這兒的一切庸常無聊，但總有織女星在夜里亮起。?

我從坡地上起身，于是看見映入湖中的燈火，似乎倒映著銀河。

薩比娜是怎么說的？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 背后是澀難懂的真相，我現(xiàn)在是否一樣如此，我不明白。我想一直恍惚下去，直到不得不面對真相。但其實有時候重要的并非真相，而是那一陣子的恍惚。?

我俯在床上看著一本小說，燈光從我頭頂照下, 我的影子罩在書頁上，一行行的黑體字,像碼齊了的老鼠尸體，這么排列著。在家期間暫住的這間斗室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將將足以容納下一個人的空地。我身在床上讀書，雙腿無法伸直。?

墻上成行的媽蟻，沿著墻角爬走。我可以打開窗，不過這房間唯一的窗是背陰的，壓根看不見落日與初陽。這不重要。因為我有足夠的書。

窗開著，避開了落日的光，但還是有些照得進這扇窗。被黃昏的傾斜角拉得很長的光的影子在我的斗室里框出一天中所有的風景。自制的晴天娃娃在空調(diào)的風下擺動,從對面樓的頂上看見微醺的云，我還是一樣等著不知何處的火光消去,余下入夜的飛塵。偶爾想出門,我就站在樹下看著銀杏形狀的天空。風吹過樹梢,輕柔而溫愛。

我的眼前顯現(xiàn)出一片迷幻的水光。

夜了。說起來我很害怕自己會睡著。不為什么，單純的恐懼。數(shù)小時的意識斷片會讓我恐慌有時候我會死盯著頭頂?shù)臒簦阉没擅N東西。我曾住的一間房子里的燈十分花哨,我就把它想成只胡蝶。有時候我就拉開窗，看看月亮。

但是這間斗室里的燈是呆板的方形，窗里也看不見月亮。白色在房間里游蕩，一時分不請是燈光還是月光。是月光吧。不信嗎?最好信。我與自己開玩笑，當你最清醒的時候也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的眼前顯現(xiàn)出一片迷幻的水光，與其說是水光，倒不如說是閃著光的蛇狀的花紋在纏繞。我在半空中，水漫上來。玫瑰色的天空穹頂似的，四角被釘入大地。

我在天臺吹著薩克斯。我這么幻想著。

天臺為什么這么迷人？因為向下看時，死亡在召喚著你,使你雙腿打顫。但我不這么覺得，尤其是在中國天臺上，這里晾著衣服，曬著蘿卜干，還有壓縮著這里空間的太陽能熱水器。水花的聲音，河流在13層樓的住戶窗前淌過。

真的有人在吹薩克斯。我聽見幾個漸強的音符,好像在試探著。

我希望現(xiàn)在是在夜里,這樣可以更浪漫些。但是并沒有。午后的陽光熱烈而尖銳，使你的皮膚在熱中變得干燥而麻木。被脫去水分的空氣讓人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我必需不時擦汗，汗水滴落在眼鏡上，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順著聲音找到了一個吹薩克斯的影子,在對面的樓頂。我想他的情況不比我好多少，但是他開始吹起了那薩克斯。

正午的樹下沒有陰影，葉子在影子里響起來,于是有了點輕風。天空里看不出云，天臺上的每個物體都在散射著陽光。尖銳的感覺刺激著你的神絲。

但是，樓頂?shù)娘L比下邊強上-些，偶爾有鳥雀很快地滑翔過去。一只蜜峰停在我的鏡框上，我讓汗水順著眼眶滑落，盡量不打擾它。汗水糊住了我的左眼，右邊的世界清晰而尖銳，但兩邊都是真實的，別無二致。

薩克斯的聲音響了一個下午，我把雙腳懸在高空，讓身子盡量躲開熱水器下的反光膜反射的陽光。我看著蜜蜂模糊的陰影在左眼前移動,好像在觀察著子宮中的胎兒。而右邊也與左邊一樣，是這個真實的世界。

我的眼睛看見的，一定真實可信嗎？

街角裁的雪松很適合裝飾成圣誕樹，掛滿綠色松針的枝向上煙起，似乎下秒會被風吹動，鼓動幾下就會飛走。我們在雪松下等紅綠燈，口中呼出的熱氣把鏡片模糊，我把下巴埋在衣領(lǐng)里。我的眼睛仿佛成了臺對不準焦的攝影機。我看見一池澄明的水懸在眼前，火光把色彩點在水面上。它們擴散，江聚，像水面的粼粼波光。顏料忽然變成綠色的時候 她拉拉我的袖，我看見綠色變幻著形狀，我忽然想到水母。我們該過馬路了。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對她說綠燈像一只熒光的水母。

我為什么想起這些？

我的內(nèi)心看見的，一定真實可信嗎？我不知道。

沒有了窗口，沒有了銀杏的影子，我直面著日落的橙紅色。浪似的云一直追逐看那些光芒，直到月光敵不過燈火的時候。薩克斯停了下來。

我低下頭，一片銀杏葉子安靜地落在我的身上。

蜜蜂顫顫翅膀，一半模糊，一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