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賢良策 【西漢】董仲舒.撰
〇〇董子對賢良策一
〇制曰: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極,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永惟萬事之統(tǒng),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雋,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潔博習(xí)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今子大夫褒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於《韶》,於周莫盛於《勺》。聖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後王而後止,豈其所持操或??姸浣y(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fù)反,必推之於大衰而後息與?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wù)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zāi)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xí)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fēng)流而令行,刑輕而姦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飭而膏露降,百穀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聖之業(yè),習(xí)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苿e其條,勿猥勿並,取之於術(shù),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極,枉於執(zhí)事,書之不泄,興於朕躬,毋悼後害。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
〇仲舒對曰:陛下發(fā)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xué)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立有效者也。《詩》曰“夙夜匪解”,《書》云“茂哉茂哉”,皆強勉之謂也。
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shù)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於世者,而以深入教化於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fēng)、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fā)於和而本於情,接於肌膚,臧於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弦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為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fēng)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齊而聞《韶》也。
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僕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粲然復(fù)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為生賢佐,後世稱誦,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鬃釉弧叭四芎氲溃堑篮肴恕币?。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tǒng)也。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yīng)誠而至。書曰“白魚入於王舟,有火復(fù)於王屋,流為烏”,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復(fù)哉復(fù)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後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盭而妖孽生矣。此災(zāi)異所緣而起也。
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zhì)也;情者,人之欲也?;蜇不驂郏蛉驶虮?,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鬃釉唬骸熬又嘛L(fēng)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fēng),必偃?!惫蕡?、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惟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惟冶者之所鑄。“綏之斯來,動之斯和”。此之謂也。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
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zhí)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虐政用於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洞呵铩飞钐狡浔荆醋再F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姦其間者。是以陰陽調(diào)而風(fēng)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穀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nèi)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yīng)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
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姦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姦邪並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防壞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wù)。立太學(xué)以教於國,設(shè)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xí)俗美也。
聖王之繼亂世也,埽除其跡而悉去之,復(fù)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xí)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xué),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聖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xí)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捍,孰爛如此之甚者也??鬃釉唬骸案嘀荆豢傻褚?;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苯駶h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diào)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zāi)害日去,福祿日來。詩云:“宜民宜人,受祿於天。”為政而宜於民者,固當受祿於天。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德施於方外,延及群生也。
〇〇董子對賢良策二
〇制曰:蓋聞虞舜之時,遊於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於日昃不暇食,而宇內(nèi)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shè)兩觀,乘大路,朱幹玉戚,八佾陳於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云非文亡以輔德,二端異焉。殷人執(zhí)五刑以督姦,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餘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秏矣哀哉!
烏乎!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yè),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今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意庶幾乎?今子大夫待詔百有餘人,或道世務(wù)而未濟,稽諸上古而不同,考之於今而難行,毋乃牽於文繫而不得騁與?將所由異術(shù),所聞殊方與?各悉對,著於篇,毋諱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稱朕意。
〇仲舒對曰: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wù)求賢聖,是以得舜、禹、稷、契、咎繇。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yīng)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tǒng)業(yè),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鬃釉弧啊渡亍繁M美矣,又盡善也”,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而不為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入於河海。天下秏亂,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師用賢聖,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於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鬃幼鳌洞呵铩?,先正王而繫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鬃釉弧啊段洹繁M美矣,未盡善也”,此之謂也。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yīng)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聖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瑑,資質(zhì)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於達巷黨人不學(xué)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學(xué),不成其德。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xí)之學(xué),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yǎng)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xùn)於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空言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nèi)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並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姦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此之謂也。
今陛下並有天下,海內(nèi)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於方外。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鳖姳菹乱蛴盟?,設(shè)誠於內(nèi)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陛下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惟往古,而務(wù)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yǎng)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瑑玉而求文采也。故養(yǎng)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xué)。太學(xué)者,賢士之所關(guān)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yīng)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數(shù)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xùn)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姦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所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於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wù)治其業(yè)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wèi),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陛下加惠,寬臣之罪,令勿牽制於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盡愚!
〇〇董子對賢良策三
〇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yīng),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於陰陽所以造化,習(xí)於先聖之道業(yè),然而文采未極,豈惑乎當世之務(wù)哉?條貫靡竟,統(tǒng)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fù)之。詩不云乎:“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彪迣⒂H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〇仲舒復(fù)對曰: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聖人乎?”今陛下幸加惠,留聽於承學(xué)之臣,復(fù)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聖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tǒng)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背悸勌煺撸何镏嬉?,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fēng)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shè)誼立禮以導(dǎo)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yǎng)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由此言之,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鬃幼鳌洞呵铩?,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zāi)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zāi)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yīng),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xùn)之官,務(wù)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仁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shù)。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wù)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穀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於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泵黛短煨裕再F於物。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誼。知仁誼,然後重禮節(jié)。重禮節(jié),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為君子”,此之謂也。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晻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fā)於諸侯,舜興乎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fā)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惫蕡蚓ぞと招衅涞?,而舜業(yè)業(yè)日致其孝,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此其寖明寖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鄉(xiāng)之應(yīng)形聲也。故桀、紂暴謾,讒賊並進,賢知隱伏,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餘年,此其寖微寖滅之道也。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復(fù)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病9士鬃釉唬骸巴鰹槎握?,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鬃釉唬骸耙笠蜢断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贝搜园偻踔?,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湣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誼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xué),道師之言,僅能勿失耳。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秏,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習(xí)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姦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遊。以古準今,一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試跡之古,返之於天,黨可得見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chǎn)業(yè),畜其積委,務(wù)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寖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姦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yè),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於誼而急於利。亡推讓之風(fēng),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睜柡谜x,則民鄉(xiāng)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nèi)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址T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誼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背塑囌?,君子之位也;負擔(dān)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禍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