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戰(zhàn)備形勢緊張,“學生兵”準備開赴戰(zhàn)場,人人寫遺書
大學生連記事34
1969年的整個7月,前村后山雨浪浪,大雨如注,從早到晚下個不停。夜里站崗時,更是把那雨聲聽得分明,其聲如黃鐘大呂,似金戈鐵馬,大氣磅礴,酣暢淋漓,使人真真切切領略了孟定雨季的壯觀。
孟定壩位于南定河干流的末端,南定河自古就有一季洪水一改道、兩年河東四年河西之說,洪水泛濫幾成常態(tài)。眼下小黑河山洪暴發(fā),南定河江水滾滾,泥沙黃黃,上游不斷涌來的滔滔洪水早溢出河堤,漫進田中。中緬交界的峽谷處土質松動,山體滑坡,將河道阻塞,河水排泄不暢,沒幾天功夫整個孟定壩子便成了一巨型水庫。
八月初,洪水漫至山腳,那300畝水稻早沒了蹤影,坐落在壩子中部的七連和炮連的營房亦蕩然無存。洪水漫至山腳下的派卡村寨,樓下已全部是水,座座竹樓好像就漂浮在水面一般,很是驚心動魄,孰料水只是從樓下過,樓上卻是安全無恙,家家戶戶風雨不動。
這無休無止的磅礴大雨令人著急,水中的稻谷全沒了蹤影,戰(zhàn)士們的辛勤耕耘付之“西”流,于是團里發(fā)電報向師部告急道:
最高指示:一片汪洋都不見……
團部報告剛剛發(fā)出,師里突然將連長叫至臨滄開會,8月10日連長匆匆趕回。
往日,連長出差回來第一大事就是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彼此見面總要問這問那。這次回來卻是行色匆匆,神情嚴峻,進得連部,屁股還沒有落地,就一道“金牌”將排長、司務長叫去。前后不過十來分鐘時間,排長們便匆忙而出,立即將各班班長叫去。
不過三五分鐘后,班長匆匆趕回班里道:“有戰(zhàn)事,連里命令趕快將除背包以外的東西收好捆好,寫上可靠的通信地址,給接收人簡短地留上幾句話,如果光榮了,這遺物就按你留的地址寄發(fā)?!?/span>
事發(fā)突然,大家都懵了,心里一個勁地納悶著:你說這美、蘇怎么說來就來而且早不來,晚不來,待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正要放松消停幾日,不早不遲,偏偏在這個時候它就來了,可見這蘇、美也是個謬種,理應該打。
按過去的經驗,連里搞緊急集合每每選在大家紀律松懈毫無防備的時候,眼下也著實休息了幾日,也可視為正是“斗志松懈”之時,該不又是連長的“兵不厭詐”吧。
總之,說“狼來了”的次數(shù)多了,即使狼真?zhèn)€來了,大家也不會再輕易相信。
但眼前這種留遺物、寫遺書的做法,在我們赴部隊鍛煉的歷史上卻是沒有先例的,這非常之舉又好像真有要打仗這回事。
正在琢磨著“這小刁耍的是什么鬼花樣”,排長帶來了連里的第二道金牌:每班派出三名公差到炊事班幫廚。
平常幫廚每班最多出一名去替換炊事班休息,今天竟多至三名,這又是歷史上沒有先例的。
有人問道:“要這么多人干啥?”
排長對曰:“殺豬宰雞?!?/span>
因平時連長對母雞特別的偏愛,每有上級首長來都只殺公雞款待,要留著母雞下蛋和孵小雞,便試探著問道:“母雞也殺嗎?”
排長道:“殺!公的、母的、大的、小的,老老少少格殺勿論!今晚我們也來個‘百雞宴’?!?/span>
說話間,午時三刻已到,炊事班已將那豬按翻,而三個殺雞的老把式,手持明晃晃的尖刀早擺開了架勢,各班出公差的人在四處抓雞。狗急會跳墻,雞死也要蹬蹬腳,雞們見大事不妙,很有幾只掙扎著連跳帶飛鉆進了竹叢,后來都成了野雞。
一時間,人喊、雞飛、狗吠、豬嚎,亂成了一鍋粥。
司務長見殺雞者按平時那操作程序,先把雞脖上的毛拔去,然后劃破雞脖,將血控盡,半天殺不了一只雞,便提著一砍刀過來大聲道:“閃開了,看我的!”
只見那廝順手接過一雞,將雞頭置于一條凳上,那雞還來不及叫喚,司務長這里早一刀下去,便是身首異處,無頭的雞身在地上撲騰。
示范動作做完,司務長遂將那砍刀砍在凳上道:“就這樣殺!照你們那種殺法,到天黑也殺不完?!?/span>
三個老把式過去殺雞無數(shù),今天總算開了眼界,長了見識,遂如法炮制,頓時雞頭滿地,血流成河,真?zhèn)€是“雞犬不留”。連里這番異常舉動,無異于在告訴人們,大戰(zhàn)迫在眉睫,這是在破釜沉舟,要背水一戰(zhàn)了,“同志們,丟掉幻想,準備戰(zhàn)斗吧!”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要打仗的事看來已不是空穴來風,而此前連續(xù)幾月的備戰(zhàn),也還真不是備而不戰(zhàn)鬧著玩的了,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
晚餐之豐盛,也是歷史上沒有先例的,但氣氛始終是沉悶的,儼然是最后的晚餐。
因餐廳的氣氛太過于壓抑乃至令人有窒息之感,是時我實在受不了了,便盛滿一碗雞肉到餐廳外面蹲著吃。
分在炊事班、綽號喚三爺?shù)内w振嘉素與我友善,見我一人在外蹲著,似有心事,便拎著一板凳過來塞在我的屁股下道:“蹲著吃,吃不下多少,還是坐著好。就是死,咱們也不做餓死鬼!”這一句話直把我感動得眼淚盈眶,終生難忘。只是當時我還沒有想到就要“光榮”了的事。
吃罷晚飯,連長下了第三道金牌,將全連集合起來,他神情凝重地說:形勢非常嚴峻,北方的蘇、蒙突然來犯,美在北部灣登陸,蔣勾結在緬甸的殘匪動了起來,美國在越南擴大戰(zhàn)爭,威脅我廣西、云南,西南的印度不服輸,在蘇修慫恿和支持下不斷騷擾我邊境,泰國、老撾,緬甸、柬埔寨等國戰(zhàn)亂不止,對我國形成威脅……上級命令我們做好準備,時刻待命出發(fā)……到時說走就走,說上就上?!?/span>
一般來說,越是偏遠的鄉(xiāng)村,遭受外部風浪的波及就越少,我們所在的孟定自始就是一個典型的與外界隔絕封閉的環(huán)境,連隊里漫說沒有書報可看,就是廣播也無處可聽,世界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都是一片茫然。在這封閉的環(huán)境中,明辨真?zhèn)瓮恢皇侵腔鄣膯栴},即使是一個智慧極高的人讓他長期生長于一個資訊受到封鎖的地方他也難分清真?zhèn)问欠恰T谀欠N濃厚而狹隘的氛圍里,會叫你對連長的每句話都不會有任何的質疑。
所以,今晚連長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我們都以為句句是真,他說白就是白,他說黑就是黑,他可以像搓泥人一樣,將我們玩于股掌之中。老祖宗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一大頭百姓,只需聽從其擺布也就是了,即便質疑了又有什么用?
他的報告,意在讓我們知道美、蘇為了對付中國,已不再單打獨斗,而是聯(lián)手要對我動武了,還有周邊那么多國家的敵人也喪心病狂,對我形成合圍之勢,高天滾滾寒流急,這形勢真令人不寒而栗。
當時正在發(fā)蒙,連長卻已在鄭重而沉痛地在安排著后事了,他道:“戰(zhàn)場上犧牲的事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我現(xiàn)在鄭重宣布:我犧牲了后由副連長代替我的職務,副連長犧牲了由一排長頂上,一排長犧牲了由一班長頂上,二排長犧牲了由四班長頂上,三排長犧牲了由三排副頂上,司務長犧牲了由炊事班班長頂上,班長犧牲了由副班長頂上……”
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至此已經沒有人再懷疑是連里的“兵不厭詐”了!而且一想到連長可能會犧牲,排長可能會犧牲,許多朝夕相處的人包括自己在內也都可能會犧牲,眼睛忽地濕了,女生排則是一片抽泣之聲。
大雨如注,不舍晝夜,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雨恨云愁,堵人心頭。
一場大戰(zhàn)就在眉睫,生離死別就在眼前!
老羅回至宿舍一氣不吭,抱著頭呆坐在一旁。這老羅來自農村,渾身土氣,為人實在,干活舍得使力,樂于助人,而且向來言而有信,人緣很好,就是性子太直,好認死理,不識時務,不肯得風便轉,故有“牛頭”之稱。班長見狀道:“牛頭,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什么放不下,又在鉆什么牛角尖?!?/span>
那牛頭猛地站起,沒頭沒腦道:“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我現(xiàn)在就找小安去!”不待旁人說話這牛頭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小安者,三排一品行端正,容貌佼好但體稍弱之女生也。
連中不惟牛頭十分愛慕小安,另有幾位男士也都在打著小安的主意,做夢都在想著今生此世若能與之結為秦晉之好,乃天下第一美事。于是有事無事都要纏著小安說話,大獻殷勤。小安亦落落大方與之應答,至于事過之后怎樣思量,沒有誰個心里有底。
那牛頭與小安平素也有過往來,但均屬禮節(jié)性的,看不出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班里戰(zhàn)友見每有集會,牛頭總是看著小安發(fā)呆,都說那小安是大家閨秀,絕對不會把你牛頭放在心里,要牛頭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都勸牛頭不要對小安有非分之想。哪知老牛頭竟是一性情中人,在此要命時刻,突然做出如此驚人之舉,班里的人都說牛頭是望鄉(xiāng)臺前摘牡丹──臨死還要貪花。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那牛頭方才落湯雞似的歸來。出人意料的是,在次年三月再分配時,牛頭與小安倆人竟分在邊疆同一極艱苦的地方。
這牛頭對那小安的愛,不是空口說白話,而是一種無言的承諾,無悔的承擔,無怨的承受。兩人結成一家后,牛頭忙里忙外,臟活、累活、重活從不要小安沾手,把個小安伺候得像老佛爺一般,活脫脫一當代的小姐與長工。始,小安見牛頭一人忙著,總覺得過意不去,還爭著要幫牛頭做點什么,那老牛頭又是不肯得風便轉,不要小安插手,小安見犟他不過,天長日久也就習以為常,自己樂得養(yǎng)尊處優(yōu),垂簾聽政。
始,許多人都道小安下嫁給牛頭是紅花折了綠葉,飛龍瞎了雙眼。今見牛頭依舊鞍前馬后伺候著小安,方知小安乃是一眼力非凡的女中豪杰。當年若不是看中土頭土腦的牛頭,而是以貌取人嫁給那華而不實的老吳或朝三暮四的老聞,活脫脫一黃臉婆無疑了,哪里還會活得如此的滋潤。
待大家都退休了,兒女們都另立門戶了,方才記起舊日情誼,于是尋覓老友相聚,回首前情,游目今朝,一定要小安說說當晚牛頭究竟是怎樣將小安拿下的事。
小安道:“不說也罷,說來你們根本就不會相信。”
見大家一定要知道個究竟,小安道:“你們猜他說什么?在雨中站了個把小時,從始至終就說了‘干不干’三字?!?/span>
堂堂一名牌大學高材生,竟然口拙若此,真真索然無味,沒有一點詩情畫意。不過那可是生死之約,牛頭一諾千金,說到做到,亦真丈夫也!
這都是后話,閑言少敘,書歸正傳。
1969年8月12日凌晨,連長叫聲“任務到,出發(fā)!”
當年時興的是只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兩個學生連200多號人聞風而動,視死如歸,一個不落,丟下那300畝水稻,登上軍車,在滂沱大雨中悄然離去。
沒有誰來送別,只有那只吃著米飯長大的小黃狗茫然不知所措,它先是眼淚汪汪地叫著,仿佛在責怪大家為什么不把它帶上,軍車發(fā)動了它方感到大事不妙,一個勁地往車上躥,待車子馳出營房,它緊緊跟在車隊后面跑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氣絕而亡。
看到小黃倒地,直叫人禁不住淚光迷離,一時之間竟使人的整個心靈有一種找不到歸路的凄然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