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鐸（乾隆五十六年刊本）·卷十一

99，老僧辨奸

　　嚴分宜【嚴嵩】沒有富貴的時候，與敏齋王公在菩提寺東院讀書。一天，一起閱讀《荊軻傳》到樊於期自殺的地方，嚴分宜說：“這是一個呆傻的男子漢，不知道事運是不是順利，動輒就拿頭顱說事，當作兒戲！”于是大笑。王公說：“烈士復仇，殺死自己也不顧忌，他的志氣令我覺得哀傷！”于是大哭。

　　又閱讀到人們穿衣帽給荊軻送行的時候，嚴分宜又大笑說：“既然知道一去不返，還是派遣使者過去，太子丹真是愚蠢。”王公又大哭說：“壯士一去，風也蕭瑟，水也嗚咽，擊筑高歌，千百年來，還是能感覺到余痛！”繼而，閱讀到夏無且用藥囊擲荊軻，秦王斬荊軻，而荊軻坐在地上罵時，嚴分宜更是笑的不可抑制，說：“他是真的沒有閱歷世事的男子。不在秦王繞著柱子跑的時候把他殺了，居然用謾罵結(jié)束事情?！蓖豕强薜臐窳艘陆笳f：“豪杰報答自己的知己，到了死也有那種生氣。銅柱中，龍也會把膽子嚇落?！币粫r間，哭聲笑聲喧嘩滿堂，一個老僧傾聽了很久，嘆氣說：“哭的人有人情，笑的人真的是不可探測。二十年后，忠臣和那些義士，沒有能留的下的?！焙髞硗豕文部h令，政績頗好，然而嚴分宜竟然作了丞相，用專權誤導了國家，扶植親黨壓制良臣，是明代的奸邪之人中的第一。老僧預知了，然而卻不能救，是佛門所謂的“定下的劫數(shù)”嗎？

　　鐸說：人們常說忠臣都是“愚忠愚孝”，看來這種說法是十分有道理的，古代那些亂臣賊子，都是聰明絕頂?shù)?。正因為這個原因，讀書人最重要的是品德而不是才智。

100，青衣捕盜

　　粵東有一位某公，出任河南按察使。一位姓聶的人，因遭誣陷，而誤判死刑。某公為其昭雪，聶某獻女兒書兒給某公為婢，某公鑒于他的心誠，就收納了書兒。按察使的夫人對家中仆人極為嚴苛，除令書兒灑掃堂屋、庭院外，還讓她穿針引線．做些女工。唯有針線之事，書兒卻學不會。夫人為此每日都要鞭打她，可她只是俯首挨打，從不反抗違命。

　　后來，按察使因受他案牽連，而被撤職，率家人回歸故里。當時途中的棗樹林有一伙強盜，為首者人稱賽張青劉標，擅長使用流星彈，一次可同時打出五個丸彈，無一不中目標；副首領人稱李鐵拐朱健，善于使用一根鐵拐，曾用它猛擊真武殿前的石鼓，結(jié)果擊得粉碎。這一伙強盜橫行于綠林，即使是官府派出的捕盜官軍，從不敢正眼與他們對視。按察使做了一些必要的準備，令手下人戒備而行，一行人走進棗樹林，其時已入黃昏，只聽得林深之處傳來響箭之聲，按察使頓時大腿顫抖，邁不動步，夫人臉色如土，至于侍從仆人無不驚恐萬狀。只有書兒從容不迫，進前說道：“你們這些無名鼠輩們，膽敢阻攔我家大人！要是你等不想活了，我用手就可以把你們戳死。”她又轉(zhuǎn)身向按察使請求允許自己先行，說著赤手空拳而去，果然與強盜遭遇。書兒努斥道：“賊狗奴，你認得我河南聶書兒嗎？”強盜大笑道：“我們要的只是錢兒、票兒，要書兒有什么用？”書兒憤怒地說道：“你們這伙強盜的死期到了，還敢戲言！”強盜也勃然大怒，賽張青劉標猛地擲出一彈，書兒伸出右手張開兩指接住彈丸。劉標又射出一彈，書兒又用左手接住。再發(fā)第三彈，書兒張開嘴，微笑著迎上前去，用牙齒將彈丸銜住。眾強盜不由得驚呆了。繼而又有第四枚彈丸似流星飛來，書兒不慌不亂，仰臥于馬背，用雙腳巧妙地夾住彈丸，待第五枚彈丸飛至時，她便用腳下的彈丸抵擋，兩彈相撞，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竟彈出三十步遠。書兒翻身躍起，吐掉日中的彈丸大笑道：“賊強盜的本事就這些嗎？”另有一強盜揮舞著鐵拐竄至面前，書兒手起竟將鐵拐奪下，順手一折，鐵拐就彎曲成了三四道彎。那鐵拐在書兒手中，好似軟棉一般，任其盤繞揉動。隨后，她將彎曲的鐵拐扔在地上，哈哈大笑：“這不過是女兒手里的撥火棍，也敢拿來嚇唬人，太可笑了！”兩個強盜首領見此情景，不禁驚恐失色。書兒又將手中的兩枚彈丸左右射出，將兩個強盜首領擊斃，其余的嘍噦們紛紛拜倒在書兒馬前，乞求饒命。書兒對他們說：“你們這幫無名小卒，還不值得贓了我的手?！北愫攘钏麄儩L開。

　　書兒打敗了強盜，又回身從容騎至按察使面前，將剛才發(fā)生的事情稟告給按察使，并說：“全托大人的福，才保佑我擊敗強盜?！卑床焓购头蛉硕几械綐O為驚異，接著又問書兒：“你既然有此絕枝，卻為什么連繡花針也拿不住呢？”書兒回答說：“長槍大劍，奴婢才十一二歲時，就已經(jīng)習練得十分精通了。而一只小小的繡花針拿在手里，卻不知道如何使用，因此無論如何也學不會?！卑床焓褂謫査弧鞍け薮驎r，你又為什么俯首挨打呢？”書兒答道：“家父命奴婢前來報答先生的大恩大德，稍稍有違抗主人旨意，就是報怨，這與報恩格格不入，我怎么敢那樣做呢？”夫人聽了這番話，也不由得心中歡喜。等到回到故鄉(xiāng)，便勸說按察使將書兒納為妾。書兒后生下一個兒子，長大成人后做了滇南縣令。他也經(jīng)常率領衙役捕快上山捕捉強盜，大有其母的風度。

　　鐸說：我以前讀《馮溪傳》的時候，從書中領悟到，如果當時孟嘗君沒有派馮溪到薛地去收債的話，馮溪就不能通過收債來表現(xiàn)出自己的才能，那么馮溪就會永遠被認為是一個庸人而遭到埋沒。英雄豪杰一旦寄人籬下，如果得不到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就很容易被主人瞧不起。書兒遇到盜賊，通過滅盜向主人展示了自己的技藝，從而獲得主人的賞識，由此可見，上天對她相當不錯了。有的讀者懷疑書兒用牙齒噙住飛彈的說法不可信。難道這些讀者沒有讀過《孔子》這本書嗎？書中說，飛衛(wèi)向甘蠅學習射箭的技術，甘蠅把自己的技藝幾乎全都傳授給他了，只有用嘴噙箭的技術沒有教給他。后來，飛衛(wèi)果然背叛了甘蠅，想殺掉他，就偷偷地向甘蠅射了一箭，甘蠅在間不容發(fā)的瞬間，張開嘴銜住了來箭，反轉(zhuǎn)箭頭，向飛衛(wèi)射回去，飛衛(wèi)被逼得只好繞著樹躲避。從這個故事看來，書兒口噙鐵彈的技術，還是有所師法的，沒有眼光的人連看一個普通人都會看走眼，更別說讓他們?nèi)グl(fā)現(xiàn)那些身懷絕技的奇士了！

101，正士驅(qū)邪

　　樵陽郡的韓公，相貌極其文秀，而生性卻極其喜好習武之事，每天以騎馬舞劍為樂。未作官之前，曾帶著一個強健的仆人外出游歷五岳。在途中遇到大雪，只好投宿于荒效的一座破廟之中。

　　一更時分，雪與月色交相輝映，韓公睡不著，便起身站立在屋檐下，四下張望，面對一片潔白景象，不禁脫口說道：“真是一個琉璃天地啊！”話音剛落，陰風四起，一個面容掙獰的惡鬼，昂首闖入廟中。韓公拔劍相迎，仆人則驚恐萬狀，趴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韓公的左腳。只見那惡鬼漸漸長高，開始時還與屋檐一般高，不多時，竟又高出屋檐三丈多。再看韓公時，只見他的面貌也變成黑臉紅胡須，挺身而立，身體也逐漸增高，竟高出惡鬼又有三丈多。惡鬼見此情景，身體頓時縮小，趴在地上叩拜韓公，并說：“先生是偉丈夫！人不分富貴貧賤，所含神氣都有十丈之高。但是只要做了一件虧心事，神氣便縮短一尺。所眼下看到世上的人，高的不足五尺，低些的三二尺，最矮的站在地上如同三寸的錐子。但先生唯還保持著原有的神氣，待他日頂天立地，除了先生您還能有誰呢？望先生自勉自勉！”說完，惡鬼便不見了。仆人再看韓公，卻與原來沒有兩樣，站起來說出自己的所見，韓公竟然茫然沒有印象。

　　后來韓公升任總兵，在一次平定外寇人侵的戰(zhàn)役中不幸陣亡，被后人祭祀，奉為義烈。他留下遺作《伏鬼圖》一卷，畫中人黑臉長須，絕非是他原本相貌。而在鄰里之中，不管哪家鬧鬼，便將此畫像請入屋內(nèi)，鎮(zhèn)壓鬼邪，不多時，鬼即逃走。所以至今韓公仍有“賽鐘馗”之稱。

　　鐸說：人生來所具有的元神豪氣，像百尺的危樓一樣聳立，而一旦開始做虧心事，神氣就會一掃而空，文中的惡鬼說，人的神氣最矮的只有三寸來高，恐怕還是樂觀的說法，因為很多人的神氣連三寸也沒有。

102，惡客除淫

　　金山寺老僧普靜，畜養(yǎng)了一只猴子，毛色全都是白的，這猴天天鎖在佛殿上，讓他聽經(jīng)。一天晚上竟然掙脫鎖鏈而去，老僧嘆息說：“此猴淫心未斷，必至殺身。二十年的功行就要斷送?！?/p>

　　當時有個陜西商人某，僑居在鐵甕城，他喜歡養(yǎng)美人，他家里的婢女仆婦無不生得漂亮。一天，一個褐裘少年前來拜訪，說自己是申姓，因為家庭困苦，希望借用商人某的園亭休息。某有斷袖之癖，貪其他的俊美于是答應了。晚上，他去見這個少年，見他睡覺的床榻?jīng)]有被子，就笑著說：“榻冷如冰，抱衣難眠，如果不嫌棄，我叫人拿床被子來?！鄙倌陸?。于是某家奴帶來一床錦繡的床褥，以及鵝黃綾被一起鋪在床榻上，某拉少年同睡，就和他私交在一起。少年笑著說：“被你輕薄，怕是從此要戴發(fā)釵了?！蹦骋残χf：“你誠心跟我的話，我把你看作是和我的姬妾同等，怎會把你看作外人?！睆拇松倌觌S意進入某商的閨闥，某商也不加禁止。于是少年逐漸和某商家中的婢女仆婦私通，接著姬妾都被少年染指，剛開始還只是晚上勾結(jié)，到后面竟然白天宣淫，毫無顧忌。某商因為之前向來寵愛，因此沒法突然將之驅(qū)趕出門。

　　一天，他的一個心腹朋友來拜問他，某商悄悄和他商量。朋友說：“你自己開門揖盜，迎進壞人，罪責在你自己身上。一定要除去業(yè)種，首先要解決其‘禍根’?！蹦成陶f：“是要閹了他嗎？”朋友說：“殺雞焉用牛刀。”某堅持地詢問方法，朋友于是回答說：“世界上有一種不用一點工具就能給人施加閹刑的辦法，癡迷的人不會有所察覺?！蹦吃儐栠@個計謀，朋友說：“本地有一個妓女，小字雪狗，她下體得了巨毒，為什么不召她來呢？”某商遵從朋友的話。不久，雪狗來了，口脂面粉，不虧是煙花之地的翹楚。某商將她混入自己的姬妾群中，晚上讓她去和少年睡覺。少年得了雪狗，很高興。雪狗本來就是娼婦，擅長房術，少年又善戰(zhàn)，兩人朝夕相處，毒素入體，一點也沒有察覺。不出半月，少年兩眶漸紅，時不時用手伸進褲子里，像是在撓癢。又過了半月，就雙眉頓蹙，痛楚地呻吟，幾天后就辭別走了。但是之后兩三天必來一趟，一來就和雪狗團聚。之后的幾天，已經(jīng)不能正常走路，只能拄杖傴僂地來，和雪狗依偎擁抱，竟然一晚上只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歡好了。雪狗故意去擺弄他的下體，竟然一下子脫落。大聲喊痛，下床尋找拐杖，踉蹌著跑了。雪狗借著燈火一看，那東西大越五寸多，皮肉黏著在一起，血淋淋得像是涂了朱砂。從此以后少年竟然就不再來了。朋友過來，笑著說：“宮刑已經(jīng)完成，不過你的繡幃成蠶室【閹割用的房間】了?！蹦成绦χ硎靖兄x，用百金賞賜雪狗，讓她走了。

　　后來聽說金山塔頂，有一只白猴，下體潰爛而死。老僧將白猴葬于塔下，嘆道：“誰家的惡毒兒，將其如此慘殺。不過此猴淫根盡拔，可以凈體皈依三寶了。某商叮囑朋友將這件事保密，但是雪狗卻詳細地給別人說。

　　鐸說：一味沉迷色欲之中的癡人，必然會為自己招來滅頂之災，即使最后懸崖勒馬，估計也已經(jīng)晚了。希望每個人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不要被欲望所俘虜，最后成為欲望的犧牲品。對于男人來說，因縱欲而遭及腐刑，是最恥辱的事情，大家一定要謹慎啊。

103，芙蓉城香姑子

　　震澤有一個姓彭的書生，年紀輕輕，風流倜儻，非常艷羨文簫、彩鸞等神仙故事，總想找一個神仙伴侶，因此父母為他議定親事，他幾次都拒絕了。一天，彭生乘一葉扁舟在湖中盡興游玩，只見從上游漂來了一瓣芙蓉花，撿起來一看，花瓣上寫著一首小詞：

　　小旉山下水溶溶，記相逢。欲采蘋花，可惜遇東風。

　　午橋煙雨濃，不如歸去夢簾櫳。

　　小樓東，留得闌干，一半月明中。夜涼花影重。

　　讀完了這首詞，彭生心中非常疑惑，于是登上湖岸想去尋訪一番。他走出百余步遠，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萬余株絢麗的芙蓉花，紅色的花朵滿樹都是，竟如一幅錦繡的帳幔。穿過花樹，他來到了一座樓宇前，卻見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關著，四周一片寂靜。正在這時，一個穿黑衣的老太太開門走了出來，見了彭生說：“彭郎來了！”并把彭生引進了樓內(nèi)。這時從繪著彩風的屏風東側(cè)款款走來了一個女子，彭生急忙上前拜見。女子說：“我是芙蓉城香姑子。長期在塵世間生活，還沒碰到一個好的伴侶。得知您一向追求神仙姻緣，所以就借那首詞將您引到這兒來了?！迸砩f：“承蒙神仙垂青我這凡夫俗子，我就是一輩子做您的奴仆，也心甘情愿。”女子笑道：“您真是一個癡情的人?！庇谑欠愿篮谝吕咸驋邇?nèi)室，并放上兩張床，準備好休息的地方。夜里，香姑子在東邊那張床上睡下，并請彭生在西邊床上就寢。彭生說：“既然我已經(jīng)看到了您的芳容，就應當有肌膚之親了。更何況我們倆同處一室，怎能使人不產(chǎn)生這種念頭呢？”香姑子說：“神仙夫婦，只注重精神交流。如果認為肌膚相親才算是愛戀的話，那么秦弄玉早就抱上了孩子，又為什么簫臺上至今沒有雛鳳的鳴叫呢？”彭生強行要與香姑子親熱，但卻始終挨不著她的身體。香姑子說：“您身上的濁氣還沒除掉，即使要我勉強和您同床共枕，也還隔著一層。明天，我為您燒制丹藥，使您脫胎換骨，三天就可煉成，吃了它，我們就能歡聚了?！迸砩鷽]有辦法，只好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下。第二天一早起來，香姑子就去山中采集草藥，回來后就將草藥配好放進煉丹爐中，囑咐彭生早晚守著。彭生每天都打開爐子看看火候。香姑子笑他：“您真是性急?！迸砩f：“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人的感情也是一樣的?！?/p>

　　兩人正在調(diào)笑著，沒料到船夫找來了，并帶來了彭生母親的一封信，信中說他父親病危，希望他快回去。彭生想著丹藥馬上就快好了，自己就可以和美人親近，并成為神仙了，因此見到母親的信非常不高興。香姑子在一旁催促彭生趕快回去探視父親，彭生卻說：“生死是命中注定的，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呢？況且在這里如此快樂，我不再想著家里了?！毕愎米勇犃诉@話，勃然大怒說：“想不到你只有兒女情長，卻沒有絲毫父子之情。根本不是做神仙的材料，即使丹藥煉成，換換骨質(zhì)也無濟于事！”隨即毀了煉丹爐。彭生見此急忙乞求：“雖然我不敢再妄想和您結(jié)成百年之好，但也還求您能超度我登上仙闕做神仙?！毕愎米友劾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眼間，黑衣老太化成了一只彩鳳，香姑子騎上去，彩鳳振翅欲飛，只聽香姑子長嘆一聲：“這人沒有一點心肝，大羅天也不是沒有父親的國度！”漸漸，彩風載著香姑子溶入云彩中不見了。花草樹木樓宇一時間也不見了，船夫也不知去了哪里。彭生深感懊悔，只得怏怏地尋路回家。

　　　鐸說：“仙家夫婦，只在神交”，這句話可以作為千古名言，也可以為蘭香、綠萼她們恢復名譽。要知道，帝闕仙班，只有真正的孝子才能進人，不孝之人是成不了神仙的。傳說中伯蔭成仙而拋棄了母親，梅福成仙后不管雙親，這些全都是安人胡亂編造出來的，如果他們真的如此不孝，是不可能成為神仙的。

104，掃帚村鈍秀才

　　定陶縣有一戶富家，祖上三代積財好義，他的兒子年方十四，想請一位先生教他學習，以待日后入試科舉。但富家挑選的條件極為嚴苛，尋訪了許多人，卻始終沒有找到一位認為滿意的教書先生。一天夜里富家夢見有人告訴他說：“您想請的教書先生，非吳郡掃帚村的某某秀才不可?！备患倚褋碛X得很奇怪，便打點行裝前去姑蘇城。向人打聽掃帚村，才知在城西極偏僻的地方。

　　等他來到這里一看，竟是一片曠野，幾乎見不到行人，無處打問。忽然，有一老翁拄著拐杖走來，富家立刻上步說明來意。老翁笑道：“您要找的某某秀才正是老朽?！备患蚁渤鐾?，向老翁表明請他為兒子授業(yè)的誠意，并打算跟隨老翁去家中探訪。不料老翁回絕道：“寒舍鄙屋不足以容納貴客，既然承蒙您的召聘，現(xiàn)在就一起去府上吧。”富家十分高興，便與老翁一起返回家中，讓兒子隨他學習。老翁教授十分嚴謹，督促檢查更為嚴厲，不問寒暑時節(jié)，只求夜以繼日。富家子所讀文章，除宏詞等科藝文外，其余都是老翁平日的習作，以及每年科考中的試題。如遇富家子文章不佳，老翁便自作一篇，讓他誦讀。這年老翁與富家子同往縣學，抄錄往年科舉考試中落榜的試卷，再讓他讀。凡有當時清真雅正，堪稱上選佳作的文章，老翁都要抄錄下來，命富家子仿照人家的方法作文。如些嚴格要求，富家子學業(yè)頗有長進，春秋兩次參加科舉考試，連續(xù)中選。富家欣喜異常，特地置辦酒席為老翁賀喜，并且對他說：“先生拿出您的余力，就使我的兒子成名。不知為何您就甘心默默無聞，以布衣終老？”老翁聽了此話，不住地嘆息，許久不說話。富家又追問其緣由，老翁回答說：“我告訴您，請您不要見怪。我不是人，而是鬼。只因少年之時，不能刻苦學習，行為放蕩不羈，有愧于名教，以至于在科試考場中混跡五十余年，卻從來沒有及第的機會。而家里人輕薄，認為是我的文章不合時宜，所以才屢遭貶斥，于是便每天以‘鈍秀才’挖苦我，我終日忿忿不平，悶悶不樂，含恨而亡。如今因有高門積福，故借您的恩使文章?lián)P眉吐氣。以使世人知道鄙人一生潦倒，并非考場之罪。而且更要讓那些報考進士，想著功名成就的人懂得，成功在于本人，而不在于考場之中！”說完此話，老翁雙臂下垂，倒在地上消失了。富家驚呆了許久，不住地嘆息。

　　為了感激老翁教授其子的恩德，又再次來到掃帚村。見到一幢破舊的老房，在左側(cè)停放著一口棺材，有一位老婦人正在灶下做飯。富家上前詢問，老婦人回答說：“這是我的丈夫，死了已有三年了！他活著的時候，我抱怨他，叫他‘鈍秀才’?！迸R終前，他對我說：“我沒有什么德，不能以功名成就使你富貴，等我死后，必當以文章賜福給你，我一直記著亡夫的遺囑，茍延殘喘，以度晚年?！备患衣犃诉@話，更感到妻涼，也更懷念亡靈。他拿出千兩銀錢以撫恤其家，又厚葬老翁后才返回家鄉(xiāng)。其后，富家兒子入仕作了縣令，便將老婦人迎養(yǎng)在于自己家中，直到送終。

　　鐸說：對于讀書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品德，其次是文章，所以那些金榜題名的人，多半都是積德積福的人，年輕時做人不守規(guī)矩，失去了德行，一直到老，他的名字都不會登上金榜，像故事里的老翁，即使通過自己的弟子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但畢竟還是在自己死了以后。弟子報答他，也只能通過掃基供食的方式來報答，和三拜登科的人比起來，又遜了一籌了?？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