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下)》解讀
作者:【先秦】孟子
? ? 莊暴見孟子[1],曰:“暴見于王[2],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痹唬骸昂脴泛稳??”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3]!” 他日,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4]?!?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5]?” 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于此[6],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7],舉疾首蹙而相告曰[8]:‘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9]?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裢跆铽C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10],舉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藷o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11]?!?strong>注釋:[1]莊暴(bào):齊國大臣?!2]見于王:被王召見。于:表示被動,相當于“被”。 [3]以上兩句意為,大王非常喜愛音樂,那么齊國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其:表推測、估計。庶幾:古代習語,猶今語所謂“差不多”。 [4]由:通“猶”。好像?!5]以上三句意為,獨自享受快樂,與別人一起享受快樂,哪一種更快樂?下面“與少樂樂”一段,與此意同。樂樂(yàolè):前一樂字,指喜好;后一樂字,指快樂。一說后一樂指音樂(yuè),亦可通?!6]今:猶“若”?!7]管籥(yuè):古管樂器名。籥:似笛而短小?!8]此句意為,全都愁眉苦臉地相互議論說。舉:都。蹙(cù è):形容愁眉苦臉的樣子。蹙:緊縮。:鼻梁?!9]極:疲困;窮困?!10]羽旄:鳥羽和牦牛尾,古人用作旗幟上的裝飾,故可代指旗幟。 [11]以上兩句意為,假如大王能和百姓一同快樂,就可以稱王天下了。原邊注:因宣王好樂,勸其推己及人以行仁政。 推己及人,與民同樂,民亦樂其樂。點評:本章的王雖然沒有明說,但應(yīng)“是指齊宣王。這是由上一章和下一章所言都是齊宣王的事情而推知的”(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8頁)。故本章仍為孟子在齊國時與宣王的對話。 儒家重忠恕之道,主張推己及人,孟子對其做了進一步發(fā)展,并運用到君民關(guān)系上,作為游說諸侯行仁政、王道的方法。宣王好音樂,孟子便通過兩個設(shè)問向其表明,“獨樂”不如“與人樂”“與眾樂”更快樂,一個統(tǒng)治者不應(yīng)滿足于個人的快樂,而應(yīng)該與民同樂,做到與民同樂,才能得到民眾的擁護,并最終稱王天下。 本章孟子提到“今之樂由(猶)古之樂也”,需要做點說明。孔子推崇古代雅樂,反對鄭國的流行音樂,主張“放鄭聲”,原因是“鄭聲淫”(見《論語·衛(wèi)靈公》);而孟子卻認為流行音樂與古代雅樂差不多,與孔子的觀點顯然不同。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戰(zhàn)國時代禮樂進一步崩壞,孟子所遇的君主又都好貨、好色、好樂,所以孟子不好再固守孔子的樂教理想,而著眼于從啟發(fā)君主“與民同樂”入手?!敖裰畼贰迸c“古之樂”雖有差別,但在應(yīng)“與民同樂”上則是一致的。朱熹《集注》中曾引范氏語,對此有精辟說明:“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齊王之好樂開導(dǎo)其善心,深勸其與民同樂。而謂今樂猶古樂,其實今樂、古樂何可同也?但與民同樂之意,則無古今之異耳……蓋孔子之言,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時之急務(wù),所以不同?!?/p>
? ?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1],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2]?!?/p>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p>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3],雉兔者往焉[4],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5]?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后敢入。臣聞郊關(guān)之內(nèi)有囿方四十里[6],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于國中[7],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注釋:
[1]囿:古代畜養(yǎng)禽獸的園林?!2]傳:指古代文獻。朱熹《集注》:“傳,謂古書。” [3]芻蕘(ráo):割草采薪。芻:割草。蕘:柴草。亦用作動詞。 [4]雉兔:用作動詞,指獵取野雞兔子?!5]以上三句意為,文王與百姓共同享用它,百姓認為太小,不是很自然的嗎?同:共。指共享?!6]郊關(guān):四郊之門,起拱衛(wèi)防御作用?!7]此句意為,這就好像是在國內(nèi)設(shè)下了一個方圓四十里的陷阱。阱:陷阱。
原邊注:
與民同之,故民以為??;不與民同之,則民以為大。
點評:
本章論推己及人,“與民同之”。孟子不反對君主可以有私人財產(chǎn)、物質(zhì)享受,但主張君主應(yīng)“與民同之”?!芭c民同之”是孟子民本思想的一個重要原則,對于君主的一切物質(zhì)財富、精神享受,孟子都用這一原則來處理。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推己及人”,靠國君的道德自覺,而國君的道德自覺則需要孟子這樣士人的誘導(dǎo)。本章以園囿為例,說明文王與民同之,故民以為?。恍醪慌c民同之,則民以為大。前者是與民同之的榜樣,后者則是反面代表。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1],文王事昆夷[2]。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3],勾踐事吳[4]。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5];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6]。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对姟吩芠7]:‘畏天之威,于時保之[8]?!?/p>
王曰:“大哉言矣[9]!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10]:‘王赫斯怒[11],爰整其旅[12],以遏徂莒[13],以篤周祜[14],以對于天下[15]?!宋耐踔乱?。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稌吩籟16]:‘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17],天下曷敢有越厥志[18]?’一人衡行于天下[19],武王恥之[20]。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p>
注釋:
[1]湯:商湯,商朝的創(chuàng)建人。葛:葛伯,葛國的國君。葛國是商緊鄰的小國,故城在今河南寧陵北十五里處。湯曾派人給葛伯送去牛羊糧食,卻被葛伯殺害?!2]文王:周文王。昆夷:也寫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國名?!3]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周族首領(lǐng)。獯鬻(xūn yù):又稱獫狁(xiǎn yǔn),當時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4]以上六句意為,只有仁者能以大國的身份感化小國,所以商湯曾愛護葛國,文王曾愛護混夷。只有智者能以小國的身份侍奉大國,所以周太王曾侍奉獯鬻,勾踐曾侍奉吳國。勾踐:春秋時越國國君。吳:指春秋時吳國國君夫差。勾踐曾臣服吳王夫差?!5]以上兩句意為,大國感化小國,這是因為喜愛天命。事:這里有感化的意思?!6]以上兩句意為,小國服從大國,這是因為畏懼天命。事:服侍、服從之意。 [7]《詩》云:此指《詩·周頌·我將》。 [8]以上兩句意為,敬畏天的威嚴,因此得到保佑。時:通“是”?!9]此句意為,講得太好了!大:善;好?!10]《詩》云:此指《詩·大雅·皇矣》?!11]赫斯:指帝王盛怒貌。斯:語氣詞。 [12]爰:語首助詞。無義?!13]遏:止。徂(cú):往;到。莒:殷末國名?!14]篤:厚。祜:福?!15]以上五句意為,文王勃然發(fā)怒,整頓派遣軍隊,狙擊侵莒之敵,增加周國威福,報答天下期望。對:酬答;答謝?!16]《書》:此乃《尚書》逸文,偽古文《尚書》放入《泰誓上》篇。 [17]惟我在:即“惟在我”。趙岐注:“四方善惡皆在己,所謂在予一人?!薄18]以上七句意為,上天降生百姓,為他們設(shè)立君主,設(shè)立師長,要他們協(xié)助上天愛護百姓。天下有罪和無罪的,都由我來負責,天下誰敢有非分之想?厥:其?!19]一人:指殷紂王。衡行:即“橫行”?!20]以上兩句意為,有一個人橫行霸道于天下,武王就感到恥辱。指武王起兵伐紂滅殷。
原邊注:
樂天者保有天下而不侵人之國,畏天者服從大國而不喪其國,所可伐者僅殘暴之國。
勸宣王好大勇,而非小勇。
點評:
本章論交往鄰國之道,是王道政治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孟子從儒家立場出發(fā),提出仁、智的外交原則,認為仁者能夠以大國感化小國;智者能夠以小國服從大國。其中“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幾句中的“天”含義較為抽象,大致而言,可以理解為主宰之天或者義理之天,即天是世間的最高主宰或者價值原則。天生育萬物,無所不覆,無所不養(yǎng),體現(xiàn)著仁愛的價值原則,所以真正的仁者不會恃強凌弱,以大欺小,而是“修文德以來之”,這是因為他自覺地尊奉天的意志或原則。愛護葛國的商湯、愛護混夷的文王即是其代表。同時,天高高在上,代表一種尊嚴與秩序,智者認識到這一點,便會以小侍大,敬畏天的意志或原則,侍奉獯鬻的周太王、侍奉吳國的勾踐是其代表。喜好天命的仁者可以行王道,保有天下,而敬畏天命的智者只能保住國家。
宣王雖然認為孟子講得好,但又提出勇,實際是想把逞強好勇作為對外邦交的原則。面對宣王的發(fā)問,孟子回答得好:大王不要喜歡匹夫之勇,而應(yīng)喜好文王、武王之勇,也就是仁者之勇。用在對外邦交上,就是不要因個人的私欲恃強凌弱,而應(yīng)為民眾的利益誅伐不道。
? ?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1]。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2]。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3];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于晏子曰[4]:‘吾欲觀于轉(zhuǎn)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瑯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觀也[5]?’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6]。諸侯朝于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7]。無非事者[8]。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9]。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10],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11]?!苯褚膊蝗唬瑤熜卸Z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12]。睊睊胥讒[13],民乃作慝[14]。方命虐民[15],飲食若流[16]。流連荒亡,為諸侯憂[17]。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18]。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19]。’
“景公悅,大戒于國,出舍于郊[20]。于是始興發(fā)補不足[21]。召大師曰[22]:‘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23]!’蓋《徵招》《角招》是也[24]。其詩曰:‘畜君何尤[25]?’畜君者,好君也[26]?!?/p>
注釋:
[1]雪宮:齊宣王的離宮,為正宮之外臨時居住的宮室?!2]以上兩句意為,人們得不到這種快樂,就會抱怨他們的國君。非:動詞。非難;埋怨?!3]以上兩句意為,得不到就抱怨他們的國君,是不對的。非:不對;錯誤。 [4]齊景公:春秋時齊國君主姜杵臼,公元前547年至前490年在位。晏子:齊國著名賢臣晏嬰?!5]以上四句意為,我想去巡游轉(zhuǎn)附、朝儛這兩座山,然后沿著海邊往南,一直到瑯邪。我該怎么做才能和古代先王的巡游相比呢?轉(zhuǎn)附、朝儛:均為山名。放:至。瑯邪(yá):山名,在今山東青島黃島區(qū),面臨黃海。觀:游覽?!6]以上三句意為,天子到諸侯國去叫巡狩。巡狩,就是巡視諸侯所守的疆土。 [7]以上三句意為,諸侯去朝見天子叫述職。述職就是匯報履行職守的情況?!8]無非事者:無不和政事有關(guān)?!9]以上兩句意為,春天巡視耕作情況,補助貧困;秋天巡視收獲情況,救濟歉收?!10]豫:指帝王秋天出巡?!蛾套哟呵铩栂乱弧罚骸疤熳又T侯為巡狩,諸侯之天子為述職。故春省耕而補不足者謂之游,秋省實而助不給者謂之豫?!薄11]以上六句意為,我王不巡游,我哪能得養(yǎng)息?我王不視察,我哪能得補助?巡游又視察,為諸侯的榜樣。度:法度,亦即榜樣?!12]以上三句意為,現(xiàn)在的巡游卻不是這樣,隊伍一出動就要籌集糧食,使得饑餓的人沒飯吃,勞累的人不得休息。糧食:用作動詞。指籌集糧食?!13]此句意為,人們側(cè)目而視,怨聲載道。睊(juàn)睊:因憤恨側(cè)目而視的樣子。胥:都。讒:毀謗?!14]此句意為,百姓于是被迫作惡。慝(tè):惡。 [15]此句意為,這種巡游違逆天命,禍害百姓。方命:違命;抗命。方:違背;違反?!16]飲食若流:大吃大喝如流水?!17]以上兩句意為,這種流連荒亡,使得諸侯也擔憂?!18]以上四句意為,從上游順流玩到下游,樂而忘返,叫作流;從下游逆水玩到上游,樂而忘返,叫作連;打獵不知厭倦,叫作荒;喝酒不知滿足,叫作亡?!19]惟君所行也:現(xiàn)在要看大王怎么做了。 [20]以上三句意為,景公很高興,在都城內(nèi)做了充分的準備,然后搬到郊外去住。大戒:充分準備。戒:準備。舍:居住?!21]此句意為,于是就開倉救濟窮人。興發(fā):開倉放糧?!22]大師:讀為“太師”,古代的樂官?!23]此句意為,給我作一首君臣同樂的樂曲!說:同“悅”?!24]《徵(zhǐ)招》《角招》:古代樂曲名?!25]畜(xù)君:匡正君主的過失。朱熹《集注》:“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 [26]以上四句意為,其中有句歌詞說:“匡正君主的過失有什么不對呢?”匡正君主的過失,正是愛護君主啊。
原邊注:
賢者與民同樂,民亦得其樂。若不得,則怨其上不與民同樂。
子思曰:“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保ü曛窈啞遏斈鹿珕栕铀肌罚?/p>
點評:
本章論推己及人、“與民同樂”。宣王問賢者亦可以有雪宮之樂?其所說的“樂”指個人的享樂,實際是君主的特權(quán)。而孟子則從“與民同樂”來理解“樂”,強調(diào)君主的責任和義務(wù)是與民同樂,認為“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故真正的快樂是與民同樂,是君主、百姓皆得到、實現(xiàn)其快樂。后北宋政治家、儒家學(xué)者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無疑受到孟子的啟迪,是對孟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是真正的“賢者之樂”。
本章后面一段舉出齊景公與晏嬰的故事,進一步表達了孟子反對暴政、關(guān)心民眾疾苦的仁政思想。
?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1],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2],則勿毀之矣?!?/p>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3],耕者九一,仕者世祿[4],關(guān)市譏而不征[5],澤梁無禁[6],罪人不孥[7]。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8]。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对姟吩芠9]:‘哿矣富人[10],哀此煢獨[11]!’”
王曰:“善哉言乎!”
注釋:
[1]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yǎng)老、教學(xué)等大典,都在此舉行。趙岐注:“謂泰山下明堂,本周天子?xùn)|巡狩朝諸侯之處也,齊侵地而得有之。人勸齊宣王,諸侯不用明堂,可毀壞,故疑而問于孟子當毀之乎。”按趙說,這里是指泰山明堂,是周天子?xùn)|巡時所設(shè)。 [2]王政:王道之政,猶王道、仁政?!3]岐:地名,在今陜西岐山東北。相傳周太王古公亶父自豳(bīn,陜西旬邑)遷此建邑,成為周族居住之處?!4]以上兩句意為,耕田者交納九分之一的稅,出仕者世代承襲俸祿。 [5]關(guān)市譏而不征:關(guān)卡和市場只稽查不征稅。譏:稽查?!6]此句意為,不禁止在湖泊中捕撈。澤梁:在水流中用石筑成的攔水捕魚的堰?!盾髯印ね踔啤罚骸吧搅譂闪?,以時禁發(fā)而不稅?!睏顐娮ⅲ骸笆^水為梁,所以取魚也?!薄7]孥(nú):妻子兒女。這里用作動詞。不孥,即不牽連妻子兒女?!8]以上兩句意為,這四種人,是天下貧窮百姓中沒有依靠的。告:訴說,引申為依靠?!9]《詩》云:以下兩句出自《詩·小雅·正月》?!10]哿(gě):同“可”?!11]以上兩句意為,富人的生活過得去,最可憐的是孤獨無依靠的人。煢(qiónɡ)獨:指孤獨無依靠之人。
原邊注:
文王之行仁政。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12]?!?/p>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13],《詩》云[14]:‘乃積乃倉,乃裹糇糧[15],于橐于囊[16],思戢用光[17]。弓矢斯張,干戈戚揚[18],爰方啟行[19]?!示诱哂蟹e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20]?”
注釋:
[12]以上兩句意為,我有個毛病,我喜歡錢財。貨:財物?!13]公劉:周族早期首領(lǐng),曾率部落從邰遷至豳,周族從此興旺起來?!14]《詩》云:以下七句引自《詩·大雅·公劉》?!15]裹:包扎;纏繞。糇(hóu)糧:干糧?!16]橐、囊:盛東西的口袋?!17]思:語氣詞,無義。戢:同“輯”,和睦。用:因而。光:發(fā)揚光大?!18]干戈戚揚:四種兵器。干:盾牌。一說刺人之兵器。戈:古代主要兵器,有突出的援,援上下皆刃,用以橫擊和鉤殺。戚:斧一類兵器。揚:鉞,大斧?!19]以上七句意為,糧食積滿倉,準備好干糧,裝進小袋和大囊,和睦團結(jié)爭榮光。箭上弦、弓開張,干戈斧鉞拿手上,于是啟程奔前方。爰:于是;就。方:開始。啟行:出發(fā)。 [20]以上三句意為,大王如果喜歡錢財,使百姓也能有錢財,那么稱王天下有什么困難呢?
原邊注:
推好貨之心,與百姓共之,則可稱王天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p>
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芠21]:‘古公亶父[22],來朝走馬[23],率西水滸[24],至于岐下,爰及姜女[25],聿來胥宇[26]?!斒菚r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釋:
[21]《詩》云:以下六句引自《詩·大雅·綿》?!22]古公亶(dǎn)父:即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23]來朝:第二天早上。 [24]率:循。滸:水邊?!25]爰:語首詞,無義。姜女:太王的妃子。也稱太姜?!26]以上六句意為,太王古公亶父,清晨騎馬奔馳,沿著西邊水濱,來到岐山腳下,帶著寵妃姜氏女,視察居處好安家。聿:語首詞,無義。胥:省視,視察。宇:屋宇。
原邊注:
推好色之心,與百姓共之,則可稱王天下。
點評:
本章詳論仁政的內(nèi)容及推己及人行仁政的方法。孟子以文王治岐為例,說明仁政的具體內(nèi)容,包括“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guān)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等等。當宣王以自己“好貨”“好色”推脫時,孟子則用公劉好貨、古公亶父好色的事例,說明關(guān)鍵要“與民同之”。若能像先王那樣,擴充好貨之心,讓百姓居有余糧,過上富足的日子;擴充好色之心,讓男女成家立業(yè),過上美滿的生活,一樣可以稱王天下。在《梁惠王上》1.7中,孟子曾以宣王對?!安蝗唐潇馋ⅰ薄耙娖渖?,不忍見其死”為例,勸說宣王“推恩”,“保民而王”。其所推主要是“不忍”之心,也就是惻隱之心,本章所推則是“好貨”“好色”之心。故在孟子這里,實際存在兩種“推”,一種是推己之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是道德情感的擴充、推廣,用孟子的話說是“推恩”;一種是推己之好貨、好色之心,實際是將心比心,承認他人生理欲望的合理性,強調(diào)“與民同之”。兩種“推”有所不同,但又存在著聯(lián)系。其中前一種“推”是后一種“推”的前提或根據(jù),只有“推恩”才有可能做到“與民同之”;后一種“推”則是前一種“推”的落實和實現(xiàn),“推恩”須體現(xiàn)為對民眾物質(zhì)及婚姻生活的關(guān)注。兩種“推”都發(fā)生在國君與民眾之間,是自上而下的關(guān)愛和施與,也就是孟子所講的“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7.9),是儒家忠恕之道的重要內(nèi)容。
本章開頭提到的“明堂”,即“明政教之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治教化的地方。舉凡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yǎng)老、教學(xué)等大典,都在此舉行。在中國古代政治及文化運作中,明堂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多有關(guān)于明堂的記載,如《周禮·冬官考工記》中有關(guān)于明堂形制的描述,《小戴禮記》中有《明堂位》一篇,《大戴禮記》中也有《明堂》篇,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筑規(guī)格,以及政教活動的內(nèi)容。宣王提到的明堂,據(jù)說是周初武王東征時所建,位于當時屬于齊國境內(nèi)的泰山腳下。戰(zhàn)國中期,各大諸侯國雖然不再打出尊周的口號,但還沒有誰明目張膽地提出滅周的主張。當時的齊宣王一心稱霸中國,征服天下,存有取代周天子的野心,便借口別人建議他拆毀明堂,來試探孟子。對于宣王的發(fā)問,孟子避開尊周與否的問題,只強調(diào)明堂是推行王道之堂,象征著王道理想,如要實行仁政,就不應(yīng)拆毀明堂,把話題引到了仁政、王道上。說明孟子并不固守原有的政治制度和尊卑秩序,而是更重視統(tǒng)治者行仁政、王道,認為行仁政、王道,比遵守原有的政治制度和尊卑秩序更重要。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1],比其反也[2],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3]?”
王曰:“棄之?!?/p>
曰:“士師不能治士[4],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5]?!?/p>
曰:“四境之內(nèi)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
注釋:
[1]妻子:妻子和兒女。之:往;到……去。 [2]比:及;至。反:同“返”。 [3]以上四句意為,如果大王有一個臣子把妻兒托付給朋友照顧,自己到楚國去游玩,等他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兒卻在受凍挨餓,那該怎么辦呢? [4]此句意為,士師管不好他的下屬。士師:司法官?!5]已:罷免。
原邊注:
理屈詞窮,知己亦當罷免。
點評:
本章論君之職責,是孟子民本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孟子通過三個設(shè)問,環(huán)環(huán)緊扣,層層遞進,最后一問,迫使“王顧左右而言他”。寥寥數(shù)字,微妙傳神,生動地勾畫出宣王尷尬難堪、理屈詞窮的窘態(tài)。其背后的潛臺詞是,君主不過是受上天之托的管理者,他只具有對天下的管理權(quán),而不具有所有權(quán),如不稱職,同樣可以易位。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1]。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2]?!?/p>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3]?”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4]?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绱?,然后可以為民父母。”
注釋:
[1]以上三句意為: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說國中要有高大的樹木,而是說要有世代建立功勛的大臣?!2]以上三句意為,大王現(xiàn)在沒有親信的臣子,過去任用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進:進用?!3]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我怎樣才能識別無能之人而不任用他們呢? [4]以上五句意為,國君進用賢才,如果不得已,將會使卑者超越尊者,疏者超越親者,能不慎重嗎?
原邊注:
民意為上。
點評:
本章論述選用賢才和罷免不才,強調(diào)了民眾意見的重要性。本章的觀點,應(yīng)是受到孔子“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論語·衛(wèi)靈公》)的影響,但孟子突出了民的地位,強調(diào)民意在決策中的重要性,將其作為官吏任免的重要依據(jù),是對民本思想的一個重要發(fā)展。
本章提到“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并不意味著孟子反對尚賢。相反,《孟子》一書中多次談到尚賢,主張“尊賢使能,俊杰在位”(3.5),要求“立賢無方”(8.20)。孟子這樣講,可能是因為“卑逾尊,疏逾戚”在當時還是一件大事,故要求執(zhí)政者謹慎處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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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1],武王伐紂[2],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3]?!?/p>
注釋:
[1]湯放桀:湯,商朝的開國之君。桀,夏朝最后一個君主。放,流放。傳說商湯滅夏后,把桀流放到南巢(據(jù)傳在今安徽巢湖一帶)?!2]武王伐紂:紂,商朝最后一個君主,昏亂殘暴。周武王起兵討伐,滅掉商朝,紂自焚而死。 [3]以上五句意為,殘害仁的人叫作賊,殘害義的人叫作殘,殘賊之人叫作獨夫。我只聽說誅殺了獨夫紂,沒聽說殺害國君。
原邊注:
《周易·革·彖辭》:“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
點評:
本章論湯武革命。孟子雖承認君的統(tǒng)治地位,但并不把君看作是最高的,君之上還有天,而天又是民意的代表,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故君主不過是上天推選的管理者,只有行仁政,保民、愛民,其統(tǒng)治才具有合法性;若殘仁害義,便成為人可誅之的獨夫民賊。正是基于這一點,孟子肯定了湯武革命的正當性和合理性。誠如學(xué)者所言:“人君上面的神,人君所在的國,以及人君的本身,在中國思想正統(tǒng)的儒家看來,都是為民的存在……可以說神、國、君,都是政治中的虛位,而民才是實體?!薄凹词箯慕y(tǒng)治者的角度來看,不僅那些殘民以逞的暴君污吏沒有政治上的主體地位,而那些不能‘以一人養(yǎng)天下’,而要‘以天下養(yǎng)一人’的為統(tǒng)治而統(tǒng)治的統(tǒng)治者,中國正統(tǒng)的思想亦皆不承認其政治上的地位。”(徐復(fù)觀《學(xué)術(shù)與政治之間》,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5年版,第51—52頁)“孟子之政治思想,遂成為針對虐政之永久抗議?!薄皩V茣r代忠君不二之論,誠非孟子所能許可?!保ㄊ捁珯?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第1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7—88頁)
? 孟子謂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1]。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2],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xué)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如[3]?今有璞玉于此[4],雖萬鎰[5],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xué)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釋:
[1]工師:管理各種工匠的官員。 [2]此句意為,木匠把木料砍小了。斫(zhuó):砍削。 [3]以上四句意為,人從小學(xué)會一種本領(lǐng),長大了就要運用,大王卻說:“姑且丟掉你所學(xué)的來聽我的?!边@樣行嗎? [4]璞玉:未經(jīng)雕琢加工過的玉?!5]鎰(yì):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為一鎰。
原邊注:
范祖禹:“古之賢者,?;既司荒苄衅渌鶎W(xué);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賢者不能從其所好?!保ㄖ祆洹都ⅰ芬?/p>
點評:
本章為孟子向齊宣王的進諫之言,強調(diào)治國當尊重賢者之言。孟子到齊國后,對宣王循循善誘,不斷宣講“王道”“仁政”,但宣王不僅充耳不聞,不為所動,反而要求孟子放棄主張,聽命于自己。故孟子用兩個比喻說明:治國與造房、治玉一樣,都需要專業(yè)的知識與技能。宣王要求別人聽命于自己,正如教導(dǎo)玉匠如何雕琢玉石一樣可笑。
蘇格拉底曾提出,如果我們想使一個人成為鞋匠,就要送他去見鞋匠;要成為醫(yī)生,就要送他去醫(yī)生那里,其他行業(yè)也是一樣。(參見《美諾篇》,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23頁)因此在他看來,“如果做鞋或評判鞋的好壞要請教具有專門知識的鞋匠,為什么治理國家和評判政治的好壞卻不去請教具有專門政治知識的人,而去請教只具有制鞋、做馬具等手藝的人,甚至并無任何專門知識可言的人呢?”蘇格拉底與孟子都強調(diào)治國需要專業(yè)的知識與技能,但具體語境又有所不同。孟子針對的是世襲制下的國君,蘇氏針對的則是直接民主制下的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