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希望，也是痛苦的開始

關于試管嬰兒的變化悄然發(fā)生著。

2022年2月，北京市對53項輔助生殖技術項目進行統(tǒng)一定價，并將宮腔內人工受精術、胚胎移植術等16項項目，也就是常說的試管嬰兒相關技術納入醫(yī)保。

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在北京醫(yī)科大學第三醫(yī)院出生；1996年，國內首例運用“卵胞漿內單精子顯微注射技術”的第二代試管嬰兒出生；隨后二十多年間，國內的胚胎植入前遺傳診斷技術逐步提升。

政策與技術的發(fā)展，讓孕育試管嬰兒的路途變得越來越容易。

但當我們把視角回歸具體的家庭，尤其是近乎獨自承擔起生育責任的女性時，身心遭受的苦難卻是普遍的。促排、取卵、取精，完成精卵的體外結合，制成胚胎，再移植到子宮中，整個過程漫長而復雜，每一步都有失敗的風險。

40%-60%，這是試管嬰兒的整體妊娠率，它在成為希望的同時，也成為痛苦的開始。

在湖南長沙，幾家知名生殖醫(yī)院附近，許多家庭旅館分布在馬路兩旁。這些旅館老板是醫(yī)院的?？停齻兠刻炫阒鴣碜鲈嚬軏雰旱呐源┧笤卺t(yī)院里，帶她們去做檢查，打促排針。

本文的主人公林暢，從2012年開始辦家庭旅館?，F(xiàn)在她在這一行已經做了十年，透過試管嬰兒的小切口，她看見家庭生活的一地雞毛。

在旅店里，林暢看到人們?yōu)榱撕⒆痈冻龅呐Γ惨娮C過無數(shù)的辛酸。有的人一次就能成功，有的做了很多次還是失敗。而那些看似有了完滿結果的人，也有自己的不易。

雖然故事的結果走向不同，但孩子永遠是話題的中心。

家庭旅館

開旅店之前，林暢賣過服裝，在大學城里開過飯店，還和經常來吃飯的學生學過韓語。后來看身邊朋友開家庭旅館賺了錢，她開始動心，決定也加入到這一行中。

旅店的起步不算容易。在這一行，旅店老板要做的不僅僅是坐在前臺收錢，還要帶著新住客去醫(yī)院，幫她們熟悉各項檢查流程。剛開始，林暢為了熟悉附近的醫(yī)院，每天都抽空去醫(yī)院轉轉，看別人做試管嬰兒有哪些步驟，每項檢查在哪里做。醫(yī)院附近競爭激烈，有時她問同行某項檢查的地點，別人會故意誤導她，讓她樓上樓下來回跑。

等熟悉醫(yī)院之后，林暢就去推銷旅店。她主動帶患者去做檢查，幫她們排隊，再告訴她們如果有需要可以住到家庭旅館里。但很多時候，她在醫(yī)院帶了一天患者，也沒能爭取到一個顧客。她的腳上有著厚厚的繭，都是那幾年跑出來的。

后來熟客之間相互推薦，林暢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

面對這樣一群特殊的住客，林暢的手機要保持全天24小時待機，因為意外隨時有可能發(fā)生。尤其是剛剛做完胚胎移植的孕媽，在前幾個月胎兒會不太穩(wěn)定。經常有住客半夜發(fā)現(xiàn)自己出血，慌張地撥通林暢的電話，她接到電話就立馬趕去旅店，把人送去醫(yī)院。

林暢知道做試管嬰兒的過程有多艱難，在促排卵后，如果卵子發(fā)育成熟，需要進行取卵，完成對精子和卵子的體外結合，制成胚胎，再移植到女性的子宮中。整個過程漫長而復雜，每一步都有失敗的風險。每次有新住客入住，林暢陪她們去醫(yī)院，都會仔細記下醫(yī)生交代的事，再一遍遍講給她們。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

林暢在醫(yī)院給別人發(fā)名片時，遭受冷眼是常事。有次她在等候區(qū)遇到一對夫妻，她走到對方面前遞上名片，告訴他們如果有住宿的需要，可以來自己的旅店。座位上的女性瞟了她一眼，奪過她的名片砸到地上，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林暢至今都忘不了那個眼神，當涉及孩子的話題撕扯下家庭最后的遮羞布，讓人保持禮貌或許是苛刻的要求。

還有人把她的好意視為理所當然。林暢接待過一個有抑郁癥的女孩，知道女孩的病情后，她總會特別關照一下。有時候醫(yī)護人員說話比較直接，口氣稍微重一些，“她的頭發(fā)都是一根一根豎起來的”，林暢只好幫她去溝通。

女孩住院時，林暢看到她身邊沒有家人陪護，衣物換洗也不方便，就和她講，如果有需要換洗的衣服可以交給她，她帶回家去洗。她擔心女孩吃不好，一天送三頓飯，給她買水果。

當時是七月，正是太陽毒辣的時候，一個星期下來，林暢曬黑了不少。

從醫(yī)院回來后，女孩又在旅店住了一段時間。有天，她突然告訴林暢要去給一個親戚陪床，暫時不會再來了。但到了女孩去醫(yī)院檢查的時間，林暢擔心女孩會忘記，特地發(fā)信息和打電話提醒她，但電話卻打不通了。后來林暢才知道，原來女孩偷偷換了家旅店，也就不再需要她的記掛了。

但有些時候，林暢也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在她的旅店里，曾有一個做了很多次試管，統(tǒng)統(tǒng)失敗的女孩，她到最后幾乎要放棄。林暢安慰了她很久，告訴她，她永遠都不是最差的那一個。最后那個女孩堅持了下來，順利成為了母親，她又來林暢的旅店里準備做第二胎。

她告訴林暢，如果當年不是她的鼓勵，自己可能早就放棄了。

孩子

開家庭旅館這么多年，林暢見過許多人和故事，孩子永遠是話題的中心。

孩子對不同的家庭，有著不同的意義。

林暢曾見過來自貴州的一家五口，一對看起來并不年輕的夫妻，帶著自己的女兒、女婿和外孫前來住宿。當時林暢一臉懵，她不知道誰是要做試管嬰兒的那個人。問過之后，她才知道，要做試管嬰兒的居然是那位50多歲的媽媽。她本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在20歲時出車禍身亡，事故責任方賠了他們一些錢，于是夫妻倆決定拿著這筆錢來做試管嬰兒，再生一個兒子。

但她已經停經一年多了。林暢勸她，這種情況的風險太大，他們還有三個女兒，沒必要冒險。女人告訴林暢，如果自己沒有兒子，會被人瞧不起，遭到鄉(xiāng)鄰的非議。林暢勸不動他們，還是讓他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女人，先得調好月經，但月經調出來的同時，可能會引發(fā)癌癥。聽到醫(yī)生這樣講，夫妻倆嚇得立馬就回了家。

還有些家庭，舉全家之力想求一個孩子。

在七八年前，一對邵陽的年輕夫婦在熟人介紹下來到林暢的旅店。林暢帶他們做完檢查后，醫(yī)生給出方案，說明了做試管嬰兒的費用，需要兩萬五。夫妻倆當時就犯了難，他們告訴林暢，家里暫時拿不出這么多錢，只能等湊夠錢再來做。后來兩個人又到外地打了一年工，第二年攢夠錢回到長沙，但一年前的檢查結果已經作廢，他們只能再花六千重新去做檢查。

還有一對從貴州山區(qū)來的中年夫妻，當時醫(yī)生考慮到女方的年紀比較大，卵巢環(huán)境和卵子質量并不是很好，建議他們做第三代試管嬰兒，也就是在胚胎植入前進行遺傳學篩查，盡可能降低畸形兒出生率，這也意味著更高的手術費用，他們至少需要準備七八萬。為了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兩個人還是簽了合約。不過當時，他們手上只有湊來的兩三萬。

林暢知道他們的情況后，又跑去醫(yī)院一趟，告訴醫(yī)生實際情況，問目前女方的染色體是否異常，如果正常的話風險相對來說比較小，是否可以更換方案。在確認女方染色體并無異常后，醫(yī)生答應了林暢的請求，重新調整了方案。

這只是過了第一關。那天下午林暢正在旅店里和大家聊天，夫妻倆平時都是笑瞇瞇的，回來也會和她們打招呼，但那天進門時兩個人一聲沒吭就進屋了。等到晚飯時，她注意到男人沒怎么吃飯就出去了，林暢察覺到不對勁，就跟了出去。

走到樓梯口，她看到男人躲在后面哭。問過之后，才知道是前幾天打促排針的效果并不好，幾乎沒有成熟的卵泡。醫(yī)生告訴他們，如果一直都是這樣的情況，可能需要終止整個流程。一旦終止，相當于前面的費用也都白交了。林暢只能安慰他，堅持下去，或許下一次就能成功了。

幸運的是，他們最終取到了卵泡，胚胎移植很成功，一個月后，胎像穩(wěn)定，兩人準備回家。臨走時，他們給林暢包了880塊錢的紅包，但她最后還是拒絕了。

未知的結果

在林暢的家庭旅館里，幾乎每個房間的墻上都掛著寶寶的海報。來到這里的每個家庭，都期待著自己能有一個孩子，但是沒有人知道結果會怎樣。

前幾年，一對在廣東做了七八年試管嬰兒的夫妻找到林暢，說想來長沙試試。林暢帶他們檢查后，醫(yī)生說男方的精子質量不太好，會影響到胚胎移植的效果。夫妻倆在長沙進行了三次胚胎移植，但每一次都是沒過多久，胚胎就停止發(fā)育。最后一次嘗試時，女孩終于懷上了，但兩個月之后突然胎停，只能清宮。

折騰久了，女孩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婆家覺得是她身體不好沒法受孕。女孩回婆家時，在飯桌上，婆婆問她，可不可以讓她老公和別人生一個孩子，抱回家給她帶。當時她丈夫也在旁邊，沒有說話。她知道這是他們在逼自己離婚。

為了能有孩子，做了這么多年的努力，她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還有一對來自貴州的年輕夫妻，做試管嬰兒的過程也不順利。幾次取卵失敗后，他們特意去衡山拜了菩薩。接下來的一次取卵，妻子順利取出12個卵子，有10個匹配成功了。醫(yī)生給出了方案，為了增加成功率，先移植一枚鮮胚，過幾天之后再移植一枚培育好的囊胚。

那天上午，女孩去醫(yī)院做胚胎移植時，林暢在給她換床單。

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她看到是那個女孩打來的，“我一看她那個電話號碼，我心里就涼了”。多年的經驗告訴林暢，一般去做胚胎移植當天打回來電話的，一定是情況不好。

電話里傳來陣陣哭聲，林暢猜對了。她讓女孩在醫(yī)院等一會兒，出門前專門囑咐了其他住客，等女孩回來什么都不要問。她一路小跑到醫(yī)院，看到那個女孩憋著眼淚在等她，林暢知道她好面子，不好意思在別人面前哭，“我說沒事，在醫(yī)院哭的人太多了，不要怕，想哭就哭出來”，女孩一下哭了出來。

那天，女孩匹配成功的胚胎情況并不好，醫(yī)生評分最好的一個是70分，成功的概率不是很高。林暢看到她情緒不穩(wěn)定，就讓她中午先回去休息，等下午到手術時間再來。

下午的移植手術結束后，女孩回到旅店。在吃晚飯時，她接到一個電話，說著說著突然眼淚嘩嘩流。家里人告訴她奶奶過世了，她是奶奶帶大的孩子。林暢心里著急，所有不好的消息都堆到了一起。在胚胎移植后，如果母親的情緒不好，很有可能會影響到胚胎的發(fā)育。

好在命運這次眷顧了女孩。幾天后，女孩去醫(yī)院移植了另一枚培育好的囊胚。這一次兩枚胚胎都在發(fā)育，她懷上了雙胞胎。寶寶出生后，她給林暢報喜，是一男一女。

林暢本以為，故事到這里就該是完美的結局。但一年之后，她突然看到那個女孩的朋友圈，說天都塌下來了。在兩個孩子差三天就一歲時，她老公突發(fā)心梗過世。前幾天他才去了北京培訓，不出意外的話，回來就能升職。

林暢在家庭旅館的大群里發(fā)起捐款，希望多少能幫一點。她知道那對夫妻家庭條件一般，女孩老公是獨生子，家里還有母親要照顧，這次擔子落在了女孩身上。

婚姻和家庭

在家庭旅館，林暢見證著家庭的分分合合。

因為孩子引發(fā)家庭矛盾的不在少數(shù)。但也有些家庭其實并沒有大矛盾，只是因為做試管嬰兒的過程艱難，夫妻之間缺乏溝通，雙方難免會有情緒。在這種情況下，林暢都是勸和不勸分。直到現(xiàn)在，林暢最愿意和人聊到的，是她成功挽回的一段婚姻。

當時那個女孩已經打了六七次促排針，但每次能取到的卵泡都很少，到最后幾乎沒有卵泡。女孩回去后情緒非常低落。那時正趕上過年，男方的長輩來了也在議論。女孩告訴丈夫，等過了正月十五就去民政局辦離婚，她撐不下去了。

林暢知道后，打電話勸她再試一次，也給這個家一次機會。后來女孩丈夫給林暢打電話，告訴她兩個人沒有大矛盾，只是女孩心理壓力很大，他想讓林暢幫著一起開導。在林暢的勸說下，女孩年后又去醫(yī)院試了一次，結果特別順利，她也如愿懷上了孩子。

有些問題是因為孩子，但更多的問題，和孩子無關。

林暢見過很多女孩在婚后受到婆家欺負，等到懷了孕，覺得終于能夠翻身，對丈夫和婆家的態(tài)度變得越來越差，婆家因為兒媳懷了孩子不再計較，盡可能滿足兒媳的所有要求。但這樣的婚姻很難維持下去，林暢見過的幾對，幾乎都是以離婚收場。

還有一對，是妻子在做試管嬰兒期間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那個出軌對象林暢也認識。林暢勸她，這段感情已經沒有維系的必要，但女方不忍心，在丈夫認錯后選擇了原諒，后來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結果等孩子4歲時，兩個人還是離了婚，原因是男方出軌。

而當初那個被婆家和丈夫逼著離婚的女孩，最終選擇終止這段感情。

那段時間，林暢幾乎天天接到她的電話，一接通電話都是女孩在哭。林暢勸她，與其猶豫痛苦，不如早一點了斷。她最后聽了林暢的話，下定決心離了婚，又把家里重新裝修了一遍，準備開始新生活。

離婚以后，婆婆還在同村到處造謠她不能生孩子，毀她的名譽。

但這些最后都成了過往，女孩離婚后，一直和林暢保持著聯(lián)系。慢慢地，她開始了新的感情，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一次，是自然受孕的結果。

*文中林暢為化名

網易文創(chuàng)簽約中國冰雪，成為國家體育總局冬季運動管理中心、中國冰雪文創(chuàng)合作伙伴。?

作者??圖圖??|? 內容編輯??何曉山? |? 編輯??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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