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公元前180年，主政14年的高后呂雉去世了。她死后，朝中列侯聯(lián)合外地的藩王發(fā)動政變，誅滅了呂后的家族呂氏。歷史上記載，是周勃主導(dǎo)了這次滅呂的政變，因而他也在政變成功后被尊為首席功臣。

但這次政變的關(guān)鍵其實另有其人，如果不是這個人的反水，漢朝的歷史恐怕會隨之改寫。

陳平就像一柄利劍，無論多么紛繁復(fù)雜的政局，都有可能在他出鞘之時迎刃而解。

但這柄劍也很危險，因為他兩面出鋒。陳平在權(quán)力場中沉浮這么多年，一貫是論勢不論理，認權(quán)不認人。他的嗅覺比海船上的耗子還敏銳，一旦被他察覺這條大船可能要翻，陳平會毫不猶豫地棄船逃生，另投新主。

呂后在時，諸呂封王得益于陳平的支持；呂后物故，呂氏族滅也跟陳平的出賣脫不了干系：

太尉絳侯勃不得入軍中主兵。曲周侯酈商老病，其子寄與呂祿善。絳侯乃與丞相陳平謀，使人劫酈商。令其子寄往紿說呂祿（中略）。呂祿信然其計，欲歸將印，以兵屬太尉。

——《史記·呂后本紀(jì)》

為什么呂后剛一故去，陳平立馬就與諸呂劃清了界限？追根溯源，這得歸咎于呂后當(dāng)國之時的一項重大決策失誤。本來劉邦去世的時候交到呂后和孝惠帝手里的是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因為有白馬之盟的約束，分封各地的劉姓藩王與坐鎮(zhèn)京畿的列侯功臣彼此掣肘，互為制衡。

但呂后對這兩派勢力都不放心。她一面延續(xù)著劉邦防嫌功臣的遺策，打壓以王陵為首的豐沛故舊；一面又忌憚劉姓藩王陰謀奪嫡、覬覦尊位，因此對劉邦的庶子們遍施雷霆。

劉肥、劉如意、劉恢、劉友以及劉建諸王，或在生前，或在死后，都遭到了呂后不同程度的荼毒。尤其是劉恢、劉友兄弟倆因為反抗與呂氏聯(lián)姻，含恨而終。死后他們的王爵與封國又被呂產(chǎn)、呂祿奪走，這在劉姓藩王中激起了極大的義憤。

呂后薨逝的消息才出長安，齊王劉襄便高擎反呂大旗，傳檄天下，劍指函關(guān)：

齊王乃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王齊。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為齊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比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弗聽。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dāng)為王者。”

漢聞之，相國呂產(chǎn)等乃遣潁陰侯灌嬰將兵擊之。灌嬰至滎陽，乃謀曰：“諸呂權(quán)兵關(guān)中，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此益呂氏之資也?！蹦?strong>留屯滎陽，使使諭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齊王聞之，乃還兵西界待約。

——《史記·呂后本紀(jì)》

穎陰侯灌嬰本受相國呂產(chǎn)的委任，率兵前出滎陽，戡定齊亂。可他到了前線卻與齊王劉襄達成秘議，雙方兵連勢結(jié)，以待呂氏之誅。灌嬰的倒戈使得軍事優(yōu)勢明顯地傾向了反呂同盟，呂氏就要遭遇滅頂之災(zāi)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刻仍屬呂氏陣營的大臣們?nèi)绻辉O(shè)法與其盡快切割，就得給呂家陪葬。

正在這個勝負易手的關(guān)鍵時刻，周勃主動找到了陳平——他需要陳平的幫助。

因為長安的宮廷衛(wèi)隊和京畿衛(wèi)戍部隊也就是南、北二軍還在呂產(chǎn)、呂祿的掌握之中。不設(shè)法解除二人的兵權(quán)，卒除呂氏，未易就功。策反陳平，奪取兵權(quán)，然后發(fā)動政變，族滅呂氏，周勃選擇這種方式，其代價和風(fēng)險顯然比召喚灌嬰、劉襄聯(lián)兵進京，殺得血流成河要小得多。

以陳平的精明，他當(dāng)然看得出諸呂大勢已去。聯(lián)合周勃，繳納“投名狀”已是他“棄船逃生”的最后機會。于是陳平與周勃謀議，使人劫持了年邁的曲周侯酈商，逼迫他的兒子也是呂祿的至交酈寄去誆說呂祿交出兵權(quán)。

呂祿輕信了酈寄的說辭。他原本指望交出北軍的指揮權(quán)能換得劉姓藩王和豐沛功臣的諒解，避免他們誤會呂氏造反，連手滅呂?？伤f萬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大屠殺在北軍移交周勃之后便開始了。

呂氏家族的所有成員以及與呂氏有血緣之親的外姓，無論男女，無論老幼，悉數(shù)死在了周勃的屠刀之下。諸呂血流成河，陳平卻蘸著他們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簪纓，搖身一變，成了戡亂功臣。

在陳平的一生中，誅滅諸呂是他與周勃之間僅見的一次合作。雖然雙方為了共同的政治利益暫時走到了一起，但這種合作關(guān)系注定不會長久。

“陳平智有余，然難獨任”，偽造的高帝遺囑中的這句話已經(jīng)表明豐沛功臣不會真心接納陳平成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這個精明的政治投機者是時候?qū)ふ易约旱南乱粋€投機目標(biāo)了，而他新鎖定的貴人就是剛剛登基的孝文帝劉恒。

誅滅諸呂的真實內(nèi)幕，劉恒和他的代國屬僚就算不完全清楚，也應(yīng)該知道梗概。因為接到進京繼位的邀請后，劉恒召集代國群臣商議對策，郎中令張武等人曾對劉恒發(fā)出過預(yù)警：

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張武等議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xí)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啑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愿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

——《史記·孝文本紀(jì)》

周勃藉發(fā)動政變、族滅呂氏之機，不但攫取了軍政大權(quán)，而且還將孝惠帝遺下的庶子悉數(shù)鏟除。手段之殘忍，令人發(fā)指。對這樣一位危險的“首席功臣”，孝文帝優(yōu)禮尊敬的表象底下其實潛藏著深刻的戒心。誰能幫他制衡周勃呢？還得是陳平。

于是乎，我們就看到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陳平以退為進，向孝文帝呈上了一份病休申請，表明自己愿意將丞相之位讓與周勃。

這是個一石二鳥的計策：一面向孝文帝剖白：是周勃的跋扈逼迫他陳平讓出首輔之位，其實陳平與周勃絕非一黨；抹黑周勃之余，更向孝文帝展示了自己謙遜低調(diào)、“淡泊名利”的姿態(tài)，以博取文帝的信任。

果然，孝文帝沒舍得讓陳平辭職，把他安頓在了次輔左相的位置上。一個月后，孝文帝與陳平在朝堂上演了一出雙簧，連手擠兌首輔右相周勃。戲罷，周勃被迫請辭，首相之位重又回到了陳平的手中：

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谷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于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鄙显唬骸爸髡咧^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zé)廷尉；問錢谷，責(zé)治粟內(nèi)史?！?/p>

上曰：“茍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biāo)臅r，下育萬物之宜，外鎮(zhèn)撫四夷諸侯，內(nèi)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毙⑽牡勰朔Q善。

右丞相大慚，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shù)，君欲強對邪？”于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絳侯謝病請免相，陳平專為一丞相。

——《史記·陳丞相世家》

一年以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腥風(fēng)血雨的老政治家陳平無疾而終，走完了自己傳奇的一生。失去了陳平的制衡，周勃卷土重來，再登宰相之位。他原以為陳平死了，對他掣肘多年的枷鎖總算可以解脫。

可當(dāng)他再入朝堂的時候，一個新的顧問高參已經(jīng)在孝文帝身邊扮演起了陳平的角色，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賈誼。

參考文獻：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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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