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夫妻○鮑爾吉.原野

? ? ?我在某飯局見到一對有趣的夫妻。
? ? ?按說看不出他們是夫妻,是請我吃飯的馬大姐悄悄說的。
? ? ?女的大約四十五六歲。是那種用盡了一切使自己年輕的方法但仍然樸實透露實際年齡的四十五六歲。她用膠把長發(fā)噴過,然后很機巧地環(huán)成紅旗渠或盤山道的樣子,繚繞聳然。眼神呢——實話說我真不愿用“憂郁”這個詞,其詞已為寫青春派散文或通奸類紀實文學(xué)的人垢染,但找不出更恰切的詞,那么就是—憂郁的。一種連綿不斷的超越酒菜之上的冥思,或曰一般隱痛。她穿著好,證明自己是成功的商人。她的名字剛好與某女大作家的芳號相同,在此代稱“膠發(fā)”。
? ? ?她丈夫三十歲才出頭的樣子,強壯而歡樂,不斷端啤酒杯向桌上的某人略舉,然后仰面盡飲。他像個來自山區(qū)的伐木工,雙眼細長,嘴大。仿佛血液在周身流淌得快而舒暢。在笑的時候,其眼梢嘴角分別鉆入太陽穴與耳畔。他始終無視膠發(fā)的存在。而腰背僵直,雙手握手袋的膠發(fā)一直忍不住用珍憐的目光看他。仿佛他是失散多年—譬如大革命時期就失散了的兒子。我不知他姓名,姑且稱“闊嘴”。闊嘴之嘴像戽斗,大而堅固。天生適合做兩樣的事:牛飲啤酒與不知疲倦地縱笑。倘若什么地方辦啃樹皮比賽,他估計也能得第一。
? ? ?酒過半酣,席上開始松動,人們二三起座赴廁所或唱卡拉什么OK。從前當(dāng)過獄警的馬大姐搬椅子過來,斷續(xù)說一些他們的事。闊嘴是從黑龍江林區(qū)(竟被我猜中)來的。女的(即膠發(fā))在1976年某次偉人的祭奠儀式上,經(jīng)過廣場幾個小時的曝曬,突然大笑,因而被判刑。馬大姐曾照顧過她。女的有錢后找的闊嘴,說“我也要找個小伙”。她過去沒結(jié)過婚。
? ? ?桌上幾經(jīng)起落,有一時只剩闊嘴和我。他舉杯而樂:“造!”造在東北話里是揮霍的意思。他舉杯的手不放下,又眨眨眼,顯見我造得并不夠。他說:“這娘們兒一個月給我五千生活費,不——夠。我一瞪眼睛,立刻一萬?!彼麨樽约哼@種“一瞪眼睛”的神奇而大笑,這在林區(qū)顯然是不存在的事情,并把眼睛一環(huán),當(dāng)場演示。他一笑,臉上有英雄氣。“我啥也不管,造!”突然間斂笑,圈起食指如鉤扳機那樣,“你可能不信,打下生到上班,我沒吃上二十個餃子。沒爹沒媽,噗——咕——嗞——”闊嘴以很大的努力把上躥的酒嗝放出一些并壓回,聲調(diào)顫起來,似有哭音,“二十個啊......”
? ? ?我不欲他悲傷,說:“你太太生意......”
? ? ?“不知道!不......”闊嘴揮手如斥蠅,“她是勞改?!?/p>
? ? ?“什么罪?”
? ? ?“不知道,誰問這個?八成是投機倒把。”少頃,他抬頭想像這一場景,放聲笑,至擠眼晃頭程度,又端杯。
? ? ?臨散席前,馬大姐對我小聲說:“那女的知道你是作家,讓你算算他們的緣分?!本壏??我哪里會算?作家與道家尚有很大距離。對膠發(fā)來說,她擁有一個不該擁有之物,即從不看她一眼的闊嘴。我只想告訴她一個字:“造”。但,膠發(fā)的目光顯出孤獨的堅定,宛如一切由我來決定,她與他都是執(zhí)行者。如同我手里持有一味她百尋不見的治癌秘方的藥。
? ? ?那么,我看了看她的臉,即面相和手紋。說:“你們是白頭夫妻。”
? ? ?膠發(fā)竟跳起來,手袋落地,眼神亮許多,與馬大姐交換著。她用極快的速度講闊嘴的好處,噠噠噠噠,譬如他醉酒之后喜拖地等。而這些話早就在等待我那句之后而舒暢地講出來,膠發(fā)如釋負重、歡喜,用雙手捧我單手不放,“謝謝,謝謝呀?!?/p>
我抽出手,彎腰撿起手袋還給她。
(文字以及內(nèi)容均選自《芒種》1998年第5期、1998年第14期《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