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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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

不是腳步聲，而是水聲。更準(zhǔn)確地說，是冒泡的聲音。可在這附近，有水的地方只有后窗下的溷池。一想到那片惡心的膿液里浮起一個黏糊糊的大泡泡，又“啵”的一聲破裂開來，張蒼的胃袋又開始痙攣起來。

咕嘟，咕嘟。

冒泡聲越發(fā)頻繁，可是沒人敢再次接近那個溷池去確認(rèn)。

咕嘟，咕嘟，咕嘟。

聲音如鼙鼓一般，仿佛池子內(nèi)部有某種活物即將浮現(xiàn)，那咕嘟聲反映出它粗重的呼吸。

咕嘟，咕嘟，咕嘟，喀拉，咕嘟，喀拉。

又有一種新的聲音加入合奏，像是骸骨漂浮在水中互相碰撞的聲音，可是它太有規(guī)律了，更像是許多骨頭自行拼接在一塊，在膿液中劃行掙扎。隔著重重白霧，不辨形體，這樣的聲音格外瘆人。

趙高眉頭緊皺，搖了搖頭，低聲說了一句：“來不及了……”扶蘇一愣：“什么來不及了？那是什么聲音？”趙高答非所問：“殿下你可知道，那些黑眚信徒興建淫祀的目的是什么？”

“尋求護(hù)佑？詛咒仇敵？”

趙高搖搖頭：“他們一直汲汲營營的，是喚醒沉睡于歸墟的黑眚之主，讓它浮臨于世。”

扶蘇讀過《列子》，知道歸墟乃是渤海萬里之外一個極為深邃幽深的大壑，天下眾水匯流于彼，其下無底無盡——難道說黑眚之主竟然是藏于歸墟之下么？那該是何等隱秘而龐大的存在啊。

扶蘇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祭坑里那尊木像。霧氣掩蓋住了粗糙拙劣的雕工，反而讓那魚頭多尾的古怪形體更加清晰，令畸惡扭曲的觀感愈加強烈。那小小的祭坑，莫非正是模仿那深不可測的海壑歸墟？

看著看著，扶蘇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幅可怖的畫面：億萬石的暗綠色海水匯成漩渦，以無盡深淵為眼不停旋轉(zhuǎn)著、咆哮著，其中毫無生氣，只有無數(shù)東海鮫人不停躍動。天地傾覆，四維偏移，在那不辨上下的極深之處，一個近于木像形體的巨大身影舞動著無數(shù)觸須，仿佛漩渦就是它一手?jǐn)噭印歉富试诂樼鹗且灰箍吹降?，正是這一番景象？

那幻想中的漩渦吸取的不只是海水，連神智都要被卷入其中。扶蘇強行讓自己抽離想象，才算恢復(fù)正常。一塊木雕帶來的壓力，尚且如此巨大，倘若是真正的黑眚從歸墟浮現(xiàn)到這世間……扶蘇不敢去想，生怕自己孱弱不堪的神智再遭摧殘。

“趙府令，難道現(xiàn)在那聲音，就是黑眚臨世？”張蒼緊張地問。

“那不至于。這一村信徒充其量百余人，最多是喚來一縷黑眚的投影罷了?！?/p>

張蒼松了一口氣，這聽起來有點臟，但總算沒那么危險吧。可趙高下面的話，卻讓他的面色蒼白起來：“投影并無固定形態(tài)，多借助溷池中的血肉骸骨復(fù)活，化為獰戾。漁陽郡曾有信徒成功喚醒一束投影，它化為腐爛碩豕，吞噬了足足百余名前來鎮(zhèn)壓的郡兵；而中車府在河?xùn)|郡的一次圍剿中，投影化為蜂群，十里之內(nèi)的生靈盡皆瘋癲，自撓血肉直至糜爛?！?/p>

“那你干嘛把我們帶進(jìn)村子！”張蒼又怒又懼。

趙高面無表情：“若無信徒持續(xù)施祭，投影正常來說是不會蘇醒的。”

扶蘇“呃”了一聲，不由得面露尷尬。他聽出了趙高語氣里淡淡的譴責(zé)。這里久無信徒，按說投影即使不庾死池內(nèi)，也會蟄伏不出?？峙率亲约哼m才那次魯莽的試探，才把這投影驚動起來。他暗暗悔恨，早知道就不捏著雕像念誦《天問》，母親藏在自己腦袋里的東西，實在是太危險了。

扶蘇現(xiàn)在模模糊糊知道，身體里的楚巫血脈，似乎與黑眚是相克的死敵，兩者一見便要紛爭不休。這兩種力量誰比較強，扶蘇不清楚。但他知道一旦對抗起來，自己不是痛苦至死，就是徹底喪失神智。

咕嘟聲一陣緊似一陣。扶蘇內(nèi)心的危機(jī)感越來越強，無論這一次黑眚投影會變成什么形態(tài)，都不是他們?nèi)齻€所能抵擋的。

“那還啰嗦什么？趁它還沒醒趕緊跑吧！”

張蒼第一時間跳出門去，然后把燈籠伸回屋中，給皇長子照亮。扶蘇正要邁過門檻，卻發(fā)現(xiàn)趙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陷入沉思。扶蘇急忙伸手去扯他袖子，趙高卻徑直走到那尊詭異的雕像前，又扯下幾蓬茅草丟下去，讓那黯淡下去的火環(huán)再度明亮起來。

“根據(jù)中車府的經(jīng)驗，黑眚厭火。只有以火逼之，才能暫緩?fù)队暗奶K醒?！?/p>

聽到這個解釋，張蒼在門外又把身子探回來半個，趙高看了他一眼，又補充道：“我說的是暫緩。投影，遲早是要復(fù)活的，倘若三人都走，絕無幸免。唯有留下一人控制火頭，其他兩人才有逃遁之機(jī)?！?/p>

說完他也不看其他兩人，一抖袍角，面向雕像就地跪坐下來，朗聲道：“既然是臣帶著殿下進(jìn)入這村子，自然該由臣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

他說得全無感情色彩，可扶蘇卻愣怔在了原地。這個傀儡一樣的冷血家伙，居然主動要求犧牲斷后？這可是十死無生之局??！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扶蘇的咽喉，他急切勸道：“我們多搬些蓬草過來，點燃大火，然后一起離開不就得了？”

趙高卻搖了搖頭：“火氣太盛，亦會刺激投影提前蘇醒，必須得有人留下掌控著火候——何況黑眚天生擅于蠱惑人心、扭曲性靈。殿下你軟弱不堪，張御史又跳脫浮躁，太容易被影響心志，唯有臣留下最為合適?！?/p>

他語氣淡然，仿佛在談?wù)撘患o關(guān)的事。扶蘇站在原地不動，薄薄的嘴唇顫動起來，不是因為被批評，而是因為他實在沒法坐視別人為自己犧牲——何況還是自己犯的錯。

趙高臉上的蛇疤露出一絲不耐煩的情緒：“陛下既然委您以重任，必是攸關(guān)生死之大事。既然是陛下之大事，臣下自當(dāng)誓死襄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扶蘇還要說什么，趙高卻頭也不回地冷冷道：“勢已至此，尚不能決斷。誠如陛下所言，殿下果然不宜為人君?！?/p>

扶蘇如遭雷磔，一時僵在了那里。門外的張蒼猛然扯住他袖子，硬是拽了出去。趙高見他們出去，默默地又丟下一大蓬茅草，火光騰的一下燎起很高，把白霧逼開了幾分。只是那霧中的咕嘟聲更加響亮，幾乎要沸騰起來。

蛇疤突然痛苦地扭動了一下，似乎白霧中伸展出數(shù)條無形棘刺，探入腦中。趙高的嘴角抽搐一下，手里卻不停地添加燃料，躍動的火光拉出一個長長的背影。

扶蘇和張蒼沖出茅屋，此時村子里霧氣濃到完全不辨方向，而且有不止一個方向傳來詭異的咕嘟聲。看來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挖了溷坑，投入活物漚爛在其中以供奉黑眚之主，可想而知，在戊戌之夜發(fā)生畸人之變之前，這村子早已成了一處埋藏腐血爛肉的邪異屠場。只是不知道，那投影會從哪一個坑里浮現(xiàn)出來，又會是怎么個形象。

扶蘇在霧中東張西望，不知所措。張蒼卻忽然挺直了脖子，拼命聳動鼻子，他眼神突然一亮：“殿下我們朝右邊走！馬車在那邊！”

扶蘇狐疑地瞪著他，張蒼拽著他一邊往右跑，一邊喘著氣解釋道：“咱們下車時，提籠里的炭火還沒熄滅，兔肉一直還在熏炙著，那外皮浸著鱭油味道很特別?！?/p>

“你的鼻子這么靈？”

“臣當(dāng)年在學(xué)宮里的外號可是盧令令。”張蒼口氣里滿滿地都是自豪。盧是黑色獵犬，令令是犬脖子上鈴鐺的聲音，典出自《齊風(fēng)》，所謂“盧令令，其人美且仁，盧重環(huán)，其人美且鬈”——表面夸犬，其實是在贊美犬旁之人。

只用三個字，張蒼既夸耀了自己嗅覺靈敏，又隱晦地拍了馬屁?？上Х鎏K顧不上品味用典精妙，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張蒼只好強抑住明珠暗投的心情，聳動著鼻子在前方跑得飛快。

在密集的咕嘟聲中，兩人東轉(zhuǎn)西走，很快便看到前方濃霧里一個巨大的隱隱黑影，一團(tuán)噴香的火光遙遙掛在廂角，仿佛是這片晦喪霧氣中唯一的希望。

轅馬們焦躁不安，不停地踏著蹄子，不過它們總算還沒脫韁而逃。張蒼一腳踢開軔石，跳上御者的位置，扶蘇也毫不遲疑地拽著綏繩，鉆進(jìn)車廂里，隨后把半個頭伸出來，焦慮地望著那間大屋的方向。

濃霧之中，只有那里的火光依舊躍動昂然，而外面重重霧氣里似乎多了一個凝實的影子。它所到之處，霧氣都形成一個個小氣旋，猶如魚眼漩渦一般。那影子四腿著地，長身高頸，似乎還有液體不停地從各個部位滴下來，看形體不是大馬便是巨鹿，抑或兩者兼具混雜。要知道，溷池里的骸骨散亂錯雜，也可能被污穢的投影組成一具四不像的骨架來，這更符合黑眚瘋狂錯亂的本質(zhì)。

那個似馬非鹿的巨影，緩緩朝著茅屋中滲入。究竟它以何種形象臨世，又會用什么法子折磨趙高，扶蘇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馬車沿著村中小道一路狂奔，車輪兇狠地碾過爛泥，越轉(zhuǎn)越快，很快便脫離了村子的范圍。張蒼不管方向如何，反正也看不清楚，只顧著往霧氣稀薄之處跑。

無論是山中還是夜里，馬車疾行都是大忌。好在張蒼一來馭術(shù)高明，二來逃命心切，盲跑這么快的速度，居然中途不曾發(fā)生一次傾覆。不知跑了多久，山中大風(fēng)吹起，霧氣才慢慢散去，張蒼忽然看到遠(yuǎn)處有幾十個火光，散布在山脊之間，像一條線在徐徐推進(jìn)。

他抖動韁繩，迎了上去，前方果然是那兩百名中車府的弩兵。他們在行軍途中弄丟了皇長子和中車府令，依軍法要全數(shù)處斬。從率尉到士卒都惶恐不安，只能絕望地在山中來來回回搜尋。

他們見到公子扶蘇（張蒼很自然地被忽略掉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張蒼無心與率尉攀談太久，只說趙府令被困于附近的某個村落里，并警告說可能存在極度危險的黑眚投影，然后就匆匆離開了。至于如何救援，相信中車府比他們更有經(jīng)驗。

交談全程扶蘇都沒有參與，他一直躺倒在車廂里，渾身綿軟，像是中了巫蠱一般。

自從扶蘇回返咸陽之后，一次又一次精神沖擊不曾間斷：無論是父皇的使命還是母親的行蹤，無論是星憲異變還是黑眚淫祀，無論是那些變成畸人的村民，還是勇于犧牲的趙高，種種超乎常識的變化粗暴地揉搓著他的意識，撕扯著他的魂魄。更不要說深藏在腦海底層的荊音《天問》，每一次喚醒那段記憶，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尤其是趙高臨走前丟出的那一句話，像一根淬著蟾毒的青銅長矛，正正刺穿了扶蘇的心臟，并侵蝕至五臟六腑中去。

“誠如陛下所言，殿下果然不宜為人君?！?/p>

父皇對扶蘇的不悅，他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可如此明確地獲知這個意見，還是第一次。有那么一瞬間，扶蘇心想干脆回到上郡算了，雖然那里艱苦荒僻，可是卻比現(xiàn)在的境遇單純多了。不過他剛稍稍動了一下念頭，父皇那一雙平淡漠然的眼神便在腦海里浮現(xiàn)，內(nèi)心霎時涌現(xiàn)出一股熾熱的鐵漿，它沿著神經(jīng)貫穿全身，猶如給扶蘇的大腦澆鑄上一枚烙印，驅(qū)散了一切畏懼與怯懦。

扶蘇自幼在父親的嚴(yán)厲管束下成長，早已習(xí)慣于服從那位至高的權(quán)威?？筛缸犹焐圆煌?，讓扶蘇始終處于惶恐的悲觀，覺得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達(dá)到父親所期望的高度，也不可能選擇父親的道。扶蘇被貶到上郡之后，甚至一度疑心父親會把自己忘掉，然后他會以北境長城的守護(hù)者終老一生。

趙高臨走前的話雖然無情，卻也提醒了扶蘇?，F(xiàn)在父皇正面臨著一場生死攸關(guān)的絕大危機(jī)，他可以調(diào)動九州四海之人，卻唯獨選擇了扶蘇——無論是因為血統(tǒng)還是別的什么理由——去尋找山鬼。這在扶蘇看來，無異于承認(rèn)自己的存在對父皇來說，是有價值的。

想到這里，扶蘇直起了身子，大口灌了一口茱萸水，雙眼恢復(fù)了些許靈動。為了能那一雙印在腦海里的眼神能有所改變，他絕不能退縮。

此時馬車已經(jīng)比剛才平穩(wěn)許多，應(yīng)該駛上了平坦的官道之上，徹底把九嵕山拋在了后頭。張蒼聽見動靜，回頭詢問接下來是否先回咸陽城休整一下，畢竟這一夜過得委實跌宕起伏。

“不，時間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出發(fā)。”

“呃……殿下接下來打算去哪？”

“當(dāng)然是楚南之境，汨羅江?！狈鎏K用力拍了拍車衡，內(nèi)心前所未有地堅定。

此時四野微熹，云靄飛流。穹幕之上，莊嚴(yán)的群星緩緩?fù)食傻咨?，唯有昴宿七星尚依稀可見。天東燭明，一輪金烏正自扶桑樹上振翅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