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刀》丨一個被成人遺忘的真實世界(五)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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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滿心期待著與何冬倩再次重逢的日子,不料剛一開學就遭到當頭一棒。韓老師大概覺得我們兩個太和諧了,缺少反差之美,于是活生生把我們拆散,讓何冬倩跟那個愛抄作業(yè)的傻瓜鄭博一桌,讓我跟另一個尖嘴猴腮卻自稱“光明左使”的龐勇一桌。
調座位的時候,我和何冬倩相互瞅了一眼,誰也沒說什么。她默默地從抽屜洞里掏出書包,然后收拾一下桌面上的文具,垂著頭朝鄭博旁邊的座位走去。我當時心里很失落,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擔心被人看出馬腳似的。龐勇抱著一堆課本拖拖拉拉來到我旁邊,朝我呲牙一笑,然后忙忙活活地整理桌面。
說實話,龐勇是這班里我最討厭的人之一。這家伙個頭不低,骨骼驚奇,兩條淡眉向兩邊分開,一雙瘦手跟雞爪子似的??伤晕腋杏X十分良好,覺得自己厲害到家了,班里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惹是生非,專門欺負老實孩子,曾把可憐的竇寶(一個身材矮小的弱智生)惹哭過好幾回,每次不把他弄得滿地打滾決不罷休。他還喜歡罵人,說臟話一套一套的,一般人真罵不過他。有一次做課間操,我站在他的前面,散開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正想給他道歉,他張口就罵我一句“傻×”。我生氣地看了他一眼,既沒還口也沒動手,默默地把這份屈辱咽到肚子里。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么好脾氣,不少人因為口角的事和他動過手。龐勇不屬于特別壯實的那種,為了增加戰(zhàn)斗力,他故意留了很長的指甲,還把指甲削得很尖,說這是“九陰白骨爪”。每次打架他都拳爪并用,連抓帶撓,經常把人家的臉和胳膊抓破。因此無論在嘴上還是手上,他都沒怎么吃過虧,他對此沾沾自喜引以為榮,大家見他都躲得遠遠的。
之前龐勇的同桌是班長陳佳,就是那個學習成績和文山不相上下,并且各方面都很出色的陽光女孩。韓老師希望她能夠發(fā)揮“榜樣的力量”,帶動龐勇同學共同進步,不料一個學年下來,她不但沒把同桌帶好,還把自己給帶偏了。不知從何時起,她一個女孩子家也學會說臟話了,每次罵人還一副得意洋洋恬不知恥的樣子,好像故意表現(xiàn)給大家看似的。上課的時候,她經常和龐勇低頭私語,不知道說些什么,說著說著就爆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有時任課老師看不下去也會點名批評,一般挨批的都是龐勇,因為陳佳是班長,怎么說也得留點情面。大家都說陳佳跟龐勇學壞了。韓老師大概也聽到一點風聲,于是果斷將他們二人分開,把這小太歲調到我這里來了。
自從和龐勇同桌以后,我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塊石頭,總想著找機會挪它一下。其實龐勇也沒怎么招惹我,除了經常吹吹牛,說話帶點口頭語,總的來說對我還算客氣。他還指望考試時多瞄我卷子兩眼呢。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的“魔性”,他有一種強烈的要把你拉下水的企圖心。每次上課的時候,他都會想出各種辦法吸引你的注意力,嬉皮笑臉地講些不三不四的笑話。他先是對課本上的插圖動手腳,給革命先烈和歷史名人戴上墨鏡插上雪茄,并且配上搞笑的對白。后來他又對我們的課文進行大膽改編,把《少年閏土》改為《少年竇寶》。每當他一本正經地讀著課文,突然把“閏土”念成“竇寶”時,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再后來他就開始對我們老師下手了。他先給每個任課老師起一個綽號,然后把這些綽號串起來編成一套順口溜,既有畫面感又有想象力。我在打油詩方面還有一點天賦,竟忍不住幫他修改了幾處韻腳的錯誤,沒幾天這套順口溜就在班里流傳開來。
漸漸地,龐勇似乎有點把我引為知己了,大概覺得我最能理解他每句俏皮話的笑點所在。但我的心卻一天天地焦躁著,想“挪石頭”的念頭一刻也沒有停歇。雖然龐勇看上去沒以前那么討厭了,但這已經無關緊要,我心里升騰著一股沖動,就是想要找個人干一架,而旁邊這人正好是個不錯的選擇。
長久以來我心里一直有個困惑,就是單論武力,我覺得我可以打遍全班無敵手,但在班里好像沒有人怕我,就連竇寶也覺得我和藹可親,一些矮我一頭的小皮孩兒都敢對我出言不遜,這讓我感到很沒面子。相比之下,龐勇雖然名聲不太好,但的確有不少人怕他,大家都不敢招惹他,這讓我很不忿。究其原因,思來想去,還是因為大家把我歸入“老實孩子”一類。
所謂“老實孩子”,大概就是一群沒有攻擊性的人。你不招惹他,他肯定不會招惹你;你去招惹他,不惹急了他也不會輕易動怒。你看電視上很多好人和俠客都是這樣的,壞人罵他不還口,壞人挑釁他不出手,只有等到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才會絕地反擊,把壞人打得稀巴爛。我覺得我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大家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厲害。以前韓老師表揚同學的時候,經常使用“老實肯干”的字眼兒,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好詞,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想法悄然變了,不想再被人當成“老實孩子”,也不甘心繼續(xù)“默默無聞”。我想變得強悍有力、出類拔萃,成為一個受大家仰視的人。這種仰視不是建立在虛無縹緲的“理想”之上,而是建立在當下現(xiàn)實的同學之間。
在學校里,要想摘掉“老實孩子”的帽子,要想讓人家覺得你厲害,不打一架是不可能辦到的。這些年我一直默默地苦練神功,不就是為了能夠拳打天下成為一方豪杰嗎?現(xiàn)在雖然神功未成,但收拾班里幾個雜毛應該不成問題。
要說起來,我上次跟同學打架還是兩年前的事,交手的地點是在校外一條胡同里,交手的對象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史君。那時我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一通撕扯誰也沒打過誰,最后我們都坐在地上哭起來。那次打架沒有其他同學看見,我們也都羞于將此事告訴別人,因此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只是我和史君的關系從此疏遠了。但這次完全不同,我們已經懂事了,身上也有了力氣,打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兒戲。而且這次是為了“立威”,我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龐勇打趴下,讓全班都知道我周民不是好惹的。
不過我這人打架有個原則,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想主動挑事兒,必須等著對方先來惹我,可能還是太老實的緣故。那段時間我表面上一如往常,潛意識里卻在等著龐勇犯錯誤,像他這種囂張的人犯錯誤幾乎是必然的。
那天下午我們上自習課,老師不在,班里嗚嗚呀呀干嘛的都有。我三心二意地寫著作業(yè),看見龐勇正用他修長的指甲摳鼻子,然后用尺子把鼻屎從指甲縫一點一點刮到桌面上,接著伸手將穢物搓成一個球,捻在指尖朝空中一彈,那鼻屎球嗖地一下從我眼前劃過,一個拋物線落在旁邊韓飛的背上。韓飛絲毫沒有察覺,仍舊低著頭寫作業(yè)。龐勇嘿嘿笑起來,忽然扭頭問了我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問題:“你說咱班里誰以后會變成掏大糞的?”
我瞥了他一眼,故意譏諷道:“還用說嗎,肯定是你啊,剛才不正掏著嗎?”
龐勇生氣了,立刻回嘴:“你才掏大糞呢,你個傻×!”
機會來了,我拉下臉正色道:“你再罵一句!”
龐勇興奮起來,連珠炮似地叫罵:“傻×!掏大糞的傻×!傻×中的傻×!……”
班里一下子安靜了,所有同學都放下手頭工作,將目光投到我們這里,我已經無路可退。
我終于把拳頭掄出去,同時一腔熱血涌入胸膛,沖上腦門,瞬間我已經變得怒不可遏。那一拳打在龐勇的肩膀上,他整個身體滑出板凳,腳被桌腿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周圍一陣哄笑。
龐勇站直身子,一邊怒罵一邊揮拳朝我反撲。我已從凳子上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亂拳又朝他身上猛砸過去。我的喉嚨好像被噎住似的發(fā)不出聲來,任由他叫一邊叫罵一邊招架,眼看就要被我打翻在地,這時幾個同學過來把我們拉開。龐勇嘴里還在罵著,一副不服不忿的樣子,我想撲上去再打,聽見拉架的同學說“行了行了”,我便松了勁兒。
回到座位上,我感覺胳膊有點疼,低頭一看小臂上被撓破一層皮,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拿起筆來佯裝繼續(xù)寫作業(yè),心里卻在回想著剛才交手的每一個細節(jié),同時又恨自己不能像武林高手那樣,刀光劍影之后依然鎮(zhèn)定自若。龐勇也回來坐下了,冷著臉胡亂翻著課本,我們誰也不搭理誰。前排的陳佳回過頭來,用輕佻的目光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龐勇焦躁地喝道:“看什么看!”陳佳也不生氣,冷笑一聲又轉回身去。
那次戰(zhàn)斗跟我之前預想的很不一樣,自己有點過于激動,拳腳上毫無章法,平時練就的腿功完全沒用上,只靠著一點臂力優(yōu)勢才勉強獲勝,絲毫沒有武打片那種行云流水的灑脫,也不知道同學看了會不會覺得我的動作笨拙可笑。我必須盡快總結經驗教訓,爭取下次打得好看一點。
“剛才怎么回事?”下課后,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陽臺上透氣,幾個同學朝我聚攏過來,孫明輝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問道。
“嗐,沒事兒,那孩子嘴太賤?!蔽已b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這個就欠揍,早就該辦他!”
孫明輝說話比以前硬氣多了,整天這個欠收拾那個欠教訓,卻沒見他真動手教訓過誰。他現(xiàn)在仍是紀律委員,不過中分頭已經留起來,雖然跟圓鼓鼓的臉型不太搭,但多少已經有了一點流氓氣??磥硭约旱睦硐氩粩嗲斑M,我應該鼓勵他一下才對。
“看不出來,周民挺猛啊……”韓飛小跟班似的站在旁邊,用仰慕的神情看著我,那顆鼻屎還粘在他的后背上。
“我不行,”我謙虛地一笑,伸手摸摸孫明輝軟綿綿的肚子說,“以后受了欺負還得請輝哥出頭,你可是咱們學校的老大!”?
孫明輝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樣子就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