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里，堆滿雜物的桌前，一盞佝僂著的臺燈亮著慘白的光。 在或平躺，或張開雙臂，或站立，或疊羅漢的書堆里，一個活像在冰柜里凍了十天半個月才拿出來的“尸體”，一動也不動地臉朝下趴著。 直到突兀的微信語音通話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那具“尸體”終于有了生理反應(yīng)，先是嘖了一聲，然后抬起手臂從姿態(tài)各異的書叢里摸索出手機，再點亮屏幕上的揚聲器。 “喂，一鳴啊，在干嘛呢，媽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這熟悉的開場白讓原本匍匐在桌上的陳一鳴一激靈，身體像瞬間找到支撐力彈了起來。 “媽，我最近真的到了生死關(guān)頭，拜托你別再安排亂七八糟的相親局煩我行么?！? 電話那頭陳母長長地切了一聲，“相親？連著看了80多個都沒成，早就被介紹所的人拉進(jìn)黑名單了，我也懶得再操那份心，今天是為別的事，白阿姨你還記得吧？” 陳一鳴腦子里立馬浮現(xiàn)出那個臉上總是掛著夸張的笑容，熱情到恨不得讓自己磕頭叫一聲干媽的女人，不禁打了一個冷顫，脫口而出：“不記得，不認(rèn)識，不知道，提她干嘛？” “還說不記得……反正呢，就是你白阿姨的兒子，之前跟你同過班的井然，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要回國到Z城出差一段時間，我心想這不巧了嗎，于是跟你白阿姨說好了，讓井然直接住你那去，也方便。” 方便個鬼！一想到有一個不明生物要侵 犯自己的領(lǐng)地，陳一鳴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行，絕對不行，我最近真的有很重……” “你說什么？沒問題。我就知道我家寶貝兒子最善解人意了，那就這么說定了，掛了啊?！? “喂！喂……” 陳一鳴氣得想連夜坐飛機回去斷絕母子關(guān)系。 井……然 陳一鳴心煩意亂地在被各種雜亂無章的文字?jǐn)D滿的紙上，找到一處空白潦草地寫下這個陌生的名字。 他和這人的關(guān)系，往近了說也只是高中時期的并不太熟的前后桌而已，雙方母親之間的革命友誼并沒有延續(xù)到孩子身上。 時至今日，陳一鳴對這人唯一還清楚地記得的，也只有那張堪稱女媧畢設(shè)的臉。 不過很快的，這件事就因為工作上更糟心的事情而被陳一鳴拋諸腦后，直到又過了那么幾天…… 叮咚，叮咚——連續(xù)不斷的門鈴聲打斷了陳一鳴的思路。他罵罵咧咧地從房間里沖到玄關(guān)處。 “林楠笙，下次不記得帶鑰匙，你丫就……” 未說完的話伴隨著陳一鳴拉開門，看清來人后戛然而止。 時隔六年未見，這張臉的沖擊力有過之而無不及，連平平無奇的樓道都被襯托出一種上世紀(jì)青春片的電影鏡頭感。 “好久不見?！? 井然長身玉立，提著行李箱，對著面前仿佛剛剛從野外求生回來的陳一鳴莞爾一笑。 襯衫長褲的精致干練和背心短褲的野性派作風(fēng)形成了鮮明對比。 陳一鳴下意識地用手撥弄了一下自己那已經(jīng)可以給鳥兒筑巢的頭發(fā)，耳朵不自覺地開始充血，毫無防備地將最原始的一面暴露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帶來的難堪，讓他原本因為困倦而泛青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圈，且死氣沉沉的眼神慢慢被惱怒的情緒填滿。 “好久不見……個屁啊，來別人家之前打聲招呼是基本禮貌吧？” 井然維持著友好的笑容，從兜里摸出手機，把微信聊天界面展示給陳一鳴看。 「一鳴同學(xué)，要麻煩你一段時間了，真不好意思。」 「一鳴同學(xué)，我明天上午的飛機，方便把你家地址發(fā)給我嗎？」 「一鳴同學(xué)，地址我找阿姨要了，大概五十分鐘后到你家?！? …… “我工作時候都是消息免打擾，難道你不知道嗎。” “嗯，現(xiàn)在知道了?！? “那進(jìn)來吧” 陳一鳴領(lǐng)著井然穿過雜亂不堪的客廳，來到連接兩件臥室和客廳的走廊，在其中一個房間前停下來，開門的時候不忘找補一句:“最近趕工，沒功夫收拾家里?！? 井然依舊是體貼地點點頭，“嗯，能理解。” 房間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柜。 床上的被子裹成一團，桌上的煙灰缸還有沒清理煙蒂，半開的衣柜里掛著幾件常服。 “這間是客房，這幾天你就住這好了。” “之前有人住過？” “啊……對，就林楠笙……哦……不知道你對他還有沒有印象?！? 井然環(huán)視四周，目光在半開的衣柜前頓了幾秒后才收回，“高中時候和你同桌的你的發(fā)小?！? “對，就是他。那什么，我還有工作，就不多聊了，你自己隨意吧?！? “那個……” 井然下意識伸手想要拉住準(zhǔn)備離開的陳一鳴，在快要觸及對方身體的時候又縮了回來。 “他……之前一直住這里？” 陳一鳴扭頭注意到了井然微微蹙起的眉頭，于是解釋道:“只是睡過幾次，柜子里有換洗的被單，你換掉就好了?！? 井然聽完眉心不松反緊。 陳一鳴回過頭用后腦勺對著井然翻了個白眼:他差點忘了，這貨一直是個矯情的潔癖怪。 不想再跟井然浪費時間，陳一鳴重新回到桌前開始工作，但花了一早上才碼出來的文字，他現(xiàn)在再看一遍，卻是說不出地扭捏造作。 于是陳一鳴泄憤似地將食指重重地按在刪除鍵上，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一點點兒地消失。 偏偏某個家伙此時發(fā)來消息火上澆油。 林楠笙:「友情提示，距離截稿倒計時7天。」 等陳一鳴終于湊出幾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其間還順帶補了個覺，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過了，此時身體也后知后覺地開始抗議。 他捂著已經(jīng)餓得抽痛的胃，決定泡個泡面來填飽肚子。 然而等他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家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干凈到陳一鳴覺得已經(jīng)三天沒洗澡的自己和這里簡直格格不入。 然后他聽到陽臺上傳來細(xì)碎的聲音，走過去，就看到井然倚靠在欄桿上，用意大利語和電話那頭的人進(jìn)行著交流。 陽臺上掛滿了陳一鳴堆了好幾天沒洗的衣服，風(fēng)一吹就搖晃出整齊劃一的弧度，井然那張同月光般清冷的臉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 所有的雜亂不堪都因為這個人的到來突然變得井然有序起來。 拿起桌上的泡面就準(zhǔn)備拆開，陳一鳴卻看見不知何時注意到這邊的井然，此時正皺眉沖自己擺擺手，又指了指廚房。 如此原始的交流方式，陳一鳴卻好像明白了井然的意思。 于是放下手中的泡面走進(jìn)廚房，果然，桌上放著井然已經(jīng)做好的飯菜。 紅燒排骨，油燜大蝦，糖醋包菜，紫菜蛋花湯。都是他愛吃的。 還冒著熱氣的飯菜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充滿食欲的光澤，散發(fā)出的誘人香味，讓陳一鳴忍不住瘋狂分泌唾液。 有這山珍海味，傻子才吃泡面那種垃圾玩意兒。 陳一鳴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開處于保溫狀態(tài)的電飯鍋，干個三碗大米飯。 結(jié)果他抬手一擰，電飯鍋的蓋子卻微絲未動。他又使了點兒力，這個自打買來就沒理睬過的電飯鍋絲毫不給他面子。 難不成壞了? 陳一鳴心想著，后背就傳來一股溫?zé)岬挠|感。 接著一只手繞過他，在電飯鍋左側(cè)的一個按鈕上輕輕一按，那蓋子立時彈了起來。 …… 老天，還有什么比現(xiàn)在更尷尬的嗎？他當(dāng)初買電飯鍋可不是為了讓自己社死的?。? “煩死了?！标愐圾Q僵著臉。 “抱歉，我只是想幫你把蓋子打開，不是有意要碰到你的?！? “哈？這有什么好道歉的？” 陳一鳴覺得井然在意的點好像有點兒跑偏，他吐槽的是設(shè)計這破按鈕的人，而井然的腦回路是怎么歪到那去的？ 他看起來很像那種被別人碰一下就會發(fā)狂的神經(jīng)病嗎？ “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和不熟悉的人接觸……” 井然臉上帶著很認(rèn)真的自責(zé)。 陳一鳴腦子里慢慢拼湊出一段完整的記憶。 那大概是高一時候的事情了，班主任安排他和學(xué)習(xí)委員一起參加一個知識競賽，但是他非常不喜歡那個眼高于頂?shù)膶W(xué)習(xí)委員，這人總是私下偷偷跟別人吐槽自己寫小說是不務(wù)正業(yè)的行為。 于是他胡謅了沒辦法短時間內(nèi)和不熟悉的人接觸的借口來搪塞班主任，所幸當(dāng)時他也不是唯一的人選，即便理由很離譜班主任也沒有再強求。 陳一鳴又回想起，高中三年，每次他和井然產(chǎn)生不可抗力的肢體接觸時，井然的臉都像吃了屎一樣難看。 ??他當(dāng)時還嫌棄人家潔癖又矯情，原來……罪魁禍?zhǔn)拙谷皇亲约骸? 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他自己都不太記得了…… 不容陳一鳴細(xì)想，井然把裝好飯的碗塞進(jìn)他手里，“快吃飯吧，不然菜要涼了，你中午就沒吃了。” 其實中午的時候井然有來敲過門，不過某人當(dāng)時正倒頭呼呼大睡。 陳一鳴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開始暴風(fēng)吸入。 對于長時間吃速食的他來說，這些飯菜簡直是人間至味。 一口氣狂炫了兩碗大米飯，如果不是井然攔著，陳一鳴還能再吃一碗。 “你晚上還要接著工作？” 井然見陳一鳴放下了碗筷，很自然地站起來收拾殘局。 陳一鳴本來有點兒過意不去，但想到自己可能越幫越忙，于是識趣地選擇不插手。 “嗯，有本書要趕在暑假來之前完結(jié)，所以時間比較趕?！? 說到這個，陳一鳴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他之前都是寫玄幻題材的，可是這兩年明顯到了瓶頸，于是想嘗試一下其他題材。思考良久后選擇了比較好下手，且大眾百看不厭的愛情題材。 前期大量掃榜做功課，陳一鳴的第一本言情小說質(zhì)量還算不錯，加上多少有點兒粉絲基礎(chǔ)，臨近完結(jié)，小說的數(shù)據(jù)意外地保持著不錯的增長勢頭。 于是平臺決定在暑假期間，策劃有聲書、漫畫等系列作品，再推一波熱度。 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陳一鳴卡殼了，突然寫不下去了。 “就是那本正在更新的《候鳥》嗎？我記得是不是已經(jīng)更新到兩個主角分開后重逢的情節(jié)了。” 陳一鳴驚愕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井然。 他居然看過自己寫的小說？還是這本明顯女性向的作品！ “你……一直在看？” “嗯，我覺得寫的挺好的。”井然洗碗的動作不停。 陳一鳴心里涌上一種異樣的感覺。 畢業(yè)以后，他就成了職業(yè)寫手，加上性格原因，常年宅在家，接觸過最多的人，也只有林楠笙而已。 隨著寫的作品有了熱度，支持自己的讀者漸漸多了起來，但是隔著屏幕，到底沒有什么太真實的感覺。 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個切切實實看過他小說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這個人還曾和自己有過交集。 一時之間，陳一鳴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感謝的話？好像顯得很矯情。 問小說的讀后感？算了吧，他也問不出口。 躊躇半天，陳一鳴選擇了轉(zhuǎn)移話題。 只是這話題轉(zhuǎn)得實在生硬。 他先是干笑兩聲，說了句“是嗎”，緊接著問，“話說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吧，進(jìn)展得還順利嗎？” “目前還沒什么進(jìn)展?！本换卮?。 “如果進(jìn)展順利的話，是不是很快就會回去了？” 話剛說出口，陳一鳴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于是趕忙找補，“那個，我沒別的意思，就隨便問問?！? 井然垂著頭，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水冒著熱氣，澆得手都紅了，他頓了幾秒才把把手調(diào)轉(zhuǎn)個方向。 “如果不順利的話，我就回去?！? 井然說這話的聲音很低，可陳一鳴還是聽出那么一點兒失落的味道。 氣氛一下子冷下去，陳一鳴看著彎下腰把碗放回碗柜的井然，神色懊惱，他想，他應(yīng)該真的是個不太會聊天的人。 一晃眼，時間又過去了兩天。陳一鳴的小說依舊沒什么進(jìn)展，倒是越來越習(xí)慣了井然的存在。 這種習(xí)慣不像一段時間相處后的適應(yīng)，更像是兩個本就合拍的人一起了許久許久。 仿佛，從一開始，這棟房子就是住著兩個人。 直到第三天，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當(dāng)林楠笙用陳一鳴給他的備用鑰匙打開門進(jìn)來時，井然正坐在沙發(fā)上跟吳邪打跨國電話。 “怎么樣，事情順利么？”吳邪在電話那頭問。 “你大晚上不睡覺，就是來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的？” “關(guān)心一下合伙人的情感生活，無可厚非吧？” “而且我覺得，你總是這樣磨磨唧唧的，怎么……” 聽到門口有聲響，井然迅速掛斷了電話。 同樣的，林楠笙也沒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在。 不過他驚訝的表情在看清是誰后，迅速平靜了下來，甚至嘴角勾了一下，然后向井然點頭示意后就轉(zhuǎn)身進(jìn)了陳一鳴的房間。 林楠笙一進(jìn)房間就迫不及待地開口，“我說，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藏得這么好?！? 陳一鳴聽出聲音是誰后，頭也沒轉(zhuǎn)，繼續(xù)對著電腦碼字。 “你剛才有看到井然了吧，噢，我忘了跟你說，他因為工作關(guān)系要在我家住上幾天，對了，你剛剛說什么來著？” “我說……”林楠笙看著屏幕上“兩人在大雨磅礴中撕心裂肺……”這么一段話后，只覺得眼前一黑，“我說你憋了這么些天，就寫出這么個狗屁玩意兒？” “我覺得寫得還行” “你有本事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 陳一鳴崩潰地將臉摁在鍵盤上，“好吧，我承認(rèn)我寫的自個都看不下去了。” “還剩四天就要交稿了，你跟我來這出？” 林楠笙氣急敗壞，他的手臂從陳一鳴的脖子前繞一圈纏住，一副要勒死陳一鳴的樣子。 “可以吃午……” 井然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敲門，而是直接推開門，然后就看到林楠笙站在陳一鳴身后，弓著背，抱住陳一鳴……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林楠笙側(cè)過身，對上井然凝成冰的眼神，訕訕地把手從陳一鳴脖子上拿開，尷尬地笑了笑。 而陳一鳴絲毫沒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他興高采烈地從座位上起來，迫不及待地朝房間外走去。 邊走邊說，“林楠笙，你今天有口福了，你都不知道井然做的飯菜有多好吃。” 飯桌上，除了陳一鳴，其他兩人都有些食不知味，林楠笙更是難熬得像在斷頭飯。 看著一旁快樂干飯的陳一鳴，林楠笙不禁露出看豬隊友的眼神。 他嘆了口氣，很是感慨的說道：“唉，自從離了婚，我也好久沒吃到這種剛出鍋，熱乎的飯菜了?！? 對面的井然一愣，“離婚？” “是啊，都離了兩年了，我和他……算了，也不是你認(rèn)識的人?！? 聽到這后半句話，井然臉色漸緩，甚至露出幾分笑意。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不太合適，井然拿起放在一旁的公筷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jìn)林楠笙碗里，頗為真誠地說道：“節(jié)哀。” 林楠笙看著碗里泛著油光的紅燒肉，有種難以下咽的感覺。 他的目光繼續(xù)在陳一鳴和井然之間來回打轉(zhuǎn)，思考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陳一鳴，你是不是挺久沒回Z中看看了？” 正低頭吃飯的另外兩人同時一頓。 陳一鳴用不理解地眼神看向林楠笙，“是挺久沒回去了，不過你突然提這干嘛？” “你小說不是沒思路嗎，我想正好是青春校園題材，讓你回母校看看，到實際場景里去找找感覺啊?！? 說的頗有道理，但陳一鳴并不心動，拒絕的話就要說出口，井然卻插了進(jìn)來。 “我也很久沒回去了，正好一起。” 于是陳一鳴把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商量后，兩人決定坐公交去。 從陳一鳴家到Z中是六個站的距離，出了小區(qū)大門走幾步就是站臺，倒也方便。 公交來后，兩人前后腳地上了車。車上零星坐著幾個人，位置還很多，陳一鳴和井然不約而同地選了靠窗的位置一前一后的坐下。 車子緩緩啟動，距離目的地還有一站時，路邊的街景開始熟悉起來。 雖然已經(jīng)過了六年，已經(jīng)換了許多新店，但多少還有些當(dāng)年的模樣。 某家一閃而過的書店，門口的音箱里傳來幾句清亮的男歌手的聲音。 “我終將青春翻涌成他，連同指尖彈出的盛夏……” 井然頭靠在玻璃窗上，思緒不自覺飛遠(yuǎn)，又回到了當(dāng)年。 就是這家書店，某人是這的?？停偸窍矚g拉著自己的發(fā)小來看看有沒有到庫的新書。如果找到感興趣的，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樣書翻看起來。 而他就在斜對角的站臺，默默看那人側(cè)過臉，仰起頭，同身旁發(fā)小說話時飛揚起來的眉眼。 直到要等的公交來了又走，一輛又一輛，他還是傻站在那里，怎么也看不夠。 后排的陳一鳴，在玻璃窗上，看到了井然在光線交錯間，忽明忽暗的臉，寫滿了悵然落失。 故地重游，總有許多往事回憶。 陳一鳴莫名地，很想問一問井然此刻在想什么，可是他以何種身份？他沒法開口。 下了車，走幾步就到了校門口，因為學(xué)校里有家屬區(qū)，所以門禁不嚴(yán)。 Z中的校門一進(jìn)去就是一條筆直的林蔭路，路兩邊是一排高大的楓樹。 左側(cè)的臺階向下是操場，走到頭就是宿舍，右側(cè)走到頭上臺階就是各年級的教學(xué)樓和行政樓。 現(xiàn)在正好是午休后第一節(jié)課的時間，所以學(xué)校里沒看見幾個人。 兩人在陽光和樹影錯落的小路上慢慢走著。 陳一鳴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午后的太陽依舊充滿熱情，夏日的蟬鳴肆意狂歡，可習(xí)慣了空調(diào)房的他只覺得燥熱。 井然突然停下了腳步，對陳一鳴說了句“等我一下”，就朝一邊的家屬區(qū)走去，過了一會兒，兩手各拿了一只手工雪糕回來。 陳一鳴眼睛倏地一亮，“讀書那會兒一到熱的時候天天吃，沒想到現(xiàn)在還在賣?！? 不客氣地接過井然手中的雪糕，陳一鳴咬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涼意瞬間充滿口腔，熟悉的味道讓他不禁瞇起眼。 “要不要去看看那顆老樟樹？” “可以啊” 于是等兩人將雪糕吃完并把剩下的雪糕棒扔進(jìn)垃圾桶后，開始爬上臺階。 在四周教學(xué)樓環(huán)繞的一大片空地中間，一顆巨大的樟樹在陽光下肆意舒展著它的枝葉。 這顆百年老樹，是Z中標(biāo)志性的吉祥物。每一屆學(xué)子都會在高考前夕，將寫滿心愿的便簽紙系在樹上。 現(xiàn)在各種顏色的便簽字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枝頭，或許考慮到后面的畢業(yè)生，大概過不了多久，學(xué)校就需要清理掉一部分了。 長期沒運動的陳一鳴，爬了幾十階臺階就有點兒喘了，他走到老樟樹下的磚臺前，轉(zhuǎn)身手一撐就坐了上去。 井然也依葫蘆畫瓢在陳一鳴旁邊坐下。 樹張開的枝葉形成的巨大陰影，將兩人完全包裹其中，消減了些許暑熱。 頭頂上，寫滿心事的便條，被微風(fēng)吹起又落下，連成一片，像望不到邊的海浪。這些承載著希望的便條被老樹托舉著，只等可以乘風(fēng)起，直上青云。 “小說的結(jié)局，有思路了嗎？” 陳一鳴飛快的點了頭，“嗯，想好了?！? 是的，小說的框架陳一鳴早就構(gòu)思好了，只是沒想好該用怎樣的具體場景去表現(xiàn)出來。 “介意說說么？” 陳一鳴偏頭看了看井然，看出他是認(rèn)真問的后，思索片刻，想想也沒什么，于是開口，“我想的是最后兩個人還是相忘于江湖吧，” 這話一出，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陳一鳴覺得井然的眼神一下子暗了。 他猶豫了幾秒，解釋道：“因為我覺得即使再熱烈的情感，闊別多年，也已經(jīng)物是人非，再不是最初的感覺，所以放下才是最合理的吧?！? “是嗎” 井然的聲音很低，仿佛在沙漠中行走了許久，終于遇見一個愿意給他水喝的人，可條件卻是必須開口說話，于是只能無可奈何地張開已經(jīng)皸裂的嘴唇，拼命地從干涸的喉嚨里擠出來的兩個字。 接著就是長久的沉默，其實也就差不多半分鐘的樣子，陳一鳴卻覺得格外漫長 ，漫長到他忍不住扭過頭去看身邊那人。 此時，井然的雙手搭在兩腿間十指交扣，他仰著頭，零星的光點落在臉上，半垂的眼眸連成一線，在眼尾處拖曳出一點淡淡的紅。 像忠實的信徒，虔誠卻得不到神明的回應(yīng)。 陳一鳴慌亂地轉(zhuǎn)回頭，連原本要說的話都吞了回去，他不敢再看那雙眼睛，因為他察覺出里面裝滿了許多難以言明的心事，是身后這顆老樹都承載不了的重量。 從學(xué)校回來后，陳一鳴和井然之間的氣氛變得怪異起來。 生活模式還是那樣，陳一鳴依舊過得日夜顛倒，不管什么時候，井然都會為他打理好一切。 兩人正常地吃飯，正常的交流，一切如舊，卻偏偏像是隔了一片海。 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時期，他們是前后桌的關(guān)系，如此近的距離，但也僅此而已。 在把最終稿文件發(fā)給林楠笙后，陳一鳴隨即又發(fā)過去一條消息。 陳一鳴：我好像闖禍了，雖然我也不知道錯哪了？ 林楠笙：？ 陳一鳴把去學(xué)校那天發(fā)生的事給林楠笙復(fù)述了一遍。 另一頭的林楠笙忍不住掩面長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物以類聚，他自個感情不順利，連發(fā)小也是個這方面少根弦的。 林楠笙：我要是井然，連飯都不給你做了，直接走人。 陳一鳴：？ 林楠笙：你覺得井然這個人怎么樣？ 這問題問的突然，陳一鳴斟酌了一下才回復(fù)：一開始聽我媽說他要來挺煩的，相處了幾天發(fā)現(xiàn)其實人挺好，各方面都跟我很合。非要說的話，就是如果有天真有人拿刀加我脖子上讓我選一個室友的話，我大概會選他的程度。 林楠笙：你有沒有想過，你看到的短短兩天，可能是他的好幾年。 陳一鳴真沒懂，于是發(fā)過去一句：什么意思？ 林楠笙：其他不說，就你的飲食習(xí)慣，蔥不吃蒜不吃，口味太淡不行，太重也不行，吃蝦要去蝦頭，吃肉不吃太柴的。井然能恰好每一點都和你對應(yīng)上，這要說不是事先做好功課，那他指定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成精了。 陳一鳴的確沒想過這些，長期一個人的生活，讓他很自然地規(guī)避掉了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他依舊下意識地認(rèn)為菜里就應(yīng)該沒有蔥蒜，蝦煮熟了自然就沒有腦袋，他沒有想過那可能是一個人為了迎合另一個人做出的改變。 那邊林楠笙消息還一個接一個得發(fā)個不停：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們學(xué)校高考前不都組織那個心愿便簽活動么，我也是無意間看到的，井然在便簽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陳一鳴原本是背靠著椅背，以一只腳支棱在椅子上的姿態(tài)和林楠笙發(fā)著消息，看到這句話，他整個人立馬正襟危坐。 信息框里的話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后發(fā)過去一句：你當(dāng)時怎么沒和我說？ 林楠笙：我當(dāng)時告訴你有意義么？ 陳一鳴無言以對，的確，以他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又是臨近畢業(yè)，為免尷尬，也只會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糊弄過去。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有時就是如此，總是緣分比時間到的早些。 陳一鳴：那你現(xiàn)在怎么突然想告訴我了？ 林楠笙：那我就問，剛才我看了你發(fā)來的文檔，你不是早就決定了小說的結(jié)局是be么，怎么最后寫出來的是he？ 陳一鳴：我這人就是善變，不按常理出牌，不行？ 林楠笙：你最好是這樣想。 后邊的消息陳一鳴沒再回復(fù)，他一頭栽倒床上，將整張臉埋進(jìn)枕頭里。 連續(xù)熬了幾個大夜，明明黑眼圈都快耷拉到下巴了，此刻陳一鳴卻毫無睡意。 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信息像走馬燈一樣地閃過，對于自己突然得知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偏偏他又不是擅長處理的，甚至，他都沒不清這一秒，自己是驚訝多一些，還是喜悅多一些。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比以往更快，更響，在靜謐的房間里，一度蓋過了時針轉(zhuǎn)動的聲音。 等陳一鳴再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的樣子了。 這其間，他并不是睡了一覺，而是花了4個小時，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和井然談一談。 當(dāng)然，陳一鳴還沒有傻到打算和井然直接攤牌，他只是想為自己當(dāng)初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說的蠢話做一點兒補救。 多年寫作的經(jīng)驗告訴陳一鳴，實際行動遠(yuǎn)比坐著空想有意義的多。 然而想法是好的，實際行動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當(dāng)陳一鳴像嬰兒蹣跚學(xué)步一樣，一步一挪地走到井然房間前，只是對門的距離就花了將近5分鐘。 在手搭上門的那一刻，陳一鳴承認(rèn)，自己慫了。 他想著今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談，反正還有很多時間。 然后他就聽到房間里，井然的聲音。 大概是在和誰打電話，先是說了什么組建國內(nèi)工作室的事情，緊接著就是一句大概過兩天就搬出去的的話。 或許老天都想幫陳一鳴一把，井然的門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實。 在陳一鳴聽到井然打算搬出去的時候，放在門把上的手下意識的一用力，門就開了，陳一鳴毫無防備，身體慣性地往前傾，然后就以餓虎撲食的姿態(tài)倒在了房間里。 膝蓋磕到地板的聲響，讓原本背對著的井然轉(zhuǎn)過身來，在愣了三秒后，他對著那頭說了句“有事，再聊”就掛斷了電話，然后走到陳一鳴面前彎下腰伸出手，問道：“有沒有事，是不是磕到膝蓋了？” 陳一鳴搭上井然的手臂，慢慢地站了起來。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井然眉心一蹙，“怎么這么燙，不舒服？”說著伸手想摸一摸陳一鳴的額頭，在伸到一半時又縮了回去，“我去拿溫度計，等我一下。” “不……不用，我沒有生病?！? 陳一鳴深呼了一口氣，“你……你打算搬出去了？” 井然頓了幾秒，反應(yīng)過來陳一鳴是聽到自己和吳邪的電話內(nèi)容后，輕輕“嗯”了一聲，臉上沒什么表情。 陳一鳴嘴一撇，脫口而出，“我不介意你當(dāng)我室友啊，反正房間空著……不是，我來是想說，那小說的結(jié)局我寫完了你有看么？” 然而稿子剛交給林楠笙，再快，平臺也要明天才更新了。 “不是……” 陳一鳴摸了摸耳垂又摸了摸鼻子，他現(xiàn)在腦子有點亂，連帶著語言系統(tǒng)也出現(xiàn)了問題，東一句西一句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事。 “我是說，我還是寫他們兩個在一起了，我后來想了想，其實每一次的重逢也可以是新的開始啊，過去的遺憾或許只是沒有碰上對的時間?！? 井然站在那里，臉上倏地有了笑意，像一朵緩緩展開的海棠花，他的眼睛里突然就升起月亮，盛滿了月光。 “嗯，真是太好了?！? “哈哈，你喜歡這個結(jié)局就好?！? “不” “我是說，作為你的新室友，真是太好了?！? 比喜歡更讓人頭疼的大概是，忠實的信徒遇上了遲鈍的神明。 那些有關(guān)年少的遺憾，終于因為一個人的堅守，開啟了新的續(x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