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乙己
聯(lián)合國的大廳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會議桌,桌里面預備著牌子,可以隨時開會。開會的人,傍午傍晚散了會,每每花一億美金,買一些大宗貨物,——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要人民幣,——靠桌外站著,清點清點貨物。倘肯多花三億美元,便可以買一場軍事援助,或者貸款,做扶助了,如果出到十幾億,那就能買條生產(chǎn)線,但這些顧客,多是小國家,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大國,才踱進大廳隔壁的房子里,要槍要糧,慢慢地坐談。
? ? ? ?我從建國起,便在紐約的聯(lián)合國大廳里當理事國,大哥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國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小國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物資從港口里出發(fā),看過貨船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貨船停在港子里,然后放心,出口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大哥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開會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 ? ?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桌臺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大哥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法蘭西到廳,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 ? ? 法蘭西是唯一站著談的大國。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雖然是大國,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

發(fā)展了。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Tant pis,教人半懂不懂的。
? ? ? 因為他姓LaFrance,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法蘭西”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法蘭西。法蘭西一到廳,所有談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法蘭西,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桌里說,“要點糧食,要一場貸款。”便排出九十萬法郎。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輸了人家!”法蘭西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 我前天親眼見你輸了德意志的仗,吊著打?!狈ㄌm西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投降不能算輸……投降!……戰(zhàn)勝國的事,能算輸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高盧雄雞”,什么“邦玖”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聯(lián)合國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 ?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法蘭西原來也是五常,但終于沒有打勝仗,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搞得一手工業(yè),便替人家鈔生產(chǎn),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浪漫主義。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產(chǎn)業(yè),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生產(chǎn)的人也沒有了。法蘭西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借錢的事。但他在我們廳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法蘭西的名字。
? ? ? 法蘭西談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法蘭西,你當真搞重工么?”法蘭西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強國也撈不到呢?”法蘭西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聯(lián)合國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 ?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大哥是決不責備的。而且大哥見了法蘭西,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法蘭西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小國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是五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是五?!冶憧寄阋豢?。核電站反應堆,怎樣做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法蘭西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做罷? 我教給你,記著! 這些東西應該記著。將來做大哥的時候,發(fā)展要用。”我暗想我和大哥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大哥也從不將貸款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核能轉(zhuǎn)熱能么?”法蘭西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臺,點頭說,“對呀對呀! 反應堆有四樣建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法蘭西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 ? ? 有幾回,鄰國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法蘭西。
? ? ? 他便給他們資金,一人一點。小國拿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牌子。法蘭西著了慌,伸開五指將合同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村X,自己搖頭說,“Pas beaucoup, pas beaucoup! Quel bonheur? Pas beaucoup aussi.。”于是這一群小國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 ? ? 法蘭西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 ? ? 有一天,大約是冷戰(zhàn)前的兩三天,大哥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法蘭西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談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 他打折了腿了?!贝蟾缯f,“哦!”“他總?cè)耘f是輸。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輸?shù)接チ?。他家?輸?shù)玫拿?”“后來怎么樣?"?!霸趺礃? 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薄昂髞砟?”“后來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樣呢?”“怎樣? 誰曉得? 許是死了?!贝蟾缫膊辉賳?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 ? ? ?冷戰(zhàn)之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瓶可口可樂?!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法蘭西便在桌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瓶可口可樂?!崩厦酪采斐鲱^去,一面說,“法蘭西么? 你還欠十九個億呢!”法蘭西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崩厦廊匀煌匠R粯?笑著對他說,“法蘭西,你又輸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 要是不輸,怎么會打斷腿?”法蘭西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美,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老美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千萬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談完生意,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 ??
? ? ?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法蘭西贏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