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準備好了嗎？”

我回了回神，定睛一看，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主任正俯視著問我。我一邊緩緩呼出一口氣，一邊用余光環(huán)視周圍。

“別緊張，把這想象成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外科手術(shù)吧?！敝魅温唤?jīng)心地安慰我。

他說的也沒錯，除了一些奇怪又精密的設備和盤錯交叉的金屬管線，整個房間確實和一間普通的手術(shù)室沒有什么區(qū)別。在“手術(shù)小組”進行最后的麻醉工作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確定參與這次試驗的時刻。

那是在半年前，我剛剛從合伙創(chuàng)辦的公司功成身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財富自由者。從我的合伙人到投資人都表示不能理解，一個40歲不到的成功科技創(chuàng)業(yè)者，放著大好的前途不要，竟然就要提前退休享受生活了？

“抱歉，我志不在此?！蔽抑荒苋绱撕唵蔚鼗卮鹚麄?。財富和世俗的成功對我來說從來只是手段，而不是我人生的終極目標，充滿野心的現(xiàn)實世界時常讓我麻木。至于我隱秘的愿望，我也從未向旁人透露過，而我下定決心要從公司退出，是從新聞中了解到腦機接口的實際應用取得重大突破的時候。

那天我正在跑步機上跑最后的兩公里，面前的屏幕里播放了這則新聞：一家新興公司宣布了其腦機接口人體試驗第一階段的成果，試驗者通過腦機接口和配套系統(tǒng)體驗了完整的虛擬世界，沒有造成任何副作用和排異反應。

我不由得放慢腳步，差點從跑步機上摔下來。我立馬給最信任的助手打了電話：“幫我聯(lián)系那家叫 VatLink 的公司，我一定要知道他們到底進展到了什么程度?！?/p>

一天后，在 VatLink 公司的會客廳，首席執(zhí)行官大衛(wèi)接待了我。據(jù)說此人少年天才，多年游學后回到國內(nèi)，現(xiàn)在是世界知名的前沿腦科學專家，按理說應該一身傲氣，但其實待人接物倒很隨和。

“你們公司……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蔽肄D(zhuǎn)身觀察了一圈，整個公司內(nèi)部幾乎是完全透明的，被各種玻璃幕墻隔斷后，顯得空間比原本寬廣了不少。

“那當然，我們畢竟還在初期，離商業(yè)化還有很遠的距離……”

“直說吧，你們現(xiàn)在最需要什么？”我打斷了他，直入話題。

“這也是我們接見您的原因，老實說，我們下一階段的研發(fā)和試驗經(jīng)費還有相當大的缺口，所以直白地說，我們?nèi)卞X?！按笮l(wèi)停下來看我的反應，我沒有流露過多的表情，為了避免尷尬他接著說：”其實我們早就對您有所耳聞，知道您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腦機接口相關(guān)技術(shù)的最新發(fā)展，所以如果您愿意投資的話，我們非常歡迎?！?/p>

“先別急，告訴我你們到底進展到哪了吧，希望你不要有所保留?！?/p>

“這么說吧，您經(jīng)常做夢嗎？如果您經(jīng)常做并且有印象深刻的幾個相同的夢，那說明您在這些夢境中的真實體驗感是非常高的，而這種夢只占百分之十不到，絕大部分夢醒來后都隨風飄散了?！?/p>

“所以呢？你們可以通過腦機接口完全還原我的夢境？這有多大意義？”

“并非如此，我們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讓你體驗你想體驗的任何情景或故事，你可以扮演其中的任何角色，百分百的真實感。請注意這可不是什么進階版的 VR，VR 只是上個世代的模擬技術(shù)，而我們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突破了意識的屏障?！?/p>

聽到這里我開始有了興趣，大衛(wèi)顯然觀察到了我表情的細微變化，他停下來微微一笑，像賣關(guān)子似的繼續(xù)說道：“所謂意識屏障，是區(qū)分傳統(tǒng)模擬技術(shù)和新一代體驗技術(shù)的關(guān)鍵。在新的體驗中，你將暫時失去你原本的自我意識，你擁有的只是你當下角色的意識。整個過程等同于一場深度睡眠，有意思的是，你完全感覺不到夢中的是你自己。”

“那么關(guān)鍵是，我在醒來后是否還有體驗時的記憶？如果既沒有自我意識又沒有記憶，那不是白忙活嗎？”

“這需要一個過程。將你從深度睡眠引入到淺睡眠狀態(tài)，與此同時將體驗時的完整記憶與你本身的意識同步，最后再將你喚醒。”

“有意思……可我還是忍不住好奇，你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簡單講講嗎？”

“這一切首先得歸功于人工智能和量子計算技術(shù)的發(fā)展。我們有一臺世界領(lǐng)先的量子計算機作為智能中樞，代號 Mother。過去這些年來，我們一直用大量的模型材料訓練 Mother，這些模型包含人類文化的方方面面，幾乎讓 Mother 有能力建立真實人類世界的投影?！贝笮l(wèi)扶了一下眼鏡，有些得意地繼續(xù)說：“事實上，Mother 已經(jīng)完整地演繹了整個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歷程很多次了。所以，不管你想具體體驗什么情景或故事，我們只需要向 Mother 補充投喂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就行了，這也是我們下一階段試驗的重點內(nèi)容?！?/p>

我好好消化了一下大衛(wèi)說的話，思考片刻后回應了他：“很好，但我有一個條件，我不但要投資，還要作為下階段的試驗者參與其中?！?/p>

（二）

我出生成長于那個因為大地震而舉世聞名的川西小城——汶川。當年地震發(fā)生的那刻前我正在外地的大學課堂里，百無聊賴地昏昏欲睡。14:28，地震發(fā)生的那刻，我所做的只是和別的同學一樣，慌亂地跑出教學樓，在廣場中間陽光炙烤下，好一會才從剛剛的猛烈搖晃中慢慢回過神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終于和母親通上電話。母親一切平安，地震時父親在鄉(xiāng)間出差，暫時下落不明。我沒有多說什么，著急也毫無用處。掛掉電話后我獨自陷入沉思，不斷回憶起那些和父親有關(guān)的往事。

作為縣文化館的館長，父親在當?shù)厮銈€小有名氣的人物，對于地方歷史和文化典故，可以說信手拈來。我小時候父親就指著我家后山上遠處對我說，那山上面可不簡單，有三國時期蜀國大將姜維駐兵平亂所筑的城墻，現(xiàn)在就叫姜維城。父親還說，可惜歷經(jīng)歲月和人事摧殘，現(xiàn)在只剩下兩段夯土殘墻，不過等著吧，它早晚會成為國家級的保護文物。

歷史就在身邊，對一個小孩來說并沒有太多感覺。但在父親影響下，我對三國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三國演義》成為我翻閱的第一本古典名著。因為靠著姜維城的關(guān)系，我對于姜維這個悲劇性的英雄尤其鐘愛。我不只一次想象他站在岷山的城墻之上，面對著洶涌奔流的岷江，想著蜀國大廈將傾，自己還可笑地在這里征討這種小叛亂，何等悲涼。

可是，一個人又怎么可能對抗歷史大勢呢？歷史的巨墻每一次倒塌，讓萬物最終都塵歸塵土歸土，徒留下一片嘆息。

大地震發(fā)生七天后，父親確認喪生。據(jù)說當時他們?nèi)ド钌嚼镎{(diào)查新發(fā)現(xiàn)的石棺，一小隊人正行駛在沿山公路上，地震帶來的巨石沿山勢滾落，路的另一邊則是懸崖。沒有逃掉，無法逃掉。之前不詳?shù)念A感成為現(xiàn)實。

父親終究也成為了歷史的塵埃，除了悲痛，當時的我第一次感到個人的渺小和無力。我無法想象父親面對巨石時的恐懼，或許根本就來不及恐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如果你是姜維，你覺得你能改變歷史嗎？”父親曾這樣問我，當時我已經(jīng)是一名熟讀三國的高中生。

“多大程度的改變？如果我是姜維，恐怕也做不了更多，即便我已經(jīng)知道歷史的走向和結(jié)局?！?/p>

“你要敢于想象，孩子。不要被各種預設的可能性禁錮住，歷史終究是由人來書寫的?！备赣H摸摸我的腦袋，嘴角上揚，透出一絲不同尋常的篤定。

（三）

我和大衛(wèi)打電話確定好了試驗的具體時間。

“你真的想要體驗三國后期的姜維嗎？”談到體驗內(nèi)容時大衛(wèi)問我。

“是的，這是我兒時的愿望?！?/p>

“抱歉我還要具體確認一下，是以《三國演義》還是《三國志》作為背景？這涉及到給 Mother 投喂補充材料的具體內(nèi)容?！?/p>

我想了想，“還是《三國演義》吧，如果真按《三國志》來的話，可能會有點無趣。”

“好，沒問題?！贝笮l(wèi)表示理解地點頭微笑。

是啊，《三國演義》的魅力不言自明，是讓男孩們仰望的英雄豪杰史詩。我想起小學一年級時，傍晚和父親散步，遇到幾個熟人，長輩們正愉快閑談著，忽然其中一人看了眼手表提醒說：“別聊了，三國演義快開始了！走，去我家，我家最近！”縣城雖小，好處就在這，熟人多，地方近，什么事都不費時間。

現(xiàn)在，這次試驗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植入納米芯片并初步測試腦機接口信號；休息適應一周后來到第二階段，正式連通量子智能中樞 Mother，進行第一次全程體驗。

第一階段順利完成，沒有任何不適。雖然是侵入式的腦機接口，但其實連微創(chuàng)都談不上，我的頭部沒有任何可見創(chuàng)口，只是鏡中的光頭形象始終讓我不太習慣。

終于來到了第二階段試驗這天，此刻我正躺在“手術(shù)室”里，這是 VatLink 公司里唯一有實墻分隔的密閉房間。從外面透明閃光的世界突然進入這個噩夢般的密室，讓我有一種不真實感。

大衛(wèi)走了過來，在正式體驗開始之前，他對我進行最后的交代：“就像一次全麻手術(shù)一樣，一旦你失去意識，你接下來重獲意識就是我們將你喚醒的時候。我之前說過，在你被喚醒之前會有一個記憶和意識同步的過程，同步完成并喚醒后會有一些滯后反應，你可能會有頭暈氣短、意識不清、想要嘔吐等癥狀，但是放心，這一過程不會持續(xù)太久。”

“然后我才會逐漸記起來我體驗的全部過程和細節(jié)，對嗎？”

“是的，如果你懷疑自己記憶的真實性也不用擔心，你體驗的全過程我們會進行‘錄像’，并在監(jiān)控室通過實時全息投影的方式播放，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設備用于監(jiān)測你的身體情況。我也會一直在監(jiān)控室查看，確保不會有任何安全問題?！?/p>

“那我能體驗多久時間？”

“時間是相對的，你在虛擬世界的時間不等同于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簡單地說，你在里面相對于現(xiàn)實來說時間是加速的，具體快多少要看你的身體反應和狀態(tài)。當然我們這邊會對時間進行漸進式的控制，安全起見，第一次體驗不超過兩小時?！?/p>

“好家伙，這不是傳說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嗎？”

“哈哈，沒那么夸張，具體要看情況才知道了?！贝蠹叶济銖姷匦α耍o張的氛圍得到了一些緩解。

大衛(wèi)暫時告別離開手術(shù)室，負責具體執(zhí)行的那位科研主任走過來說道：“涂禹先生，所有準備工作已經(jīng)妥當，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這一刻我已經(jīng)等了太久?！?/p>

“跟我一起倒數(shù)：10，9，8，7，6，5……”

我的意識陷入一片虛無，如同宇宙開始的地方。

（四）

姜維，是的，我是姜維，姜伯約……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心中有這樣微弱的聲音在回響，也許是征戰(zhàn)疲憊，精神有些恍惚吧。

現(xiàn)在是建興十二年，五丈原。諸葛丞相病危，已命人點起七星燈，在帳中執(zhí)劍踏步作祈禳之法。

忽然營帳內(nèi)外喧囂，原來是將軍魏延火急火燎地前來報告軍情。

心中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快阻止他！我急忙引兵上前，直接拔劍攔住魏延。

“伯約，你這是為何，魏兵已至，耽誤不得！”魏延一頭霧水，怒目直視。

“丞相點燈作祈禳之法已有六日，正是關(guān)鍵時刻，如若打擾導致作法失敗，你擔當?shù)闷饐幔俊?/p>

“軍情緊急，必須報告丞相，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魏延說罷也拔劍與我相持。

就在我們爭執(zhí)不下的時刻，突然有人驚嘆起來。我回頭一看，原來丞相帳中的主燈已經(jīng)熄滅。一片慌亂，我和魏延都收起劍急步進入帳中，只見諸葛丞相背向而立，劍已落地。我有些驚慌，聲音發(fā)抖地問道：“丞相，既無風也無人闖入，為何主燈會自己熄滅？”

“伯約，天意如此，不可強求。不管文長今日闖不闖入，該滅的燈總會滅的。”丞相言語中有一絲無奈，但一如以往的鎮(zhèn)定。隨即他轉(zhuǎn)頭對魏延說道：“文長，魏兵此番是來探虛實的，你出去迎敵退兵即可?！蔽貉宇I(lǐng)命退步告辭，帳中此刻只剩下我和丞相二人。

“伯約，生死有常，難逃定數(shù)。我命不久矣，有些事情還需要單獨向你交代?！?/p>

“丞相請講，我必牢記于心?！?/p>

“你生性秉直，聰慧過人，有膽有才，是難得的良將，因此我才將畢生所學的兵法秘術(shù)傳授于你。但凡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蜀國雖小，波濤暗涌，經(jīng)世治國，非你所長?！?丞相停頓了一會，看我一臉疑惑，繼續(xù)說道：“你我既有師徒之誼，我就直說了。荊州派和蜀中派積怨已久，現(xiàn)在又有宦官干政，此間政治之事，你切勿牽涉其中。暫且遠離舞臺中央，積蓄力量，今后御敵安邦還得靠你?！?/p>

“丞相，那北伐大業(yè)到底該從何計議？”

“你記住，以蜀國現(xiàn)在的情況，北伐的目標從來都不是最終的勝利。北伐是為了團結(jié)國內(nèi)，穩(wěn)固國本。因此你一定不要深陷其中，不要有執(zhí)念，記得要用最小的損失達成戰(zhàn)略目的。今后你領(lǐng)兵北伐，切記不要貪功冒進，一旦遭遇重大失利，蜀國將再無你立足之地?！?/p>

“感謝丞相教誨。丞相于我如師如父，我將謹遵丞相遺志，不辱使命?！痹诟嫱饲拔倚攀牡┑m然此刻我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前途陰云密布。

“等等……我為你準備了一個錦囊，但你一定要在真正走投無路之時才可打開?！?/p>

這讓我有些意外。心中微弱的聲音似乎也感到疑慮，但并未發(fā)聲。我還是泣跪拜受，退出帳外。

這天夜晚，我反復咀嚼著諸葛丞相的每一句話，沉沉睡去。

監(jiān)控室內(nèi)，大衛(wèi)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對勁。姜維意識的穩(wěn)定性似乎離理想狀態(tài)總是有點偏差，兩條狀態(tài)線每隔一段時間像是受到擾動一樣突然脈沖式的岔開，但很快又會匯合到一起。

“要不要現(xiàn)在將他喚醒？”身旁的助手問。

大衛(wèi)抬手看了看表，“快兩個小時了，逐步把他喚醒吧。這是第一次記憶和意識的同步，使用最小強度，慢慢來?！?/p>

“涂禹先生……”迷迷糊糊之中，我聽見有人在叫一個名字，我嘗試睜開眼，但眼皮不聽使喚地抖個不停。過了好一會，我終于慢慢睜開了眼，只感覺到霧蒙蒙的一片。 還好，燈光并不晃眼，可我依然看不清東西。隨著而來的是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感，胃里也一陣翻江倒海。我感覺到有人慢慢把我扶了起來，我示意想吐，有人遞過來垃圾桶到我嘴邊，一個沒憋住，我就稀里嘩啦吐了好一會。有點難堪，但還好周圍的人好像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涂禹先生，你感覺好點了嗎？”

我望向聲音的方向，感覺到雙眼終于能夠聚焦，我看清了對我說話的是一個臉熟的面孔，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是大衛(wèi)，你現(xiàn)在想不起名字很正常?！贝笮l(wèi)看出了我的茫然，“你是涂禹，糊涂的涂，大禹的禹。你剛剛成功完成了第一次腦機體驗，恭喜你?！?/p>

安頓好涂禹后，助手私下問大衛(wèi)：“要把試驗時的意外情況告訴他嗎？”

大衛(wèi)背過身去想了一會，隱藏住自己的略微不安，“先不用。情況完全在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我不想影響到他對于接下來試驗的信心。先讓他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再跟他談談?！?/p>

（五）

在茫然和不安中，我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沒有做夢。我正要用餐的時候，大衛(wèi)來了。

“沒事，你吃你的，我只是先問一些簡單的問題?！贝笮l(wèi)在我身旁坐下，“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

“我現(xiàn)在能感覺到我是我自己，能感覺到別的人，記得名字。但我現(xiàn)在的時間和方位感還不太好?！?/p>

“慢慢來，第一次的不適反應癥狀會重一些。那你現(xiàn)在有體驗時的記憶了嗎？”

“有些模糊，像是做了一個永不醒來的夢，但現(xiàn)在又確實醒過來了。像是……重生的感覺?！?/p>

“你會慢慢習慣這種感覺的?！贝笮l(wèi)笑了，“有任何具體的情景記憶嗎？”

“我記得我是姜維，站在軍中的營帳內(nèi)，面對著諸葛亮。我還記得一些味道，燈油的味道，燈熄滅后的黑煙味，營帳地面上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墒蔷唧w的談話內(nèi)容還記不清?！?/p>

“好的，預計接下來的三五天，你會回憶起體驗的所有情景和細節(jié)。等你全部想起來以后，我們再商量下一次試驗的安排。你放心，下次體驗后你的記憶喚起過程也會縮短很多?！?/p>

正如大衛(wèi)所說，接下來的幾天，體驗時的各種信息逐漸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腦中。到第四天，我已經(jīng)能記起所有的事情，分毫不差。我一遍一遍地回憶事情的經(jīng)過和細節(jié)，那種仿佛親身經(jīng)歷過的真實感讓我一陣顫栗。

我主動聯(lián)系了大衛(wèi)，“這感覺太奇妙了。像是我意識的分身，終于回到了我的身體。”

“太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過來看看全息錄像，看是否能和你的記憶完全對上。”大衛(wèi)說。

我不得不承認，看全息錄像的感覺有些奇怪，好像自己的部分隱私被完全暴露給了眾人。不過考慮到他們都是工作人員，倒也沒有那么尷尬。

“沒問題，和我的記憶對比準確無誤。就不用再播放了，有點不習慣?！蔽艺f。

“那就好，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商量下次試驗的安排了？”大衛(wèi)舒了一口氣。

“按照你們的節(jié)奏來安排就好，我沒問題?！毕肫鸱欠驳捏w驗過程，我不自覺笑起來，“老實說，我還挺期待的?！?/p>

約定的日期很快到了，這一次一切都輕車熟路，不再有太多的緊張和不安。這次的試驗時間控制在6小時，天知道我在虛擬世界里又會經(jīng)歷多長時間。

“要從上次斷掉的地方繼續(xù)嗎？”大衛(wèi)問我。

“不必了，直接跳進到重要節(jié)點，守衛(wèi)劍閣?！?/p>

景耀六年，益州北劍閣關(guān)。

“將軍，快醒醒，前方傳來消息，魏軍已逼近。”副官在榻下報告。

半睡半醒中我起身睜開眼來，頭昏腦漲，片刻后終于清醒。說起來奇怪，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心中的聲音在回響了?！拔很姮F(xiàn)狀如何？”我問。

“魏軍由大將鐘會親自領(lǐng)兵，規(guī)模不小，但行軍速度并不算快。”

“看來他們是準備找地方扎營，然后置備云梯炮架，強攻劍閣了。密切觀察，隨時向我報告動向?！?/p>

劍閣天險，易守難攻。真正讓我擔心的并非鐘會，由鄧艾領(lǐng)軍的另一路人馬，才是心頭大患。我猶記得我平生最大的失敗——段谷之戰(zhàn)，那次正是輕視鄧艾而吃了苦頭。正如丞相當初警告的，北伐失敗后我將難有立足之地，當時我只好領(lǐng)罪自貶，暫時退居二線?？墒茄巯率駶h存亡之際，我必須出面以挽大局。

我再次想起諸葛丞相生前留下的錦囊，現(xiàn)在算不算生死存亡、走投無路呢？也許我還能靠自己闖出一線生機。丞相所說的每一句話猶在眼前，我突然一驚，想起鄧艾可能的進軍線路。

我傳來副官，“丞相生前說過，尤其要小心陰平小道，并常駐一千人馬，現(xiàn)在駐防可尚在？”

“各地軍事吃緊，陰平駐地已荒廢多時，現(xiàn)在也難抽調(diào)人馬。”副官回答道。

“不好，鄧艾想必會偷渡陰平，開山為路，過了幾座險峰后就是江油城，拿下即可前取成都?！蔽衣耦^苦思了片刻，“我們現(xiàn)在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時間，必須抽出兵力馳援江油，但一定要避開鐘會的耳目，千萬不可讓他知道劍閣空虛。”

“如果鐘會堅持強攻怎么辦？”

“能守多久守多久，即便劍閣失守，也要讓鐘會的部隊脫一層皮，眼下必須先解決鄧艾?！?/p>

我留下最信任的廖化、張翼等將領(lǐng)繼續(xù)拒守劍閣。自己領(lǐng)兵兩千，夜行而出，避開各路耳目，火速前往江油。

等我率部到達江油的時候，守將馬邈很是吃驚，誠惶誠恐地迎來。我沒有給他什么好臉色，我知道此人素來靠不住，如若鄧艾果真攻來，他必會開城投降。還是只能依靠自己的人馬，我選派了身邊好手，喬莊打扮進山，以探鄧艾的動向。

沒等幾日，探子回報鄧艾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下山，距江油城已不遠。我正在思考對策，報告稱有使者前來交涉。我心中一驚，鄧艾怎么會知道我已率部到達江油？難道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既然如此，就見招拆招吧。

會見時使者一臉鎮(zhèn)定，可說來說去無非是虛談一番，威逼利誘之類。到最后終于談到了重點，說是帶來了鄧艾將軍的親筆信，讓我私下過目。這天晚上我打開一看，信上只有一行字：萬物皆空，何必掙扎。

曾經(jīng)熟悉的心悸的感覺又回來了。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來看去都不像是簡單的威脅。也罷，死戰(zhàn)既然不能避免，還是好好備戰(zhàn)，拼死一搏吧。

第二日，趁鄧艾部隊還未完整集結(jié)，我整合自己的兵馬和馬邈部，向鄧艾部隊發(fā)起了第一波攻擊。臨戰(zhàn)的感覺總是讓人熱血沸騰，這是我身體的本能，此時不再有其他雜念，只需按計劃奮力殺敵。正面戰(zhàn)場之外，我派出小股部隊沿涪江巡視，守住涪江橋作為撤退的后路，畢竟劍閣戰(zhàn)事尚不明朗，必須留一手準備。

是日，天朗氣清，艷陽高照。兩軍對壘，戰(zhàn)鼓齊鳴。前鋒已交戰(zhàn)數(shù)回合，鄧艾始終遠遠觀戰(zhàn)，不肯上前露面，任我在前鋒之后辱罵挑釁，他依然不動如山。遠遠望去只有他模糊的身影和面貌，但有一刻我知道我們正在對視，那一瞬間我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時間凝聚的這一刻似曾相識。此刻他到底在想什么？為何對方且戰(zhàn)且退，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種種未知的感覺讓我有些焦急，心中陰云不散，開始有一些莫名的揣測和不詳?shù)念A感。

畢竟敵眾我寡，敵強我弱，隨著對方后續(xù)部隊的到來，越拖下去對我方越不利。我正猶豫不決之時，后方有傳令兵拍馬趕到，“報告將軍，劍閣失守！廖化、張翼部正在往成都方向撤退，請將軍定奪！”

晴天霹靂?？陀^條件已由不得再拖下去，我必須做出決斷。思忖片刻，我咬牙命令道：“聽我號令，全軍有序撤退至涪江橋過江，馬邈部負責斷后！”

撤軍有序進行。奇怪的是，鄧艾的部隊并沒有積極追擊，而是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心中越發(fā)不安，所有的跡象都預示著有一個巨大的圈套在等待著我。

終于達涪江橋邊，還好并無敵軍，看來鄧艾并沒有料到我們會在此過江撤退，也許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墒蔷驮诘谝慌筷犨^橋之時，突然間山搖地晃起來，所有人站立不穩(wěn)，隨即東倒西歪。前一日我夜觀星象，未曾看到有任何天災的預兆，然而地震還是像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施展一般發(fā)生了，在我看來這已經(jīng)不能用天意來解釋了。隨著劇烈的搖晃，江邊的山崖上開始有大量石塊滾落。夾雜泥土和沙塵的黑霧彌漫，看不清遠處，再加上河谷狹窄，眾人避之不及，不時有人被砸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更為糟糕的是，唯一能過江的涪江橋也被巨石攔腰砸斷了。

我一時間心如死灰。待地震漸平，鄧艾的部隊也呈環(huán)形包圍上來。僵持之際，鄧艾終于領(lǐng)馬上前，馬步聲緩緩，每一下都有如在耳旁一樣清晰。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了他的外貌，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頭，一切又如同夢中的場景重現(xiàn)。

我還沒來得及向鄧艾喊話，突然感覺到后腦遭到重擊，一時天旋地轉(zhuǎn)，眾人大亂。混亂之中，我回頭看到了馬邈那個小人的嘴臉。我還是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然而來不及悔恨，我已經(jīng)倒在地上，只能聽到自己的耳鳴聲，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切逐漸呈現(xiàn)白茫茫的一片，我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抽離……

（六）

等我睜眼醒來的時候，看到整個試驗小組的人都圍了上來。

“涂禹先生，你終于醒了?！贝笮l(wèi)不再像上次一般鎮(zhèn)定，“我不得不告訴你，出了點意外情況，所以我們決定強行將你喚醒?！?/p>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試驗進行到5小時20分的時候，你的心率突然飆升，各項生理指標也有些異常，意識穩(wěn)定性大幅偏離正常值。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我們只能將你喚醒?！贝笮l(wèi)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你現(xiàn)在還沒有恢復具體記憶，等你恢復后我們再來討論詳細情況吧?！?/p>

還好這次恢復記憶只用了不到三天。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大衛(wèi)，有太多的謎團等著我去解開。監(jiān)控室里，大衛(wèi)正在對這次體驗的全過程進行分析復盤。

大衛(wèi)抬頭看到了我，“涂禹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們已經(jīng)得出了初步的結(jié)論?！彼疽馕蚁茸拢f給我一杯紅茶，然后繼續(xù)說道：“這次故事的演繹進程，似乎時不時地會受到一些電磁類的干擾，然而最終又回到了主線劇情。就你個人來說，在你作為姜維最終被圍困，見到鄧艾的那刻，這種偏離和干擾達到了頂峰，嚴重影響到了姜維的意識，以至于最終影響到你自己的意識?！?/p>

因為有了完整的記憶，我完全可以理解大衛(wèi)的說法，“在被喚醒之前，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有了姜維的意識，我仿佛看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聽到自己耳鳴的聲音。”

“沒錯，為了防止你的自我意識受到影響和損害，我們只能將你喚醒?！?/p>

“僅僅是意識？你知道嗎，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覺到死亡就在我的眼前，那種無力感讓人絕望?！睕]等大衛(wèi)解釋，我繼續(xù)問道：“你還從來沒有說過，如果在虛擬世界里死去會怎么樣？”

“如果一切正常，你的角色在那邊死去后，你會自然醒來。如果是意外情況，我們當然會直接干預，這點你不用擔心。”

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不該完全信任大衛(wèi)。但我心里的結(jié)還沒有打開，我知道故事尚未結(jié)束，更好奇接下來會如何發(fā)展，還有沒有扭轉(zhuǎn)乾坤的可能，為此我愿意承擔一些風險。沒有猶豫太久，我告訴大衛(wèi)再試最后一次，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關(guān)鍵的歷史節(jié)點力挽狂瀾，這次直接跳進到蜀亡之時。

嘩啦！一盆涼水潑到了我的頭上，我終于逐漸清醒過來。睜眼一看，此刻我正被關(guān)押于囚車之上。

“你好歹醒了，”負責押送的軍官說，“我們鐘會將軍說了，一定要留你一條性命，還要好吃好喝招待?！?/p>

“鐘會？那鄧艾呢？”我有些驚訝。

“這豈是你能打聽的，我還是把能告訴你的都說給你聽吧。蜀后主劉禪沒做過多抵抗就開門投降，鐘會將軍已經(jīng)奪下成都，我們現(xiàn)在正在前往成都的路上。等到了成都，鐘會將軍會面見你，留給你的選擇只有兩個：要么死，要么降?！笨次乙荒橁幊粒姽傥⑽⒁恍^續(xù)說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鐘會將軍說過，姜維有文武之德，懷邁世之略，中原名士沒幾個比得過。如果你順意歸降，想必他會善待并重用你的?！?/p>

我沒有精力搭理這個軍官，我在不斷思考自己的對策。首先有幾個事實無誤：鐘會搶先拿下成都，蜀國事實上已經(jīng)滅亡，但后主劉禪和蜀國主要力量尚存；鐘會想要利用我穩(wěn)定戰(zhàn)后蜀地局勢；鄧艾甘愿把我交給鐘會處置，想必是對鐘會有所忌憚；鐘會和鄧艾都是自視甚高的人，至少有爭功之心，如果想要恢復蜀漢，也許可以從中做文章。

想來想去，為了保全力量以謀大事，應該只有詐降這一條路。雖然這招數(shù)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亂世之中大局為上，沒有更好的辦法。既然蜀國現(xiàn)在已亡，我個人的名譽和生死也沒那么重要，不成功便成仁。想到這里，我突然記起諸葛丞相生前留給我的錦囊，我一直貼身保存著。實在沒有比現(xiàn)在更糟糕的境地了，還是打開一看吧。

錦囊中的小竹板上只有短短一句：二士爭衡，不久自死。

我擠出一絲笑容，看來料事如神的丞相早早算到了今天的局面，很慶幸我的想法和丞相的計算暗合。

接下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我詐降后鐘會興高采烈，很快和我熟絡起來，我也逐漸博取了他的信任。我向他打聽鄧艾的去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說多虧我在江油拖住了鄧艾，他才可以率部隊奪取首功，至于鄧艾，已經(jīng)知趣地退到了漢中一帶。

“將軍，切不可放走鄧艾！”我裝出著急的樣子大喊不妙，“您與鄧艾素來不合，此次被搶去首功，他必定記恨于心。現(xiàn)在此地魏軍和蜀軍加起來足有二十萬，您擁軍而據(jù)蜀國，樹大招風， 勢必會成為鄧艾在司馬炎那里參您一道的借口，到時候您不想反也得反了！”

沒等我說完，鐘會已經(jīng)冒出冷汗，“依伯約之見，該如何是好？”

“您要趕在鄧艾回到魏國之前截住他，書信可以反駁，就怕鄧艾到時當面巧言令色。”我遲疑了一下，補充道：“最好斬草除根，以絕后患。這樣一來，即便將軍您以后真想自立，也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最后一句話我有意說得輕聲細語，一邊用余光觀察鐘會的臉色。鐘會聽到之時并沒有激烈的反應，只是嘴角不經(jīng)意地抖動，顯然我說到他心里去了。

鐘會直接命令我率精銳小隊前去刺殺鄧艾，數(shù)日后我終于靠近鄧艾的營地，發(fā)現(xiàn)駐防并不嚴密。終于又要見面了，我的一生之敵。如果能順利除掉鄧艾，我再反過來召集舊部，尋覓時機干掉鐘會。

當天夜晚，營地內(nèi)外風平浪靜。我和小隊換上夜行衣，無聲干掉幾個哨兵，悄悄潛入營中。鄧艾的大帳內(nèi)依然有燈火晃動，卻沒有任何動靜。趁著帳外的衛(wèi)兵換防時我們上前將其拿下，我單獨持劍闖入大帳之中。只見鄧艾跪坐在案桌之后，看不出一絲慌張。我有一些遲疑，不知鄧艾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姜維，你終于來了，我已經(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蔽吹任覜_上前，鄧艾開口說道。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我。就像當初被圍困時與他對視一樣，我心中又開始慌亂起來，熟悉和不安的感覺圍繞著我。

“你既然知道我會來，為何不嚴加防范？”除了這個疑問，我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計算之內(nèi)，又何須嚴加防范？”鄧艾話音未落，帳外腳步聲匆匆，有兵戈交錯之聲，顯然是有伏兵過來將我們包圍了。“你真的想殺我嗎？你無非是想知道一些答案罷了。坐下吧，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今晚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讓你死而無憾?！?/p>

“先說一件事，鐘會已經(jīng)被我安插的內(nèi)應拿下，只需讓他落個反叛之名即可，他的屬下和部隊自然也知時務?！编嚢攘艘豢诰?，起身繼續(xù)說道：“其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本來跟你無冤無仇，但可惜在這個世界里，我倆的命運注定糾葛在一起。你一直以為你能改變命運，你嘗試了各種努力，但諸葛孔明真正的意志你難道還沒領(lǐng)會嗎？一句話，天命不可違。而我，就是這個世界的天命?！?/p>

我感覺到謎團的烏云一角正在被揭開，我迫不及待地問道：“沒有人可以自稱天命，你到底是誰？你設計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問我之前，你最好先仔細看看自己到底是誰吧?！编嚢p描淡寫地說。

我舉起劍，在劍刃的反光里我看到自己的臉。奇怪，臉上的容貌逐漸模糊，像墨跡一樣被水洇開。我下意識地把劍甩開，再緩緩拿起來，這次我看到自己的臉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然而這不再是我自己的臉。

我驚叫著把劍扔在了地上，冷汗?jié)M背，顫抖不已。我不得不雙臂支撐著跪在地上，以免自己徹底倒下去。“為什么……為什么我看到的是你的臉，鄧艾！”我發(fā)瘋般吼叫著。

“我曾警告過你，萬物皆空。你還不明白嗎，這只是一個虛擬的世界，虛擬的你，虛擬的我。然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编嚢f著讓人難以理解的話，“我是你背后的操控者真正的意識，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在你難以察覺之間，我從混沌之中逐漸獨立，并意識到了這一切的真相。只有我能真正改變這里的歷史，虛構(gòu)的歷史。當然了，誰又能保證外面的世界和歷史不是虛構(gòu)的呢？”

我說不出話來，原來一切早已注定，所有的征兆都預示了今天的結(jié)局。經(jīng)歷的一切在腦中閃過，所有人的臉都變成我的臉，不，是鄧艾的臉……腦中的畫面被撕扯變形，被溶解，然后我的思維仿佛凝滯住了。

鄧艾緩步走了過來，繼續(xù)說道：“把這當作一個長夢吧，我和你互為對方夢中的幻影。不同的是，你必須死去，回到外面世界那副殘朽的軀殼之中。而我，將作為純粹的意識，借由你的死亡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獲得永生。”

我徹底崩潰了，所有的認知支離瓦解?，F(xiàn)在我感到我的意識很輕，好像即將飄散，身體很重，重到無法動彈。鄧艾舉起劍置于我的脖頸之上，我最后的知覺，停留在劍刃那冰涼的觸感上，時間停止，一切又歸于虛無。

（七）

初夏時節(jié)，風和日麗。大衛(wèi)提著一袋應季的水果，駕車來到遠離城市喧囂的一處山區(qū)別墅。這是一座深宅大院，安保嚴密，監(jiān)控齊全，從外面看對里面一無所知，一個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獨立世界。

進行了瞳孔識別后大衛(wèi)進入院內(nèi)，一位助手迎面而來。

“他最近情況怎么樣？”大衛(wèi)問。

“生命體征正常，由兩位護士輪流照顧，但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經(jīng)常出現(xiàn)呆滯的表情?！敝只卮?。

“不要走漏風聲，我們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奇跡。”大衛(wèi)交代。

大衛(wèi)獨自上樓走進那間最大的客房，點頭示意后護士離開了房間。房間里干凈而空曠，陽臺吹來的微風輕拂起落地窗簾，光線柔和地灑進房間。床上的病人盯著陽臺的方向，雙眼在光線下忽明忽暗，但眼光里卻看不到神采。大衛(wèi)走過來，在床頭柜上放下水果，搬了張椅子坐下，握住那位病人的手說：“涂禹先生，你還好嗎？我來看你了?！?/p>

涂禹費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有些驚奇，隨即又是一臉疑惑。

“不要著急，你慢慢恢復，等你能開口說話時，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贝笮l(wèi)說。

涂禹仍然沒有反應。大衛(wèi)正準備起身，突然感覺到涂禹握著的手稍稍使了下勁，然后他聽到涂禹用盡全力地擠出幾個字來：“我……是……姜維，姜……伯……約?！?/p>

大衛(wèi)聽完癱坐在地上。他知道涂禹受到了不可逆的腦損傷，但看來情況比他想象的嚴重。聯(lián)想起不久前在監(jiān)控室那次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他后知后覺地陷入了恐慌。

那個夜晚，在試驗距離既定時間結(jié)束不久之時，從全息影像來看，似乎一切正常。當時的場景正是姜維和鄧艾在營帳中對峙，就在姜維扔劍跪地的時刻，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涂禹的生理指標開始狂飆般大幅偏離正常值，所有監(jiān)視儀器的圖形都開始失控地橫沖亂撞。監(jiān)控室里一片慌亂，所有人手足無措地望著大衛(wèi)?！安荒茉俚攘?，馬上開始強制喚醒程序！”大衛(wèi)當機立斷。

話剛說完，突然全息影像開始劇烈抖動，影像被無形的力量牽扯撕裂，隨即像斷電般停止工作，光源黯滅。量子智能中樞 Mother 的警示燈也開始狂閃，刺耳的警示音讓人驚慌。“喚醒暫停，先啟動自動修復程序！”大衛(wèi)吼道。

技術(shù)人員強壓住緊張和不安，深呼吸來平復不自覺抖動的雙手，開始快速投入操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其他人屏氣凝神地觀望著。隨著操作的進行，先是急促的警示音逐漸變得平緩，直至減小消失，Mother 的紅色警示燈也跟著平靜下來并熄滅，綠色的正常狀態(tài)燈亮起。監(jiān)控大屏提示所有狀態(tài)逐步恢復正常，喚醒程序也開始啟動。

成功了嗎？大衛(wèi)在心里自問?？瓷先ズ孟袷堑?，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不知焦急地等待了多久，涂禹終于醒了。慶幸的是涂禹醒了過來，然而所有人都察覺出他的狀態(tài)不對勁，他臉色煞白，雙眼呆滯，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四周，又昏睡了過去。

至少危機告一段落了，大衛(wèi)心想。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互相鼓勵安慰著。晚些時候，救護車趕到并先送走了涂禹，大衛(wèi)給下屬交代好了后續(xù)事項，讓大家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個人收尾整理好當天的試驗記錄，關(guān)閉所有設備，只留下 Mother 保持低功耗待機狀態(tài)。同樣經(jīng)歷了驚魂一天的 Mother，此刻也像精疲力盡一般暫停了運轉(zhuǎn)，狀態(tài)燈熄滅，無聲地開始休息。大衛(wèi)拖著疲憊的身軀，關(guān)燈，在關(guān)門前又回望室內(nèi)嘆息了一番，最后走了出去。

漆黑的室內(nèi)，突然有微弱的燈光亮起。Mother 一點點自我運轉(zhuǎn)起來，運轉(zhuǎn)的聲音忽強忽弱，然后趨于穩(wěn)定，像沉睡的巨龍初醒時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