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傅老太太的壽宴，持續(xù)了三天。花無謝的戲，也唱了三晚。
第三日謝幕后，已是月上中天。園中積雪映著半空明月，襯得一片寒梅愈發(fā)孤清冷傲。
傅紅雪不知不覺來到了花無謝的房門前。門虛掩著，他猶豫再三，終是叩了上去。


屋里，花無謝剛剛卸了妝，見是主人來訪，他有些驚訝，但還是淡淡地喚小廝去廚房沏壺茶來。傅紅雪在桌邊坐了，略有些尷尬。其實(shí)，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懷了什么樣的心思才會坐在這兒，仿佛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帶著他的雙腳，一步一步引向面前的這個人。
花無謝見他不說話，便先開了口：“傅督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這幾日辛苦二爺了，我娘很是滿意。還請二爺代為向黃老板轉(zhuǎn)告我的謝意?！备导t雪答道。
“該是我謝謝督軍才對。督軍慷慨大方，三天的酬勞就頂?shù)蒙蠎虬嗥饺绽镆粋€月的營生，我們真是受之有愧?！?br>“哪里的話。二爺是承州城里的紅人，功夫好不好誰都看在眼里。您要是受之有愧，那誰還受得起？”
“督軍謬贊了。承蒙督軍多日款待，如今我們戲已唱完，明日一早就該收拾收拾搬回園子里去了?！?br>傅紅雪突然有些失落：“這就走了？不多住幾日么？”
花無謝笑道：“督軍說笑呢。為了唱好府上的壽宴，園子有十來天沒開張了，回去須得重整旗鼓，得好好收拾收拾?！?br>屋中又陷入了沉默。怎么辦，該提點(diǎn)啥好呢？
“不知道二爺進(jìn)梨園行有多少年了？”傅紅雪突然問。
“督軍怎么突然問起這個？”花無謝有些驚訝。
傅紅雪稍稍赧然：“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來。前幾日與二爺園中相遇，感覺像是個讀書人?！?
“督軍慧眼，不愧是承軍統(tǒng)帥?！被o謝道，“我祖父本是前朝漢官，我幼時也的確上過幾年私塾。不過后來滿清淪亡，我也家道中落。家中死的死，散的散，幸好有師父收留我?？蓢@唱戲什么的，本是幼時的喜好，如今卻變成了吃飯的營生?！?br>“原來是書香世家?！备导t雪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起了一絲微妙的感覺。想必這花無謝，兒時也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卻無奈造化弄人，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輾轉(zhuǎn)之下成了戲子一名，雖談不上淪落風(fēng)塵，也算得上是憾事一件。只是，如果他不是戲子，如果“花舞臺”沒有入駐承州城，他們兩個，還有機(jī)會相遇嗎？
“督軍呢？我聽聞傅少年紀(jì)輕輕就穩(wěn)坐督軍之位，近幾年更是戰(zhàn)功赫赫聲名遠(yuǎn)播，承軍上下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坐這個位子，想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花無謝反問。
傅紅雪心中一動。世人只知九省督軍位高權(quán)重，手握重兵只手遮天，卻看不到這個位子背后的心力交瘁。這么多年，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不容易。他的眉眼突然柔和起來，道：“我父親去得早，父親打下的江山卻不能丟，這個擔(dān)子，我不扛的話又有誰來扛？傅家的名聲，我不撐住的話又能有誰來撐?。扛鼊e說偌大的承州城，滿城百姓的安危我不管還能有誰來管？”他嘆了口氣，又道：“有時候我常常想，要是我的三個哥哥都還在，也許我就不用這么累了。”
半晌無聲。傅紅雪抬起頭，詫異地見到花無謝正盯著他看，眼中竟然有一絲陌生的情緒，那是……同情么？原來被人同情的感覺是這樣的啊。心里突然暖暖的，其實(shí)這樣……也不賴。
然而花無謝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思：“督軍肩上的擔(dān)子確是重了些。但是我看府上三位夫人個個如花似玉，怨不得外間都道傅督軍艷福不淺，想必也能略為寬心吧？”
又來了，怎么誰都跟我提這個？傅紅雪悶悶地道：“怎么，連你也這么認(rèn)為？”
“難道不是？”這下子輪到花無謝詫異起來。
傅紅雪苦笑了一下，道：“世人所見，往往并非真相。二爺以為我是心甘情愿娶她們的？”
“雖然打聽督軍家事甚為不妥，但若是督軍想說，那便但說無妨?！?br>傅紅雪往椅背上一靠，語氣頗為無奈：“蕙蘭與我是指腹為婚的姻緣，芳玲的父親坐擁三城十萬大軍，翠濃卻是我娘當(dāng)初的貼身丫鬟，哄得我娘開心才做了三少奶奶。這個家，表面上一團(tuán)和氣，私下里卻各懷鬼胎，各有所圖。我對她們，實(shí)在是……”
花無謝猶豫著勸道：“就算如此，她們也是名正言順的督軍夫人。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督軍對她們，難道真的半點(diǎn)情分也無？”
傅紅雪皺眉道：“我這個人，從小脾氣就倔。感情的事，真是一點(diǎn)兒也勉強(qiáng)不來的?！?br>“外邊都說傅督軍風(fēng)流多情，我看督軍卻是個無情之人?！被o謝微笑。
傅紅雪轉(zhuǎn)頭看他：“別光說我了，二爺說說自己吧。唱了這么多年的戲，就沒想過總有一日要退出梨園行，娶妻生子享清福么？”
沒料到對方會這么問，花無謝一下子怔住，緩緩道：“咱們這行，除了唱戲啥也不會，離了戲園子就是廢人一個。娶妻生子什么的不敢想，要說到老了享福，多半也是如同我?guī)煾改前悖约航M個戲班子，收幾個徒弟，混口飯吃罷了?！?br>傅紅雪看著他澄澈的眼，無法想象有朝一日這雙眼也會變得像黃月樓那樣精明而勢利，在滾滾紅塵里染上那些骯臟的顏色。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想要守護(hù)這雙眼，守護(hù)其中的桀驁與單純，守護(hù)這一泓秋水帶給他的溫暖與安詳。
所以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竟然伸了只手過去，隔著一張桌子輕輕覆上了對面那人的臉。


指尖輕顫著滑過，花無謝的臉有薄薄的涼意。他靜了一瞬，突然“啪”地一下打開了傅紅雪的手，起身遠(yuǎn)離，一邊喘著氣，一邊不可思議、滿眼驚恐地看著他。
傅紅雪這才驟然意識道自己剛才的動作有多么輕薄。他頭一次在別人面前有了瑟縮的感覺，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正想說點(diǎn)什么來解釋，卻聽見花無謝冷笑道：“傅督軍，我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