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軍:前奏曲 海港的早晨(三)
文/楊志軍
救生衣連接成的橘色浮標,
帶著水手從蒼茫漂向蒼茫。
一座無名島從涌浪中走來,
他看到有人在島灘上放光。
我是藍鯨號的水手你是誰?
我是三體帆船遠方號船長。
????????安廣林沿著集裝箱對峙的夾道一路走來,推開了駱橫的箱房。里面沒有人,只有黃昏的橘色暉光透過窗戶玻璃,鋪了一床半墻。最亮的地方本來掛著小號,但現在小號不在那里。他側耳聽聽,空氣中沒有任何音樂的響動,就覺得徒弟一定去了別處——一個遠離碼頭和人居的海邊岬角。以前也有過,他會在那里一直吹到天黑,因為夜晚的碼頭顯然不應該是一個號聲嘹亮的地方。仔細想想,好像徒弟在碼頭的吹奏只限定在早晨,限定在一種跟音樂無關的功能上,那就是把24小時連軸轉的時間和工作突然截斷,告訴人們:從這個時候起,集裝箱碼頭走進了新的一天。但安廣林畢竟不是天天來駱橫的箱房,沒有發(fā)現跟小號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個黑色帆布包和幾本一直摞在枕邊的書。單純的吹奏是不需要這些的。他離開徒弟的住所,來到閘口外面,從一長溜自行車中找出自己的那輛,回家去了。
????????早晨,陽光鋪白了陸岸,滿海都是火焰般跳躍的浪花,焦藍的天空落下一片片潔云,斑斑駁駁地遮住了碼頭。鷗鳥像是被噴發(fā)的熔巖,飛濺而上,從風頭上丟下一聲聲火辣辣的鳴叫,給人一種怪異別樣的感覺。安廣林一走進閘口,就被熟人攔住了:“你來了,徒弟呢?”他有點莫名其妙,徒弟又不是我領著上班的,邊走邊問:“哪個徒弟?”“吹喇叭的那個?!薄霸诎??!薄澳窃趺礇]聲了?”“什么意思?”好幾個人都說今天沒聽到駱橫的小號。他尋思:不會是生病了吧?趕緊朝堆場走去。正走著,中控室主任打來電話,同樣的問題:“你那個吹小號的徒弟呢,怎么不吹了?”“你怎么也打聽這個?”“不是我打聽,是局長打聽?!彼悬c緊張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局長有多忙,居然還牽掛著徒弟的喇叭,趕緊說:“我也納悶,正要去住的地方找他?!薄澳阆却騻€電話,我還等著給局長回話呢?!薄拔彝降軟]有手機?!敝魅嗡坪鹾艹泽@:“我們港的一個技術尖子、吊運能手,居然連手機都沒有?是家庭困難嗎?”“不是,他還沒成家,朋友也少,用不著?!薄澳且驳糜邪?,都什么年代了?!薄叭思揖拖矚g這樣,顯得與眾不同,得尊重不是?”“那就快去,局長說了,要是哪個領導多事,制止了人家,趕緊恢復。他每天都是聽著號音走進辦公室的,號音一結束,就去會議室開會,大家正好齊了,基本不用看表,準得很?!卑矎V林加快了腳步,越往前走,熟悉的人越多,都在問:你徒弟不報時了?他這才意識到,集裝箱碼頭甚至整個港務局的早晨也就是一天的開始不是看鐘表的,而是聽號音的,當然前提是駱橫的吹奏準時到一秒不差,就像按照過門唱歌,快一秒就搶了,差一秒就慢了——上小學時他參加過少年合唱團,懂得這個。他當然想不到,駱橫在這方面的守時更多的是一種對節(jié)奏感的依賴和對指揮意識的發(fā)揮:節(jié)奏就是時間的切分,指揮就是把無數高低不同的切分組合成有規(guī)律的藝術程序。
????????駱橫的箱房里,早有王起等在那里。兩個人一見面就同時問:師弟呢?王起說:“我發(fā)動了好多人在找,都急死了,小號也不見了。”安廣林說:“昨天我來時就沒看到小號。”于是他們估計:駱橫消失的時間應該是師兄離開之后,師傅到來之前,所以誰也沒看到他,包括那幾個作為鄰居的單身工友,那個時候他們去食堂吃飯了。安廣林說:“他能去哪里呢?”王起說:“他的包和書,還有那瓶熏鲅魚,都不見了,不過電腦還在。”說著掀了掀駱橫的被子。門口簇擁著很多人,有幾個住箱房的工友又是揉眼睛又是打哈欠,說他們沒聽到號音,起晚了,不光來不及吃飯,還得挨師傅一頓尅。他們說平時也沒在乎過嗚里哇啦的喇叭聲,突然不響了,才知道它有多重要。王起說:“誰說那是喇叭?那叫小號,交響樂團的高級樂器,我?guī)煹苁窃埸S海港的音樂家知道不?等著瞧,明天號聲就會響起,他不會忘了早晨箱垛上的吹奏?!彼@么說著,心里就更著急了:不會出什么事吧?一向守時守信的師弟,居然把整個港務局放了鴿子。想著懊悔得直抓腦袋:要是昨天下班前下點功夫找到師弟,搞清楚他要去哪里,就不會有今天的混亂。安廣林的手機又響了,還是中控室主任打來的。他趕緊說:“還在找,大家都在找,不知道去哪里了?!薄澳氵@個師傅,怎么連徒弟的去向都不掌握?”“師傅又怎樣?我又不能限制人家的自由?!?/p>
????????似乎青島失去了早晨,碼頭失去了黎明。天晴著,有太陽,但太陽跟人們有什么關系呢?夜以繼日的運轉,從亮到亮的港口,集裝箱的上岸與離岸、摞起與奔走,潮水一樣涌來蕩去,流程沒有間隔,作業(yè)沒有停頓,時間無限遼闊地延展著,哪里是結束哪里又是開始?既然沒有一天的開始,中午和傍晚又在哪里?小號的吹奏、憂傷的音樂,那是時間在人的意識中畫上的頓號、分號或者逗號,如今它們突然消失了,就像被寵的動物莫名其妙地失去了飼喂,那是很受傷的,同時受傷的還有人們的習慣性依靠。是的,是一種托賴和信任基礎上的習慣,而對很多人來說,習慣就是法律。人們當然可以從手表、手機、電腦甚至太陽的運行和潮汐的來去中獲取時間,但這不符合《海港的早晨》甚至《羅密歐與朱麗葉》養(yǎng)成的習慣:音樂一響,就開始上班,吊夠或者運走80多個自然箱就開始下班,吃了飯,稍事休息,接著再吊,還是80多個自然箱,一天結束了,下班的走了,上班的來了,接著又是號音悠揚,又是一次時間的節(jié)點或者叫界邊。但是現在,八月的一天,青島黃海港的時間突然消失了,不僅南碼頭消失了,北碼頭也消失了,害得雷蕾和她的同事,竟然前所未有地耽擱了班輪靠岸后的保班作業(yè)。
????????雷蕾就是曾經在駱橫的箱房里“哇哦”過兩聲的那個“師妹”。她的眼睛依然美麗得動人心魄,連帶著臉上的眉、耳、鼻、嘴也都美麗起來,包括距離、形狀以及彼此的襯托和照應,對女性的臉龐來說,搭配美就是至上美。她依然喜歡穿淡藍色的改制工裝,從她一年四季工裝不變卻又極愛干凈的習性看,她至少有十套同樣的工裝。她在北碼頭橋吊隊隊長那里軟纏硬磨了幾次之后,得到允許住進了一間潔白的箱房,結果引發(fā)了一個小小的熱潮:許多單身男工友也都開始申請住箱房,有的打算過夜,有的只是臨時休息一下比如睡個午覺什么的。等到男工友們都成了她的鄰居,她又不住了,因為她意識到他們中間不乏她的愛慕者,并且已經有了某種競爭,而她卻還沒有想好是不是應該跟他們中的某個佼佼者談一場戀愛?;蛘咚⒉粶蕚鋵戆炎约杭藿o一個同樣也在港口上班的人,因為了解了自己就等于了解了對方,多沒意思啊,如果你對他連一點好奇都沒有,還怎么談得上婚姻和人生的新鮮度呢?她搬回了宿舍,還跟原先的室友一個在西碼頭上班的叫作宋小珂的女孩住在一起。宋小珂一如既往地喜歡著黑色、紫色、綠色、瑰紅色,這就更堅定了她對淡藍色和白色的鐘愛:偏要跟她不一樣。宋小珂挑剔道:“你也太膚淺了吧?”她的反挑剔便是:“你知道世界上誰最深沉?”“誰?”“鬼,鬼不是黑色就是綠色。”“白色才是鬼,你在電腦上打個‘鬼’字就知道了?!薄澳鞘峭婢吖?,我說的是真的鬼?!薄澳睦飼姓娴墓恚俊薄澳銈兾鞔a頭就有,全是森林里的綠色鬼?!蔽鞔a頭往西不遠是珠山森林公園,黃海港的戀愛青年一般都會去那里,其中就包括了宋小珂跟她的對象——西碼頭的一個年輕指導員?!澳慵刀柿??我可以把他讓給你?!崩桌俨恍嫉仄财沧欤骸拔矣植皇菗炱茽€的?!彼涡$鎿渖先ゴ蛩?。她趕緊求饒:“我是說我不喜歡吃你剩下的飯?!薄澳蔷蛠韨€新鮮的唄,你也該找了,那個吹喇叭的怎么樣?”“哪個吹喇叭的?”“你見過的,你不是說是他教你把橋吊涂成了白色嗎?”“早就忘了。”其實她沒忘,還想過:我的白色橋吊他不會看不到吧?他會怎么想:還真的照此辦理了?幾桶白漆是她自己掏的錢,刷漆卻由男工友們搶著代勞了。那個當班長的橋吊司機也想把自己開的橋吊涂成跟她一樣的顏色,遭到了隊長的堅決制止:“你不行?!薄盀槭裁??”“不行就是不行,沒有為什么?!甭牭竭@話后,她給隊長鼓了掌,還說:“你最好告訴我們班長,越是跟我一樣我就越不喜歡。在咱北碼頭,我跟誰都不一樣?!彼廊淮蠓蕉甭剩廊粫г勾a頭的與世隔絕和多少有些憋悶的氣息,卻又會時不時地在別人(比如父母)面前流露她對碼頭的不舍和喜歡,尤其喜歡自己坐在高高的橋吊駕駛室里,輕松自如地把沉重的集裝箱搬來搬去的樣子。哇哦,看我力氣有多大,勝過了所有身強力壯的男人。她依然喜歡又尖又脆地“哇哦”,卻不知道在駱橫心里,那是熠亮的電光和長笛的最高音,曾使他的心靈一陣哆嗦。有時候聽著號音她會提醒身邊的工友:“快聽,又開始了?!焙孟窆忸欀f話,不仔細聽,便是一種浪費或者褻瀆。班長嫉妒地說:“他不會是專門吹給你聽的吧?”“你去問問他,我還真希望是呢?!彼恢挂淮蔚叵耄耗敲词莸娜?,怎么會有這么長的氣?她不懂樂器,只知道要吹得那么響亮、那么好聽、那么持久,一定得有很長很長的氣。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問他“可不可以吹一首”?他什么反應也沒有,好像是不會吹的,喇叭不過是掛在箱房里的擺設,但是第二天號音就響起來了,那么好聽。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舒暢的聲音,卻不知道隨風而來的是什么曲子,更不知道他的號音里充滿了對她的相思和問候,或者是一種對記憶中珍貴藏品的慰藉——她被收藏了,至少她的眼睛是這種際遇的幸運兒,就像被收藏的曲譜:是砰砰嘩嘩的打擊樂,是流水琤琤的弦樂,是純凈如玉的管樂。從此開始了——每天伴隨著他的號音登上駕駛室,吊起斑斕而沉重的集裝箱,在空中飛翔,飛翔。她一聽就是三年,卻沒有一次想過應該去看看這個吹小號的人。小號是她從網上查到的名字,還查到它是交響樂團不可缺少的西洋樂器。漸漸地,她學會了吟唱,會吟唱他在黎明的箱垛上吹過的所有曲子,包括并不經常吹的《卡門序曲》和《金蛇狂舞》,還會噘起紅潤的嘴唇吹口哨,那是一個音符都不會遺漏的口哨曲。她對工友說:“我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我會吹口哨?想學學號音,試著一吹,居然就響了,還挺好聽的。一般女的都不會,但是我會,你們說怪不怪?”班長湊過來說:“你的口哨比他的喇叭好聽,真的?!薄爸灰袡C會你就想貶低人家,我又不是吹給你的,你憑什么聽?”“我總不能把耳朵堵起來吧?”“你最好堵起來?!彼焯炻犞栆?,吹著口哨,似乎碼頭上的日子和她的心情也都有了節(jié)奏的約束,時而急驟、時而舒緩。
????????但是今天怎么了?她沒有聽到號音,自然也就忘了吹口哨,碼頭在失去節(jié)奏的狀態(tài)下突然松散疲軟了。她坐在前沿邊的露天工作椅上,玩著手機,跟往常一樣等待著音樂請她登上橋吊駕駛室,卻沒有想到,時間也會睡覺,而且一睡不起。等她聽到靠岸的班輪正在嗚嗚地鳴笛,組織開工的值班員沖她吆喝而來時,不禁“哇哦”了一聲,看看天,太陽幾乎到了中天,看看海,潮水正在退向最低點,怎么了這是,太陽和潮水變得不守規(guī)矩了?值班員說:“為什么還不卸貨?船主都急得冒煙了。”她趕緊看手機,發(fā)現已經過了上午十點,而整個碼頭所有的橋吊都還處在交接班的靜止中。她揚起頭,問一臉焦急的值班員:“為什么沒人催我?”“我也這么問,船上的人說從來都是一靠岸就起吊,怎么還需要催呢?”她扭頭就跑,呼哧呼哧登上了駕駛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時才意識到:絕對不應該是她的錯,是號音耽擱了碼頭,碼頭耽擱了班輪,誰讓號音變成了時鐘呢?但彌補過失的只能是司機:不能休息了,連吃中午飯和上衛(wèi)生間也得省掉了,必須一口氣卸到下午,下午班長會來替她,她要去參加訓練。北碼頭的起重機吊運技能比賽馬上就要開始,提出的口號是:“趕超南碼頭,創(chuàng)造新紀錄”,也就是趕上和超越那個創(chuàng)造了奇跡的駱橫。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規(guī)定新參賽的選手必須提前三天進入訓練,由最好的師傅和先前獲得過好名次的人手把手指導。雷蕾兩手握著手柄,低頭盯著下面,一再地叮囑自己:別著急,別著急,千萬不能為了趕時間抓不牢就吊,那會出大事的。還好,雖然有點手忙腳亂,卻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了穩(wěn)健,當班長爬上來頂替她時,她的起吊數只比平日的同時段差了兩個標準箱。她說:“你發(fā)現了沒,號音今天沒了?!彼詾榘嚅L會幸災樂禍地說:“沒了就沒了唄?!币悄菢铀欢〞蟪骋患?,指責他好沒良心,享受了音樂還不知道感激。沒想到他跟她一樣惋惜中又有期待:“是啊,大家都在問,都覺得已經不習慣沒有它了。不過別著急,說不定明天就有了。”她心說但愿是這樣,吹著口哨朝下走去,又回頭叮囑一句:“別動我的東西?!彼傅氖悄切┗蛸N或掛在玻璃上的小玩意,還有幾個好看的冰箱貼,她把它們吸在駕駛室四角的鐵皮上。
????????遺憾的是期待走向了落空,雷蕾再也沒有聽到號音,這讓她有點郁悶:是不是那個瘦兮兮的人吹號吹病了?或是港務局的領導干涉,不讓吹了?前者可以等待,哪怕等上十天半月,但要是后者,就不能再抱希望了。她開始懷念小號的吹奏——那種潮浪一樣堅定的自信、纜繩一樣柔韌的綿長、橋吊一樣偉岸的高亢,還有嘹亮制造的寂靜和寂靜制造的嘹亮,還有說不清為什么但聽著聽著就會出現的感動和享受。她越來越頻繁而響亮地吹起了口哨,卻發(fā)現自己再怎么吹,都缺少一種力量,它不是穿透你或撞擊你的力量,而是吊機一樣輕輕抓住你然后把你吊來吊去永遠不準備放下的力量,是一種讓你上癮的力量。雷蕾有些六神無主了,就在北碼頭的訓練和比賽均告結束,自己獲得橋吊第三名之后,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明天去南碼頭轉轉,打聽一下為什么音樂會突然消失?最好能見到吹小號的那個人,告訴他:三年了,大家都在聽,已經習慣了,你不能說停就停。如果是你們領導不讓你吹,那他就大錯特錯了,我們北碼頭的工人可以聯名給港務局反映:號音必須恢復,不然會嚴重影響集裝箱碼頭的吞吐量。
摘自《你是我的狂想曲》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