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戰(zhàn)區(qū)(四十二)
第六卷 旭日不升,是為永夜 第二章 生命僅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下一個。地點一八三——五七○。推測為斥候型,一個小隊規(guī)模。」
『以肉眼辨識對象,一個斥候型小隊——包括目標在內,三架?!?/p>
『收到?!干駱尅碐unslinger〉」開始射擊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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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聯(lián)合王國國境,龍骸山脈南部的「軍團」支配區(qū)域,正在為下一場攻勢整軍備戰(zhàn)。除了將重量級機甲部隊集中配置于前線,也要為后方空降做準備。
在銀色天空與純白得刺眼的雪原之間,三架電磁彈射機型與斥候型小隊一半淹沒在雪中,蹲踞于陡峭的西向斜坡上。
它們接到的命令是待機。不知疲倦為何物的戰(zhàn)斗機器們對于虛度光陰沒有任何不滿或煩悶,持續(xù)等待著終將來臨的攻擊命令。
這時,一陣高速、高密度金屬強行穿破裝甲的異樣聲響,在銀色天空底下回蕩之后隨即被雪地吸收。
控制中樞遭到正確射穿的一架電磁彈射機型虛軟地倒下。
看到它那斷線人偶般的動作,一旁的斥候型將復合式感應器轉向該處。其間剩余的兩架也接連著倒下。等到初速高達每秒一千六百公尺的高速穿甲彈〈APFSDS〉遠遠拋下的炮聲轟然響起時,仰望電磁彈射機型的那架斥候型早已倒地不起。
連向所屬部隊的高階指揮官機報告敵人來襲的閑工夫都沒有。
面對憑借著接近自動裝填裝置極限的速度,卻以神乎其技的精準正確性連連射出的八八毫米魔彈,這些斥候型只能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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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的回收,以及目標以外的處理皆已完畢,死神閣下?!?/p>
『收到——可蕾娜,移動定點。接著會攻擊假目標。柳德米拉,地點二○二——三五八。推測為以戰(zhàn)車型〈L?we〉為主體的機甲部隊,請確認?!?/p>
『請稍候片刻——馬利諾夫卡中隊,變更展開位置。地點——』
可蕾娜一邊聽著辛與馬利諾夫卡中隊長——識別名稱叫什么柳德米拉的「西琳」的對話,一邊讓「神槍」解除射擊姿勢站起來。她待在宛如高舉向天的成群長槍,又有如老朽臥龍背上棘刺的黑色針葉樹森林里。
炮聲的沖擊波將積雪從周遭樹林的枝椏上震落,從機體的各個部位輕柔灑下。雪在這種氣溫下不會融化,因此保持著細雪的模樣,一片純白色彩。
這座位于交戰(zhàn)區(qū)域深處,鄰近「軍團」支配區(qū)域的森林上空一樣也受到銀翼封鎖,為了躲避織就這片銀紗的阻電擾亂型,以及想必在更高的空中盤旋的警戒管制型,她的「破壞神」此時裝上了冬季迷彩外殼,以裝甲顏色與輪廓欺騙敵機。
即使如此只要一開炮,八八毫米戰(zhàn)車炮的劇烈炮聲照樣會讓她的存在曝光。趁著上空那些煩人的看守還沒聚過來,可蕾娜選了一處樹枝密集的地方,迅速但謹慎地讓「神槍」移動定點。
同樣在交戰(zhàn)區(qū)域進行搜敵的辛,以及入侵支配區(qū)域確認并回收目標的「阿爾科諾斯特」應該也同樣在反復進行潛伏與移動。既然只能以先鋒戰(zhàn)隊與一個「阿爾科諾斯特」中隊的小規(guī)模戰(zhàn)力反復襲擊敵機,與「軍團」的交戰(zhàn)必須能避免就避免。
『辛苦了,狙擊手閣下。達莉婭準備撤退?!?/p>
負責前進觀測的「西琳」——達莉婭以知覺同步傳來了通訊。這個「西琳」將桃紅色的頭發(fā)綁成辮子,在外型有如少女的她們當中擁有最稚齡的外貌。
在列維奇要塞基地聯(lián)手作戰(zhàn),然后移動到目前這個備用陣地帶基地之后都是如此。經歷過多次協(xié)同作戰(zhàn)之后,包括可蕾娜在內,處理終端們也漸漸習慣于與「西琳」聯(lián)手行動。雖然聽說這次的龍牙大山攻略作戰(zhàn)當中整體的參加兵力比較少,但是光看攻略部隊的戰(zhàn)力說不定還比上回作戰(zhàn)更強。
話雖如此,但可蕾娜還是不習慣跟甘愿被當成棄棋的她們相處。
『不過,您可以將這份任務交給我們沒關系的。雖說還在「軍團」交戰(zhàn)區(qū)域,但畢竟是鄰近支配區(qū)域的作戰(zhàn)行動。對于各位人類來說,這份任務太危險了?!?/p>
「……但你們沒辦法做到像我們一樣吧。」
可蕾娜差點說「你們這些棄棋」,但改口了。她不想那樣說。
那是那群白豬對「他們八六」說過的字眼。
不是這些家伙。
可蕾娜他們跟這些家伙或許很像,但并不一樣。
『……的確,至今都是以近身戰(zhàn)為主體的我們,不具有能與狙擊手閣下媲美的狙擊技術。但是只要借用狙擊手閣下的射擊資料與「破壞神」進行分析,以此作為學習基礎,在實戰(zhàn)中累積經驗,或許……』
這番話讓可蕾娜抿起了嘴唇。
「這個位子……」
因為,這是我僅有的一切。
因為除了這個戰(zhàn)場,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待在辛身邊。
她希望有一天捐軀時,辛能帶她走。從她抱持這份期望的時候起,她與辛就不再是對等關系了。她成了被拯救者,不復成為拯救者了。
自己無法成為辛的支柱——辛不愿意依賴自己。
就連他現(xiàn)在為了某事煩惱,都還是如此。
所以。
至少只有這份職責,不管是誰……
「我才不會讓出來呢?!?/p>
「——收到。先鋒戰(zhàn)隊、馬利諾夫卡中隊,準備撤退?!?/p>
回應來自遠方備用陣地基地——蕾娜從司令部發(fā)出的撤退命令,辛松了一口氣。在「送葬者」的光學螢幕上,顯示出今日依然如舊的純白世界。
自從那天下定決心起,過了大約半個月。
辛內心覺得自己正在逃避。
他拿忙于作戰(zhàn)當借口,用每天的戰(zhàn)斗與隨之而來的雜務分散注意力,延后處理早已有所自覺的重大課題。
他必須對從未想過要追求的自身未來抱持期望。
但是即使他這么想,如今已經過了半個月,自己卻連具體來說該怎么做都不知道。他知道自己這樣只是停滯不前,卻無法動彈。
因為,他根本沒有目標。
沒有想做的事,沒有想去的地方,連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辛問了自己好幾遍,卻得不到半點答案,只有連模糊想象一下都辦不到的空虛感。
只有難以形容的迫切感受讓他心焦如火。
一意識到這個問題,迫切感受就涌上心頭,催促著不許他停滯不前。
——你可以去追求沒關系的。
她明明都這么說了。
辛明明很想做出回應。
但卻交不出……半點解答。
「我就是沒有啊——蕾娜。」
只在嘴里喃喃自語的一句話,不會從關閉的知覺同步或無線電泄漏出去。
蕾娜說過,希望每個人都能獲得幸福。
但是對這個心愿……
「如果有人無法對此抱持期許,那么——他該怎么辦呢……?」
無法回應這個祈禱的人,又該……
看來在餐廳墻面畫滿鮮艷花圃或晴朗藍天,是聯(lián)合王國前線基地的特征。
「——不過,真虧蕾娜你能想出那么多作戰(zhàn)耶?!?/p>
聯(lián)合王國第二戰(zhàn)線備用陣地里的一座基地,就是機動打擊群目前的部署單位。
此地有著深山密林,以及汲取這些養(yǎng)分的大型河川。與北方大地此一名稱給人的貧瘠印象正好相反,在充滿這些自然恩惠的聯(lián)合王國,連熬制高湯都會使用大量的食材,而且會長時間加熱,燉到滋味濃重……應該說對外國人而言有點太咸了;萊登一邊吃著這樣的燉魚,一邊說道。
蕾娜露出有些苦澀的微笑。
「因為無論是在指揮布里希嘉曼戰(zhàn)隊時或大規(guī)模攻勢當中,能拿來戰(zhàn)斗的都拿來用了……只是讓負責系統(tǒng)開發(fā)的人員有點……相當缺乏睡眠就是了。」
不過維克追加送來給她的、同樣可供利用的物品,蕾娜決定暫時先擱一邊。
賽歐放下叉子說:
「說到這個,這就表示這次安琪與可蕾娜都不會參加龍牙大山攻略部隊,對吧?其他戰(zhàn)隊的大范圍壓制或狙擊隊員也是?!?/p>
「哎,因為我在要塞內部的戰(zhàn)斗,很難發(fā)揮真正本領嘛?!?/p>
「我就算是在狹窄的地方,一樣有自信打得中啊?!?/p>
可蕾娜板起臉孔說道,萊登無奈地嘆氣。
「所以才叫你靠你的本事射爛那些敵機不是嗎?」
「這次聯(lián)合王國軍無法撥出佯動戰(zhàn)力,掩護我們攻略部隊的進擊……與其與我們同行,你若能待在后方打擊大量敵方部隊,對我們會更有幫助?!?/p>
接著被辛這么說,可蕾娜變得一臉驕傲。
「嗯!交給我吧!」
「……汝實在是太好糊弄了……但愿汝別被壞男人騙走就好?!?/p>
「你說什么——!」
匡當!可蕾娜從座位上站起來,坐在芙蕾德利嘉兩旁與對面的辛、萊登與賽歐,一言不發(fā)地從自己的盤子里把一些聯(lián)合王國特產的鹽漬菇類放到她的餐盤里。
「啊??!汝等這是做什么啊!」
「當然是因為你這句話太超過了啊,芙蕾德利嘉?!?/p>
「哼哼——!辛跟萊登還有賽歐,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可蕾娜幼稚地挺起胸脯,芙蕾德利嘉一副比起這句話,更氣她那豐滿曲線的表情發(fā)出低吼。
蕾娜看著這個場面,輕聲笑了起來。
自從列維奇要塞基地的那場戰(zhàn)斗以來,八六們一直顯得有些郁悶,不過現(xiàn)在看來,大家似乎都已振作起來。
其實應該是還沒消化完心情,但自從來到這座前線基地——自從返回戰(zhàn)地后,他們似乎都切換了意識。辛他們也是,其他戰(zhàn)隊的處理終端也是,都恢復了一如平常的熱鬧氣氛與戰(zhàn)斗能力。
雖說都是十五到十九歲的青少年,但他們畢竟是八六——在第八十六區(qū)長年奮戰(zhàn),存活下來的戰(zhàn)士們。這種切換意識的能力,想必是自然而然就有了。
「然后呢,再來就是跟你們倆同樣是后衛(wèi)的那些家伙,還有直衛(wèi)的……」
「是啊,包在我們身上吧,死神弟弟!」對面那一頭的桌子有人出聲回應,說話的萊登稍微瞄了那邊一眼。辛當作沒聽見。
這讓蕾娜想起,自從來到前線基地之后,除了公務之外就沒跟辛說過話了。
眼睛望過去一看,辛沒看她。他目光略為低垂,似乎連蕾娜的視線都沒察覺到,正陷入沉思。說到這個,這個動作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
最后一次跟他交談,是在……
對,是在大型會議之后,那個星空下的降雪庭園。
倏忽之間,他讓蕾娜看見了——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卻又像個迷路小孩般的側臉。
那究竟是——……
「是西汀她們啊……聯(lián)合王國本隊明明也傷亡慘重,本部靠他們防衛(wèi)就夠了嗎?」
「喂,是說死神弟弟啊,別當我是空氣啊,死神弟弟~?你有聽見我說話吧你這死家伙!」
「不用一直叫,我聽見了。閉上你的嘴,跟平常一樣當你的看門狗就對了?!?/p>
「哈哈——你總算承認啦!沒錯,女王陛下有我們好好守著!而不是你這死神小弟弟~!」
就在蕾娜的身邊,他們開始吵起實在一點都不重要的架。
熱熱鬧鬧的氣氛,以及一如平時的閑扯淡讓蕾娜覺得很溫馨,不禁苦笑了一下;一瞬間閃過腦海的不安旋即被擱在腦后,從蕾娜的心中消失了。
但只是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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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王族的辦公室,但畢竟是最前線。蕾爾赫回到看在習慣了王宮的眼里實在太殺風景的這個房間時,她的主人還在低頭瀏覽全像式顯示器的電子文件。
「殿下,燈火管制時間即將到來,請早點休息……不,在那之前要不要先喘口氣呢?下官這就為您備茶?!?/p>
「有勞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問你?!?/p>
她的主人摘下辦公用的眼鏡,平靜地說道。
「蕾爾赫?!?/p>
主人的呼喚顯得若無其事,但蕾爾赫卻有所警覺,抿起嘴唇。盡管「西琳」沒有視覺與聽覺以外的感覺,也沒有呼吸或消化的功能,幾乎不具有任何戰(zhàn)斗用不到的機能,但有一個例外,就是全體人員都獲得了表情功能。
維克用寂然冰冷的紫瞳,看著在門前駐足的她。
蕾爾赫覺得稍稍能體會一些愛說長道短的人為何稱呼他為蛇。被他這樣定睛注視,會感覺他簡直不像人類。
美麗而冷血的,不具感情的黑色細蛇。
帝王深紫的雙眸簡直好像能看透一切,確實是極其可怕。
「你在上次作戰(zhàn)時,跟諾贊說了什么?」
「……沒什么。」
「你在說謊。上次的戰(zhàn)斗,自從最后那場突圍之后,那家伙就在躲著你。那家伙可不具有那種感性,會因為你是機械人偶或死者之鳥就排斥你。既然如此,他躲著的就不是『西琳』而是你,原因是你的言行。我有說錯嗎?」
蕾爾赫抿起了嘴唇。
這是主人在問話。是賦予她現(xiàn)在這副身軀、意識與職責之人在問她話。
必須回答才行。
身為受造物,身為自認為主人之劍的存在,她不能拒絕。
即使如此……
「殿下……下官也有些話,是希望秘而不宣的。」
自己這只名喚蕾爾赫的「西琳」,是沒能成為少女蕾爾赫莉特的瑕疵品。
是以她的遺骸作為原料,希望能借此重新取回她,卻終究沒能如愿的無用容器。
即使如此,維克仍讓她作為近衛(wèi)留在身邊,但她卻無法將自己拋給辛的話語對維克重復一遍。
自己……身為無生命死者的自己,絕不可能與任何人獲得幸福。
……只要把自己這種人留在身邊,維克就不可能幸福,這種話……
「西琳」的腦部構造與擬似人格在生產工廠都保有備份,即使在戰(zhàn)場上丟失也能重新生產。
但是,蕾爾赫……只有她的腦部構造與擬似人格,無法重新生產。
她的腦部構造資料與擬似人格沒有備份。除了收在她頭蓋骨中的這一份之外,沒有任何構成她自我存在的情報。
蕾爾赫……蕾爾赫莉特的容器,只有此時此地的這一個她。
不是出于技術性的問題。這是維克的意愿。
蕾爾赫莉特雖是以自己的意志答應成為「西琳」,但那是因為主人如此希望。至少維克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唯有蕾爾赫莉特,維克只會讓她復活一次。一旦現(xiàn)在的「蕾爾赫」毀壞,屆時就是她獲得解脫的時候。
維克是如此珍惜蕾爾赫莉特;蕾爾赫絕不能對他說,相貌與她無異的自己是個無法讓任何人獲得幸福的假貨。
絕對不能。
哼。維克用鼻子哼了一聲。
「這我知道。你以為我沒在編寫初始指令時要求你對我的命令絕對服從,是為了什么?……但我還是要問你,你說了什么?」
不是「我命令你回答」。
是「請你回答」。
蕾爾赫的神情扭曲了。
「西琳」明明只是兵器的零件,卻所有機體都獲得了表情功能。
再加上人類的臉孔、人類的嗓音、人類的眼睛與人類的皮膚。這些應該都是戰(zhàn)斗所不需要的東西,明明只會降低生產性,維克卻經過多次研究,用人工素材重現(xiàn)了類似的零件。
「西琳」的原型,是年幼的維克為了替過世的母親做個新的身體而準備的機械人體。為了戰(zhàn)斗而經過強化,為了量產而做過簡化后,就成了「西琳」。
即使是戰(zhàn)斗用零件,即使是量產品,即使是不完全的假貨,她們「西琳」對維克而言仍然是原本可能成為母親,成為愛過的少女的……可能成為活人的人偶。
她的主人,心里其實絕不樂意將這樣的「西琳」送上戰(zhàn)場,當成消耗品用完即丟。
他對她們這些機械人形付出這么大的感情,蕾爾赫怎能拒絕?
縱然她的答案——可能會傷害到他。
「……遵命,殿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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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枉費自從配屬以來將近半個月到處積極狩獵,弄到的數(shù)量還真不少。」
第八六機動打擊群的「女武神」整備班,有著人數(shù)相當多的八六整備人員。
「送葬者」隨機人員的葛倫·秋野軍曹與藤香·凱莎伍長也是其中之一。
「想要重現(xiàn)或是重新運用比較難,特別是戰(zhàn)車型之類的戰(zhàn)斗機種一被擊毀,就會在機密處理規(guī)定下把包含控制系統(tǒng)在內的重要部分都燒掉。不過后方支援用的『這玩意兒』除了控制系統(tǒng)之外,其他部分的機密處理規(guī)定似乎沒那么嚴格……如果只是要重新運用剩下的部分,應該有辦法可想?!?/p>
原本無人使用的備用機庫里,擺滿了「軍團」的殘骸。葛倫用拇指指著背后那些東西,對前來確認狀況的辛說道。這人有著經過日曬而褪色的紅發(fā),個子很高,碧藍眼瞳帶點挖苦人的味道。
將青玉種純血的金發(fā)柔順披散在背后,藤香放松了與整備人員粗樸的工作服完全不搭調的花容玉貌,接下去說道:
「這項技術本身在戰(zhàn)前就有人使用了,聽說在聯(lián)邦也已經進入實用化階段,『軍團』或許也覺得這點小東西落入我們手中無所謂吧。但是最起碼不用重新制造,在這次這種作戰(zhàn)當中很有幫助?!?/p>
兩人都是在第八十六區(qū)曾與辛配屬過同個基地的整備人員。從那段時期開始辛就成天到晚弄壞「破壞神」,因此受過兩人許多照顧——后來即使過了這么多年,他們還是記得辛。
「不過我說啊,你竟然當上戰(zhàn)隊長了。當年那個小家伙真是長大了呢?!?/p>
……只是畢竟待在同個基地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是辛在第八十六區(qū)從軍的第一年,因此被他這樣隨便當成小孩子看待,感覺有點火大。
辛不禁一聲不吭地回看著葛倫,讓他大大吊起嘴角笑了起來。
其中混雜著些許苦笑。
「可是你啊,可別只會長個頭喔。竟然把『女武神』當『破壞神』一樣用壞,你還是一樣愛亂來耶,一點都沒變。」
被他這么說,辛眨了眨眼。
「……我都沒變嗎?」
辛跟葛倫待在同個基地,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當時辛仍然以為雷險些殺死他,是他自己的錯。總是被配屬到激戰(zhàn)區(qū),并肩戰(zhàn)斗的同袍全都拋下辛先走一步……當時辛內心的某個角落,認為這也都是自己的罪孽。
當時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認為只要誅殺了哥哥之后,什么時候死都無所謂。
但是后來辛長高了,嗓音也變了。他結識了幾名并肩戰(zhàn)斗的伙伴,自己的內心應該也隨之產生了種種變化。他以為是這樣的,但是……
我都沒變?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
葛倫笑著,絲毫沒察覺到辛內心的疑慮。
「是啊。你變得比那時候強了,神情也比那時候像樣多了,但是……還是一樣讓人捏把冷汗。戰(zhàn)斗方式還是讓我覺得你這小鬼是不是急著找死?!?/p>
告辭離開機庫后,辛仍然對葛倫說的話耿耿于懷。一旁的藤香雖然面露苦笑,但也沒出言否定。
難道自己——真的都沒變?
不是從半個月前希望能有所改變,知道必須追求未來開始,而是根本從待在第八十六區(qū)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沒變……?
「——辛?!?/p>
在聯(lián)合王國特有的迷宮般復雜走廊上,有人從交叉口出聲叫他;一看,是可蕾娜。
這倒無所謂,但辛皺起了眉頭。
「……你怎么這副模樣?」
「咦?——??!」
可蕾娜跟著看看自己的服裝,霎時變得面紅耳赤。
看在辛的眼里,她并不需要為了自己的穿著臉紅。只不過是脫掉了軍服外套掛在手臂上,也沒打領帶,僅留一件女用襯衫罷了。辛自己是不怎么拘泥于服裝,但畢竟從軍規(guī)上來說不是很好,所以關心一下罷了。
「這是,呃,對……沒什么啦!」
不知為何,可蕾娜慌慌張張地說。
辛的動態(tài)視力很輕易地看出,她毫無意義地亂揮一通的雙手當中,有一只手握著頸煉型的裝置。
……這讓他想起行程當中有一項,是要檢查進行攻略作戰(zhàn)時會配給可蕾娜或安琪的支援用裝備。
辛覺得奇怪的是沒有人向他提過這件支援裝備的詳細功能。芙蕾德利嘉也好蕾娜也好,不知為何連維克都不肯在他面前談這件事。馬塞爾更夸張,有一次被辛問到時還臉色鐵青僵在原地。
可蕾娜勉強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接著說道:
「這不重要,那個……我問你喔,辛?!?/p>
金色眼眸往上看著他。
「你現(xiàn)在,是不是為了什么事……很焦急?」
「!…………」
辛被狠狠刺了一下,瞇起一眼。
……糟了。
他以為隱藏得很好……包括蕾娜在內,他本來并不希望被任何人看穿。
可蕾娜心如刀絞地,看著他那種傷口被人碰到般的反應。
看他那反應與表情,肯定是因為內心的糾葛被人看穿了。辛不喜歡讓別人……特別是自己為他擔心。
總是如此……自己對辛而言,永遠像個需要照顧的妹妹。
「……抱歉,我是不是顯得有點敏感?」
「沒有,不是的,那沒關系。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有話想跟你說?!?/p>
不知從何時開始,可蕾娜發(fā)現(xiàn)辛似乎為了某些事情焦慮不堪。
肯定是自從來到聯(lián)合王國目前這座基地,為了替攻略作戰(zhàn)做準備而反復出戰(zhàn)的這半個月之間發(fā)生的事。因為只有在這段戰(zhàn)斗期間,可蕾娜才能待在辛的身邊。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比蕾娜或所有人更貼近辛,以無人能夠取代的狙擊手身份幫上他的忙。
其間不知什么時候,可蕾娜察覺到了。
察覺到辛懷抱的焦躁。
感覺就像想趕往一個不同的地方。好像被急切催促著不去不行似的。
明明就連辛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所以他去不了任何地方,但卻受到催促而焦急不已。越是一步也無法前進,就越是被逼得更緊。
既然不知道該去哪里,又何必一定要去?
「我跟你說……假如你覺得痛苦,就不要勉強改變自己?!?/p>
隔了一拍。
血紅眼瞳慢慢地睜大開來。
可蕾娜直勾勾地抬眼望著他,說道:
「自從到了聯(lián)邦,自從離開第八十六區(qū),大家都叫我們不要繼續(xù)做我們自己。至今我們都用我們自己的方式活得好好的,所以我覺得維持現(xiàn)狀也不會怎樣?!?/p>
可蕾娜一邊說,一邊發(fā)現(xiàn):
不是不用改變。
是希望他不要改變。
因為假如辛拋棄目前八六的生存方式,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假如他選擇了自己唯一能與他在一起的戰(zhàn)場以外的地方……
「所以我覺得,你不用露出這么痛苦的表情,不想改變卻勉強去改變。我覺得我們維持現(xiàn)狀——也沒什么不好?!?/p>
求求你,不要改變。
繼續(xù)做現(xiàn)在的你。
雖然即使維持現(xiàn)狀,自己也絕對不會被選上,但她仍希望能維持這種安穩(wěn)的關系。
在同一個戰(zhàn)場上戰(zhàn)斗至死——繼續(xù)一起當八六。
「我覺得——你不需要改變?!?/p>
這番話讓辛抿起嘴唇。
他感覺自己只弄明白了一件事。
「——是啊。就算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大概也不會怎樣吧?!?/p>
戰(zhàn)斗到力有未逮而敗亡的那一瞬間——即使他繼續(xù)秉持著這唯一一份驕傲,繼續(xù)當個只抱持這個希望的存在,也不會怎樣。
這么做,絕對不會是錯的。
用這種方式活下去并接受死亡,絕不是可恥的事。
在那注定死亡的第八十六區(qū),他們試著用這種方式活下去。這是他們唯一能試著守住的尊嚴——辛并不會想舍棄它。所以,這絕不會是一種錯誤。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并不是不想改變。因為我已經知道我必須改變,必須追求。所以——……」
那絕不是一種錯誤。繼續(xù)做那樣的自己并沒有什么不好。如果只想獨立求活,或是與贊許相同生命態(tài)度的八六戰(zhàn)友一同活下去的話。
但是,假如辛想跟抱持不同生命態(tài)度的人在一起的話……
假如他希望某人能待在自己的身邊,而自己目前的生存方式,會傷害到那個人的話……
辛明知這樣很殘酷,卻仍然從那帶著苦求意味的金瞳別開了目光。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p>
?
辛的樣子有點奇怪。
這是這幾天來蕾娜的實際感受。
表面上沒有任何問題。不管是襲擊作戰(zhàn)計劃的制定、實行還是報告,他都維持著平時冷靜沉著的常態(tài)。
但是,他似乎有心事。
總覺得——他好像在對什么事情鉆牛角尖。
但是只看外表,當然不可能看出更多心思。因此蕾娜決定問問看。
「辛是不是在煩惱什么事?」
「你不會去問他???」
蕾娜抬眼望著對方,坐在她辦公室里小沙發(fā)上一手端著紅茶的萊登如此回答,神情傻眼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就像在說「干嘛問我」。
被他這么說,蕾娜噘起嘴唇。就是因為辛不肯回答,她才會問跟辛交情最深的萊登啊。
不如說……
既然萊登這么說,就表示假如由他來問,辛一定會回答吧……
蕾娜想到這種要是萊登聽了一定會說「才怪」大搖其頭的念頭,一個人偷偷不高興。
「西汀,你有沒有聽辛說過什么?」
「……女王陛下,我看你是被逼急了吧?你看不出來死神弟弟跟我交情沒好到能談心嗎?」
的確,他們每次碰面就會吵一些無聊到家,好像小朋友斗嘴的架,但是……
「可是,不是都說不打不相識嗎……」
「絕對沒那種事。我跟死神弟弟就只是關系惡劣所以吵架,就像狼虎相爭那樣,也可以說是天敵之類的。感覺就像從基因層級就開始八字不合?!?/p>
「……狼跟老虎又不是天敵,而且這樣打起來老虎會贏喔。真要說的話,到底哪邊是哪邊啊?!?/p>
西汀把萊登的吐槽當耳邊風,拿起配茶的烘焙點心往嘴里丟。
她一邊有失莊重地咬得喀滋作響,一邊接著說了:
「不過的確就連我來看,都覺得那家伙怪怪的。但他有事的話應該會找你商量吧,是說你只要一聲令下不就結了嗎?反正女王陛下是他的長官嘛。」
「這……」
是這樣沒錯,可是……
于實行作戰(zhàn)之際,假如部下懷抱著會影響作戰(zhàn)的問題,長官必須查問清楚設法解決,或是命令部下做處理;假如兩者都有困難,把部下調離作戰(zhàn)也是長官的職責,可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p>
不是作為長官,而是伙伴。
我是希望他能把我當成自己人啊……蕾娜垂頭喪氣。
話雖如此,長官的職責還是得盡到。
「辛,有什么煩惱的話,可以跟我說喔?!?/p>
「怎么突然說這個?」
蕾娜不知該怎么開口,弄了半天還是開門見山地問,讓辛一臉納悶地回答。
正巧待在辦公室的芙蕾德利嘉,不知為何大嘆了一口氣。
「因為最近,那個,我看你好像常常陷入沉思。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跟我說,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安排增加定期心理輔導的次數(shù)?!?/p>
「喔?!?/p>
辛一瞬間,露出忍受痛楚的神情。
但他隨即壓抑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個人問題罷了,況且也沒到煩惱的程度?!?/p>
「可是如果影響到作戰(zhàn)就——……」
「我自認為在執(zhí)行任務時沒有分神……有出過什么問題嗎?」
被辛這樣斷言,蕾娜也接不下去了。況且就客觀角度來看,辛的執(zhí)勤態(tài)度或任務執(zhí)行能力都沒有問題。
即使如此,蕾娜抬頭看著他那缺乏表情變化的白皙面容,仍然覺得他在佯裝平靜。
雖然看起來跟平常的他并無二致,但有哪里不同。在那神情底下,有某種感情在搖擺不定。
但是,他在蕾娜面前卻把這些吞了回去。
「是沒有問題,可是……」
蕾娜找不到話可以說。
看到蕾娜沒話可說,辛還是一樣什么都不肯講。芙蕾德利嘉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一言不發(fā)地來回看著兩人。
敲門的叩叩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阿涅塔來露臉了。為了補充不足的人手,她與葛蕾蒂也跟機動打擊群一起來到了前線。
「蕾娜,事情快談完了嗎?假如告一段落了,我想跟諾贊上尉借一步說話,談談上次那件事?!?/p>
辛視線看向蕾娜問是什么事,蕾娜只瞄了他一眼沒回答,略帶困惑地點頭。原來是之前說過的那件事啊。但那件事應該不到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步吧。
「好的。不過,在這里談也沒關系的?!?/p>
蕾娜說完,阿涅塔苦笑了。
「你啊,假如實際進行上有困難,你打算讓他當著長官的面說辦不到嗎?……好吧,雖然按照上尉的個性可能會有話直說,但你好歹還是顧慮一下嘛?!?/p>
原來如此。
「說得也是。那么……請吧。上尉,不好意思?!?/p>
辛一邊跟阿涅塔走出辦公室,一邊偷偷呼一口氣。
雖然應該只是巧合,但真是幫了他一把。
當蕾娜問他是否有心事時,他稍微焦急了一下。他自以為有在注意絕不讓她發(fā)現(xiàn),結果似乎還是顯現(xiàn)在表情或態(tài)度上了。
辛回想起她那擔憂地微微偏頭的表情,以及銀鈴般的嗓音。
——有什么煩惱的話,可以跟我說喔。
……說不出口。
他怎能說她的心愿,只有他無法實現(xiàn)?別人也就算了,辛絕對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想改變這點,卻連該怎么做都不知道。
辛不想成為她的重擔……不想再次傷害到她。
「——我這邊的想法就這些了,不曉得你這位現(xiàn)場指揮官覺得怎么樣?蕾娜有告訴過我,假如你判斷作戰(zhàn)實行上有困難,她就不能下許可。」
「我是認為作戰(zhàn)方面來說沒有問題……」
阿涅塔將辛帶進一間為了準備作戰(zhàn)而正在搬進彈藥或能源匣等物品,人聲交疊的倉庫。辛在一個角落瀏覽過電子文件后,只將視線朝向她如此回答。
「但『女武神』的戰(zhàn)斗機動動作,在不習慣的時候會弄壞身體……我認為對非戰(zhàn)斗人員的你來說有困難,潘洛斯少校。」
阿涅塔無所牽掛地聳聳肩。
「雖然只是同乘,但芙蕾德利嘉不是也搭乘過嗎?那么小的孩子都能忍耐了,我一定會撐住?!?/p>
「……我了解了,我會找個負責運送的人員。我想少校事前最好也先習慣一下,相關訓練也由我來安排。」
「謝啦。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p>
說完,阿涅塔起了點惡作劇的念頭。
「好吧,其實我早就猜你會幫我這個忙了……因為你從以前就是這樣,不管我做出多強人所難的要求,你到最后都會讓步答應我?!?/p>
阿涅塔聽辛說他幾乎都不記得了,應該說只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但她還是說了這些話。
她以為辛只會給個淡漠的反應,像是「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或是「或許吧」,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沉默。
「……上尉?」
「沒有啊。」
阿涅塔看著辛,但他別開了目光,所以沒有四目交接。
「你拜托我做的事情,其實大多都不算真的強人所難吧……麗塔?!?/p>
阿涅塔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然后她垂下眉毛苦笑了。
「是呀,我才不是什么潘洛斯少校呢?!?/p>
麗塔。
在被送往強制收容所之前,辛都是這么叫阿涅塔的。
如今雙親死于自殺與大規(guī)模攻勢,她沒把這個小名告訴過蕾娜,辛與她重逢時也不記得她的事了,這個名字應該再也沒人會呼喚才對。
「你想起我是誰了?」
「沒有完全想起來,目前記不得的部分比較多……不過——」
辛輕嘆了口氣。
「其實我并不是真的完全忘了一切。所以我想,也許我該為了至今沒能想起來向你道歉。」
「不用啦,想不起來又不是你的錯……而且你要是全都想起來了,就換我得道歉了?!?/p>
無意間阿涅塔感覺到一道視線而往那邊一看,發(fā)現(xiàn)菲多躲在貨柜背后探頭偷看他們,阿涅塔揮揮手把它趕走。雖然「清道夫」沒有意志或感情,但是用又大又圓的光學鏡頭偷看情形的模樣就好像在擔心辛,有點可愛。
另外提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辛以前養(yǎng)的狗——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說——也取名叫菲多。與其說是隨便取,不如說命名品味毫無長進。
好吧。阿涅塔心想。
雖不知道辛是在什么時候想起來的,但他應該一直在找機會開口吧。蕾娜為了他最近似乎有些心事而感到心痛,說不定是跟這有關的某種心境變化。
對,是蕾娜。
如今的自己不是眼前這個男生的青梅竹馬……而是蕾娜的朋友。
「先別說這了,回到剛才那件事。我那時是覺得繼續(xù)放著不管好像會變得很麻煩才打岔的,你可別讓蕾娜太擔心喔。她說你樣子有點奇怪,最近一直在掛念這件事。剛才蕾娜那樣說也是盡她所能鼓足了勇氣,你可別不當一回事。」
「…………」
阿涅塔心想「事情一不順心就閉嘴的毛病真的都沒改耶」,感到有點傻眼。明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卻到現(xiàn)在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不過,好吧。
阿涅塔不經意地想,或許真的還是個孩子。
原本在第八十六區(qū)的五年從軍期間,辛他們八六遲早都會送命。即使活過五年也會被派去踏上決死行軍,注定一死。而他們明知如此,仍然繼續(xù)戰(zhàn)斗。
他們本來是沒有未來的,何況是長大成人,恐怕連想都沒想過。
既然想都沒想過,自然也不可能變成那種存在。畢竟他們待在成年人先被壓榨至死,最后只剩下孩童的第八十六區(qū),想必沒見過幾個能成為模范的父母、師長或年長的兄弟——……
咦?忽然間,阿涅塔發(fā)現(xiàn)到一件事。
那樣,豈不是一種煎熬?
看不見可作為目標的方向,活著連能抱持什么期望都不知道,豈不是——……
「噯,如果是我多心就算了,但你現(xiàn)在在煩惱的,該不會是……」
轉瞬之間。
眼前的血紅色彩忽地變得冰冷。
初次目睹到辛散發(fā)的氛圍產生變化,讓阿涅塔倒抽一口冷氣。
然后她會過意來了。
「……是『軍團』吧?」
「對……抱歉,我想我的部隊應該會出擊?!?/p>
也就是說,他得走了。
「這樣呀,要小心喔?!?/p>
辛離開后已過了一段時間,但蕾娜仍未擺脫尷尬的心情。
原本保持沉默的芙蕾德利嘉開口了:
「……余是覺得欲速則不達?!?/p>
蕾娜看向芙蕾德利嘉,但那雙紅瞳沒看著她。
她的視線穿越水泥厚墻,定睛注視著辛離去的走廊遠處。
「辛耶沒汝想的那般堅強,也不夠了解自己……他一直在迷惘,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現(xiàn)在也是。所以汝這般急躁……會害他喘不過氣的?!?/p>
「…………?」
辛沒那么堅強?
「怎么可能……」
「難道汝不記得與辛耶最初重逢的情形了?」
被她這么說,蕾娜眨了一下眼睛。最初重逢時,在那「破壞神」的旁邊……
不對。
「你是說——與電磁加速炮型交戰(zhàn)的時候吧。」
「正是。汝不記得當時辛耶的模樣了?那是……那也是辛耶的另一面。那種原本無意讓汝看見的模樣,也是……辛耶的一部分?!?/p>
那時,在那火照之花的戰(zhàn)場看見的,受傷到原形盡失的「女武神」。
聽見的聲音。
對,那時跟她說話的人——辛他……
這時尖銳的警報聲,響徹了狹窄的辦公室。
「何事!」
「這是……!」
今天不用狩獵。
但是為了欺騙作戰(zhàn)目標,有幾個戰(zhàn)隊入侵了交戰(zhàn)區(qū)域。那些戰(zhàn)隊……
「遭受到『軍團』的反擊,戰(zhàn)敗逃走了……!」
到了機庫,發(fā)現(xiàn)已經有幾名先鋒戰(zhàn)隊的隊員到場。
辛前往隔壁的待機室,一面快步追趕可蕾娜向前跑的背影與紅發(fā),一面出聲呼喚已經回來的葛倫。待機的后援戰(zhàn)隊似乎已經前去救援,但敵機數(shù)量很多。那點戰(zhàn)力不夠讓敗走潰逃的友軍后退到安全地帶。
「葛倫,先鋒戰(zhàn)隊也要出動……隨時可以出擊吧?」
「當然了,要是玩『軍團』玩到忘記自己負責的機體,豈不是丟盡整備人員的臉?」
辛瞥了一眼,只見攀在「送葬者」身上的藤香正要結束彈匣的安裝工作。包括菲多在內,一群「清道夫」陸陸續(xù)續(xù)聚集而來,專用的作業(yè)車輛把備用彈匣與能源匣裝載到它們身上。
「外頭在刮風雪……當心點?!?/p>
「我會的?!?/p>
辛點點頭,邊走邊暫時取下領巾,裝上了同步裝置。他一面重新系好領巾一面啟動知覺同步,與敗走的闊刀戰(zhàn)隊以及坐鎮(zhèn)管制的作戰(zhàn)參謀連上同步。機動打擊群當中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軍官較少,因此不同于常例,是由參謀握有指揮權。
辛不會呼喚他們。只是在進行簡報之前,用同步掌握狀況罷了。
看樣子,戰(zhàn)況相當不妙。人聲嘈雜,語氣顯得嚴重混亂。第二小隊陷入孤立,彈藥告罄,跑步功能喪失,請求救援——伊莉娜·彌沙少尉戰(zhàn)死。
闊刀戰(zhàn)隊的——在瑞圖的部隊擔任副長,與瑞圖個性恰恰相反的乖巧少女的容顏閃過腦海。她是以前辛在第八十六區(qū)被調到先鋒戰(zhàn)隊之前,還跟瑞圖待在同個部隊時,與瑞圖同時期配屬進來的少女。聽說后來直到大規(guī)模攻勢爆發(fā)前,這個少女常常與瑞圖在一起。辛回想起她那內斂的笑容,以及有過幾次的交談。
只是回想起來罷了。
這些回憶在戰(zhàn)斗前變得犀利專注的意識當中喚不起任何感傷,遭到凍結然后趕向他處。早已切換的意識認定感情現(xiàn)在是無用之物,令他做出此種應對。
辛正要伸手打開簡報室的門時,旁邊有人出聲叫他。
「——辛?!?/p>
蕾娜呼吸稍微急促,站在那里。
她脖子上也一樣套著同步裝置,身為作戰(zhàn)指揮官的她,想必也接到了剛才那份戰(zhàn)死報告。白銀雙眸剎那間閃過一陣強烈的悲哀,下個瞬間就用意志力壓抑住了。
「全體人員一到齊,就開始進行簡報。報告會盡量簡短,之后請盡速前往現(xiàn)場。」
「好的?!?/p>
他們打開門,蕾娜先進了房間。早已聚集于室內的戰(zhàn)隊隊員視線一齊聚集過來。慢了一點之后,背后傳來有人沖進機庫的腳步聲,以及緊張迫切的說話聲。
銀色長發(fā)在眼前流過,辛正要隨后追上……
無意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剛才。
蕾娜為那件事悲嘆了。雖然沒有表現(xiàn)在言詞或態(tài)度上,因為指揮官必須如此,所以她一瞬間就壓抑住了情緒,但她確實為伊莉娜的死哀悼過。
但是,自己連悲傷的反應都沒有。
因為他切換了意識。這的確是原因之一。在戰(zhàn)場上沒那閑工夫為戰(zhàn)友的死亡悲傷,要悲傷或哀悼都得等戰(zhàn)斗結束之后,否則只會追隨死者而去;在戰(zhàn)場上存活長達七年的辛,早已深切體會這點到了厭煩的地步。
但是,更大的原因是……
因為八六注定會死。因為八六戰(zhàn)死是當然的。
任何人都一樣……就連自己也是。
因為他在無意識當中,有這種想法——……
他一陣毛骨悚然。
覺得那樣看起來,簡直就像怪物。
就像踏過戰(zhàn)友的尸體,用他們鋪路在戰(zhàn)場上前進。他覺得只有怪物,才會把身旁的死當作理所當然。
他以為自己已經有所體會了。
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不能那樣活下去——簡直好像明天就會死去似的,走向死亡,踏過死亡,只以死亡為目標活下去。
以為已經想過——即使從未為自己的未來做過打算,仍然得試著抱持期望。
就好像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就在他試著前進的瞬間,有人從后面留住了他,力道強到擺脫不掉的地步。
回頭一看,站在眼前的是自己。是連個頭都還沒開始長高,也還沒變聲的自己——才剛站上第八十六區(qū)戰(zhàn)場的自己。
所有人都拋下自己先走一步,使得他開始被稱為死神的,那段時期的自己。
那家伙在嗤笑。
……因為。
只要活得像是明天就會死,只要認定八六注定會死。
就不用去巴望得不到的未來——不用去思考未來。
你也一樣。
仍然是在那注定一死的第八十六區(qū),站在尸首上只以死亡為目標的——被死神附身的怪物。
「…………!」
他對一個謊言有了自覺。
而就連對這件事感到的戰(zhàn)栗,都在下個瞬間幾乎是自動地消失在意識之外。與其說是人性倒比較接近戰(zhàn)斗機器的,過度適應戰(zhàn)場的意識發(fā)揮了功效。
之所以無法舍棄八六的身份,不只是因為舍棄不了戰(zhàn)斗到底的驕傲。
是因為他的內心深處,還在盼望著終將死亡之人的命運——……
如同葛倫所說的,出動前去救援時,戰(zhàn)場被封鎖在大雪之中。
大雪似乎從黎明之前就沒停過。受到不斷飄落的白色紗簾層層遮擋,光學感應器的視野很狹窄,射控系統(tǒng)的雷射也很難穿透,天候條件極差,但「軍團」也同樣受到影響。對于不靠視覺就能掌握敵機位置的辛與歸他指揮的先鋒戰(zhàn)隊來說,在這種戰(zhàn)場反倒可說占上風。
受到山風吹襲而有時橫刮過來的風雪,在這置身于白色黑暗而變得有如暗影的針葉樹原生林之中,也不免稍稍減弱其速度。零下氣溫使得雪花不會結凍,脆弱地沙沙應聲崩解,形成沒有道路的雪原;辛率領著先鋒戰(zhàn)隊,步步為營地讓「送葬者」前進。
傳入耳里的亡靈悲嘆距離很近,讓他知道他們已經侵入了戰(zhàn)斗區(qū)域。一會兒后,雷達螢幕上勉強顯示出友軍機體的藍色光點。
辛做過確認后,呼喚道:
「瑞圖?!?/p>
知覺同步是相連的,所以呼喚的對象應該既沒死亡也沒昏厥,但回應的聲音卻慢到不應該的地步。就好像驚嚇動搖到一時之間發(fā)不出聲音似的。
『隊長……』
那種聲調。
辛在戰(zhàn)場上聽過好幾次那種聲音。
戰(zhàn)友死了,自己也可能會死。就是受到那種死亡恐懼所困,禁不住驚懼悚栗之人的聲調。
『隊長,我——還是無法變得像她們……像「西琳」一樣。我不想變成那樣,所以……』
辛在駕駛艙中,不禁仰首嘆息。他還在為這件事糾結?
還在把毫無作為地笑著死去的她們,跟自己以及其他八六的末路做重疊。
認為他們要求自己戰(zhàn)斗到底的這份驕傲與末路都是毫無作為,懷疑起自己唯一剩下的,唯一能支撐自己的事物。
「瑞圖,你退后……帶著存活的所有人,退到戰(zhàn)斗區(qū)域外?!?/p>
辛的言外之意是在冷酷地說「現(xiàn)在的你無法戰(zhàn)斗」。
認為害怕起死亡與戰(zhàn)地的癲狂,懷疑自我,嚇得不敢動的人沒資格待在戰(zhàn)場上。
不然,瑞圖會死。瑞圖會無法生還,說不定還會波及他部隊里的其他處理終端。
『!……收到?!?/p>
「西汀——布里希嘉曼戰(zhàn)隊已經來殿后了,你們先去跟她們會合。」
瑞圖似乎勉強點了點頭,讓他的戰(zhàn)隊后退。辛代替他們往前推進,接著與麾下的全體人員連上同步。
「呼叫先鋒戰(zhàn)隊各員。接下來即將進入戰(zhàn)斗,從配置來看是近距獵兵型〈Grau wolf〉與反戰(zhàn)車炮兵型〈Stier〉各一個大隊規(guī)模。還有……」
辛察覺到一件事,瞇起了一眼。
從這距離聽起來,那仿佛輾爛聽者、讓人寒毛直豎的叫喚還像是遠雷,像是遙遠的炮聲。
那是即使待在竊取了戰(zhàn)死者大腦,如今數(shù)量已變得稀少的「黑羊」以及其高階機種「牧羊犬」等兵卒之中,聲音仍然無遠弗屆的亡靈軍團指揮官機。
竊取了剛剛戰(zhàn)死之人的大腦,留下其生前智力、記憶與知識的……
「『牧羊人』——恐怕是重戰(zhàn)車型?!?/p>
重戰(zhàn)車型是量產型「軍團」當中,以最大火力與裝甲防御為傲的鋼鐵怪物。
辛指揮的小隊在各機之間保持一點距離,一邊戒備它的襲擊一邊在雪地森林里前進。為了應付強大的敵機,他們慎重選擇了地面復雜隆起處之間的縫隙前進,以削減龐大敵機的機動力并作為自己的立足處。
這時,積著厚厚細雪的大巖石,上頭的細雪忽然發(fā)出粗糙的沙沙聲,不自然地灑落下來。
轉瞬間,在那素白之中一如影子般鮮明強烈的鐵灰色龐然大物,沖破蒼白銀雪一躍而出。
看來這玩意兒是名符其實地埋伏于厚厚的積雪底下。即使是總高度四公尺,重達一百噸的龐然大物,照樣以「軍團」特有的無聲機動動作飛躍前進,重戰(zhàn)車型從側面撲向了眼前走在隊伍前頭的「送葬者」。
——上鉤了。
「開火!」
事前已獲知其潛藏位置的小隊所有機體即刻做出反應。辛用翻滾般的閃避化解了重戰(zhàn)車型的沖刺,八八毫米高速穿甲彈的集中射擊當著他眼前殺向重戰(zhàn)車型。
他們在知道會被攻擊的狀況下用「送葬者」當誘餌釣出敵機,精確地進行了完美無缺的反擊,然而「軍團」的反應速度快到讓「牧羊人」成功躲掉了這個殺招。抽身跳開的超大重量,讓著地位置的厚厚積雪掀起了蒙蒙風霜。針葉樹被機體胡亂撞斷,發(fā)出轟然巨響倒到地上。
接著重戰(zhàn)車型的炮塔上方,兩挺重機槍各自旋轉尋求不同目標。一五五毫米戰(zhàn)車炮、同軸副炮與機槍分別瞄準不同架「破壞神」。所有機體散開逃離其射線。
辛一邊讓「送葬者」疾行,依循固定戰(zhàn)術采取繞到重戰(zhàn)車型死角的路線,一邊用眼睛追逐那鐵灰色的巨軀。
剛才的攻擊……
這架重戰(zhàn)車型是預測到辛與他的小隊會走哪條路線,才在這里埋伏。
即使同樣稱為機甲,聯(lián)合王國與聯(lián)邦的運用概念卻各有不同。概念不同,機體設計也會不同,機體不同則會讓戰(zhàn)術產生差異。擅長用長射程的一二五毫米炮與高性能射控系統(tǒng)〈FCS〉進行百發(fā)百中炮擊的「神駒」,與長于活用運動性能進行機動戰(zhàn)斗的「女武神」,即使站上相同戰(zhàn)場或相同地形,依據(jù)的作戰(zhàn)方式與人員配置自然也有所差別。
而這里是聯(lián)合王國的戰(zhàn)場。是「軍團」們與「神駒」展開對峙,長久累積經驗對抗其戰(zhàn)術的戰(zhàn)場。
但是這架重戰(zhàn)車型,卻正確看穿了運用「女武神」的先鋒戰(zhàn)隊會走哪條路線。
這就表示……
『——是八六吧?!?/p>
「看來是了?!?/p>
辛簡短回應萊登的低吼。
只有同為八六之人,最了解先鋒戰(zhàn)隊的——八六的戰(zhàn)術。
在周邊國家當中,最多戰(zhàn)斗經驗者被竊取成為「黑羊」或「牧羊人」的,也是……
再加上……
辛略微瞇起眼睛。
這架重戰(zhàn)車型的,這種臨死慘叫……這個聲音。
他覺得耳熟。
想必是在第八十六區(qū)的某處,曾經短時間一同戰(zhàn)斗過的某人了。不過辛對那個反復呼喊的臨死遺言沒有印象,所以應該不是死在他眼前的人。
——請你救救我們。
曾經這樣請求過的凱耶,已經不在了。
性能方面較差的「黑羊」如今很多都被替換成「牧羊犬」,化為「黑羊」的凱耶似乎也已經遭到淘汰。
即使如此,恐怕還有幾人仍然受困于「軍團」體內。至于化為「牧羊人」的人,應該全都還在戰(zhàn)場上。
我得送他們離開。
因為我答應過他們,要帶他們走。
只有這點小小約定,應該……是無須質疑的。
「萊登……那家伙由我來對付。麻煩你照平常那樣對付周圍其他敵機,并指揮大家做支援?!?/p>
萊登回了略帶疑問的「嗯」一聲。
『我說你啊,我們是來支援撤退的喔。只要讓瑞圖他們平安歸隊就夠了。那架重戰(zhàn)車型也是,只要能拖延它的腳步就好——不用勉強擊毀沒關系喔?!?/p>
「那是八六……所以,我想送他走?!?/p>
萊登沉默了片刻。
『……收到。不過,別亂來喔。而且要讓小隊隊友們好好掩護你?!?/p>
『——那家伙又在跟重戰(zhàn)車型單挑了啊。』
看到遠在幾十公里之外的這個地方,只能顯示為數(shù)位地圖上光點移動的重戰(zhàn)車型與「送葬者」的激烈戰(zhàn)斗,芙蕾德利嘉苦澀地低喃。
她那夾雜著少許畏懼之色的聲調,讓蕾娜目光低垂。
在性能遠勝人類機甲兵器的「軍團」當中,重戰(zhàn)車型是最強的機種,本來并非人類駕駛的機甲能單槍匹馬挑戰(zhàn)的對手。
之所以使用白刃裝備,或是與重戰(zhàn)車型或戰(zhàn)車型這類擁有堅固裝甲的目標正面對峙,都是因為辛判斷有此必要才會這么做,蕾娜無從插嘴。蕾娜即使指揮戰(zhàn)斗的時日已久,但至今沒有在最前線與「軍團」廝殺的經驗,沒資格懷疑七年來在那種死斗中存活的辛做出的判斷。
即使如此,她無法壓抑住擔憂的心情。
她聽見隸屬于辛小隊的處理終端的叫聲。諾贊,拜托拉開距離。你們這樣纏斗,我們無法拉起槍線。拜托你后退。
辛沒有回應。
恐怕是精神集中過度,沒聽見。
如同之前在地下鐵總站的戰(zhàn)斗,與高機動型對峙時的情形。
……如同以前,他曾與宿有雷的亡靈的重戰(zhàn)車型,殺個你死我活的時候。
其實蕾娜有點害怕他的這副模樣。
仿佛將自己暴露在死亡邊緣……仿佛有一天會真的就這樣回不來。
「……辛?!?/p>
原本性情堅強,能戰(zhàn)斗到底的你……最近這陣子,簡直好像……
「你真的不要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