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籠中》: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八角籠中》的英譯名叫做Never Say Never。我非專業(yè),又不愛好,沒有資格妄作評價,只是覺得有些遺憾。因為八角籠中這個名字實在妙哉,簡單質樸,卻把整個影片的故事串在一處,也成為令我大感意外的鏡頭語言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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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用這句李白的詩來開頭不合時宜。但是王鳳隔著電腦屏幕舉起酒杯朗誦將進酒的時候,鏡頭跟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從熱鬧的辦公室搖到坐在車里借酒澆愁的向騰輝,還有寂寞明月照亮的空蕩樓宇里孤身一人捶打沙袋的蘇木,我奇異地感覺到一種縱使前途莫測,而仍心有壯志的沖動。四川本是鐘靈毓秀之地,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和明月幾時有終年戀戀不舍的纏綿故土,是桃李春風一杯酒生命最后流落的茫茫歸途。我的祖輩同樣來自蜀地,而我那生于斯長于斯的摯友雙雙匆匆與我們揮別之后,偶爾也會流露些許克制的思念。像當時使我耳目一新的《愛情神話》通篇使用上海話一樣,這部片子的幾乎所有人物從頭至尾都使用了四川話。四川的文化底蘊,那種能夠孕育出磐石蒲葦一樣堅韌的氣氛躍然浮動,血脈中流淌的不屈意志像磅礴流淌的高原大河,傾瀉落下,永不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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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這才呼應上開頭題名旁邊綴著的紅色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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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VER SAY N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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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出影院我就同哥哥講,說他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至極,導演不是那種令人回味三日還有心意的細節(jié)怪獸,也不是那種巧舌如簧,把敘詭和欺詐展現得淋漓盡致,事后反轉讓人拍案叫絕的類型。他只是非常簡單地講了一個故事,起因、經過、結果、轉折、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只用幾行字把未來做個交代。他的敘事同樣如此,很多事僅僅只用一筆帶過,甚至不給畫面,只是旁白,不會費盡心思去說明一切前因后果。這種講述更像一個中年男人滄桑歷盡,坐在桌上,酒過三巡,殘羹冷炙,他忽然打開話匣子,不管小輩已經打起哈欠,而主人意欲收拾碗盤。他就把他的前半生絮絮道來,再大的風浪都已平息,唯余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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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敘事,就先說敘事。我起先以為又是一種回憶錄式的談話,直到格斗孤兒事件爆發(fā),向騰輝本人再進派出所,故事順利繼續(xù),這是一種平鋪直敘與回憶插敘的交錯使用,好處是不顯刻板單調。此外,很多故事的細節(jié),用平淡冷靜的方式講出,再想起來就更有一種平凡生活的大起大伏從來不會加入戲劇沖突的濾鏡,它就是這樣發(fā)生,人再去經歷,除非刻意挖掘,否則并不會真的有人把它視作多么至關重要。向騰輝金牌尿檢陽性后引發(fā)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母親失智而終日以為兒子仍然在外,姐姐與他決裂,僅僅用了短短數分鐘就講完。他坐在伏案算賬的母親身邊淚流滿面,僅這一個鏡頭就充滿了張力。有的事情不用字字句句全部講出,大約就是這個道理。這里還有一個細節(jié),他母親算賬時說“桑棚賣了”,而向騰輝終于從輿論中勉強抽身,給學校的孩子送物資的時候王鳳挽留他,他說“我和我姐一起開了個蠶絲廠”,就這么兩句臺詞,一是說明他們家的祖業(yè),二是透露出他的姐姐和他不知是否算是盡釋前嫌,至少已經握手言和。還有馬虎和蘇木帶向騰輝回家,先說我沒有家,之后還是把人帶回去。地上只有兩個女孩在玩鬧,蘇木的姐姐癱瘓在床。這里兩人的對話來回之間頗有深意。馬虎對來人態(tài)度惡劣,蘇木的姐姐說是“送洋芋的”;再讓他們“把門關上”,先問“是不是他們又惹事了”,馬上跟上“你別看我這樣,我能做點手工,只要你不為難孩子,錢我想辦法賠你”。這幾句對話加上后來蘇木說姐姐癱瘓是因為難產落下病根,串起了一個貧困的家庭為了生活努力掙扎的鏈條:失去父母受到性侵的女孩,醫(yī)療條件不發(fā)達只能被迫生產不知生父的孩子,且因不能得到及時救治下肢癱瘓;沒有耕地,半大男孩為了維持生計在郊外小路設卡搶劫;經濟來源不穩(wěn)定,頂梁柱姐姐迫于無奈只能用身體交換。任怎么看都是赤裸的人間悲劇,但是影片處理痛苦的手法相當高明,就是使用最簡單的方式,不多說,不渲染,不拔高,用所有人熟悉的那種方式娓娓道來,卻點到為止,留給旁人去抿。其中有幾分苦澀幾分辛酸,便不一而同了。貧窮催生苦難,苦難迫人沉淪,道理簡單,無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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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音樂。影片的音樂在杜比全景聲加持下顯出一種獨有的粗糲顆粒感。音樂本身并非十分出彩到第一時間吸引人關注,但是,它和情節(jié)的結合相當優(yōu)秀,充分完成了影片配樂在襯托鋪墊情節(jié)情緒上的重大使命。音樂的情緒與情節(jié)的走向高度一致,且不過分奪目,又恰到好處。主題曲亦然。莫西子詩本來就擅長在音樂中加入民族語言,這又與我長年保持的觀點一致,即由于聽感的陌生造就的神秘,人們總會格外覺得異族語言十分動聽。寧靜的,進行平和的片尾曲,儼然一種風暴止息,而希望延續(xù)的生命力噴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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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講人物。我在動筆之前看到很多評論說人物太平太單薄,其實不然。這又是導演鏡頭語言和編劇臺詞語言的另一種高效結合。以面呈體,從小處生大處,至少每個人物都是立體的。沒有人是純粹的正面,也沒有人是純粹的反派,大家都很復雜,都是生活中處處可見的平頭百姓。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的王鳳這個角色,在幫助向騰輝一行人從小混混手中脫逃后對向騰輝說:“輝哥,我總算是轉過彎來了。我趁早做我擅長的事,你也趁早做你擅長的事?!边@是他在整部電影里我個人認為最好的一句臺詞。他義無反顧成為向騰輝身邊的得力助手,從開始到結尾,雖然不是時時待在向騰輝身邊,也會自作主張說“我都和王三才講好了,砂石場賣給他,他還讓我當總經理”,但是向騰輝與CJ俱樂部交涉失敗之后,也是他第一時間開車把人帶到醫(yī)院。還有孩子們和向騰輝從最早做壞事被抓要栽贓他的報復性無賴,到后來不分你我以干爹相待,這兩個情節(jié)分別出現在影片不是那么頭的頭和不是那么尾的尾,中間經歷種種波折,因此情緒鋪墊也到位。馬虎這個人的形象立刻也就因此豐滿起來:仗義、知恩、勇猛,他心里永遠記掛著他的亡父,但感念向騰輝對他的恩德,也因此給最后密集的戲劇沖突做好了前言。他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徒,在采訪時對向騰輝嚴加指控必然要有端倪。還有請求向騰輝不要在一周年店慶上讓他丟面子的李老板,在騰輝俱樂部出事之后帶著種種無奈把責任撇得一干二凈;天福莼汁粉的老板時刻心里都在算計,臨到了時還把當年被舉報銷售假冒偽劣產品的事全盤甩到墻倒眾人推的向騰輝身上。雖然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人物和角色的豐滿和立體性,但是這種立體性不能光靠營造,需要自然。流露出的立體和堆砌出的立體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v然人物確有臉譜化之嫌,但是,絕對不能算上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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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鏡頭語言。這是我最感意外和驚喜的地方。王寶強從一個憨厚老實的喜劇性人物,到親自去領金掃帚獎,到如今已經能夠嫻熟地使用各種技術來構造故事,實在是讓人感慨。他使用了大量的鏡頭來描述“籠”這個意象。而籠子又不必真是鐵籠。走不出的大山,永遠里外相隔的會見室,不能釋懷的冠軍舊事,大雨中鋪天蓋地蜂擁而來的代表輿論的記者,重操舊業(yè)的馬虎,哪一個不是厚重的難以逃脫的籠呢?八角籠中,八角籠中,本來以為故事應該全放在格斗較量那種血腥殘忍的八角籠上,但是不然,桎梏人的籠子不在臺上,而在心中。王寶強反復利用仰拍,把各種人物隔著鐵絲或者玻璃,或者只是空氣,籠里籠外,都是困境。另一個非常驚艷我的地方就是在從醫(yī)院出來之后擁堵的車流之中,忽然走出一隊川劇變臉。這時駕駛室也成為一個籠,臉譜在旁人臉上變,光影在向騰輝臉上幻,這是他決定走到幕前的關鍵時刻。烏合之眾人云亦云,只敢高居一旁指指點點,卻沒有人是真的會去設身處地,軟弱但膨脹,只會欺凌卻不敢迎戰(zhàn)。人性善惡在此激烈碰撞,真的真相與杜撰真相什么更能服眾,這是所有人必須面對但不一定能夠深入思考的問題。此外,事情解決之后,蘇木和馬虎在簡單對話兩句之后,隔著會見室的玻璃鐵絲網沉默對坐,有長達數十秒乃至數分鐘一言不發(fā)只是流淚的鏡頭,這也是結尾出彩的點睛之筆。不論其他,至少在這個時間這兩人的演技能夠算是可圈可點。蘇木最終的比賽也是很多人認為美中不足的處理,說實話從看到比賽開始我就知道他在影片的處理中一定會贏。我想說的是在所有非在場觀賽的人視角中全是彩色畫面,而拍攝出來呈現給觀眾的是黑白,個中是否有什么深意我暫且不去深究,但是這個處理為他的勝利補上了一些來之不易的沉重和奪冠之后眾人歡慶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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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騰輝最后還是把他臨陣磨槍學會抽的雪茄變成不可割舍的愛好。他點燃火,深吸一口,轉身離開了賽場。我們很難說清一個背影究竟能夠蘊含怎樣的千言萬語,然而這是我最喜歡的處理方式,在我自己的游戲習作中我也經常使用這種手法來結尾。即,把故事推向最高潮后寂寥地戛然而止,所有的后續(xù)全部都輕描淡寫幾句交代,從此各過各的人生,大家自去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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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木說,小時候你問過我一句話,對你來說,格斗是什么?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格斗就是我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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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出路,你我的出路,我也身在籠中,而我也要搏個前途。不論我的成敗,那時但愿我能夠笑著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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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