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

他死了，靈魂有如雪花一般隨著人們一口一口呼出的白霧漸漸地化成雪水流淌在冬季的寒風(fēng)中。人們在現(xiàn)在還時常探討那時的一縷從黑白草地上的無名尸體流出來的無色液體究竟流向何方，我曾在茶余飯后的賭局上聽聞隔壁桌上一群人圍在一起，互相說服其他人，那不過是一絲普通的雪水，經(jīng)過那怪異的風(fēng)后變成黑白的模樣。

而政府大廳中也彌漫著這事的傳聞，一個身居高位的主席曾在一場全國性的大會中，高舉雙手，宣言那束水不過是普通的一束水。很多人解讀了他用的一束水的用意，有人說那是暗喻其它國家歲擁有的光明都是如同流水一般，也有人說那是暗喻社會現(xiàn)狀，但是這些解讀都被后面排山倒海似的其它解讀淹沒了，直到最后，那位主席只是說了句，“那只是口誤。”

可是所有人都對那場撞出黑白草地的車禍以及那天被撞活的人閉口不談，甚至連那位躺在棺材里的老人被撞活后也當(dāng)自己從未死去一般。人們只是在一個盈盈的黑白月夜中抄起鏟子，拿起那泛著褶皺的草堆和那具無名尸體，拋入一個五丈深的坑，然后一整個小鎮(zhèn)的人一鏟一鏟的填埋，填了一陣個晚上，直到清晨才草草完成，到現(xiàn)在人們依然不記得或是裝作不記得他們鏟子上那一抹黑白的土究竟是從哪來的。

在那之后，在這個彈丸大小的鎮(zhèn)子中出了許多怪事，男人們開始一到夜晚就去燈紅酒綠的同性戀酒吧，聚集在一起，在悶熱的氛圍中相擁，與能記住的和不能記住的人做愛。而除了我以外的獨自在家的女人們無一不與一團黑影做的熱火朝天。每一個晚上都變成了情欲之夜，而每個人都無一例外的記住了那團黑影，無論是浪跡酒吧的男人還是獨自做愛的女人，但是他們也無一例外的忘記了黑影的面容，在無數(shù)次與潮汐一般循環(huán)往復(fù)的做愛中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肛門或是陰道漸漸變成黑影的形狀。只有我知道，黑影不過是在尋找他那如同陰道般濕潤，陰雨連綿卻又素未謀面的故鄉(xiāng)罷了。

他，也就是那具無名尸體或是那團黑影的故鄉(xiāng)在小鎮(zhèn)的東邊，海的西邊。海叫瀾海，小鎮(zhèn)叫卡勒賦，他的故鄉(xiāng)就夾在這兩之間，仿佛是地圖制作者在朦朧睡夢中從口中悄然留下的露水被某個昏庸的國王認(rèn)定成一座城。我依稀記得，那也是我的故鄉(xiāng)。

可是他曾和我說過那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告訴我他來自一個煙雨連綿之城，在瀾海的盡頭。曾有無數(shù)個英勇的船長想象著自己駕著自己最輝煌的巨艦與瀾海中的霧浪搏斗，沖撞，在水氣飄散的海水中迂回。在船長們待在瀾海中的三十六天里，他們能聽到的只有一陣又一陣響徹云霄的海鷗叫以及浪花拍擊船身的啪啪聲，能看的也只有氤氳的海綿升起白霧，蘊含著淡淡憂傷的細雨斜斜的打到他們的頭上，眼里。

所有的船長都會在他們開始航行的第三十七個夜晚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他們最初開始航行的那個港口，隨著他們上岸的每一個腳步，飄忽不定的細雨以及，濃霧就漸漸的從小鎮(zhèn)每個角落延伸開來，人們管這叫“歸來霧”。正如在小說中未知的黑夜總會出現(xiàn)怪物一樣，與濃霧一同出現(xiàn)的是許多怪事，有海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嬰兒，這個嬰兒被撫養(yǎng)到二十一歲就匆匆的死在了一場歸來霧中，也有一個人的房子突然變得純白，隨后就消失在空氣中了。

他也是在一場歸來霧之后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的，與他相關(guān)的記憶在我腦中逐漸浮現(xiàn)。我在一場場夢中回憶起他，也在一場場夢中拼湊起多年前那座夾在海與鎮(zhèn)的城鎮(zhèn)的模樣，我在很多年之前曾與他互相玩耍，在一個冬夜中點燃紙飛機，讓紙飛機如同煙火一般飛向熊熊燃燒的火堆，于是屋子在大雪飛揚的嚴(yán)冬中飛竄起大火，人們至今也忘不了那場如煙花一般絢爛的大火，火是黑的，雪是白的。

而我和他坐在離那場大火不遠的屋頂望著那場大火，“你以后想做什么啊。”我摸了摸頭，突然從不斷飛竄的火中想起這一個想了很久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沒有開口的問題。

可是他轉(zhuǎn)過頭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在雪中撕扯著嘴唇上的死皮，為了打破這個沉寂，第二句話也是由我開口。

“我以后想做一個店主，就是在繁華的大街上最偏僻的地方的小店，即便無數(shù)個人走過那條街，可是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家小店?！?/p>

他拍了拍我的頭，“喂喂，沒人買你的東西你哪來的錢啊?！彪S后從屋頂下撕下一塊雪，朝烈火扔去，“如果說是我的話，我想要找到我是從哪里出身的，在哪里找到的，用文藝一點的說法就是，我想要找到我的故鄉(xiāng)?！?/p>

后面就不記得了，我在無數(shù)個無眠的夜晚想要探尋后續(xù)，最終卻怎么都沒有找到。他在之后去了小鎮(zhèn)之外的地方，很遠。而我在小鎮(zhèn)中發(fā)展，在小鎮(zhèn)最輝煌的幾年之后，小鎮(zhèn)與外界往來漸少了，無數(shù)個船長開啟光榮的冒險后，小鎮(zhèn)也就逐漸死去，最先的征兆是小店接連倒閉，只剩下兩家，一家是在妓院門口，還有一家是在燈塔三樓。前者專賣避孕套，后者則是貨真價實的小店。

我在燈塔做了一個清潔工，不只清潔塔內(nèi)，還要在海灘上尋覓擱淺的鯊魚，海豚乃至鯨魚和人，這些浮腫的尸體漲得可怕，青綠色的尸斑，口中不斷流出青色的海水。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惡臭的尸體從海灘運到燈塔，然后放在絞肉機中隨著滾輪的轉(zhuǎn)動混成如肉粥般粘稠的泥，再一一放進罐子里。在清掃海灘的第一萬個日夜后，我在海灘上撿到了他的尸體。

那天久違的來了一場歸來霧，自從小鎮(zhèn)開始死亡，就很少有人來航行了，我看著船突然從地平線處的霧中浮現(xiàn)，向岸邊游來，我不由自主的向那走去。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我正撿尸體，可是船吸引了我的尸體，于是我就踩著腫脹不已的尸體，期望著這位船長能帶來十一月輝煌的風(fēng)，正如之前無數(shù)的船長帶來的十一月信風(fēng)一般。

可是船上下來的人并沒有如我想的那樣穿著鑲滿鉆石，價值五十億的衣服，也沒有帶著由如星辰一般閃耀的金制手表，是一個穿著破皮革，戴著水手帽的一般水手，從船上下來的時候甚至打了幾個踉蹌。

水手第一眼就看見我腳下的尸體，我隨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尸體，才發(fā)現(xiàn)尸體是他的。他穿著燕尾服，左手拿著一支黑色的羽毛筆，羽毛頭極尖，右手拿著一片黑色的大理石，平整得像一塊鏡子，雨打在上面，隨著風(fēng)濺射到四周。水手管他叫船長，于是我得以知道他出小鎮(zhèn)之后的事。他在小鎮(zhèn)外開了一家造船工廠，即便深居內(nèi)陸，他依舊賺得盆滿缽滿。

因為那的風(fēng)很大，每至半夜，如潮汐般涌動的風(fēng)就流過每一處街道，隨后順著時間沖破每一扇窗，魚似的樹葉在風(fēng)中遨游，跟隨而上的還有容易被風(fēng)拂動的紙，書本以及衣服，床上長滿了藤壺，床前的燈大多會倚在桌旁。傳統(tǒng)的傘是濕潤地區(qū)傳來的交通工具，早已不能勝任在內(nèi)陸的風(fēng)中航行的職位，于是他造船，在賺了錢后，買下了在水中航行的船，拉上了這位水手，對這位水手說。

“我給你15個金幣，你只要和我一起跨過瀾海就行了，在那之后你就可以回來?！?/p>

水手知道暮年賺的錢加起來也沒有這次的多，兩眼發(fā)亮的同意了。水手告訴我，他仿佛是神一般，知道什么時候會吹來什么風(fēng)，知道什么時候要走直線，甚至連變幻莫測的漩渦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他指著海平面，也指揮著水手，在海風(fēng)中精確的做著一切需要做的事，知道在海面上的第三十天。

他在那時完全消失，帶著所有的行李，也帶走了海面上以及船中的色彩。水手在找尋不到他之后呆滯的望著黑灰的船上一夜之間就冒出來的藤壺，也望著濃白的水中不斷躍出的魚，自然也漏不了如牛奶般的雨水，細細的斜斜的打在船上，在甲板上積起薄薄的一層膜，那層水膜反著光，靜靜地躺在甲板上。

水手在那時仿佛覺得他不存在，因為本該掛著兩條毛巾的洗漱臺上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了，從甲板望過去本能看見的幾桶烈酒也消失不見，他的衣柜中空空如也。唯一能證明他存在的只有在第三十六個晚上才遲遲出現(xiàn)的告別信。

告別信是突然出現(xiàn)的，筆被放在告別信的一邊，桌子濕漉漉的，從中長出許多烏黑的海草。筆上的墨水未干，告別信仿佛還沒寫完，椅子倚在桌子后的床上，仿佛船長推開椅子就急匆匆的走了，只留下一篇濕透的告別信。據(jù)水手所說，霧與雨在這篇告別信的字里行間翻騰，水氣充斥在每一個字中，字早已因為水而糊成一團，可是能會出意。

在二十張紙的告別信中，無論在這里面看到了什么，都只能記下十個字以及一行日期。

“我甚至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一九零一年十一月三日”

那是三十年后的日期，到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天第二次死去。往常扮演著小鎮(zhèn)中端莊富人的他難得的走進風(fēng)流場所，隨后在半夜酩酊大醉地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所有人的眼中，鉆入?？吭诼愤叺暮儡嚕谝归g的小鎮(zhèn)中疾馳，那時他已經(jīng)完全腐爛，沒有人認(rèn)出他。那是在他尋求故鄉(xiāng)七十二年后，已經(jīng)到了瘋狂的地步，在每個無眠的晚上，他都捻著那片他第一次死時所帶回來的大理石片，他依稀能見到故鄉(xiāng)的樣子，可是細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閉眼就能見到自己躺在故鄉(xiāng)黑色的床上，裹在亮白色的被褥里，在這時，他大多時候會起夜，在辨別不出色彩的夜晚，獨自一人走向彌漫著濃郁的腐敗氣息的廁所。在黑白的夜里，他躺在廁所的地板上，打開造霧器，也打開淋浴噴頭，閉上眼，在腐爛的老鼠臭味中腐爛，在水氣飛騰中，腐爛越發(fā)快，只需十一個月他就從頭到腳全部腐爛。

他的頭完全腐爛的時候是在一個冬天，也就是他第二次死的那天。黑影告訴我在酒精中，他恍惚間看見了瀾海的盡頭，也見到了自己的墓地，意識逐漸迷離，直到最后他只能記下自己只有一幢墓碑的墓地。

碑立在白色的草坪中，如水般的風(fēng)在草間間隙中徘徊，游走于泥縫之間，帶動一粒或幾粒砂石，也裹挾著彌散于草土之間的土腥味。而碑上無字，盡管他那時并沒有看到，他也仍然清晰的感受到，故鄉(xiāng)就在碑底。

他盡管醉了，仍然給自己定了一片除了色彩之外都與印象中一般無二的墓地，隨后就踉蹌著走入車中，擺弄方向盤，車就徑直飛出去幾十米，在深夜沖破一切阻礙，最終就如瘋癲的馬一般一頭撞到在墻上。奇跡的是，同他一般年紀(jì)的老人在自己的葬禮上突然打開棺木，活了過來，不過他仍然沒有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因為他被藏尸荒野了。

那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死了，在那次與水手航行的第三十天里，他第一次死去，在經(jīng)過全國最有威望的醫(yī)生如精妙儀器般的判斷后，我們知道了他是被曬死的。死在三十年前，沒人相信這個答案，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是死在第三十天里，他的尸體被放在黃金鑄成的棺柩中，葬在我的故鄉(xiāng)。

那是一個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習(xí)俗“人死歸鄉(xiāng)”。于是他的尸體就隨著機翼如海嘯般的轟鳴被運向了那個他所不承認(rèn)的故鄉(xiāng)。我在那時認(rèn)為死的是他的替身，因為他是有錢人，必然會像所有有錢人一樣在世界中找到一個和自己完全像的人，并且我不知道為什么認(rèn)為他不該在這時死。

葬禮上彌漫著水手歸來時的霧，本來要來六十個人，可是在這雨霧中，所有人都暈頭轉(zhuǎn)向，如同進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最終只有我和他到了。他到的很早，穿著和尸體相同的衣服，我到的時候他捧著一坯土，還有一片黑色的大理石。他把土扔進自己的墓碑。

那時，棺材板還沒關(guān)上，于是我看見躺在棺材里的他極放松，而在外面的他則是腐爛的徹底，我看到他的時候還沒有驚訝，只是平淡的說了一句。

“??？你不是應(yīng)該死了嗎。怎么還陰魂不散啊———”

“別在葬禮上說這種話啊，小心今天晚上我的靈魂偷偷跑到你床前，鉆進你的被子嚇?biāo)滥?，”他說著做了個鬼臉，然后指向了旁邊的尸體?！岸椅疫€沒死呢，在我找到故鄉(xiāng)之前，我都會陰魂不散的活著?！?/p>

那并不是他隨口胡說，因為他在工作造船之余曾癡迷于巫術(shù)，他去尋求過住在藤蔓隨風(fēng)擺動的沼澤，那有著遠近聞名的占卜女巫，傳說那的女巫曾在一個晚上榨干了一個國家的國王和二十三個王子。到最后一個王子艱難的射出一股淡淡的清澈精液后她就突然學(xué)會占卜，在地圖外逐漸褪色的沼澤定居。

他貪婪的向女巫傾訴著自己的一切，出生年月日，單雙眼皮，有多少根頭發(fā)，直到女巫突然像迎接神諭般，雙眼射出膿白色的光，紫色坩堝中突然泛起漣漪，隨后飄起一股股預(yù)卜之煙。并不像其他祈求預(yù)卜的人那樣有著眾多答案，女巫只會得到一個答案，他會完全死在回到家鄉(xiāng)那時。

葬禮上只有兩人的菜，仿佛他早就知道只有我會來，后來我們什么都沒有說，也可能我忘了，吃完飯后霧散了，我還記得我在吃完飯后問他的問題。

“故鄉(xiāng)，找到了嗎?！?/p>

“如果你開了店的話，我就找到了?！彼蝗恢钢艺f，“不要不聽我說話啊，我不是剛剛說了沒找到嗎?！?/p>

我沒說話，因為他自顧自的繼續(xù)說，想插上話，卻沒有找到機會。

“對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尋找故鄉(xiāng)嗎，沒什么，就只要駕船一直往前開就好了。”

我摸了摸飯，“不行，我還要做店主呢。”

后面就忘了，總之我沒有和他一起去，后面也很少聯(lián)系了，直到黑影找到我。那時小鎮(zhèn)開始復(fù)活，我開了一家小店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天一個都不會來，甚至我賣出的最貴的東西居然只有三塊。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錢用不完，每日都會花錢，可是錢仍然如山般累計，我?guī)缀跏裁词露疾挥米?，有時就順著風(fēng)在走廊上迂回，閉著眼睛走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任憑地板觸碰我的腳掌。黑影是在一個晚上找上我的，那時我并沒有在走廊上走，而是顫巍巍的躺在床上，因為在那天，這座小鎮(zhèn)中的所有男人都受孕了，一個小時就生下了孩子，可惜都是大理石。包括我所擁有的五十一個固炮。

床非?？?，我不敢向后望，因為我在閑暇之余總會叫一個男人來我的房間陪我睡覺，那就只是一般的睡覺，因為經(jīng)過專家研究，兩個人一起睡覺的時候會睡的更沉?？墒悄翘鞗]人可以叫，因為他們都在待產(chǎn)室中，撫摸著自己的大理石，于是我只能顫巍巍躺在窗的一側(cè)。

可是身后有人敲了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頭才看見，那是黑影。他在這晚難得的沒有去排對，而是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愿意和我一起去故鄉(xiāng)嗎?！?/p>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了，這一次我答應(yīng)了他。

我這一次想要答應(yīng)，可是話到嘴邊就說不出來了，我在那時想到了我的小店，在搖搖欲墜的燈塔工作二十一年后，我有了一點錢，不過在小鎮(zhèn)復(fù)活后，只能在角落中買一個極偏僻的小店，即便如此，我仍然買了。每天我都靜靜地看著人流在我的門前走過，沒有一個人在我的門前停留，因為在如此繁華的城市，中心要更加繁華，人們都向著中心而去。

我也想到了在燈塔上工作的無數(shù)個夜晚，我躺在床上被迫與燈塔主做愛，因為他答應(yīng)我只要一起做做愛就給我雙倍的工資，并且要我答應(yīng)做他的戀人，因為他告訴我他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就墜入了愛河，他想和我做的就是做愛。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焦慮，轉(zhuǎn)過身到我的身旁，摸著我的頭發(fā)，“沒事的，很快就會回來，就算回不來，你照樣可以在那開一家小店，而且不可能回不來的———”

他故意把最后一個字說的很長，正如他的手指在床上游動一般，我沒有回答，因為那時我的思緒正如窗外的風(fēng)一般四處飛舞，他和我說著他的故鄉(xiāng)的一切，泛著云流的小店，挨家挨戶的點燈人乃至伸長腳想要夠到父親的小毛毛蟲，甚至告訴我飛蛾在化蛹時所變成的一灘爛泥之中究竟有什么。

“那就去吧。”我突然的答應(yīng)，讓他身體一抖，然后躺在床上，我也順勢躺了下去。

“既然都這么晚了，就明天再去吧?！睕]人知道他為什么會延遲到他的目標(biāo)，于是我和他就睡著了。

在次日，我搭上了耗費他畢生精力的船，很快，猶如獵鷹疾馳在長空般在瀾海中遨游。我與他飛快的船過綠色的群島，越過無數(shù)飛騰的巨浪，在最終，我們只花了三十天的時間就到了瀾海的盡頭。是他看出來的，那也正如他對我傾訴的無數(shù)個夜晚中所說的那樣，色彩在那逐漸斷裂，濃霧也在那時變得更加濃郁，一切模糊的變得更加模糊。他駛船向前沖去，正好到交界處時，船停了。

正如女巫所說的，他只有在死時才能回到故鄉(xiāng)，船也就隨之永遠的停泊在故鄉(xiāng)與現(xiàn)實的交界，那并非船超越了時空，也并非由于它被巨大漩渦困住，只是由于這艘沒油的船剛好停留在今天與明天的分界線上，這也就是說，船和里面的人因為日界線永遠的困在了這個航行開始的第三十一天。

他死了，靈魂有如雪花一般隨著人們一口一口呼出的白霧漸漸地化成雪水流淌在冬季的寒風(fēng)中。人們在現(xiàn)在還時常探討那時的一縷從黑白草地上的無名尸體流出來的無色液體究竟流向何方，我曾在茶余飯后的賭局上聽聞隔壁桌上一群人圍在一起，互相說服其他人，那不過是一絲普通的雪水，經(jīng)過那怪異的風(fēng)后變成黑白的模樣。

而政府大廳中也彌漫著這事的傳聞，一個身居高位的主席曾在一場全國性的大會中，高舉雙手，宣言那束水不過是普通的一束水。很多人解讀了他用的一束水的用意，有人說那是暗喻其它國家歲擁有的光明都是如同流水一般，也有人說那是暗喻社會現(xiàn)狀，但是這些解讀都被后面排山倒海似的其它解讀淹沒了，直到最后，那位主席只是說了句，“那只是口誤?！?/p>

可是所有人都對那場撞出黑白草地的車禍以及那天被撞活的人閉口不談，甚至連那位躺在棺材里的老人被撞活后也當(dāng)自己從未死去一般。人們只是在一個盈盈的黑白月夜中抄起鏟子，拿起那泛著褶皺的草堆和那具無名尸體，拋入一個五丈深的坑，然后一整個小鎮(zhèn)的人一鏟一鏟的填埋，填了一陣個晚上，直到清晨才草草完成，到現(xiàn)在人們依然不記得或是裝作不記得他們鏟子上那一抹黑白的土究竟是從哪來的。

在那之后，在這個彈丸大小的鎮(zhèn)子中出了許多怪事，男人們開始一到夜晚就去燈紅酒綠的同性戀酒吧，聚集在一起，在悶熱的氛圍中相擁，與能記住的和不能記住的人做愛。而除了我以外的獨自在家的女人們無一不與一團黑影做的熱火朝天。每一個晚上都變成了情欲之夜，而每個人都無一例外的記住了那團黑影，無論是浪跡酒吧的男人還是獨自做愛的女人，但是他們也無一例外的忘記了黑影的面容，在無數(shù)次與潮汐一般循環(huán)往復(fù)的做愛中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肛門或是陰道漸漸變成黑影的形狀。只有我知道，黑影不過是在尋找他那如同陰道般濕潤，陰雨連綿卻又素未謀面的故鄉(xiāng)罷了。

他，也就是那具無名尸體或是那團黑影的故鄉(xiāng)在小鎮(zhèn)的東邊，海的西邊。海叫瀾海，小鎮(zhèn)叫卡勒賦，他的故鄉(xiāng)就夾在這兩之間，仿佛是地圖制作者在朦朧睡夢中從口中悄然留下的露水被某個昏庸的國王認(rèn)定成一座城。我依稀記得，那也是我的故鄉(xiāng)。

可是他曾和我說過那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告訴我他來自一個煙雨連綿之城，在瀾海的盡頭。曾有無數(shù)個英勇的船長想象著自己駕著自己最輝煌的巨艦與瀾海中的霧浪搏斗，沖撞，在水氣飄散的海水中迂回。在船長們待在瀾海中的三十六天里，他們能聽到的只有一陣又一陣響徹云霄的海鷗叫以及浪花拍擊船身的啪啪聲，能看的也只有氤氳的海綿升起白霧，蘊含著淡淡憂傷的細雨斜斜的打到他們的頭上，眼里。

所有的船長都會在他們開始航行的第三十七個夜晚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他們最初開始航行的那個港口，隨著他們上岸的每一個腳步，飄忽不定的細雨以及，濃霧就漸漸的從小鎮(zhèn)每個角落延伸開來，人們管這叫“歸來霧”。正如在小說中未知的黑夜總會出現(xiàn)怪物一樣，與濃霧一同出現(xiàn)的是許多怪事，有海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嬰兒，這個嬰兒被撫養(yǎng)到二十一歲就匆匆的死在了一場歸來霧中，也有一個人的房子突然變得純白，隨后就消失在空氣中了。

他也是在一場歸來霧之后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的，與他相關(guān)的記憶在我腦中逐漸浮現(xiàn)。我在一場場夢中回憶起他，也在一場場夢中拼湊起多年前那座夾在海與鎮(zhèn)的城鎮(zhèn)的模樣，我在很多年之前曾與他互相玩耍，在一個冬夜中點燃紙飛機，讓紙飛機如同煙火一般飛向熊熊燃燒的火堆，于是屋子在大雪飛揚的嚴(yán)冬中飛竄起大火，人們至今也忘不了那場如煙花一般絢爛的大火，火是黑的，雪是白的。

而我和他坐在離那場大火不遠的屋頂望著那場大火，“你以后想做什么啊?！蔽颐嗣^，突然從不斷飛竄的火中想起這一個想了很久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沒有開口的問題。

可是他轉(zhuǎn)過頭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在雪中撕扯著嘴唇上的死皮，為了打破這個沉寂，第二句話也是由我開口。

“我以后想做一個店主，就是在繁華的大街上最偏僻的地方的小店，即便無數(shù)個人走過那條街，可是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家小店?！?/p>

他拍了拍我的頭，“喂喂，沒人買你的東西你哪來的錢啊。”隨后從屋頂下撕下一塊雪，朝烈火扔去，“如果說是我的話，我想要找到我是從哪里出身的，在哪里找到的，用文藝一點的說法就是，我想要找到我的故鄉(xiāng)。”

后面就不記得了，我在無數(shù)個無眠的夜晚想要探尋后續(xù)，最終卻怎么都沒有找到。他在之后去了小鎮(zhèn)之外的地方，很遠。而我在小鎮(zhèn)中發(fā)展，在小鎮(zhèn)最輝煌的幾年之后，小鎮(zhèn)與外界往來漸少了，無數(shù)個船長開啟光榮的冒險后，小鎮(zhèn)也就逐漸死去，最先的征兆是小店接連倒閉，只剩下兩家，一家是在妓院門口，還有一家是在燈塔三樓。前者專賣避孕套，后者則是貨真價實的小店。

我在燈塔做了一個清潔工，不只清潔塔內(nèi)，還要在海灘上尋覓擱淺的鯊魚，海豚乃至鯨魚和人，這些浮腫的尸體漲得可怕，青綠色的尸斑，口中不斷流出青色的海水。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惡臭的尸體從海灘運到燈塔，然后放在絞肉機中隨著滾輪的轉(zhuǎn)動混成如肉粥般粘稠的泥，再一一放進罐子里。在清掃海灘的第一萬個日夜后，我在海灘上撿到了他的尸體。

那天久違的來了一場歸來霧，自從小鎮(zhèn)開始死亡，就很少有人來航行了，我看著船突然從地平線處的霧中浮現(xiàn)，向岸邊游來，我不由自主的向那走去。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我正撿尸體，可是船吸引了我的尸體，于是我就踩著腫脹不已的尸體，期望著這位船長能帶來十一月輝煌的風(fēng)，正如之前無數(shù)的船長帶來的十一月信風(fēng)一般。

可是船上下來的人并沒有如我想的那樣穿著鑲滿鉆石，價值五十億的衣服，也沒有帶著由如星辰一般閃耀的金制手表，是一個穿著破皮革，戴著水手帽的一般水手，從船上下來的時候甚至打了幾個踉蹌。

水手第一眼就看見我腳下的尸體，我隨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尸體，才發(fā)現(xiàn)尸體是他的。他穿著燕尾服，左手拿著一支黑色的羽毛筆，羽毛頭極尖，右手拿著一片黑色的大理石，平整得像一塊鏡子，雨打在上面，隨著風(fēng)濺射到四周。水手管他叫船長，于是我得以知道他出小鎮(zhèn)之后的事。他在小鎮(zhèn)外開了一家造船工廠，即便深居內(nèi)陸，他依舊賺得盆滿缽滿。

因為那的風(fēng)很大，每至半夜，如潮汐般涌動的風(fēng)就流過每一處街道，隨后順著時間沖破每一扇窗，魚似的樹葉在風(fēng)中遨游，跟隨而上的還有容易被風(fēng)拂動的紙，書本以及衣服，床上長滿了藤壺，床前的燈大多會倚在桌旁。傳統(tǒng)的傘是濕潤地區(qū)傳來的交通工具，早已不能勝任在內(nèi)陸的風(fēng)中航行的職位，于是他造船，在賺了錢后，買下了在水中航行的船，拉上了這位水手，對這位水手說。

“我給你15個金幣，你只要和我一起跨過瀾海就行了，在那之后你就可以回來。”

水手知道暮年賺的錢加起來也沒有這次的多，兩眼發(fā)亮的同意了。水手告訴我，他仿佛是神一般，知道什么時候會吹來什么風(fēng)，知道什么時候要走直線，甚至連變幻莫測的漩渦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他指著海平面，也指揮著水手，在海風(fēng)中精確的做著一切需要做的事，直到在海面上的第三十天。

他在那時完全消失，帶著所有的行李，也帶走了海面上以及船中的色彩。水手在找尋不到他之后呆滯的望著黑灰的船上一夜之間就冒出來的藤壺，也望著濃白的水中不斷躍出的魚，自然也漏不了如牛奶般的雨水，細細的斜斜的打在船上，在甲板上積起薄薄的一層膜，那層水膜反著光，靜靜地躺在甲板上。

水手在那時仿佛覺得他不存在，因為本該掛著兩條毛巾的洗漱臺上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了，從甲板望過去本能看見的幾桶烈酒也消失不見，他的衣柜中空空如也。唯一能證明他存在的只有在第三十六個晚上才遲遲出現(xiàn)的告別信。

告別信是突然出現(xiàn)的，筆被放在告別信的一邊，桌子濕漉漉的，從中長出許多烏黑的海草。筆上的墨水未干，告別信仿佛還沒寫完，椅子倚在桌子后的床上，仿佛船長推開椅子就急匆匆的走了，只留下一篇濕透的告別信。據(jù)水手所說，霧與雨在這篇告別信的字里行間翻騰，水氣充斥在每一個字中，字早已因為水而糊成一團，可是能會出意。

在二十張紙的告別信中，無論在這里面看到了什么，都只能記下十個字以及一行日期。

“我甚至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一九零一年十一月三日”

那是三十年后的日期，到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天第二次死去。往常扮演著小鎮(zhèn)中端莊富人的他難得的走進風(fēng)流場所，隨后在半夜酩酊大醉地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所有人的眼中，鉆入停靠在路邊的豪車，在夜間的小鎮(zhèn)中疾馳，那時他已經(jīng)完全腐爛，沒有人認(rèn)出他。那是在他尋求故鄉(xiāng)七十二年后，已經(jīng)到了瘋狂的地步，在每個無眠的晚上，他都捻著那片他第一次死時所帶回來的大理石片，他依稀能見到故鄉(xiāng)的樣子，可是細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閉眼就能見到自己躺在故鄉(xiāng)黑色的床上，裹在亮白色的被褥里，在這時，他大多時候會起夜，在辨別不出色彩的夜晚，獨自一人走向彌漫著濃郁的腐敗氣息的廁所。在黑白的夜里，他躺在廁所的地板上，打開造霧器，也打開淋浴噴頭，閉上眼，在腐爛的老鼠臭味中腐爛，在水氣飛騰中，腐爛越發(fā)快，只需十一個月他就從頭到腳全部腐爛。

他的頭完全腐爛的時候是在一個冬天，也就是他第二次死的那天。黑影告訴我在酒精中，他恍惚間看見了瀾海的盡頭，也見到了自己的墓地，意識逐漸迷離，直到最后他只能記下自己只有一幢墓碑的墓地。

碑立在白色的草坪中，如水般的風(fēng)在草間間隙中徘徊，游走于泥縫之間，帶動一粒或幾粒砂石，也裹挾著彌散于草土之間的土腥味。而碑上無字，盡管他那時并沒有看到，他也仍然清晰的感受到，故鄉(xiāng)就在碑底。

他盡管醉了，仍然給自己定了一片除了色彩之外都與印象中一般無二的墓地，隨后就踉蹌著走入車中，擺弄方向盤，車就徑直飛出去幾十米，在深夜沖破一切阻礙，最終就如瘋癲的馬一般一頭撞到在墻上。奇跡的是，同他一般年紀(jì)的老人在自己的葬禮上突然打開棺木，活了過來，不過他仍然沒有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因為他被藏尸荒野了。

那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死了，在那次與水手航行的第三十天里，他第一次死去，在經(jīng)過全國最有威望的醫(yī)生如精妙儀器般的判斷后，我們知道了他是被曬死的。死在三十年前，沒人相信這個答案，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是死在第三十天里，他的尸體被放在黃金鑄成的棺柩中，葬在我的故鄉(xiāng)。

那是一個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習(xí)俗“人死歸鄉(xiāng)”。于是他的尸體就隨著機翼如海嘯般的轟鳴被運向了那個他所不承認(rèn)的故鄉(xiāng)。我在那時認(rèn)為死的是他的替身，因為他是有錢人，必然會像所有有錢人一樣在世界中找到一個和自己完全像的人，并且我不知道為什么認(rèn)為他不該在這時死。

葬禮上彌漫著水手歸來時的霧，本來要來六十個人，可是在這雨霧中，所有人都暈頭轉(zhuǎn)向，如同進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最終只有我和他到了。他到的很早，穿著和尸體相同的衣服，我到的時候他捧著一坯土，還有一片黑色的大理石。他把土扔進自己的墓碑。

那時，棺材板還沒關(guān)上，于是我看見躺在棺材里的他極放松，而在外面的他則是腐爛的徹底，我看到他的時候還沒有驚訝，只是平淡的說了一句。

“啊？你不是應(yīng)該死了嗎。怎么還陰魂不散啊———”

“別在葬禮上說這種話啊，小心今天晚上我的靈魂偷偷跑到你床前，鉆進你的被子嚇?biāo)滥悖彼f著做了個鬼臉，然后指向了旁邊的尸體?！岸椅疫€沒死呢，在我找到故鄉(xiāng)之前，我都會陰魂不散的活著?！?/p>

那并不是他隨口胡說，因為他在工作造船之余曾癡迷于巫術(shù)，他去尋求過住在藤蔓隨風(fēng)擺動的沼澤，那有著遠近聞名的占卜女巫，傳說那的女巫曾在一個晚上榨干了一個國家的國王和二十三個王子。到最后一個王子艱難的射出一股淡淡的清澈jy后她就突然學(xué)會占卜，在地圖外逐漸褪色的沼澤定居。

他貪婪的向女巫傾訴著自己的一切，出生年月日，單雙眼皮，有多少根頭發(fā)，直到女巫突然像迎接神諭般，雙眼射出膿白色的光，紫色坩堝中突然泛起漣漪，隨后飄起一股股預(yù)卜之煙。并不像其他祈求預(yù)卜的人那樣有著眾多答案，女巫只會得到一個答案，他會完全死在回到家鄉(xiāng)那時。

葬禮上只有兩人的菜，仿佛他早就知道只有我會來，后來我們什么都沒有說，也可能我忘了，吃完飯后霧散了，我還記得我在吃完飯后問他的問題。

“故鄉(xiāng)，找到了嗎?！?/p>

“如果你開了店的話，我就找到了。”他突然指著我說，“不要不聽我說話啊，我不是剛剛說了沒找到嗎?！?/p>

我沒說話，因為他自顧自的繼續(xù)說，想插上話，卻沒有找到機會。

“對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尋找故鄉(xiāng)嗎，沒什么，就只要駕船一直往前開就好了?！?/p>

我摸了摸飯，“不行，我還要做店主呢?！?/p>

后面就忘了，總之我沒有和他一起去，后面也很少聯(lián)系了，直到黑影找到我。那時小鎮(zhèn)開始復(fù)活，我開了一家小店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天一個都不會來，甚至我賣出的最貴的東西居然只有三塊。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錢用不完，每日都會花錢，可是錢仍然如山般累計，我?guī)缀跏裁词露疾挥米?，有時就順著風(fēng)在走廊上迂回，閉著眼睛走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任憑地板觸碰我的腳掌。黑影是在一個晚上找上我的，那時我并沒有在走廊上走，而是顫巍巍的躺在床上，因為在那天，這座小鎮(zhèn)中的所有男人都受孕了，一個小時就生下了孩子，可惜都是大理石。包括我所擁有的五十一個固炮。

床非常空，我不敢向后望，因為我在閑暇之余總會叫一個男人來我的房間陪我睡覺，那就只是一般的睡覺，因為經(jīng)過專家研究，兩個人一起睡覺的時候會睡的更沉。可是那天沒人可以叫，因為他們都在待產(chǎn)室中，撫摸著自己的大理石，于是我只能顫巍巍躺在窗的一側(cè)。

可是身后有人敲了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頭才看見，那是黑影。他在這晚難得的沒有去排對，而是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愿意和我一起去故鄉(xiāng)嗎?！?/p>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了，這一次我答應(yīng)了他。

我這一次想要答應(yīng)，可是話到嘴邊就說不出來了，我在那時想到了我的小店，在搖搖欲墜的燈塔工作二十一年后，我有了一點錢，不過在小鎮(zhèn)復(fù)活后，只能在角落中買一個極偏僻的小店，即便如此，我仍然買了。每天我都靜靜地看著人流在我的門前走過，沒有一個人在我的門前停留，因為在如此繁華的城市，中心要更加繁華，人們都向著中心而去。

我也想到了在燈塔上工作的無數(shù)個夜晚，我躺在床上被迫與燈塔主za，因為他答應(yīng)我只要一起做做愛就給我雙倍的工資，并且要我答應(yīng)做他的戀人，因為他告訴我他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就墜入了愛河，他想和我做的就是za。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焦慮，轉(zhuǎn)過身到我的身旁，摸著我的頭發(fā)，“沒事的，很快就會回來，就算回不來，你照樣可以在那開一家小店，而且不可能回不來的———”

他故意把最后一個字說的很長，正如他的手指在床上游動一般，我沒有回答，因為那時我的思緒正如窗外的風(fēng)一般四處飛舞，他和我說著他的故鄉(xiāng)的一切，泛著云流的小店，挨家挨戶的點燈人乃至伸長腳想要夠到父親的小毛毛蟲，甚至告訴我飛蛾在化蛹時所變成的一灘爛泥之中究竟有什么。

“那就去吧?！蔽彝蝗坏拇饝?yīng)，讓他身體一抖，然后躺在床上，我也順勢躺了下去。

“既然都這么晚了，就明天再去吧?！睕]人知道他為什么會延遲到他的目標(biāo)，于是我和他就睡著了。

在次日，我搭上了耗費他畢生精力的船，很快，猶如獵鷹疾馳在長空般在瀾海中遨游。我與他飛快的船過綠色的群島，越過無數(shù)飛騰的巨浪，在最終，我們只花了三十天的時間就到了瀾海的盡頭。是他看出來的，那也正如他對我傾訴的無數(shù)個夜晚中所說的那樣，色彩在那逐漸斷裂，濃霧也在那時變得更加濃郁，一切模糊的變得更加模糊。他駛船向前沖去，正好到交界處時，船停了。

正如女巫所說的，他只有在死時才能回到故鄉(xiāng)，船也就隨之永遠的停泊在故鄉(xiāng)與現(xiàn)實的交界，那并非船超越了時空，也并非由于它被巨大漩渦困住，只是由于這艘沒油的船剛好停留在今天與明天的分界線上，這也就是說，船和里面的人因為日界線永遠的困在了這個航行開始的第三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