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陵余子
?打擾一下。請問閣下聽說過壽陵余子的故事嗎?沒有?不不不,在下沒有譏諷您的意思,這很正常。那總該聽過邯鄲學(xué)步的故事吧?就是那個。其中那個愚蠢的燕國人呀,就壽陵余子,這下您也知道啦!在下多少也算那起事件的親身經(jīng)歷者,了解的情況也要比別人更全面一些,這個可是件百年難得一聽的笑料呢。您沒聽過,那太可惜了。什么?想聽,沒酒可不成啊。
好好好,看您面相就有財運之相,出手果然闊綽,既然酒已斟滿,就且聽在下娓娓道來吧!
這壽陵余子啊,乃燕國一名富商的兒子,身份低微,靠四海奔波行商為生。雖是賤商,不過因其天生樣貌非凡,再加之經(jīng)商掠取的財富頗多,出手闊綽,也有幾分王公貴族之相。
壽陵余子自然是向往縱身王室之列的。他是一個極度自卑的家伙,要依托世俗的名利來填補自己空洞的內(nèi)心才能活下去。為了養(yǎng)育這份自卑,他更是渴望能與各國的王室子弟交好,以此來滿足他那可笑的虛榮心。
很可惜假的東西終究是靠不住的,他在平民間無懈可擊的偽裝就像是一件透明且易碎的蟬衣,但凡是遇見了真正堅硬的東西,便會自行崩壞?;膶⒈举|(zhì)臃腫,丑陋的內(nèi)心至于眾人笑臉之下,加之透明化的暴露無遺了。
在多次于嘲弄之中碰壁,就連原本自以為是的壽陵余子也開始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他開始思考自己同那些世家弟子有著什么樣的差距,老是一邊在夜里暗自傷神,一邊摳弄著那雙腳上的老繭。
在壽陵余子還在為追求答案苦苦自擾,久久無法安睡期間,他一連輾轉(zhuǎn)諸國,賺得了更多的財富,卻一直開心不起來,不僅變得神叨叨的,身體也日漸瘦削,活變成了一具骷髏。
想必他若是沒經(jīng)過趙國,大概會幸福的憂郁而終吧。他會在苦惱中活過較好的后半生,當然也不會淪落到晚年身居陋巷,與鼠爭食的悲慘境地里了吧。
一日,壽陵余子帶領(lǐng)商隊途經(jīng)趙國都城邯鄲。他垂頭喪氣的穿過城門,脊柱佝僂著,活像只夾著尾巴的雜種狗。
興許是正午的太陽太過毒辣,壽陵余子一直低著頭,目之所及只有鋪滿灰塵的土路與形形色色的腳掌。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般,猛地抬起頭,陽光刺入他的雙眼,他忍住灼燒感,仿佛看到了一名絕美異常的女子與天上嬉鬧。
他頓悟了,竟當街掩面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
他看著趙國人們的腳步,有些瘋癲的大笑著,嘴里不停的在自言自語,把同行的一伙人都嚇了一跳。
“這是何等優(yōu)美的腳步!要是我能學(xué)會,必定會叫他們大吃一驚的!這下沒人會看不起我啦!可是他們的腳是那么的白細如雪,溫滑如玉,我這腳常年走動,又黑又大,活像是猿猴的腳,上面布滿了難看的肌肉。若是用上這舞女般的腳步,肯定會被加倍的嘲笑吧。”
一想到這壽陵余子就沉下了那個愚蠢的腦袋。他那丑陋如鷹勾般的十指惡狠狠的摳住地面。不知所云的黑泥堆積在指溝里,在陽光下如黑曜石般閃耀,仿佛在嘲笑著他一般。
他那本就彎曲的脊柱愈發(fā)弓的可怕了。他像是只蟲子,要將身體蜷成一個球來保護自己,臉上露出一副極其痛苦的表情來。
這時啊,一雙格外美麗,顯得鶴立雞群的玉足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壽陵余子面前,他像是要刻意擺弄般,完全的赤裸著,悠然自得的從他面前走過。那雙腳仿佛有著什么魔力?純粹無暇,連一點污穢都不曾沾染。
壽陵余子著迷了。他僅這一眼就愛上了那雙完美的腳,這種情感已經(jīng)無法被稱之為愛了,他要比愛更神圣,更高潔,超越了任何事物,同時也超越了人類的倫理道德。
壽陵余子戀愛了。他愛上了一對腳。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可這就是事實,這是可怕的事實,不過他的愛戀已經(jīng)超越了恐懼。一雙腳,在壽陵余子的眼里成了這世上唯一美好的存在。
他竟真的像只野犬貓著身子,用著趨近到達四肢爬行的姿態(tài),癡癡的盯著那雙腳,下意識跟了上去。
“老兄,有何貴干???”
說話的人,正是那雙腳的主人,他樣貌平平,身形高挑,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來俯瞰著壽陵余子。此人是當?shù)氐囊幻嫀?,是個出了名的游手好閑之人。
壽陵余子恍若隔世的抬起頭,有些尷尬的笑道。
“不,在下只覺得公子的這雙腳真是無與倫比啊?!?/p>
畫師沒有陪笑,用略帶譴責的語氣說道。
“老兄,可真是奇怪,何人會去在意他人的腳???不過我們邯鄲人的走路姿態(tài)確實要比常人優(yōu)美。老兄到底是把這歸結(jié)于我的雙腳了吧?”
他顯然沒讀出對方的不滿,傻里傻氣的答道。
“公子過譽了,您的腳確實要比常人……呃,英俊。我觀察很久了,我要是也能有這么一雙腳就好了?!?/p>
他突然露出了一副少女初戀般的羞澀表情,面頰紅的像八月的晚霞,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些什么。畫師則用手指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上下打量起壽陵余子來。
“嗨,老兄,真是奇怪,您要是學(xué)邯鄲人的步伐。直說便是。正好我是教人這方面的專家呢。”
“算啦,我的腳如此丑陋,就算學(xué)了也會相當滑稽吧,況且我這一介粗人也學(xué)不會呀。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p>
他拒絕道,這回反倒是畫師不依不饒了。
“嘿呀,老兄,這種事學(xué)了也不會有什么壞處嘛。您要不習(xí)慣就照現(xiàn)在的步伐走唄。走路嘛,人人都會的,不過走路的美丑,可是一番學(xué)問呢。說明了吧,看老兄那么真誠,我這還有讓雙腳變得美麗的法子呢。”
他半信半疑的用著最后一絲理性追問道,像著不太聰明的猴子。
“果真嗎?”
“比這玉還真?!?/p>
說著,畫師搖了搖他手中的玉佩。
“老兄也想叫人高看一眼吧,這種感覺我明白,應(yīng)該說是再清楚不過啦來吧,這玉送您了,以敬你我的友誼。不過嘛,關(guān)于讓腳變美這事,得多花些時間和錢財,你要放心,就盡管交給我安排好了!我保證只用一個月,老兄的腳啊,就會像只玉一樣?!?/p>
他妥協(xié)了,如發(fā)了瘋般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自己身居皇宮閃閃發(fā)光的模樣仿佛就在眼前,如幽靈似的迷迷糊糊。
他就地解散了商隊,將貨物賤賣,最后把一切都交給了那位不靠譜的畫師。畫師也并沒有逃跑,反而帶著壽陵余子在一所客棧住下,整天吃喝玩樂。酒足飯飽之后,競真同壽陵余子一起,蹲在大街上開始認真講起走路的技巧來。
而壽陵余子的雙腳在畫師整日用牛乳和爛泥輪番浸泡過后,肉眼可見的改變了。沒出三周就同畫師一樣細膩溫軟。
壽陵余子很是開心,他要是就此收手,事情也許就不會變得那么糟糕啦。他在追求名利的同時,卻也無可救藥的迷上了自己的雙腳,他迷失了自我,愛上了某種更為恐怖的東西呵。他想躍升皇室的初心竟扭曲成了想讓世人都見識一下自己的腳步,他日漸癡狂,就連原本走路的方法都忘卻了。
一月之內(nèi),壽陵余子竟真的如同一名邯鄲人。邁著優(yōu)美的步子,昂首走在鋪滿陽光的道路上。這時啊,他身上所有的錢財已經(jīng)被畫師揮霍一空了,不過他并不在意,每當旁人向他投來驚訝的目光,他就覺著無與倫比的滿足,在他心底蔓延,如金子般閃閃發(fā)光。
“老兄,你已經(jīng)完全是個邯鄲人了,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教你的啦。”
艷紅的殘陽之下,兩人肩并肩走著,壽陵余子沒有回話。反而兀自感嘆道。
“我一定要走出最優(yōu)美的步子,把走路當做一件偉大的事業(yè)去干?!?/p>
他幸福的模樣在夕陽里融化,畫師卻皺起了眉。
“這可不行呀,老兄用這種步子去走路,對人腳的危害可是很大的,要是走山路的話,不出三日便會殘廢的,經(jīng)常這么走可不成吶。
“什么?”
他猛的拉住畫師的衣袖,顫抖的瞳孔將眼中的殘陽染上了一抹血紅的光澤,如盛開的紅蓮般美麗。
“你怎么不早說?”
“這有什么,換種走法不就是了。”
他滿不在意的答道。眼中倒映著腳下的泥路,刻意避開了那些水洼。而壽陵余子則像一名被拋棄的賣春婦,喋喋不休的說著些什么。
“可是我已經(jīng)沒法再使用別的步伐了,那是對精神的褻瀆?!?/p>
他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這就不關(guān)我事啦,您自求多福吧,老兄?!?/p>
畫師拍了拍手的肩膀,踏著粗野的腳步,悠悠然消失在了落日之下。壽陵余子剛想追下去,一腳不慎踩進水洼,腳底一滑,重重的砸到了地上。他的雙腳沾滿了散發(fā)著惡臭的爛泥,一瞬間仿佛又變回了那雙又黑又丑的腳。他癡呆的坐著,真的像個小孩般大哭了起來。
之后呀,那畫師沒幾日便不見了蹤影,聽說是又去那地尋花問柳去了。而壽陵余子呢,連路都不會走啦,說是瘸了,實際上是他再無顏面用那拙劣的步伐去玷污自己走路的“藝術(shù)”了。
之后的之后,壽陵余子就一直趴在地上為生,過著相當凄慘的生活,被世人稱為瘋子。卻還是在苦苦堅持著什么,再也沒站起來過。時隔這么多年,我想他應(yīng)該真的不會走路了吧。
事情的全貌就是這樣了,您可能也會同我一樣去嘲笑受的愚蠢,不過您不覺著那如惡鬼般勾引獸走上歧途,又不負責任的將他拋棄的畫師才是最可恨的嘛。
反觀壽陵余子,他僅僅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這是人人皆有的私心嘛,受到這樣的懲罰也太過頭了。他無可救藥的愛上了走路的藝術(shù),追求走路的至高之美,并在意識到自己沒能力到達這步至高境界后毅然選擇了放棄走路,用如此懦弱的方式來袒護自己所謂的藝術(shù)。這分明就是一個相當可憐的普通人嘛。
唉,要怪罪的話,他就只能把過錯歸結(jié)給自己的無能,畫師的狡猾,與那美在他心中的至高無上了吧。
說到底,走路之美,足之美,至高之美。本質(zhì)上其實也不過一種東西。
那玉佩呢?
當然是真的。
嗯?您問我為何會知道這么多?
呵呵。
故事里那貪圖名利,毫無自知之明,妄想控制自己沒能力駕馭的東西,愛上了自己不該愛上的東西,偏執(zhí)又神經(jīng)質(zhì)。最終導(dǎo)致精神失常,被世人恥笑,淪為千古笑柄,如此可笑又可悲的愚人壽陵余子。
便是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