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好運
三十二歲生日那天,王蕾想,如果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書,這本書的關(guān)鍵詞可能是“倒霉”。 搜索“倒霉”,就會出現(xiàn)無數(shù)帶著“倒霉”字樣的句子。 對于自己,王蕾已經(jīng)不在意了,她在意的是小麥,怕霉運傳染到女兒小麥身上。小麥該上小學(xué)了,按學(xué)區(qū)劃分,應(yīng)該就近進入青年路小學(xué),但本區(qū)最好的小學(xué)不是青年路,而是市實驗一小。另外,青年路小學(xué)是王蕾的母校,王蕾不愿意讓小麥走自己的老路。現(xiàn)在是五月初,距離開學(xué)不到四個月,把小麥送進實驗一小讀書,是她最近心心念念的事。王蕾是這么想的,如果霉運是一場連綿不絕的陰雨,帶來這場雨的云朵總該講究概率吧,不該懸在她的頭頂那么久、又去欺負她的女兒吧? 因此,王蕾許下一個心愿。如果那朵云——那朵散播霉運的云一定要這么做,求它永遠籠罩自己,別靠近小麥,讓小麥的人生開一個好頭。 五月到六月,事情沒有任何進展,直到六月初,同事提供了一條私人中介信息,是朋友的朋友,反正隔了好幾層介紹的,此人名叫趙江,據(jù)說直接認識實驗一小的副校長。 這條線索讓王蕾的世界云開霧散。是個好兆頭,她想,為了保持走運的氛圍,除了母親以外,她沒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任何人。王蕾跟趙江通過幾次電話,趕上了疫情,還沒有實際見過面。趙江的微信頭像是一張鼓滿風(fēng)的白帆,他的聲音挺好聽,語速略有些快,發(fā)個別字音時前后鼻音不分,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外向、坦率的男人。趙江自稱是某教育咨詢公司的負責(zé)人,向王蕾詳細分析了今年的入學(xué)形勢。結(jié)論是,今年的政策又有變化,但他手里掌握了特殊關(guān)系,可以突破正規(guī)入學(xué)政策。 王蕾聽到這里,愣了一下,思考了幾秒鐘,說,好的,我考慮考慮。話里傳遞的是模棱兩可的意思,實際上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王蕾這個人一旦下定決心,用她母親的話說,就變成了一個咬碎牙齒和血吞,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人。 二十多歲的王蕾以為這是一句夸贊自己的好話,隨著時間流逝,一件接一件倒霉事的發(fā)生,她才漸漸體悟到了這句話的客觀性,其中甚至還有一點兒貶損的意味。請問,一個周到成熟的人好好地怎么會去撞南墻?能去這么做的人,多少有點兒情緒化、甚至有點兒缺心眼兒吧?當(dāng)她開始這么想的時候,有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就關(guān)聯(lián)到了另一個問題,早幾年她偶爾會去想的問題:我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倒霉的? 是執(zhí)意要跟前夫結(jié)婚的時候嗎? 那是七年前。那男人個頭不高,和穿高跟鞋的王蕾站在一起,大概到王蕾耳朵的位置,留著小平頭,很瘦,臉上沒什么肉,不太笑。他比王蕾大好幾歲,當(dāng)過兵,換過幾個職業(yè),經(jīng)歷比一般同齡人復(fù)雜得多。后來他們開始交往,男人為了王蕾打過架,現(xiàn)在看來可笑至極,出自一場完全的誤會,但王蕾當(dāng)時稚嫩如白紙,沒有解讀出男人的強控制欲和偏于粗暴的性格,認識不到半年,便和他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的王蕾仍然是眾人熟悉的王蕾,臉容漂亮且憨,臉頰鼓鼓的,整個人色調(diào)鮮亮。一年后,女兒小麥出生,再后來,男人出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拉鋸,他們最終決定離婚,同時圍繞小麥的撫養(yǎng)權(quán)展開爭執(zhí),王蕾不太愿意回憶這段往事。離婚半年多后,王蕾換了一份工作,從保險公司跳槽到一家教育培訓(xùn)公司,因為學(xué)歷不高,只能做綜合文秘,工資勉強可糊口,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老房子,獨自帶著小麥生活。這幾年,王蕾不太照相了,照片像一面刻薄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生活狀態(tài)的變化——她正在走下坡路,而且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三年前,王蕾帶小麥回縣城老家過春節(jié),那年她徹底結(jié)束婚姻,剛租好房子,雖然后續(xù)還有很多麻煩,但至少一切暫時恢復(fù)了平靜。父親早年去世,她跟母親、小麥一起過節(jié),在除夕夜,她們拍了一張合影。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伸手摸了摸王蕾的臉,說,我女兒吃苦頭了。語氣很平淡,黑暗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壞事也是好事,一個人太明亮了,就會顯得扎眼,容易招惹心懷不軌的人。 王蕾取出了幾乎全部積蓄,一共湊了四萬,然后把電話打給了母親。這時她才知道,母親之前摔了一跤,輕微骨裂,住了三四天院。母親以為王蕾從什么地方聽說了自己住院的消息,忙解釋早沒什么了,已經(jīng)出院了,然后打斷她,讓她先說正事。 母親可以借給王蕾三萬。然后是一些親戚朋友、幾個關(guān)系尚可的同事,都叫了苦,一時拿不出錢。有人委婉地提示王蕾,重點該關(guān)注中介是不是騙子。時間一晃到了六月中旬,剩下的三萬仍然沒有著落,王蕾不停地打開手機通訊錄,對著名單一個個往下看,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李珊”這個名字上。 她和李珊的友誼始于初中。她們是同桌,幾乎做任何事都在一起,一起上廁所,一起趴在欄桿上無所事事地看天,一起吃零食,李珊習(xí)慣把小說藏在桌兜里,在不喜歡的課上把頭埋下去,一本接一本偷偷看,連續(xù)不斷。一次課后,李珊心滿意足地合上書,發(fā)現(xiàn)王蕾用探詢的眼神看著她,王蕾說,你看了整整一節(jié)課,這是什么書?李珊說,老師沒發(fā)現(xiàn)吧?王蕾說,沒有,我一邊涂指甲一邊幫你盯著,說著張開修長漂亮的手,每一個指甲蓋上都涂抹著飽滿的指甲油,指甲閃著粉紅色的光,像新上了一層薄釉。李珊說,這本書是寫哈爾濱的——哈爾濱,真的特別好。王蕾問,哈爾濱有什么?李珊說,有很大的雪,書里從頭到尾都在下雪。王蕾不屑地說,下雪有什么稀罕。李珊解釋道,不是我們這里的雪,是真正的雪,雪像詩里的一個好句子,讓整個世界升華了。 王蕾想不出世界升華了是什么樣子。像過濾水嗎,清澈潔凈的、透亮的要素上升,沉渣爛滓下沉,世界就成了最光亮最好的部分,如果真的如此——她不由得有些向往,即使一切只是大雪制造的假象,只是大自然的一場短暫幻術(shù),她也想看看。她把手伸遠了一些,像說服自己似的,說道,你也沒有見過那種雪,這都是你的想象。李珊不再說話。王蕾把目光移向窗外,她只見過這座中緯度城市的雪。雪比初春的柳絮還輕,隨著風(fēng)四處飄散,常常一夜悄悄下過去了,不為人們注意。只有格外清冷的早晨,背陰處一點臟污的雪,微濕的地面,才讓有心人恍然大悟,原來雪來過了。 后來她們漸漸成了兩種人。李珊一直學(xué)習(xí)很好,讀了本市最好的高中,然后是一本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公務(wù)員,過上了順遂體面的生活,但她和王蕾的關(guān)系沒有改變。只不過在幾年前,從那一連串倒霉事開始,王蕾換了手機號,想以這種形式斬斷舊因緣,也就斷了和李珊的聯(lián)系,后來又像個水平很差的拳擊手,忙著招架生活的一記記重拳,毫無分神之力。當(dāng)然這些都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也許是隱秘的自尊情緒作祟,王蕾不太愿意在自己倒霉的時候聯(lián)系李珊,總該等到有起色的時候吧——只是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王蕾約李珊那天是一個陰天,到了下午,忽然下起急雨,好在雨勢在她們約會前漸漸變緩。約會地點在李珊公司附近,李珊還沒有到,王蕾把小麥拉到一間商鋪屋檐下站著。小麥興高采烈地說著自己白天在幼兒園的經(jīng)歷,主角仍然是郭雨彤,郭雨彤和小麥差不多好到形影不離,可能女孩子多少都有這樣的好朋友。 遠遠的,李珊看見一個雨天里沒拿傘,牽著一個小女孩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幾年不見,王蕾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穿著樣式簡單的襯衫牛仔褲,襯衣微微潤濕了,頭發(fā)上都是細密的水珠。她們簡單交談了幾句,李珊很快問道,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王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李珊,說,李珊,我是來找你借錢的。 李珊輕微地笑了一下,說,兩三年不見,一見面就借錢?王蕾頓了一下,對不起,我遇到了一些麻煩事,后來換了手機號。李珊放緩語氣,你借錢干什么?王蕾說,為了小麥上學(xué)。 她很快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李珊認真聽完,想了一會兒,問,中介靠譜嗎?王蕾說,也是朋友介紹的,我想盡最大的力量。李珊說,你要借多少?王蕾說,三萬。中介要得急,我這幾年事情不順,沒怎么攢上錢,前段時間我媽又住院了,手頭一下子周轉(zhuǎn)不過來,我總共湊了七萬,還差這些。李珊說,怎么都是你你你的,你老公呢?王蕾拿手撥了一下?lián)踝⊙劬Φ念^發(fā),說,我們離婚了,后來我換了工作,現(xiàn)在在一家培訓(xùn)公司。 李珊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看小麥,說,幾年的事,被你一句話說完了。想了一下,繼續(xù)說,錢的事應(yīng)該問題不大,我晚點兒跟你聯(lián)系。王蕾說,謝謝你。李珊說,嗯,你們怎么回去?坐地鐵還是?王蕾說,坐地鐵。她們并肩走了一會兒,穿過街道,偶爾被洶涌的人流沖散,快到地鐵站的時候,李珊停下來,問,王蕾,你還抽煙嗎?王蕾說,戒掉了。李珊說,酒呢?王蕾說,喝一點。李珊點點頭,對王蕾說,我先走了,我們微信聯(lián)系。 連續(xù)兩天悄無聲息。王蕾幾次想拿起手機聯(lián)系一下李珊,還是放棄了。第三天上午,王蕾上班的時候,手機發(fā)出了輕微的兩聲叮咚,是兩筆先后到達的轉(zhuǎn)賬,一筆來自母親,一筆來自李珊,兩筆三萬塊錢,一共六萬。這天夜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前兩天是湊不夠錢、愁得睡不著,現(xiàn)在又是為了什么呢?夜已經(jīng)深了,窗外有車駛過,發(fā)出空曠的聲響,天花板一格一格地變亮,又變暗,也許是心情放松了一些,一些遙遠的往事浮上她的心頭。高中的時候,王蕾和李珊去了不同的學(xué)校,高一寒假,一個下著小雪的天,王蕾去李珊家玩,李珊給了她一沓油印的卷子,說,這是我們學(xué)校老師自己出的題,市面上買不到,你拿去,不會的問我。王蕾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翻卷子,一股難聞的油墨味兒散發(fā)出來,她把卷子推到一邊,問道,去哈爾濱不?李珊一愣,王蕾說,我們?nèi)タ纯垂枮I的雪。 王蕾背著斜挎包,李珊背著書包,兩個包都扁扁的,分量輕飄。她們擠上了車,找到位置,坐了下來,李珊靠窗。沒過多久,火車開動了,王蕾對李珊說,人太多了,咱們盡量別離開座位,堅持一下,明天下午就到了。李珊點點頭,把書包緊抱在懷里,她的書包內(nèi)層裝了她們此趟旅行的全部財產(chǎn),2000元錢,她負有看護它的責(zé)任。這筆錢不能分放在王蕾的包里,王蕾的包樣子時髦,實用性極差,內(nèi)層剛夠裝三四包紙巾?;疖囋介_越快,穿過冬天荒涼的田野,暮色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沒有坐票的人或蹲或站,緊密地填滿通道,車廂里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李珊緊抱著書包,就像抱著一床棉被,汗水順著她的脊背向下淌,王蕾感覺到了李珊的窘迫,四處看看,低聲說,把書包放在行李架上吧,反正我們總有一個人醒著。李珊抬起頭,說,上面滿了。王蕾說,不知道這個行李箱是誰的,書包可以放在行李箱上面。李珊說,不行,太高了。王蕾站起來,把手臂伸到極限,手指剛剛觸到行李箱的邊沿。王蕾看了看周圍的人,突然放大聲音,招呼正對面的男人,大哥,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包放到上面去? 李珊瞪了王蕾一眼。對面的男人比她們晚兩站上車,看起來年紀不大,兩頰長著沒刮干凈的胡子,臉長,左眼皮上有一道疤。男人好像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王蕾是在叫自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從王蕾手里接過書包,放在了行李箱上,就像一個高個子站在籃板下投球那么輕松。王蕾說,謝謝哥。男人坐下來,打量著她,小姑娘,你像我老家的人。王蕾說,你老家是哪里?男人說,哈爾濱。王蕾說,哈爾濱!我們就是要去哈爾濱。男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珊,就你們?你倆多大?王蕾搶先說,18。男人點點頭,去哈爾濱干什么?王蕾說,去看下雪。男人說,雪有啥好看,你們是哪里人?王蕾報出一個地名,男人說,哦,你們那個地方很干燥,我?guī)啄昵叭ミ^,早上起來鼻子里都是血。王蕾說,你是干什么的?男人說,我在全國各地跑,賣齒輪。王蕾羨慕地說,你把全國都跑遍了?你過得真有意思。男人從鼻子里笑了一聲,有什么意思?他從座位下提出一個塑料袋,把袋子擱在腿上,取出幾罐啤酒,打開一罐,仰頭喝光了。他喝酒的樣子很粗魯,李珊拽了王蕾一把,用眼神暗示她,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不要跟他說太多話,但王蕾沒有領(lǐng)會李珊的意思,或者說裝作沒有領(lǐng)會李珊的意思,甩開了她的手。王蕾問,你為什么不待在哈爾濱?男人想了想,說,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沒考上大學(xué),我爸讓我滾出去,我就從家里跑出來了。王蕾說,哦,我也跟家里關(guān)系不好。男人問,你怕你爸不?王蕾想了想,還行吧,談不上怕。男人說,看來你爸不打你。我從小怕我爸,我爸讀過大專,人看著斯文,像個老師,但手勁特別大,他就用那雙手打我,從小到大。王蕾說,我明白了,你怕你爸,所以你不想待在家里。男人搖搖頭,說,走的時候我留了一張字條,我說我有一天會混出個樣子給他看。王蕾說,后來呢?男人說,我離開家以后,到處打零工,攢了一點錢,結(jié)果被人一把騙完了,我心里的氣也沒了,有一年冬天,春節(jié)以前十幾天,我回了家,回家以后才知道,就在半個月前,我爸出了車禍,傷到了腦袋。后來我和我媽合伙照顧我爸,我經(jīng)常抱著他,把他移來移去,他的身體沒有知覺了,但我覺得他的腦子是清醒的。有時候我跟他說話,他的眼角就有眼淚,我有一種感覺,他肯定有話想跟我說,但他永遠說不出來了,可笑不?一年以后,我爸去世了,我媽問我打算怎么辦,我告訴她,我的事還沒做完,我就走了,直到現(xiàn)在。 男人一氣說完,舔了舔嘴唇,繼續(xù)打開易拉罐。他喝了很多酒,臉色完全沒有變化,好像喝下去的是水。有一會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直到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說,再過兩小時,我就到站了。王蕾突然說,哥,我想喝點酒。男人看她一眼,你喝過嗎?王蕾說,總會喝的。男人點點頭,也是。王蕾取過一罐酒,拉開拉環(huán),一些泡沫噴灑出來。李珊叫道,你瘋了?王蕾躲開李珊的手,就一點點。等李珊強行搶下王蕾手里的酒,王蕾已經(jīng)喝完了小半罐。我頭暈,我瞇一會兒,王蕾打了個酒嗝,低聲說,歪在李珊肩上,睡著了。 午夜即將到來,男人把頭靠在車窗上,發(fā)出斷續(xù)的鼾聲,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昏睡。王蕾睜開眼睛,向窗外看了看,算了一下火車走到了什么位置。她突然感到困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上了一趟去往哈爾濱的火車,哈爾濱跟自己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火車好像停了下來,窗外透出隱約的亮光,大雪落下,夜色靜寂,王蕾四下看看,忽然被一種巨大的孤單感擊穿,好像雪下進了心里。 她被李珊叫醒時,完全忘了自己正在火車上。李珊平靜地看著她,說道,包丟了,我們?nèi)ゲ涣斯枮I了。 一趟還沒開始就草率結(jié)束的旅行。在沈陽站,父母聯(lián)系到了她們,她們在一些人的監(jiān)督下踏上了歸程?;厝サ穆飞希钌悍治稣f她們裝錢的書包一定是被對面的男人偷走了,因為她醒來的時候,包不見了,男人也不見了。王蕾覺得李珊沒有依據(jù),只是胡亂揣測。她們大吵一架,誰也無法說服誰。其實王蕾很自責(zé),事情搞砸的部分原因的確是她的不慎重,但她不愿意在嘴上認輸。李珊責(zé)怪她粗心大意,輕信陌生人,最后放緩語氣說,也許這是天意,如果不是王蕾,指不定她們真到了哈爾濱會遇到什么樣的麻煩。 也許李珊當(dāng)時是對的。王蕾想,也許自己確實既魯莽又愚鈍,不過無論是哪一點,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精力改變了。 六月到七月,王蕾的工作異常繁忙,差不多出了半個月的差,七月初跟趙江見了一面,在一家名叫海森教育的公司,趙江是這家公司的負責(zé)人之一。趙江長得還可以,留著寸頭,眼睛有點渾濁,穿一件白色T恤,胳膊上看得出健身的痕跡。可是王蕾產(chǎn)生了不適,也許是他的眼神,總有點若有若無打量她的意思,也許是他把印制精美的合同遞給她、露出的那雙關(guān)節(jié)上長著汗毛的手。她收回目光,打開背包,對趙江說,您先看看,這是我女兒的一些獲獎證書和獎狀,她在幼兒園表現(xiàn)很好,還拿過區(qū)里舞蹈比賽的獎。趙江把手放在背包上,順著茶幾輕輕推了推,誠懇地說,您女兒一定是個優(yōu)秀的好孩子,她應(yīng)該去最好的學(xué)校接受教育,先看看合同吧。王蕾點點頭,低頭逐條閱讀條款。條款沒有特別之處,對方承諾截至9月15日,如果小孩還沒有入讀目標學(xué)校,則100%退還定金5萬元。 王蕾抬起頭問,9月1日不就開學(xué)了嗎? 趙江笑了一下,把兩只手交叉在一起,耐心地說,您不太了解行情。今天是7月10日對吧,七、八月兩個月,是教育局查擇校最嚴的時段,政府、家長、新聞媒體,各方都在虎視眈眈地觀察,隨時都有舉報。這個時間段里,沒有哪個校長敢于拍板,除非他想跟自己的烏紗帽作對。您一定要有耐心,擇校這種事,基本都要壓到最后關(guān)頭,甚至故意拖一拖,拖到開學(xué)之后——輿論靜止下來了,緊盯的眼睛少了,橋歸橋路歸路了——這個時間在什么時候?綜合往年形勢判斷,我們把這個時間定在了9月15日。趙江頓了一下,手指在那個黑體加粗的日期上敲了敲。但有一條,我們不能承諾百分百的成功率——誰也不能保證,否則所有的孩子都沒有區(qū)別了,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您說是不是?我這個人很誠實,會把方方面面的情況攤開告訴您,不會有所隱瞞,也不像有些人,為了賺錢,什么保證都敢做。大致情況就是這樣,您要是決定了,今天就交定金,合同上也說了,如果孩子沒有如期入學(xué),我們會在5個工作日內(nèi)原路返還全款。您再考慮考慮,要是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孩子的事對家長都是大事,您說是吧? 趙江說完這些,起身為她添了茶水,然后翻看起了小麥的榮譽證書,嘴里發(fā)出含糊的贊嘆。王蕾坐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么,一句話反復(fù)在她的腦子里盤旋,就是剛才趙江說的,“否則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了……”。 除了合同,我還要收據(jù),王蕾說,我?guī)У氖乾F(xiàn)金。 走出寫字樓時,夕陽西下,陽光正照在王蕾的臉上,弄得她有些暈眩,還有些恍惚,她明白自己在擔(dān)心什么,但此時大局已定,定金交付,必須選擇相信趙江。好在事情目前看來還算順利,先是找到了中介,然后湊夠了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如果有進度條的話,進度應(yīng)該已經(jīng)顯示超過百分之七十了,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有一多半要看運氣。 進入八月后,王蕾幾乎每天要和趙江聯(lián)系一次。趙江讓王蕾放寬心,說他已見過了實驗一小的副校長,校長未置可否,沒有明確拒絕,這是相當(dāng)不錯的信號。王蕾說,那就好。趙江等了一會兒,禮貌地問,還有什么問題嗎?有啊,當(dāng)然有,王蕾張了張嘴,想說聽到了同事們的議論,有人為了讓孩子上實驗一小,聯(lián)系到市教委,找到了校長,直接被校長拒絕了;想說有關(guān)系好的同事暗示,像王蕾這樣的單身媽媽,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把賭注全部押在不知底細的中介身上,而這樣的中介沒有幾十個也有上百個,其中還有不少騙子,成功的幾率像中彩票一樣,王蕾憑什么認定自己就會是少數(shù)幸運兒中的一員?窗簾飄飄蕩蕩地揚起來,遮住她的視線,眼前瞬間布滿了昏沉的白。王蕾把一角窗簾抓在了手里,說,沒有了,謝謝你。 星期六下午,王蕾應(yīng)該送小麥去附近的幼兒英語培訓(xùn)班上課,但公司臨時通知加班,她只好把小麥托付給了郭雨彤的媽媽。郭雨彤也在那家培訓(xùn)班上課,因為女兒們的友誼,媽媽們互相也很熟悉。 更晚一點兒的時候,李珊在商場餐廳里碰到了小麥。靠窗的餐桌上,一個年輕女人向她微笑,旁邊的小女孩叫了一聲“阿姨好”,李珊向她們打了招呼,問了小麥出現(xiàn)在這里的緣由,笑著說道,小麥,你要上小學(xué)了,要變成大孩子了,高興嗎?小麥說,郭雨彤已經(jīng)準備報到了。眼神忽然黯淡下來,阿姨,你有好朋友嗎?李珊說,有啊,怎么了?小麥說,你跟你的好朋友分開了嗎?李珊想了想,蹲下來問小麥,小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麥低下了頭,阿姨,我媽想讓我去實驗一小,可我不想去。李珊問,為什么?你媽媽是為了你好,實驗一小可是最好的小學(xué)。小麥說,郭雨彤去青年路小學(xué)了,我不想跟她分開。李珊說,就算在不同的學(xué)校,你們還是可以一起玩啊,就像今天一樣。小麥想了一會兒,小聲說,可是我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王蕾把小麥接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挺晚了,到家后,她安頓好小麥,把白天晾好的衣服放在沙發(fā)上,一件件認真疊好,空氣里充滿了淡淡的洗滌劑的味道。九點多鐘,小麥推開虛掩的房門,走到她旁邊,小小的門牙咬住嘴唇,過了一會兒,用很輕的聲音說,媽,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么事?王蕾問,對了,你把我床頭的筆記本拿來,我來當(dāng)老師,你是你,我們模擬一下實驗一小的面試。小麥沒動彈,停了一下,說,媽,我不想上實驗一小。王蕾說,你說什么?小麥說,媽,我不想上實驗一小,我想去青年路小學(xué)。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表情很認真。王蕾看了看她,一瞬間有點想笑,沒想到這件事的最后一道障礙,甚至可以說最重要的障礙,竟然是自己的女兒。她努力控制住情緒,盡量平靜地問,我不是帶你去過實驗一小嗎,實驗一小是最好的小學(xué),媽媽為了能讓你去實驗一小,費了多大勁兒你知道嗎?小麥垂下頭,沒有說話,王蕾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腦子里一下出現(xiàn)了離婚那年,跟前夫爭奪小麥撫養(yǎng)權(quán)的情形,前夫質(zhì)問她,王蕾,人應(yīng)該有自知之明,你拿什么養(yǎng)小麥?你有什么?你能給她提供什么生活?王蕾冷淡地看著他,說,放棄小麥,除非我死。前夫輕笑了一聲,你真他媽犟。王蕾抓起手邊的皮包,猛烈地砸過去,堅硬的牛皮包砸斷了男人的鼻梁。想到這一切,王蕾深吸了一口氣,手變得冰涼,向漆黑的窗外望了一眼,冷冷地說,你過來。小麥噙著眼淚走近,王蕾揚手打了下去,小麥一聲不吭,王蕾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放開小麥,捂住臉,淚水不斷從她的掌縫里涌出來,直到她聽到小麥說,媽,你別哭了,你喝點水吧。王蕾抽了一些紙巾,胡亂在臉上擦了擦,啞著嗓子說,去洗漱吧,早點睡覺。小麥站著不動,低聲說,媽,我錯了,我去實驗一小。王蕾說,去睡吧。小麥迅速抱了她一下,轉(zhuǎn)身進了房間,王蕾獨自坐了一會兒,感到疲憊不堪,仿佛剛剛那場哭泣帶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她走進洗手間,向鏡子里看了看,鏡子里是一張中年女人的面容,眼睛腫脹得很厲害,臉也腫了起來,神色茫然,像一個開車穿越隧道的人,在黑暗里開了很久很久,一直看不到出口,精疲力盡,卻無法停下休息。她胡亂擦了一下眼睛,打開淋浴頭,讓水嘩嘩流著,彎下腰,打開洗手盆下面的柜子,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手穿過衛(wèi)生紙、洗發(fā)水、護手霜、抽紙、一些口罩和指甲刀,取出藏在最深處的啤酒,坐在馬桶上,連喝了兩罐。她的頭開始暈了起來,臉從蒼白變得緋紅,一些事漸漸從腦子里消失了,酒精終于徹底驅(qū)散了它們。 第二天上午,王蕾睡過了,九點多才醒來。頭還是有點疼,她拿起手機,翻看了一下,趙江沒有新的消息,李珊昨晚發(fā)了一條微信,信息很簡短,只有一句話,問她小麥上學(xué)的事怎么樣了。王蕾看了幾遍,放下手機,把床鋪收拾好,開火弄早飯,然后才回復(fù)李珊:暫時沒什么消息,我其實還挺擔(dān)心的。錢我半年內(nèi)一定還你。最終發(fā)送前,她把后半句刪掉了。 李珊很快回復(fù)了一個“擁抱”的表情,說,好的,等好消息。王蕾久久地看著這幾個字,心情明朗了一點兒,說不定呢,說不定這一次真的不一樣,說不定生活會稍微閉一閉眼,抬手放過她,帶給她一個振奮的好消息?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收到過一個好消息了。 很快就到了九月。時間沒有因為王蕾的焦慮或期待改變速度,八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九月剛過,學(xué)校陸續(xù)開學(xué),小麥上學(xué)的事仍然沒有著落。王蕾連續(xù)不斷地聯(lián)系趙江,對方總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告訴她,少安毋躁,小麥讀實驗一小的事包在他身上,還有幾個孩子跟小麥是一撥兒的,他們正在抓緊聯(lián)系。母親幾次打來電話詢問,王蕾的態(tài)度都很差,她也不想這樣,可聽到母親提起這個話題,一股無名火就從心底升了起來。有的時候,王蕾恨不得這段時間一下子消失,9月15日立刻到來,但內(nèi)心深處又對這一天的到來抱著說不清楚的恐懼。在反復(fù)的煎熬中,日歷翻到了9月10日。 9月10日是一個星期五。天已經(jīng)黑了,夜空晴朗,李珊不由得停下腳步。街對面是一片新修的商業(yè)區(qū),緊鄰西萬路派出所,今天是周末,此時煙火彌漫,香氣四溢,來來往往的人們沉浸在愉悅的氣氛中,面容被燦爛的火光和燈光照亮,人人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 王蕾背靠派出所外墻站著。她站的位置沒有燈,如果不細看,很難被人察覺。她用一雙腫脹的眼睛凝視著李珊。 你在這兒干嘛?李珊問。 王蕾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疲倦地笑了笑,說,讓我想想,該從什么時候開始說。 所有的事,前夫出軌,離婚,自己帶小麥離開,苦苦重找工作,然后是小麥上學(xué),和趙江打交道的前前后后,終于可以夾雜在一起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也不是對著李珊說,而是對著天空說,那上面有些星星一閃一閃,既像在傾聽她,又像在嘲諷她。王蕾說個不停,有多久沒有這么說過話了,她自己也覺得驚訝,在她的體內(nèi)竟然攢了這么多的話,再不出口,它們恐怕就會長成小小的骨頭,長成一些細胞,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和她的血肉合二為一。她不停地說著,幾乎忽略了李珊那句“你等等”,短暫的消失以及她塞進自己手里的酒瓶。 李珊說,警察怎么說? 王蕾說,已經(jīng)立案了,說趙江已經(jīng)跑了。來報案的家長除了我還有四五個人,他們會抓緊調(diào)查。 對了,你的錢我明天就轉(zhuǎn)給你,這騙子一共拿了我5萬。王蕾又說。 李珊問,能要回來嗎? 王蕾搖搖頭,不知道。 李珊想了想,繼續(xù)問,小麥呢,她知道嗎? 王蕾搖了搖頭。 一陣喧鬧的大笑從商業(yè)區(qū)方向傳來,漸漸輕微至于無。王蕾忽然說,李珊,我這幾年沒找你,是因為我過得很不好,我一直在應(yīng)付各種各樣的壞事。李珊說,我知道。王蕾說,我不想找你,我怕我一說就會哭,太丟臉了。李珊說,你想多了。王蕾說,我沒有對不起別人,我沒撒過謊。你知道嗎,這些年我總安慰自己,這么多的倒霉事兒被我趕上了,總該有一點好運吧。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李珊拍了拍她的胳膊,從包里翻出紙巾遞給王蕾,努力安慰她,警察立案了,事情一定會有個說法,說不定錢也會追回來。不就是晚幾天上學(xué)嗎?我會幫你打聽的,小麥不會無學(xué)可上的。 李珊停了一下,靜靜地等待王蕾恢復(fù)平靜,然后說,走吧,去吃點東西吧,你想吃什么?附近新開了一家重慶火鍋,網(wǎng)紅店,人氣很旺,我們?nèi)コ渣c熱乎的。你知道嗎,我剛才想起了一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你聽了就明白了,也許這是一件好事。 李珊想說的是那天在商場遇到小麥的事。 王蕾含混地答應(yīng)了一聲。把弄臟的紙握成一團,沒有挪動腳步,像是忽然走神了,呆呆看著遠處。李珊順著王蕾的目光看去,隔著幾百米的距離,人們說著笑著,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天已黑透,各色熒光燈一瞬間全部點亮,燈影交疊,光亮閃爍,站在暗的地方看向亮的地方,亮的地方那么明亮。 仿佛不知不覺間下起了大雪,厚厚的晶瑩的雪花倏忽填平了所有黑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