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

帶著些許寒意的急風(fēng)冷不防從一片金黃的蘆葦叢中鉆過，江畔已是深秋。

靜，靜到水鴨不會在此棲息，靜到蘆葦葉不會簌簌地響，靜到流水的波紋蕩漾到忘記時間，可以在岸邊無限地浮動，搖曳出本不屬于江水的顏色與形狀，也依然不會有人察覺。

此處儼然是另外的世界，不存在于人間，不被人間觀測，不被人間打擾的世界。這樣的小小世界，卻藏在人間的各個角落，完全獨立的存在著，悄無聲息的隱藏著。

在這樣的世界中，有時也會有不尋常的奇跡發(fā)生著。

江水

下游，少女的鮮血不斷與江水混合著。

上游，傷痕累累的她奄奄一息地倒在被風(fēng)吹過的那片金燦燦的蘆葦叢中。

視線已經(jīng)很模糊，只認得那一抹天真的藍色；知覺已經(jīng)很麻木，只感到水在身旁緩緩流動；意識已經(jīng)很微弱，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身處何方，耳邊傳來人類呼喊的聲響……

少女暈倒在江水之中。

再度清醒，已是陌生的天，陌生的觸感，陌生的人在她身邊。大腦一陣刺痛，隨著血液消逝在江水中的意識一點點地重新流回周身，這才看清了身邊這個皺著眉頭的少年。

“太好了，醒過來了呢?！?/p>

少女閉上眼睛，再度睜開，好好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疑尼樋椗纾诘陌l(fā)亮的，充滿著好奇的雙瞳，亂蓬蓬的頭發(fā)，寬大的衣袖，活像只秋天的麻雀。少女笑了起來，牽扯了傷口，捂住了小腹，卻沒有抑制住笑容。

“你在笑什么？真是的，明明自己都快死了，還那么開心?！?/p>

少女笑夠了，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又把頭轉(zhuǎn)向少年這邊。

“為什么救我。”

“為什么？你倒在那里，我總不能不管你吧？”

“說的那么理所當然?！鄙倥擦似沧欤冻鲆桓奔饫难例X，將喉嚨上涌的血腥用力咽了下去。“如果倒在那里的是面部猙獰，叫你看了就害怕的怪物，你還會救它嗎？”

“這……”少年不知所措的遲疑了，“我還是希望救它……但是我不敢……”

少女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沒有再說什么。

“你……你才是，為什么會倒在那里啊?！?/p>

“我不知道，回過神來已經(jīng)在這里了?！?/p>

“你這身傷，你總該是記得怎么弄的吧？”

“嗯，和人類打架的時候弄的?！?/p>

“和人類……打架？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人要殺我們，我們要殺人，我們是鬼怪，一直以來就是這樣過來的?！?/p>

少年吃驚的盯著少女的臉，少女的目光與少年碰撞，少年慌亂的低下頭。于是少女又小聲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的，你救我是因為不知道我是會殺人的鬼怪?！?/p>

“別開玩笑了，我知道鬼怪是什么樣子的，鬼怪都是高大兇猛，渾身都是毛發(fā)的……”

“我是人類和鬼怪生下來的孩子?！?/p>

“誒？”

“母親是人類，父親是鬼怪，母親已經(jīng)被鬼怪殺死了，父親已經(jīng)被人類殺死了?！?/p>

“人類和鬼怪……你又在騙我吧？人類和鬼怪怎么可能……哇啊啊啊啊啊！”

少女深紅的瞳孔突然亮了起來，露出四顆犬齒，對著少年低沉地吼了一聲。少年驚慌地從椅子上跌下來，仰坐在地上。

隨后少女若無其事地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傷疤，小聲嘟噥著。

“本來今天就該死在那里的……”

一片寂靜以后，少年松開了緊咬的牙關(guān)。

“請活下去吧。”

“嗯？”

“即使人間空無一物，也還是可以快樂地活下去的吧，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這里生活，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不知道父母是誰，被不認識的人養(yǎng)大，教會了怎么生活，讀書寫字以后，那個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即便如此，我也還是在這里一個人生活著，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想地生活著。你看，這江水不也是這樣的嗎，孤獨的隨著歲月一點點的流走，就算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可我已經(jīng)決定了，要隨它一起奔流?！?/p>

“空無一物才好，正是有太多事物，才讓人煩惱啊。”少女坐起來，向窗子外面遠遠的眺望。“總有一天，你也會從這里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生與死，到那時候才看的足夠清楚?！?/p>

“外面的世界……一定是更加歡樂，更加閃耀的吧？”

少女苦笑著，沒有回答。

“聽說，這江水是蒼生的眼淚，從外面的世界流進來，沿著它一直走，就可以看到一片汪洋。這汪洋一望無際，延伸到天邊，又涌入塵土，人類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心中就會充滿悲傷。如果世界真的是歡樂的，這眼淚又是為何而匯成江洋呢。”

少年站起來，隨著少女的目光向窗外望去，落在那條寂靜的江上。

“原來這世上，有這么多的生命嗎……”

江蘺

少女的傷恢復(fù)的很快，得益于她異于常人的力量，三個晝夜過去，少女便已經(jīng)痊愈。在江畔的深秋，少年與少女漫無目的的漫步著。

“對了，我叫秋，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們鬼怪不會被呼喚，不需要名字?！鄙倥笾鴥芍J葦桿，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著。“你在這里也不會被呼喚，你也不需要名字?！?/p>

“但是，現(xiàn)在不就需要了?！鄙倌昱茉谇懊妫瑩踝×松倥哪_步。

“不需要，我想找你的時候，會直接走到你身邊。不需要那么復(fù)雜的東西，就算你是有名字，我也不會用的?！?/p>

“你的頭發(fā)……”

“嗯？”

少女向肩上看去，暗紅的長發(fā)松散的垂著，因為從不打理，枯糙而恣肆的生長著。

“哦！好像江蘺呢！那么，你就叫蘺好了。”

“喂，別隨便給我起名字啊，都說了我不需要?！?/p>

“有什么關(guān)系嘛，這樣叫起來感覺就會親切一點?！?/p>

少女盯著眼前的少年，這個個頭相比身為鬼怪的她而言太小，年紀也在她之下的，天真爛漫的少年。許久，拍了拍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喃喃道：“這樣的話，你應(yīng)該叫麻雀吧。”

“什么？”

“沒什么?！鄙倥當[了擺手，繼續(xù)沿著江邊向前走著。

不知不覺，余暉涂滿了波瀾，兩三只黑鳥飛過，落日一頭扎進了蘆葦叢中。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欄久……”少年情不自禁地念著。

“從哪學(xué)來的？”

“教我讀書寫字的人書里的?！?/p>

“你的名字，也是他起給你的？”

“他說，因為我是秋天出生的，所以就叫秋?！?/p>

“那為什么不叫早，晚，幾月，幾號什么的？”

“名字，本身就是很隨意的東西啊，如果真的像你說的叫那些其他的，當然也可以咯?！?/p>

“誒……人類真麻煩?！?/p>

“你慢慢就習(xí)慣了……回去了，蘺?！?/p>

少年折返，少女停下腳步，注視著江面。

“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的照顧了?！?/p>

少年驚訝地回過頭。

“可是……這里什么都沒有，你又要去哪里呢？”

“你救了我一命，我滿足你一個要求，這樣就能兩清了?！?/p>

“又說這種話……”

“我們鬼怪和人類不同，我們沒有你們的羞恥之心，忠實于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要拿和人相處的方式對付我。你對我好，我知道只是你對我有好感，我更像是人類而不是怪物，你只是想要對我好而已。我對你好，只是因為你救了我，而且你不那么討厭，我想對你好而已。你救了我，我盡力報答你，不是因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只是因為我想要這樣做，所以，說吧，你的要求，我會滿足你。”

少年攥緊拳頭，低頭不語。

“……你絕對不僅僅是長的像人類而已，就算你再怎么否認自己身為人類的那部分，你身上還是流著人類的血?！鄙倌晏痤^，毫不動搖地說著。“你給我聽好，我的要求，就是要你留在我身邊?！?/p>

“我答應(yīng)你。但是，你也記住，我留下，是因為你的要求，你的欲望，而不是我想要留下。”少女的目光俯視著少年，冷冷地說。

“不，你留下，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要求，也因為你想要滿足我的要求，我們扯平了?！?/p>

少女笑著搖搖頭，“你現(xiàn)在，比起人類，更像是鬼怪了。”

“我變得更像鬼怪，你變得更像人類，也許這樣折中，人類和鬼怪大家都能夠不再悲傷了吧。這樣，江水一點點干涸，也不會再有分隔大陸的汪洋了吧?！?/p>

“回去了，秋?！?/p>

少女已經(jīng)走在了前面，如江蘺般的紅發(fā)在秋風(fēng)中飄搖。

江心

“從這里出去吧?！?/p>

少女吃下一碗谷粥，用手背撐著臉頰，翹著腿，對咬著野果的少年說。

“你知道怎么出去了？”

“方向不是很清楚，方法應(yīng)該差不多?！鄙倥畵狭藫项^，想了想。“我到這里來的時候，也不是我自己走過來的，應(yīng)該是想著要來這里，然后——就出現(xiàn)在這里了，所以我覺得你要是想著出去，那就可以從這里出去?！?/p>

“說的那么不切實際，果然還是實現(xiàn)不了吧?！?/p>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做不到，走，一會兒就出發(fā)。”少女站起來，拾掇著桌上的碗盤。

“你連去哪都不知道……”

“我知道了，出口就在江的對岸。”

“你又騙我，剛剛還不知道的，現(xiàn)在又隨口說個地方……”

“那你去過對岸么？”少女挑釁般地瞥向少年。

“沒有……”

“就當是旅行了，走吧走吧，去對岸看看?！?/p>

“可是我不會游泳啊?！?/p>

“沒關(guān)系，你抱住我，我載你過去?！?/p>

“這能行嗎……而且衣服也會濕的……”

少年還在看自己的衣服，少女已經(jīng)叉著腰走到了少年面前。

“你……你想干嘛？”

少年仰頭看到這對兇惡的紅瞳，不由得后退幾步，縮在墻角。

“??！……放開我??！”

少女上前一步，一只手揪住少年的衣領(lǐng)，把他整個提起，就這樣把少年拎到他的房間。

“多拿一套衣服，再拿一條毛巾，馬上給我出門?！?/p>

一個小時過后，少年少女站在了江邊。

“好了，就這個樣子，你等一下?！?/p>

少女開始脫上衣。

“喂！我?guī)Я四愕囊路摹?/p>

“但是，穿著衣服游泳會很不舒服啊。”少女毫不在乎地綁起及腰的紅發(fā)，用余光看著少年紅紅的臉頰。

“哦？你還在害羞啊，給我包扎的時候你小子已經(jīng)把我全身摸了個遍了吧？”

“我……我沒有！當時肯定是要處理傷口才……把你拖回來都已經(jīng)累的不行了，哪會管這些，真是的……”

少女綁好了頭發(fā)，把衣服放進包袱里，提著包袱朝少年走來。

“我穿著衣服，只是因為沒有可以御寒遮體的長毛，有時候還是覺得挺不方便的，但是人類現(xiàn)在好像完全誤解了衣服的用途，名字也好衣服也好，人類總會搞出很多不實用的東西來?！?/p>

少女把包袱系在少年的頸上，伏在少年面前，弓起身子。

“來，上來吧，我背你過河?！?/p>

少年往前兩步，看著少女雪白的脊背，變得不知所措了。少女好奇地回頭望向少年。

“你不用害怕，只要抱緊我，我游得很快的。”

“不是啦……我相信你?！?/p>

“嘖?！鄙倥荒蜔┑倪谱欤坝衷谀抢锱づつ竽蟮??！?/p>

少年咬咬牙，搭上了少女的肩膀。

“別勒我的脖子啊，要喘不過氣來了，連這種事情都要我教你嗎。”

“不行啊，再往下……”

“不行，是什么意思？又是人類不實用的倫理觀？”少女說著，把少年的手往下挪了挪，少年感覺到了柔軟的觸感?！熬瓦@樣，老老實實的把手交叉好，聽到?jīng)]有？”

少年已經(jīng)像顆熟透的果子，臉紅的一塌糊涂了。少女就這樣背著少年一步步向水中走去。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感受，不過很遺憾，我認為你做的這些事情對于我們的目標而言沒有任何幫助，你選擇了和我一同的這條路，一開始也該明白其中的困難，我尤其無法回應(yīng)你的期待，對于愛的渴求。從這里出去的話，有很多人類。外面是人類的世界，你找到應(yīng)該去愛的人，我回到我的歸宿，那樣才好?！?/p>

“不，這樣就好?！?/p>

江水已經(jīng)浸到少年的腳踝，少女向江心一步一步走著，冰冷的感覺一點一點沒過，少年緊緊依偎在少女肩上。

“這樣就好。”

江秋

踏上了從未踏過的土地，換下了濕漉漉的衣服，少年少女離開了江岸，穿過一片楓林，向未知的世界前進著。

光線在林間倏忽閃爍著，楓葉半紅半黃，半在地面，半在枝頭，半數(shù)被風(fēng)卷走，半數(shù)留在原處，一半踩上去清脆的發(fā)出聲響，一半踩上去沉悶地埋進土壤。少女哼著輕快的曲子輕快步伐像是在起舞，少年心事重重的踱著步子自顧地踟躕。

視野逐漸開闊起來，遠方甚至看到了重山層疊，無邊曠野，另一個世界。

“哇……”

少年從未見過眼前的這般風(fēng)景，不由得發(fā)出驚嘆。少女來到這廣闊的地方，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順勢躺在了廣袤的藍天之下。

“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嗎……喂，蘺，我們是不是到了外面的世界了？”少年遠眺著雄偉的山川，興奮地呼喚著少女。

“這么大的地方，應(yīng)該沒錯了。”少女伸出手指，擺弄著陽光?！熬退愀沐e了，這里真是超——級舒服，在這里住一輩子也挺好的。”

“不過，人類的城鎮(zhèn)在哪里呢?！?/p>

少年用左手遮住陽光，目光極力向遠處搜索著。

“還很遠吧，要翻過這幾座山才能看到?！?/p>

“什么？這些山后面還有路嗎？”

少女放聲大笑。

“你把外面的世界想的有多小啊，這里甚至算不上世界的一角，人類的一個城鎮(zhèn)有的都比這里大得多，何況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城市呢?！?/p>

“好厲害……”

少年只一個勁的驚嘆。

“那這個世界上，鬼怪也有很多很多吧？”

“以前的話，是有不少的?！?/p>

少女站起來，繼續(xù)向前走著。

少年明白少女的話，沒有再說什么，跟在少女身后走著。

“為什么，人類和鬼怪非要打的你死我活呢……”

“人類可以用任何理由發(fā)動戰(zhàn)爭，領(lǐng)地也好，資源也好，種族也好。不只是和我們，人類之間都會不斷的戰(zhàn)斗，世上最好斗的動物，莫過于人類了?！?/p>

“比起妥協(xié)，果然還是消滅來的更痛快吧。我啊，就算體內(nèi)流著人類的血，也會否認作為人類的那部分。因為我早就厭煩了人類的種種，想要率性自由的生存，即使被敵視，被追殺，總好過被人類社會圈養(yǎng)，變得面目全非?！?/p>

少年望著少女孤單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她一路走來的蒼涼，在許多秋天的游蕩和一身的傷。少年心頭一緊，快步趕上少女，牽起了少女的手。

“一起去流浪吧，往后也這樣四海為家的一起生活，翻過許多這樣的山，走過許多這樣的野，你可要繼續(xù)載我過江啊?！?/p>

“臭小子?！鄙倥p輕笑著，“我本就是這樣生活的，你要跟著我多久，就要受多久的苦，你最好有這個覺悟。”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少年又念起古詩。

“喂，我聽過這個，可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啊，別隨便念這些了好不好？”

秋風(fēng)把冗云撥開，于是秋陽照映著無垠的山野之間，一大一小兩個細影徐徐前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