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戩娥】一夢嘆浮生(15)
嫦娥第一次體會到楊戩行事的雷厲風(fēng)行,朝會結(jié)束不過三四個時辰,真君殿的宣諭使便已登門。
嫦娥打開門,驚訝地望著院中楊戩的背影。他束著冠,墨色大氅被廣寒宮的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右手握著一柄寒光迫人的三尖兩刃槍,就像棵孤傲的松。聽到嫦娥開門的動靜,楊戩便轉(zhuǎn)過身,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在離嫦娥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見禮后沉聲道:“我奉陛下旨意,來廣寒宮向仙子宣諭天條律令,有冒犯之處,還望仙子海涵。”
“有勞真君。”嫦娥福身回禮,心中卻在暗自感嘆:連宣諭天條這等小事,也要司法天神親自走這一趟,天廷規(guī)矩森嚴果然名不虛傳。
楊戩并未客套,從一旁的哮天犬手捧的木匣中拿出一捆厚厚的書卷,右手輕輕一抬,手中的書卷便緩緩升到空中,一股磅礴浩然之氣從卷中沖出,空中華光閃爍,慢慢地顯出閃著金色光芒的古老文字,這些文字在空中井然有序地排列,形成一篇充滿威嚴正氣的書文。
嫦娥向前走了兩步,粗略地掃過眼前這些微微閃爍的文字,一眼就認出這并不是仙族常用的官文,而是早就應(yīng)該消失在三界的神族通文。
“這就是如今的天條嗎?”嫦娥的聲音發(fā)著顫,一直望著空中的天條,輕聲問道。
不論是誰,在有幸看過這部神族留下的天條后都會失態(tài),嫦娥此刻的模樣楊戩并不覺得反常。他平靜地回答嫦娥道:“不過,自神族降臨,三界便一直沿用這部天條至今。天條全篇共九章,這是第一章。為顯敬意,還請仙子在此熟讀此章,若有不懂之處問楊戩便是?!?/p>
聽楊戩的意思,竟是要她在這殿外站著把天條讀完?嫦娥不知道天廷宣諭律令是這種方式,但這既是規(guī)矩,自己也得遵守。不過這天條一時半會兒看不完,嫦娥也不好讓真君殿的人在這兒陪著她,便喚來玉綾囑咐道:“你陪著真君先進殿稍坐,好生招待,切莫怠慢了?!?/p>
玉綾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嫦娥,但一旁楊戩的視線狀若無意地往她身上掠過,驚得玉綾心中一顫,小心翼翼地偷偷瞟了眼嫦娥,見她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向天條,只得壓下想說的話,恭敬地領(lǐng)了令,帶著楊戩和哮天犬進殿。
安頓好楊戩主仆,玉綾便去后殿準(zhǔn)備茶點。哮天犬確認玉綾離開后,這才看向楊戩,不安地低聲說道:“主人,咱們這樣……合適嗎?”
楊戩的三尖槍已經(jīng)化作一柄墨色云扇執(zhí)在手中,好整以暇地說道:“仙子是圣域貴賓,天廷自然是不能怠慢,我這么做,也是彰顯天廷的禮數(shù)?!?/p>
說得跟真的似的!
哮天犬偷偷地翻了個白眼,自家主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是愈發(fā)爐火純青了。往常宣諭天條不過是從真君殿調(diào)出一冊副本送到人府上,再安排一名宣諭官隨殿講解,可從沒像今日這樣,堂堂司法天神親自帶著天條正卷來做這事兒!
那可是三界至寶的天條啊!
就是故意的,哮天犬背過身嘀咕。
冷不丁頭上就挨了一扇子,哮天犬捂著腦袋委屈地回頭。只見楊戩“唰”地打開云扇,愜意地看著嫦娥的背影,一邊輕扇一邊說道:“有什么話就大聲說,嘀嘀咕咕像什么樣子?!?/p>
“主人不是說過不管她的事情了嗎?干嘛今天還要專門跑著一趟……”
? ? 在楊戩和善的目光注視下,哮天犬癟癟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把剩下的話吞入腹中。
楊戩自己本不打算走一趟的。
他在玉帝面前提出向三界新人宣諭天條,這其中的確是有一些想要整治嫦娥的小小私心在里頭。雖說因為瑤姬的要求楊戩說過不再理會嫦娥的事情,但是畢竟心中記恨了嫦娥許久,就這么放過她,楊戩確實有些不甘。
況且在楊戩看來,嫦娥這人可沒有表面上表露出的那般溫馴,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說得上膽大妄為,過去她在圣域或許可以任性妄為,反正出了事自有西王母替她兜著。但眼下是在天廷,她若是還像以前一樣,總有一日定會鑄成大錯。
玉帝今日在朝會后也囑咐過楊戩,讓他留心廣寒宮的動靜。顯然,玉帝對嫦娥也并不是全然放心。
今日讓她吃些苦頭,也好叫她明白今時不同往日,天廷與圣域終究是不同的。
身后腳步聲響起,玉綾托著一盤茶點款款而來。她將茶點一一放好,正要退下,卻被楊戩叫住,嚇得她身子一顫,捏緊了托盤低著頭動也不敢動。
楊戩上下打量了玉綾一番,笑著問道:“怕我?”
玉綾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聲答道:“沒有沒有,小仙不敢?!?/p>
楊戩玩味一笑,視線轉(zhuǎn)向門外嫦娥,問道:“你家仙子到天廷,可還習(xí)慣?”
“習(xí)慣的、習(xí)慣的。”玉綾連連點頭??唇袢者@架勢,這真君與嫦娥之間定然有舊怨,玉綾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給嫦娥招來禍?zhǔn)拢虼藢顟斓脑捯彩翘崞鹗值木駪?yīng)對。
楊戩挑眉冷笑,伸手拿起桌上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嫦娥仙子遠道而來,對天廷的規(guī)矩還不是很了解,你應(yīng)當(dāng)多多照應(yīng)。當(dāng)然,如果有什么麻煩,大可以來真君殿,我與仙子同殿為臣,自然不會袖手旁觀?!?/p>
玉綾眉心一跳,她自然聽出楊戩這話的意思。她只是難以置信,楊戩居然會想讓她當(dāng)眼線!雖然聽過很多關(guān)于楊戩的傳聞,可玉綾一直堅信他是位行事光明磊落的仙君,但這一刻,玉綾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像吳剛說的,太傻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對仙子耍這種手段……
玉綾心內(nèi)茫然,半晌都沒有回楊戩的話,惹得楊戩不由自主地盯著她打量了許久,見她遲遲不出聲,原本面無表情的楊戩忽然就笑了:“她倒是有些手段?!?/p>
見玉綾因著他這句話身子一抖,楊戩也不想為難這個小小仙侍,他冷哼一聲,又將視線轉(zhuǎn)到嫦娥身上。

作為迂擇姆部未來的巫祭、大羿的近身侍者,嫦娥自然是學(xué)習(xí)過神族通文。
通文與仙族官文、凡界文字最大的不同,便是它一個字表達的含義十分復(fù)雜,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幅場景、或者是一段旋律。
它很簡單,只要你看懂這個字,你便知道它包含的所有內(nèi)容;但如果單純只用肉眼看,你永遠都沒辦法看清,閱讀通文必須要消耗靈力,必須投入全部心神,必須以最平和的心境來體悟它傳遞的全部信息。
對于嫦娥而言,眼前這部天條表述的內(nèi)容很簡單,在神統(tǒng)末代生活過的她很輕易地就能理解那些字中蘊含的深意,甚至能列出已經(jīng)不適用于如今三界的地方。
這一章內(nèi)容不多,嫦娥幾個時辰就看懂了。但她依然站在原地,又一次從頭看起。
嫦娥在懷念。
天條每個字中展現(xiàn)的那些場景、那些事跡、那些旋律如此生動,不停地將嫦娥拉入回憶中,讓她想起許多許多。
她和族人們在昆侖山下放牧,在密林中玩樂,在姮川邊嬉戲……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種最簡單最純粹的快樂擁抱著她,擁抱著生活在三界的每一個生靈。
可這些簡單的快樂她再也無法擁有了。
神族、仙族、還有她,親手毀了三界最寶貴的東西。
? ? 凝望天條,嫦娥潸然淚下。

殿內(nèi),玉綾已經(jīng)換了不知幾次茶,而楊戩的臉色從開始的輕松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陰沉。他原以為嫦娥定然會開口求他通融,或者囫圇看一遍后便草草了事。他不信她能真的站在那兒將這一卷天條認真看完,所以他才會坐在這里,等著嫦娥陪著笑臉,用祈求的語氣請求他行個方便。
那時他也不會羞辱她,他只會告誡嫦娥,律法無情,你應(yīng)當(dāng)謹言慎行,切莫肆意妄為。然后他會平靜地接受嫦娥的感激,離開廣寒宮,從此與嫦娥再無交集。
可是這個該死的嫦娥居然看天條看得入了迷!
天條的內(nèi)容楊戩倒背如流,這一卷內(nèi)容簡單易懂,怎會花費如此長的時間?嫦娥是故意這么做的吧,是想向天廷展示自己的好學(xué)?是想向玉帝表達她的臣服?還是又一次收買人心的做戲?
墨云扇被楊戩死死地捏在手心,他冷冷地盯著嫦娥,不知不覺間,再一次將嫦娥視作敵人。
凌云臺每十二個時辰一閃的清光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嫦娥情緒早已平復(fù),她長吁一口氣,轉(zhuǎn)身踱步入殿。
一抬頭便看到內(nèi)殿的楊戩和哮天犬,嫦娥快走幾步,帶著歉意笑著說道:“抱歉,耽誤了這么久,讓真君久等了?!?/p>
楊戩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嫦娥,卻沒有說話,起身大步流星地越過嫦娥,楊戩將空中仍然打開的天條接到手中,這才轉(zhuǎn)身對嫦娥說道:“仙子好耐性,不知這一卷天條可曾記住?”
嫦娥笑著點點頭,說道:“這一卷想來不過是總綱,內(nèi)容不算復(fù)雜,雖有些枝節(jié)還待推敲,但大體內(nèi)容還是都記下了?!?/p>
楊戩看了眼嫦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更黑了幾分。喚來哮天犬,楊戩沒有多說一句話,大氅一揚,便離開了廣寒宮。
楊戩的舉動暗含怒氣,讓嫦娥不解。她看著楊戩離開的方向,叫來玉綾問道:“在殿內(nèi),真君可有說些什么?”
玉綾張口欲言,卻又遲疑。她想了想,低著頭說道:“真君不過是問了問仙子來天廷后是否習(xí)慣,并沒有說什么?!?/p>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仔細想想,在這廣寒宮枯坐大半日,想必耽誤他許多事情,估摸是因為這才會覺得不耐吧?
這么想著,嫦娥也就釋然。
? ? ? 第二日,嫦娥早早地就在廣寒宮等著,卻不想來得并不是楊戩,而是真君殿中的康太尉,天條也并不是昨日那部天條正卷,而是一套翻譯成官文的通用印本。
還不待嫦娥說話,康太尉便解釋道,昨日楊戩領(lǐng)了玉帝的旨意去了凡間,他一走,天條正卷便不能隨意帶出真君殿,只能由他帶著印本及一位宣諭官前來。
嫦娥感到可惜,但也理解真君殿的做法,遂并不多言。
待康太尉離開后,嫦娥還是按著昨日的方式,自己在偏殿細細翻閱,讓玉綾在正殿招待真君殿的宣諭官,這倒讓那宣諭官不知所措,蓋因過往從未有過這種事情,待聽到昨日楊戩也是這般,這才勉強同意。
一眨眼,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六日。
楊戩一身重鎧從凡間風(fēng)塵仆仆歸來。那一日,他才回真君殿,就收到之前駐守在黃河巡視的靈官匯報,說是發(fā)現(xiàn)了妖族的蹤跡,雙方發(fā)生了沖突,雖無人員傷亡,但卻讓那妖族逃脫。楊戩大怒,立刻清點人手殺向凡間,卻不想又是同前次一樣,雖有些許妖族留下的痕跡,哮天犬卻找不到對方的去向。大隊人馬幾乎將整條黃河翻了個底朝天,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讓楊戩大為光火。他下令哮天犬原地待命,自己回稟玉帝。
? ? 見過玉帝后,楊戩這才回到真君殿。他疑心那個在黃河出沒的妖族大有來頭,一邊差人將關(guān)于妖族的所有記錄調(diào)出,一邊隨口問道:“廣寒宮那邊怎么樣了?”
康太尉走上前,神情古怪地說道:“正要向二爺回稟此事,這天條……廣寒宮已經(jīng)看完了?!?/p>
“什么?”楊戩看著康太尉,連日的忙累以及心中記掛著黃河的狀況,讓楊戩一時間沒聽明白康太尉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康太尉帶人去了廣寒宮,原計劃是每日宣講一卷,這么做也是避免耽誤兩殿日常事務(wù)??烧l曾想第一日點卯時,派去廣寒宮的宣諭官卻不在,康太尉查問一番后,才知道他在廣寒宮一直未回??堤九扇巳V寒宮詢問,才知道嫦娥從拿到天條后便有如入定般埋首其中,任憑旁人怎么喊也不搭理。宣諭官不敢離開,便只能陪著天條一直留在廣寒宮,直到今日早些時候才回來。
楊戩一聽心中只覺不屑,他冷笑道:“西王母果然是教導(dǎo)有方,這溜須拍馬的功夫還真比天廷這幫蠢貨高明?!?/p>
康太尉見楊戩不喜,上前輕聲道:“二爺,你看要不要派人去廣寒宮探一探?”
康太尉說得含蓄,不過多年兄弟,楊戩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就算她真是做樣子又如何?玉帝又不會因為這等小事駁了圣域的面子。如今黃河那邊才是正題,廣寒宮便按常例辦吧?!?/p>
? ?既然楊戩都這么說了,康太尉也不再堅持。見楊戩要的卷宗還沒拿過來,他便大步出殿,高聲催促著。楊戩亦將廣寒宮的事情暫壓心中,回身從書案上拿起奏報翻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