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鄉(xiāng)愁》里的新娘,走了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一次,詩人余光中在臺上朗誦《鄉(xiāng)愁》,當吟到“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時,他伸手指向觀眾席上的一位女士。在眾人的鼓掌歡呼下,女士款款起身,向大家招手致意。 這位女士,就是詩里的那位新娘,余光中的妻子——
范我存
。
他們在年少相識,此后舉案齊眉,鰈鶼情深,相扶相攜60余年,直至2017年余光中去世。 2023年11月24日晚,范我存在中國臺灣去世,享年92歲。 天堂里,余光中終于和他的“新娘”團聚了。
余光中與范我存
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我走來”
范我存是余光中的遠房表妹,二人的母親是堂姐妹。 17歲那年,余光中隨父母去南京的姨媽家探親,在那里見到了14歲的范我存。 初見的那驚鴻一瞥,便對這位表妹一見鐘情。 但彼時的范我存年紀尚小,對余光中的印象,只有粗淺的“土土的,理個平頭,穿一件麻布制服”。但因為經(jīng)常聽母親提起這位有才氣的表哥,不免多瞄幾眼。
年輕時的余光中
由于太過羞澀,余光中連表妹的大名都沒敢問,只知道對方的小名叫“宓宓(也叫咪咪)”。 回去后,余光中給范我存的學校寄去了份刊物,里面是他翻譯的拜倫詩選。盡管寫的是“范宓宓小姐收”,范我存也還是收到了。她不懂詩歌的平仄,卻暗自佩服這位表哥的才華。 此后5年,受戰(zhàn)亂影響,兩人未再見面。 1949年,范我存隨一個遠房親戚來到中國臺灣。1950年6月,余光中也隨家人從香港來臺灣。幾經(jīng)輾轉(zhuǎn),余光中終于找到了令他魂牽夢縈的表妹。
余光中與范我存
范我存從小身體不好,后來患了肺病,因而書念得不多,但她對文學和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與余光中也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們都生于亂世,皆是抗戰(zhàn)兒女,因而身處異鄉(xiāng),于情感上有著天然的聯(lián)結。 他們常常一起約出去游玩,看電影,用熟悉的鄉(xiāng)音,聊文學,談鄉(xiāng)愁。就這樣,兩顆心緊緊連在了一起。
余光中與范我存
“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飄逸,羞赧而閃爍,蒼白而疲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文學與愛情,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我走來?!?/p>
她柔弱卻堅強,將滿腔真情奉獻給知己愛人,這便是余光中眼中的范我存。 對于這段熾熱的戀情,兩家都有各自的顧慮。余家擔心范我存的身體,范家則認為余光中太像“書呆子”,沒有前途。 但兩人不顧家長的反對,堅定地走在一起。幾年后,拗不過兩人的真心,雙方父母終于妥協(xié)了。 1956年9月,余光中與范我存舉行了婚禮。他們擺了15桌宴席,梁實秋、夏濟安等人都前來祝賀。 那一年,余光中28歲,范我存25歲。
余光中與范我存婚紗照
月色和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香港詩人黃國彬曾說:“幸好余光中有一位更重要的搭檔——賢惠而能干的夫人范我存女士。……余太太給余光中靈感,余光中給余太太詩,誰也沒有占對方的便宜?!? 作家張曉風則這樣形容,“余光中是眾人汲飲的井,而范我存,就是那位護井的人”。 婚后的范我存,先后生下五個孩子(唯一的兒子在出生三天后便不幸夭折),被余光中稱為“小袋鼠的媽媽”。 此后,她化身一個強大的“袋鼠媽媽”,學習做飯,料理家務,照顧丈夫和兒女,充當丈夫背后堅強的后盾。
余光中夫婦和四個女兒
創(chuàng)作靈感來臨時,余光中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對外界的一切不管不顧。一開始,范我存也無法適應,但漸漸地,她開始理解丈夫的,主動承擔起家中的瑣事。 多年來,余光中的工作多次變動,輾轉(zhuǎn)多地。但范我存總是無條件地支持,毫無怨言。
余光中觀看司各特與愛犬雕像,范我存攝
范我存的付出,余光中自然感念于心。
但于余光中而言,范我存并不僅僅是賢內(nèi)助而已,她更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靈感的繆斯。
余光中從不吝于對外人“秀恩愛”,他曾在一次活動上笑說:“杜甫一輩子只寫了一兩首詩給太太,真是掃興!我就不一樣了,我寫給太太的就多多了?!?
以前總是感嘆,余光中為什么這么會寫情詩,讀來纏綿悱惻,動人心魄。原來這些詩皆是寫給他的太太,他把畢生的羅曼蒂克,傾盡給了范我存。
創(chuàng)作中的余光中
他在《絕色》中寫道: “若逢新雪初霽
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zhuǎn)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走來
月色和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在《余光中寫給妻子的信》中,他將自己的名字拆解,作了昭告天下的告白: “不要問我心里有沒有你,我余光中都是你”
余光中鏡頭下的范我存
在結婚三十周年“珍珠婚”之際,他寫下《珍珠項鏈》: “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憑這貫穿日月
十八寸長的一線因緣”
結婚三十六周年紀念日時,余光中身處國外,兩個月沒能回家。他相思成疾,提筆寫下《風箏怨》寄給范我存。 “這顆緊繃的心
正在倒數(shù)著歸期
只等你在千里外收線一寸一分”
余光中喜歡喚范我存的小名“咪咪”,把它寫進詩里: “咪咪的眼睛是一對小鳥
輕捷地拍著細長的睫毛
一會兒飛遠
一會兒飛近
纖纖的翅膀扇個不停
……
直到我吻著了我的咪咪
它們才合攏飛倦的雙翼”
在他們自家院子的楓樹樹干上,余光中曾親手刻下三個字母——“YLM”。 Y代表余光中,L是愛(love),M是咪咪。連起來就是余光中愛范咪咪。
我會在對岸,苦苦守候”
在做客節(jié)目時,主持人問余光中,您與夫人相伴大半生,經(jīng)營婚姻的訣竅是什么。 余光中說,我比較幸運,我們的愛好一致,步調(diào)一致。 兩人年輕時都喜歡文學和藝術,晚年都喜歡旅游。出去游玩的時候,兩人也分工合作,互相扶持。
相互扶持的余光中夫婦
晚年的范我存,開始拾起自己的興趣,她喜歡研究和收藏古玉,余光中自然全力支持。 范我存去高雄美術館做義工,幫游客做藝術導覽,余光中便做“義工的義工”,不僅負責接送“義工”,還幫“義工”繪畫展示文物的地圖。
2017年,89歲的余光中與世長辭,比他的“咪咪”先走一步。
相識72年,結婚61年,他們早已融入彼此的骨血,不分彼此。 這對共命運的夫婦,陰陽兩隔。
晚年的余光中
面對生死的難題,1991年,和結婚三十五周年時,余光中在《紅燭》中這樣寫道: “最后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若終有一日死亡將我們分離,該如何消解?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一起離去。 但如果不能呢? 余光中繼續(xù)寫道: “我會在對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頭
看你漸漸地靠岸
水盡,天回
對你招手!”
“來世仍舊做夫妻”。原來,余光中和范我存,早已做好了約定。
文/喻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