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13年,余華還是很想他

作為文壇泥石流+頭號喜劇人,余華可以有一萬種“不正經(jīng)”。
唯獨,對史鐵生除外。
前段時間,他跟董宇輝聊《活著》,全程都靠董宇輝輸出,他在一旁就只會“嗯嗯嗯,對對對”,再配上認真聽講的姿態(tài)和一臉崇拜的表情,你一時很難分清這書到底是誰寫的。
但他聊起史鐵生的作品,便一本正經(jīng),頭頭是道。

他自己的簽書會,不僅眼神縹緲,還靈魂出竅,表情包直擊打工人內(nèi)心。

但同樣是簽書會,當粉絲拿著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給他簽名時,他一秒清醒,恭恭敬敬寫上“鐵生”,還把自己的名字劃掉。

他甚至說,如果書的簽名是“史鐵生”,那很可能是史鐵生本人簽的,如果只是“鐵生”,那肯定是他簽的。
網(wǎng)上關(guān)于余華的剪輯很多,各種爆梗笑料讓他“嚴肅作家”的定位垮得稀碎,唯有提到鐵生時,他才會流露出文學式的悲傷。
鐵生走了13年了,他依然很想他。

人們都說,有一種友情,叫做“余華和史鐵生”。
提起鐵生,余華說得最多的一個詞,便是“樂觀”。
與死亡糾纏了近40年,史鐵生依然時刻贊美著這個世界。
史鐵生自小就很優(yōu)秀,中學時就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清華附中,他還是個超級運動迷,尤其熱愛田徑,80米跨欄他曾拿下過第一。

●?史鐵生和母親
1969年,18歲的鐵生自愿從北京去往延安的農(nóng)村插隊,盡管條件艱苦,體力活繁重,但他從不畏縮。
長久的勞作,讓鐵生患上了腰腿痛的毛病,他沒在意,返京小小治療了一下,又返回了生產(chǎn)隊放牛。

●?在延安的史鐵生
某個平常的一天,他在路上遭遇了冰雹,回去后高燒不退,他只當感冒,簡單吃了些藥了事,然而病情卻日益嚴重。
不得已次返京,父親攙扶著一瘸一拐的他走進了友誼醫(yī)院,第一次走進病房,他說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
后來的他,就再也沒能站著出來,21歲而已,鐵生頭一回體驗到了生命的荒涼,他只想用死亡來填滿余生。
而這,只是病痛的開始,在輪椅上的歲月不僅僅是無法走路,慢性腎病、敗血癥等疾病也不斷折磨著他,人生的后半段,他始終在靠著透析來維持。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剛剛癱瘓的那幾年里,史鐵生一度很暴躁,對他人,對世界都充滿了敵意,也曾輕生過數(shù)次,但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死亡拒之門外。
后來的史鐵生說:“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奔热蝗绱?,何必急于求死。
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點滴的溫暖。
一起下鄉(xiāng)插隊的同學不斷來信,軟硬兼施勸罵并舉,只為激起他活下去的勇氣;
朋友知他愛讀書,每次來總會給他捎幾本,還會跟他講外面好多有趣的事;
有一回朋友給他送了包蓮子,他歡喜得很,每天小心翼翼地澆水換水,呵護著它們一天天成長,他認為“蓮”與“憐”諧音,小小的種子里盡是愛與善意。

●?上世紀80年代,史鐵生在雍和宮附近的家中
在那些可可愛愛的朋友里,當然也有余華,每次他從十里堡的魯迅文學院出來,總會路過雍和宮,拐到史鐵生家里跟他嘮嘮嗑。
余華嘴很碎,但史鐵生看到他卻十分歡喜,那時候的他們對文學都有著燃燒般的熱情,聊通宵都不夠盡興。
沒法見面時,史鐵生也會給余華寫信。有一回,史鐵生被分到一間四居室,家里還裝了電話,他興高采烈地向余華報喜,歡喜間連連感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p>
可惜的是,后來的余華因為常常搬家,幾十箱書來回運,為了圖省事,他把所有的信件都燒了,這件事得讓他后悔一輩子。
如今故人已逝,有些遺憾斷然是補不回來了,饒是史鐵生還在,或許會寬慰余華這小子的沒心沒肺。
更何況,那些珍貴的感情早就融匯在了生命的一點一滴里。
“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焙髞淼氖疯F生寫道。

1987年,余華來到北京,進入魯迅文學院學習,跟他同一個宿舍的是莫言。
他們一個寫著《酒國》,一個寫著《在細雨中呼喊》,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對方,膈應(yīng)得很,從此相看兩厭。
正是在這期間,馬原、劉震云、史鐵生都湊進了朋友圈,大家一起為詩與夢想癡狂。
鐵生坐輪椅,特殊一些,無論是父母還是同學,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在他面前提到“跑”“跳”等字眼。
只有余華不同。

●?史鐵生和他的朋友們,左二為余華
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這幾個文學小子丟了筆通宵看球賽,余華最上頭,常常一覺醒來有著自己是球星的幻覺。
彼時的馬原在沈陽給遼寧文學院的學生講課,還忙活著給學生們組織球賽,接到馬原的邀請,北京那幾個哥們也組團參賽。
臨走之前,余華突然起意:“還有鐵生,我們把他一起帶去?!?/p>
眾人迷惑,余華直說“你不懂”,說完便領(lǐng)著同學去鐵生家,毫不客氣地跟鐵生媽媽說:“阿姨,鐵生借我兩天,用完再還給你啊?!?/p>
就這樣,他跟莫言、劉震云一起把鐵生扛上了火車,自小是足球迷的鐵生,一路上興奮不已。
鐵生沒法踢球,本屬于啦啦隊那一組,余華硬是把他拖到球場,讓他當守門員:“你在這給我們待著,把球給守?。 ?/p>
轉(zhuǎn)頭又跟遼寧文學院的學生說:“你們要是一腳把球踢到史鐵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們踢死?!?/p>

有史鐵生坐鎮(zhèn),他們的球門堪稱“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這場比賽踢得沒皮沒臉,盡剩下開心。
那天晚上,幾個人為了犒勞自己,去農(nóng)田里偷黃瓜,余華惦記著鐵生,采了幾根就給送過去,史鐵生咬了一口說,“我這輩子沒有吃過這么新鮮的黃瓜”。
這次守門的經(jīng)歷,史鐵生終生難忘,后來他在回憶中寫道:“我是最差勁,但卻是最快樂的守門員?!?/p>

余華不止一次逗鐵生,同樣是跟鐵生坐火車出行,有一回他們在下層臥鋪聊起了外國文學,旁邊的年輕人一臉好奇地盯著他們。
等余華到上鋪休息時,年輕人問史鐵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史鐵生臉漲得通紅,只說自己“寫點文章, 能夠拿點稿費”。
“你是記者?!”
史鐵生又支支吾吾:“也不能說我是記者......”
上鋪的余華捂著嘴憋笑,那時候搞文學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作家,別人一問起來就個個滿嘴跑火車,只有史鐵生老實,滿腹的才華硬是被這個小問題給摁在了墻角。
余華很少開鐵生玩笑,這個段子倒是逢人便說。

史鐵生喜歡這群朋友,待他們也同樣很交心,很仗義。
有一年春節(jié),畢淑敏來他家包餃子,隨口提起了自己的小困擾,史鐵生卻記在了心里,在背后招呼大家?guī)蛶彤吺缑簟?/p>
跟一群朋友在瑞典出差的時候,大家都吃膩了西餐,有位老朋友給史鐵生帶了一碗紅燒肉,他舍不得吃,等大家都到齊了才拿出來一起解饞。
關(guān)于友情,史鐵生留下的文字并不多,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與疾病抗爭。

江湖上有關(guān)鐵生的軼事,多數(shù)都是從余華口中得知。
他喜歡聊鐵生,這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走了,享年59歲。
他把自己的器官捐獻給了醫(yī)學研究,肝臟也移植給了天津的一位病人,生命對他殘忍,他卻報之以歌。
想當年下鄉(xiāng)插隊,史鐵生吃夠了苦,還落下了一生的病痛,可他筆下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絲毫不見抱怨,只有樸實與美好。
余華很敬重他:“一般人遭受過這樣的苦難,會對世界產(chǎn)生畸形的價值觀。而鐵生是一個沒有惡意的人,他什么怨言都沒有,對世界充滿了愛?!?/strong>

● 病榻上的史鐵生
去年,讀書節(jié)目《我在島嶼讀書》播出,余華、蘇童、西川等作家又聊起了詩與文學,只是昔日的少年,都染上了風霜。
當老去的文人們在海邊合影時,余華對肖全說:“你該做個影集,叫《30年之后》?!?/p>
蘇童打趣:“那時候我們要坐在輪椅上了?!?/p>
余華一秒落寞:“鐵生都已經(jīng)不在了......”
西川老師沒反應(yīng)過來:“說了什么殘酷的事兒,怎么有些人還不在了?”
余華依舊在說:“鐵生不在了......”

●?《我在島嶼讀書》截圖
一群人站在一排面對著鏡頭微笑,余華穿著最鮮艷的衣服,卻掛著最黯淡的表情。
唯此畫面里,他不是“潦草小狗”,也不是頂流段子手,只是個思念舊友的小老頭。
那一刻,他把思念寄給了鐵生,把落寞留給了自己。文/柳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