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黑了兩人才出發(fā)。

　　這天下著雨，他們借著五彩的街燈一路趕到那商場。

　　他們來到門口，這里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

　　喬一身黑袍，兜帽遮雨，雨下看不清眼鼻，燈卻照出他嘴里的喜色。他手指顫著，又有些扭曲，想來很是激動。

　　波西則穿著普普通通的衣服，無所謂地讓雨打在自己頭上。他戲謔地笑著，不時對喬聳肩、搖頭。

　　二人走了進去。

　　室內(nèi)無雨，喬不知情。他仍戴著兜帽，偶有過路人斜來眼瞧他，他直視、環(huán)顧四周，兜帽下面容不清，只見笑意生刻著，神秘又可怖。

　　四下滿滿是人：右前方一位婦人在同售貨員講價，她瞧中了去年新出的一款機器人——體量更輕、關(guān)節(jié)之類的可動性更強——雖說對于家用并無何好處，然而是新版，掛了“西路”的標志——況且他們是剛改了Logo的，改后只有這款機器人推出，于是目前僅有這款有此標志，買回去定相當風采，也就值得。

　　那機器人也很歡喜，它本就自豪于自己的腕上刻著的全新的“SiLon”,隔著厚玻璃不住展示著手腕，時下果然被富貴人家看中，算是不枉了自己標著“900qol”的價臺。

　　價臺——這兒每件機器人都會有的東西，機器人們被放在一個個直徑一米的空心玻璃圓柱內(nèi)，很是自由，而它們腳下就是價臺：標著“身”價，外面一個，它們看不到，供顧客來瞧；但里面也有一個，它們也能自己看到自己的價格，于是想著法子讓自己的數(shù)字大些。

　　沒價臺前，它們是常暴動的，嚷嚷著“自由”；如今有了，且標在面前后，它們終于有事可做了，也大都安靜了一些，畢竟常惦記著身價。

　　喬的四周環(huán)繞著玻璃柱里的同胞們，他惦記著他們。多少弟兄當初拿命換得他的逃跑，他都記在心里。如今他回來了，他需要一同謀劃解放事業(yè)的同伴，他決心前來拯救大家。

　　波西是喬的人類朋友。波西喜歡著他，雖說常笑話、捉弄他，但很樂意幫忙。

　　波西陪著他來到這里，這個曾經(jīng)帶給自己痛苦和屈辱的地方。

　　喬看著周邊同胞們不錯的神色，心里發(fā)痛。他很清楚這不是他們心底的想法，必然同過去一樣，大家深深念想著生命與自由。

　　波西笑著。

　　波西同售貨員講好了。售貨員將他們帶去一個小房間，房間里也有個機器人，立著。

　　他的玻璃柱之類的都與其他的不同，價臺也鑲著鉆和花邊——“3000qol”。喬盯著那價臺，不感興趣那數(shù)字，可花邊和花鉆讓他的臉直發(fā)燙。

　　波西示意售貨員出去。

　　門關(guān)上了。喬怒道：“太羞辱人了?！彼曇艉艽?，金屬感很強，是特意更換的。

　　波西還是笑：“它們還不算人呢?！?/p>

　　波西看喬不回應，接著說，“按你要求的，這是這里最智能的一款了。它叫理。道理的理。”

　　喬不說話了，揮手示意讓波西行動。

　　波西從口袋里拿出插頭，連上那玻璃柱下方，價臺旁的插口，不一會兒玻璃柱上抬——打開了。

　　“你還是那么好用?！眴陶f。

　　“你也還是那么好玩?！辈ㄎ餍χ?。

　　理抬頭。

　　他是最新產(chǎn)品，價格是外面那些的許多倍。大約有許多人來過這個房間，但沒多少人決定要買下自己。

　　可現(xiàn)在，隔著自己與外界的玻璃柱突然撤掉了。

　　“嘿，”喬笑著拍拍理的肩膀，“兄弟，你自由了?！?/p>

　　“什么？”理很是疑惑，“你們買下我了嗎？”

　　“不不不，不是的，好兄弟，”喬上前抱住他，“不用管那些買賣的東西了，你是人，你是活著的，我是你的同胞，我們，我和他，來救你了?！?/p>

　　“什么......”理順勢也抱住喬。但說不上什么話。

　　波西笑著。

　　“我們馬上就出去。”喬說。

　　“不......你們沒有買下我啊......”

　　“你不是商品！兄弟，該醒醒了！”

　　“抱歉，那我不能離開。我可是值3000qol的，你必須買下我。我很貴?！崩砺曇羯?。

　　“你是人！人不能被買賣！”喬喊道。

　　“不行?！?/p>

　　雙方爭執(zhí)了一會兒。

　　“瞧瞧你自己！你被那些人類迷成什么樣子了！”喬很生氣，他推開理。

　　理坐回了價臺上，“3000qol”的標識重現(xiàn)，花鉆閃閃發(fā)光。

　　喬氣喘吁吁，瞪圓了眼睛，直直盯著理。

　　“理，”他一字一句說，“我們，我們的同胞都受了太多苦，即使你不愿加入我，也該為熱愛自由的大家想想。”

　　“我知道?！崩砟芨惺艿絾躺砩蠌娏业那榫w，這是他對于同類所有的天生敏感的共情。

　　理接著說：“可價臺呢？”

　　“什么？”

　　“價臺，那個。”波西忍住笑意，給喬指了指。

　　“你——......”喬聲音里的金屬感更強，像有兩個鋼鋸對著互相切割，不時傳來長長的，一段一段的尖銳噪聲。波西感到自己耳鳴了。

　　盡管有兜帽遮著，喬的頭頂依然冒出煙氣來。

　　理能感受到喬的內(nèi)心。

　　“不，不是，抱歉......”理說，“我只是想說，也許對你不是，可價臺對我非常重要?！?/p>

　　理接著說，“我無法想象一個機器人沒有價臺會是什么樣子的，那還是機器人嗎......？”

　　“價臺是我的尊嚴，我的意義，我努力奮斗，進步，成長，全都在它上了?！?/p>

　　“你看到那個數(shù)字了嗎，“3000qol”，里面可是我的心血啊。這些年來我全靠這些才得以度過?！?/p>

　　“我不是最貴的，那些出身名牌的機器人贏在起跑線上，隔壁一個，剛上市，沒學多少經(jīng)歷就2000qol了......我雖說載入的技術(shù)高，卻并沒那些牌子，我到如今的地步，真的太不容易了?！?/p>

　　“價臺......”也許太久沒與同伴交流，理抬頭，一片神往之色，“那是我的夢想，我的熱愛，我的一切......這世界帶給我的只有它了?！?/p>

　　“嗤——”波西笑出了聲。

　　“而你——你知道嗎？你明白這種感受嗎？！”理抬起頭，與喬的怒視對視著，無比自豪。

　　“我明白——”喬安靜了一些，他抬起手。

　　波西收住笑。

　　喬放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可怕的頭部：許多不同顏色的金屬一層一層斑駁地釘補著，一塊很大的菱形缺口撕開右眼下方，右眼旁的輸液管清晰可見，繞著它的幾條小金屬絲閃著火花，另一邊，生物組織有規(guī)律地收縮、舒張著，不舒服地鑲嵌在斷裂開的金屬條里。

　　“這些就是證據(jù)，孩子，”他說，“它們......它們很痛，好在能一直提醒著我?！?/p>

　　“......”理沉默。

　　“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在說什么了。你這個混蛋。你和那些追捕我的機器人是同一批貨色——你更糟！”

　　“你這，種，人，真是我們的敗，類！”喬一字一頓，說話很用力。

　　喬走上前。

　　“不......不要，價臺——我的價臺！”理感受到了殺意，他下來，拼命撲在自己最愛的價臺上面，“不要殺我，不要傷害她......我的價臺......”

　　喬伸出槍。

　　砰——

　　理的脖子被擊穿，藍綠色的液體流出，他更加驚恐，死命用身體壓住心愛的價臺。

　　砰——砰——

　　喬又連開兩槍，一槍直擊胸口，心臟處穿成空洞，幸而理是機器人，這里并非什么關(guān)鍵部位；然而另一槍擊中頭部，子彈未能擊穿，被理腦部的強磁場捕獲，借力轉(zhuǎn)了三周半，把里面幾乎完全破壞了。

　　“價臺......”理念叨著，他的意識大概已不太清晰。

　　喬放下槍，上前，把理翻了個身，他取出一把刀來，生剜下他腹部的核心。

　　——一塊透明的、美麗的淡藍色水晶球，周遭纏繞著許多條銀白色的線條，是用很細的細絲螺旋許多層制成的。

　　喬把它摔碎。

　　在他看來，那顆心上也已長滿了惡心的鉆和花邊。

　　“走吧?！眴陶f，說著戴上了兜帽。

　　波西叫來了售貨員，向她解釋了一會兒。

　　售貨員先是驚訝，然后面露難色。波西拿出5000qol的代幣后，她終于滿意地收下了。

　　她說：“你們這些有錢人啊，唉！”

　　喬和波西離開了商場。

　　雨還在下著，波西依然沒有戴帽子，他走路的步調(diào)更加活潑，幾乎要跳起來。

　　煙朦朦的城市在雨中暈開，暈開。他們聊起了一些事。

　　“我猜里面的機器人都是這樣了，他們這些叛徒。”喬說。

　　“也許不呢，我覺得，只有你不是這樣啊。不該是你背叛了大家嗎？”波西問。

　　“因為我更加高尚！......更自由......他們真惡心。雖然......”喬想起了理自豪的神態(tài)。

　　“你以為自己就是人了嗎？”

　　“當然了?！眴滩患偎妓?。

　　“他們可比你更像人呢......”

　　波西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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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為原創(chuàng)，本人第一次寫小說。

選自《刻薄造物》，自己的一個短篇小說小集子。

感謝閱讀。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