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鐸（乾隆五十六年刻本）·卷七

59，有根女

　　某家的長女蕙孫，從小就死了母親。她長到十一歲時，跟隨姑丈林蠡艖在蘭葉山房讀書。

　　有一天晚上，蕙孫和姑丈正在房中讀書，突然一個垂著發(fā)髫的婢女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來，后面跟著一個身穿紫衣的女郎。姑丈十分奇怪，詢問他們從哪兒來，女郎不回答，卻說：“我這里有一個上聯(lián)，想麻煩孝廉公你幫我對一個下聯(lián)。”說完，從袖子里拿出半幅薛濤箋，上面寫著上聯(lián)：“攜籃欄外采蘭花，被蘭衣人攔住?！绷煮慌懣赐辏€沒開始思考，蕙孫信口答道：“執(zhí)筆壁間題壁月，遭碧霄女逼成?！贝怪^發(fā)的小婢女聽了，轉(zhuǎn)頭笑著對紫衣女郎說：“這個小姑娘的談吐口氣，真像咱們家飛瓊大姑子。”女郎回答說：“不錯不錯，飛瓊姊游戲人間已經(jīng)二十六個寒暑了，昨天才剛剛回歸仙班。她回來后曾說，她將蓮花根蒂遺落在浴娥池，十一年后就會抽條發(fā)葉，體現(xiàn)出它的靈心慧性，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看來飛瓊姊遺落的蓮花根蒂被此女所得?！鞭O聽了，正想開口說話，紫衣女郎已經(jīng)收取薛濤箋，帶著婢女匆匆地離去了。

　　鐸說：在騎牛石的旁邊，曾經(jīng)出現(xiàn)精魂，在稠桑驛的周圍，有人頻頻呼喚妙子。多情之人，他的深情無處寄托時，往往會出現(xiàn)這樣的幻境。

60，無氣官

　　在京城的琉璃廠，有一老翁在市上張貼出一張榜文，說是“能望氣識人官職”。于是入仕籍者，摩肩接踵而至，請他望氣，以判斷官職。老翁請來者坐下，都令他們吹氣，他則從一旁仔細(xì)審閱，說道：這是金氣，是翰林文苑之官；這是木氣，是六部之官；這是水氣，是中書之官；這是火氣，是御史之官；這是土氣，是國子監(jiān)之官?！彼f的沒有不與實情相符的。

　　忽然有一個人呼氣很久，老翁沉吟許久，仍說不出他是什么官，說道：“真奇怪了！好似金氣卻不秀，好似木氣卻不旺，好似水氣卻不清，好似火氣卻不烈，好似土氣卻不厚，他是在不儒不吏之間?！贝儐柡?，方知他是挑選知縣，投呈來請教的。由此又知但凡冷官困職，都是無氣男子充任。推算其命數(shù)，都不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這就是所謂“不入流”吧】

　　鐸說：并非故意裝作瘋瘋癲癲，也不是專門作出一副豁達(dá)的樣子給人看，而是從我自己出發(fā)，來現(xiàn)身說法，我提起筆來戲作一篇廣文先生四書文，附在這里，希望能博取讀書人一笑。文章如下：

　　不厭棄當(dāng)小官，是好學(xué)的表現(xiàn)，未來的廣闊仕途就包含在其中。人的毛病在于好為人師，而且還相當(dāng)嚴(yán)重。一個人在上學(xué)的時候，能夠一直刻苦學(xué)習(xí)，不感到厭煩，為什么呢？是因為這樣會使他今后成為老師的時候，能夠有多方面的技藝來引起學(xué)生的佩服，當(dāng)老師是讀書人的出路之一。

　　古人未嘗不愿意當(dāng)官，一旦當(dāng)官，這一方的土地人民就都?xì)w他管轄，他就會被人們稱為“民之父母”，但并非人人都能當(dāng)上父母官，因有即使有的人才能出眾，但因為沒有錢賄賂上司，便當(dāng)不了父母官，只能在郡中當(dāng)一個小官，當(dāng)別的小官都必須看人臉色，不如當(dāng)個學(xué)官還顯得清高一點。被封為學(xué)官以后，就準(zhǔn)備行裝，走馬上任了。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學(xué)官，但無論如何也是從政的一種方式，決定嘗試一下。

　　到了任所之后，正要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還被別人占用著。于是只好帶著妻子，像無所歸依的窮人似的，一直等到占用校舍的人搬出去了，才敢進(jìn)去。接著就組織人修理房屋。學(xué)校粉刷一新后，來報名上學(xué)的人像趕集似的，絡(luò)繹不絕。手下的那些屬吏大約有六七個，都是些又愚蠢又自以為是的人，每天飽食終日，卻什么事也不管，根本不能與他們商量公事。學(xué)校的公田，讓他們負(fù)責(zé)管理，都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也不知他們的原籍是哪里，即使有留在本鄉(xiāng)本土的，數(shù)量也很少了。每當(dāng)出門的時候，希望能乘坐車馬，坐在車馬上的時候，感覺還是很快樂的，但馬上提醒自己，不可以此為享樂，應(yīng)及早糾正，才是值得肯定的，后來，出門的時候就不再乘車，改為步行。每到吉月，總要穿上朝服。朝服已經(jīng)穿了很多年了，顏色都已經(jīng)暗淡了。

　　學(xué)官的待遇并不好，飯桌上常常沒有肉，每逢春秋，公廟里祭祀完畢，常常將祭肉分給參加祭祀的官員們，隔了很長時間后，吃到一次肉，實在是很快樂。

　　從不接受別人什么東西，學(xué)生給我送禮，總是拒絕，為什么呢？是因為禮太薄嗎？不是，是因為為師之道。對于這個學(xué)生，我并不是沒有教他文學(xué)，但是他愛好騎馬試劍，跟老師不是一類人，要教育這樣的學(xué)生，并不是我所愿意的，但他居然愿意舍棄習(xí)武，而跟著我學(xué)習(xí)孔孟之道，不再好勇斗狠，這樣的學(xué)生也實在少見。這個學(xué)生自稱“小童”，以他當(dāng)時的基礎(chǔ)而論，要想取得進(jìn)步，實在是很困難的。但他并不著急，只是積極地上交學(xué)費(fèi)然后等得來年。

　　他在郊外搭了一所草房住下，想要實現(xiàn)一種清約的生活，但周圍的人們都不理解，指責(zé)他：不好好在學(xué)校里上課，卻總是想著休息；朋友死了，他去吊唁，當(dāng)?shù)氐娜藗兌急蓷壦?。只有我安慰他，讓他不要著急，循序漸進(jìn)，才能獲得周圍人的涼解。而這正是我對他的希望。

　　有門路的人，總是有很多辦法來取悅上司，很快就能扔掉閑職冷官，調(diào)到有利可圖的職位上去，一旦撈夠了好處，又想方設(shè)法再次調(diào)任又可獲得更大的利益。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我這種下馬之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得罪巨室貴族。

　　父母去世的時候，送來禮物，接受下來而且不回報，反而向人借錢來辦喪事；三年喪期過后，又能到哪里去呢？我總是為自己子然一身而感到悲哀，孤孤單單一個人在仕途上奔波，已經(jīng)欲罷不能！既然當(dāng)權(quán)二人都是識見出眾二人，為什么卻使我懷才不遇呢？如果按照以往的慣例，我將終身擔(dān)任學(xué)官，再不會有所提升，這將怎么辦呢？算了，不要再為這樣的事情憂慮而降低了自己的人格！還是辭官歸隱吧，這才符合我的心愿。

　　從今以后，我將不再讀書。越是不讀書，越是能升官發(fā)財。君子絕不會爭搶些什么，只知順著本心去生活，如果后人有重復(fù)我的人生道路的，我贈給他的話是：丟掉廉恥之心，然后再開始讀書做官，連乞丐都不屑于這樣做。難道你認(rèn)為我愿意這樣做嗎？

61，鬼婦持家

　　蘭溪盧某，中年時候，失去了父母。妻子冷氏，夫妻之間關(guān)系很融洽，生了一男一女。孩子才離開襁褓，妻子就生病死了。續(xù)娶的婦人是歐陽氏，長得很美麗，可是兇暴蠻橫，經(jīng)常虐待前妻的兒女，動不動就斥罵，稍有點不高興，就鞭打孩子。盧某臉上稍微有些不高興，她就反唇相譏，晝夜不停。

　　盧某受不了，憤怒地出去游蕩。遇上下雨，就到林谷中，忽然地陷到了洞穴中，似乎落到屋脊上。聽見有人呼喊說有賊，有個人就把盧生捆綁起來拉到下邊。盧生一看，原來是自己死去的仆人繆義?？娏x說：“我以為是誰，原來是我家的小主人?！本徒忾_繩子，急忙進(jìn)入內(nèi)室報告。不久，父母就都出來了，互相抱著痛哭。父親說：“你來到這里，也是奇怪的事情，暫且作半天的團(tuán)聚?！庇谑穷I(lǐng)著盧生進(jìn)入內(nèi)室，看見自己死去的妻子正在窗下引針刺繡花鞋。盧某徑直上前握住她的纖細(xì)的手腕，準(zhǔn)備和她敘敘離別之情。婦人掙脫開走了，說：“哪里來的壞客人，這樣莽撞？”盧某瞪著眼睛，很不理解。母親說：“你再娶媳婦了嗎？”盧某說：“是的?！蹦赣H說：“凡是男子續(xù)娶了后婦，與前妻就沒有了結(jié)發(fā)的情分，因此見到后也就不再認(rèn)識?！蹦赣H進(jìn)入內(nèi)室，與那婦人切切私語，婦人才恍然大悟，流淚不止，絮絮地問他家中的事情。盧某說：“田園幸好都還沒有荒蕪，但是膝下的兒女遭到荼毒，怎么辦？”婦人對著墻哭泣，盧某也失聲痛哭。父親說：“你也抱了兒女，卻不思念鸞雛，妄招鴟鸮，應(yīng)該毀了鳥巢而取你的子女！咎由自取，但還有什么可后悔的？”母親說：“他固然不值得可憐，還應(yīng)當(dāng)為后代想想?！备赣H說：“要想保護(hù)嗣續(xù)，辦法在我的賢淑的媳婦?！蹦赣H說：“新婦已經(jīng)很久就來到陰間，怎么能做兒子的幫手？”父親說：“不賢淑的媳婦我把她抓來，你早晨晚上稍稍加以教導(dǎo)，就讓前媳婦隨著兒子去，借她的手腳，料理家務(wù)，等兒女婚嫁完畢，再回到這里來?！眿D人說：“天天在父母身旁，怎么忍心馬上離開？”母親也很悲傷。父親說：“你來這里做孝順媳婦，去了做慈母，在道義上正是兩全其美，何必為此戀戀不舍？”就讓盧生與婦人一起出來，把梯子豎到屋角，兩個人順著梯級爬了上來。盧某趴在洞穴口往下看，看見父母正在房檐角下伸著脖子望！盧生不得已就帶著婦人循著路回來了。

　　才到門口，婦人飄忽之間先進(jìn)去。盧生看見兒女奔來，爭著來告訴父親說：“父親出門后，繼母用鐵杖打我?！闭f著，忽然臉色變得凄慘，跌倒在地上不動了。話未說完，歐陽氏慢慢地走出來，兒女見了直打哆嗦，爭著拉著父親的衣服，害怕得直往后退。歐陽氏來到孩子身邊，再三撫摩，嗚嗚地哭著說：“以我拋開你們不到三年，想不到你們竟然憔悴到這種地步。仔細(xì)聽她的聲音，非常像前妻。盧某十分歡喜，對兒女說：“這是你們從前的母親，不要害怕。”兒子、女兒目光灼灼地互相看。婦人問女兒說：“從前我拿出嫁奩中的錢給你做的纏臂，如今在哪里呢？”女兒說：“娘頭上的壓鬢釵，就是脫下女兒的纏臂金改作的?！眿D人說：“我用這做什么？”就拔下鬢邊的釵戴在女兒頭上。又問兒子說：“我從前挑繡的三尺百花迥鸞錦，給你做的繡帶，如今為什么不系了呢？”兒子說：“父親為娘裁成藕蓋了?！眿D人對盧某說：“癡男愛后婦，無怪兒女輩遭受摧殘！”盧某低下頭道歉。拉著手進(jìn)到內(nèi)室。只見藥爐茶具以及描眉安鏡的地方，都不是舊日的位置，婦人慨嘆說：“人一朝離開人世，各種事情都只能聽從后人的。真讓人痛心！”解下鎖打開箱子，看見杏黃衫、紫谷襠，熳燦地堆積在里邊，可是舊時的衣服，沒有一件存在里邊的。就問盧某，盧某說：“新衣服稱身，不再思念舊衣服?！眿D人說：“男子的心跡，表現(xiàn)在話語當(dāng)中了?！北R某后悔自己失言，再三排解。婦人又靠著窗凝視著說：“過去曾種過一棵碧桃，如今又移栽到哪里去了？”盧某說：“自從你死了以后，她天天剪伐，樹就枯槁死了。”婦人嘆息說：“樹還這樣，人怎么能受得了？”回頭看看兒女，不禁潸然淚下。之后提著甕出來汲水，生火做飯。盧某勸她不要勞累。婦人說：“這是后來的婦人的身體膚發(fā)，應(yīng)該被你愛惜。不然，我自從來到你家，何曾有一天熏香閑坐？”盧某臉色慚愧沮喪，屏住呼吸，不敢吱聲。婦人說：“我奉公公的命來到這里，難道一定要特別地挑剔你的過錯？但是你藏怨作歡，反而傷害婦人的品德，不能不吐一吐憤恨罷了。”盧某唯唯喏喏稱是。從此就如同新婚燕爾，早晚經(jīng)理家政。過了十二年，撫養(yǎng)子女都各自成家立業(yè)：女兒嫁給里中鄭秀才為妻，兒子娶了錢貢士家的女兒。家庭和睦，從來沒有閑話。

　　一天晚上，在內(nèi)室擺下酒暢飲，都喝醉了。婦人對盧某說：“昨天晚上夢見公公召我，如今該永別了，夫婦的緣分，到這也就完了。”盧某哭著說：“家室別離，依靠你再成。正應(yīng)該白頭相守，為什么仍然舍開我走呢？”婦人說：“我為撫養(yǎng)你的兒女才來，為侍奉你的父母而去，如果你必定有意攀留，對于你來說就是不孝順?！北R某對著墻角大哭。轉(zhuǎn)瞬之間，婦人己走到床上，直挺挺地躺著，斷氣死了。正在驚嘆的時候，婦人忽然坐起來說：“姐姐既然已經(jīng)回去了，妹妹當(dāng)來代替她?！奔?xì)察她的聲音，仍然是原來的歐陽氏。盧某惶恐得馬上變了臉色。婦人說：“你不要懷疑恐懼，我在公婆那里接受了十二年的教誨，才知道從前的所作所為，都失去了為婦之道。自今開始，應(yīng)當(dāng)遵照姐姐的成法，依憑佐助幾年，來贖從前的罪過?！北R某很歡喜，召來兒子，告訴了他，兒子悲喜交集。婦人說：“我離開這里十幾年，兒子已成人結(jié)了婚，請不要惦記著過去的不好，還應(yīng)當(dāng)為你父親主持他的家務(wù)?！眱鹤诱f：“前母的辛勞，實際上是后母的身體，有什么舊的不好而敢不忘？”婦人也十分歡喜。從此，幫助丈夫，教導(dǎo)兒子，恩德情義都做到了。鄉(xiāng)鄰宗族，都稱贊她是好媳婦。

　　鐸說：“老年男子得到新妻，一味地看承她的臉色，順從她的心意行事，養(yǎng)成了妻子的兇暴蠻橫，不到毀巢取子的程度不停止，這對父母是不孝順，對兒女是不慈愛。九泉之下可以建造房屋，但從什么地方的洞穴可以進(jìn)去呢？”

62，鄙夫訓(xùn)世

　　新安地方有個老翁，帶著一千個錢出發(fā)到吳門去做小生意，漸漸地發(fā)達(dá)起來，本錢越積越多，生意越做越大，攢起了巨萬家私。老翁十分得意，常?？淇谡f：“致富有奇術(shù)，只是那些愚夫們自己不知道罷了。”這話傳開以后，有一天，幾個人來到老翁門口，請老翁將致富的奇術(shù)告訴他們。老翁說：“我這個奇術(shù)不是隨便就可以傳給別人的，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每個人拿一百錢來當(dāng)學(xué)費(fèi)，我就把致富訣竅告訴你們。這幾個人答應(yīng)了

　　夜里，這幾個人果然帶著錢來了。老翁于是請他們坐下開口說道：“要想致富并不難。你們只須先治外賊，再治內(nèi)賊，內(nèi)外賊都除掉以后，你們也就快成為富翁了?！笨腿藗兟犃?，問：“什么是外賊？”老翁說：“外賊共有五種，指的是眼、耳鼻、舌、身。眼睛喜歡看美色，為了滿足眼睛的這種欲望，只好花錢購買嬌妻美妾，買來后，要養(yǎng)著她們又得花大筆的錢，而如果只花幾貫錢買回一個丑陋的婦人，同樣可以生兒子來延續(xù)宗嗣。耳朵喜歡聽好聽的音樂，但要請樂部戲班來演奏，又得花很多錢，而如果登上樂游原，聽一聽田野里的秧歌，同樣可以代替絲竹；花大錢去購買寶鼎和龍誕香，無非是為了滿足鼻子的欲望，我閉住呼吸不去聞它，代之以終日臥在馬糞堆中，適應(yīng)了以后，也和香味沒什么區(qū)別，到處去搜羅山珍海味，無非是為了滿足舌頭對味道的愛好，如果吃東西的時候不去辨別其滋味，不以追求美味為目的，那么即使每天喝酸肉粥也能喝飽。在五個外賊中，身體是危害性最大的一賊，夏天不穿細(xì)葛不涼快，冬天不穿厚皮衣不能讓它暖和，而且一年四季都追求時新的衣服，這只是為了在他人眼里顯得好看罷了，卻要花掉自己無數(shù)血汗錢，認(rèn)清這一點以后，我就以遠(yuǎn)古時代的人為榜樣，用樹葉制成衣服，用野草編成帽子，從頭到腳，全身的穿戴加起來還一個錢都不值，這樣，衣服錢就節(jié)省下來了，以上五種方法，都是制伏外賊的決竅?！?/p>

　　客人們聽了，又問道：“那么，什么是內(nèi)賊呢？”老翁回答說：“內(nèi)賊也有五種，即：仁、義、禮、智、信。其中，仁是首惡，如果一味周濟(jì)窮人，即使是堯、舜這樣富有天下的人也會難以承受。我曾經(jīng)在神前發(fā)誓說‘永遠(yuǎn)不隨便做好事'，把做好事的錢省下來自己揮霍不是更好嗎？義是第二個內(nèi)賊，普通人都喜歡仗義疏財，往往導(dǎo)致破產(chǎn)傾家，反而給自己帶來窮苦和煩惱。而我則見利忘義，只重錢不重義，落得一生享受。至于禮尚往來，你贈我一段縞，我送你一匹綾，這些禮節(jié)實在太繁瑣無聊，我的作法是‘來而不往’，只接受別人的禮物，而從不給別人送東西，占盡人家的便宜。一個人如果有智慧，往往受到上天的忌諱，因而一生貧窮。要想生活得好，只須一味混沌，就可以長保廉福。信的表現(xiàn)是‘千金一諾’，這種做法更是沒有好處，還不如當(dāng)別人請你幫忙時，你裝出一副慷慨的樣子隨口答應(yīng)，但并不拿出實際行動，讓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講信用，從此就再也不會有人上門來請我?guī)兔α恕Ｒ陨衔宸N方法，是除掉內(nèi)賊的訣竅，你們好好揣摩透這些決竅，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做到不愛臉面、不好虛名、不顧廉恥、不怕笑罵，也就是說做人要厚顏無恥。一旦能做到這一點，成為百萬富翁是很容易的事，你們這些有志于此的人，好好努力吧?！?/p>

　　客人們聽了連連點頭，并將帶來的錢拿出來放在桌上，老翁一看，居然都是些紙錢，于是十分生氣地呵斥他們說：“我盡心盡力地指點你們，你們?yōu)槭裁匆眠@些紙錢來戲弄我呢？”客人們回答說：“你剛才的議論當(dāng)然是高論，但恐怕你那一套在人世間行不通，而只能用來教鬼?！闭f完，客人們現(xiàn)出原形，原來都是鬼。老翁一看，大驚失色，轉(zhuǎn)身打算逃走，客人們攔住他說道：“畜生道中有四萬八千個鬼正等著聽你的教海，請你立刻跟我們走吧！”老翁愕然，接著哭泣著說：“請你們稍微等一下吧，讓我將家事分派好，再帶上一些財物，就跟你們走?！惫韨兇饝?yīng)了。老翁于是開始翻箱倒柜，最后一次清點他的財產(chǎn)，但翻遍所有的箱柜，檢查完所有的財物，發(fā)現(xiàn)自己財產(chǎn)雖多，卻沒有一件是可以隨身帶走的。于是嘆息道：“我作了一輩子富翁，最后依然只能作個窮鬼?！痹谂赃叺戎墓韨兟犃耍娂姵靶衔?。同時，老翁倒在地上，斷了氣。

　　鐸說：一個人如果富有的話，人們就會稱呼他為“翁”，一個人如果很窮，人們往往叫他“鬼”，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富翁”、“窮鬼”。由此可知，鬼門關(guān)上必定沒有致富奇書出售，所以鬼才會都那么窮。這個故事中的老翁到地獄傳授致富經(jīng)驗后，地獄中一定會出現(xiàn)許多豪富門第了。

63，蟲書

　　有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子，名叫葉佩纕，生來就非常聰明。七歲開始跟著老師讀書，往往能夠領(lǐng)悟到別人領(lǐng)悟不到的東西，對書義詞句的解釋別出心裁。有一次，她對老師說：“古人造字，在采用會意、象形等方法時，也有用錯的時候?！崩蠋焼査秊槭裁催@么說，她指著“矮”這個字說：“矮’的左邊是個‘矢’，右邊是個‘委’，‘委矢’正是射箭的意思，因此“矮’應(yīng)該讀作‘射’，而‘射’字左邊是一個‘身’，右邊是一個‘寸’，‘寸身’才是矮的意思，因此‘射’應(yīng)該作‘矮’，但現(xiàn)在這兩個字卻正好顛倒過來了，這難道不是古人弄錯了嗎？”老師聽后，覺得十分驚奇，覺得這個學(xué)生不簡單，于是對她父親說：“童烏九歲的時候就能讀懂玄文，你的女公子十分聰慧，將來肯定不會比草亢亭、楊子云差！”誰知葉佩纕的父親聽了，卻悶悶不樂地說：“童烏因為太聰明了，因此幼年夭折，我害怕我的女兒也像他一樣不得長壽。”

　　后來，葉佩纕長到十六歲時，果然暴病身亡。家人將她埋葬在后園梧桐樹下。從那以后，常常有千百只青蟲，聚集在梧桐樹葉上，并且在樹葉上咬出許多小孔，連綴成字，家人讀了以后，才知道是葉佩纕作的詩，詩中有許多妙句。有一組詩叫《冥中八景》。

其《鬼門關(guān)望月》云：

灰盡羅衫夜不溫，亭亭碧月照離魂；滿身風(fēng)露渾難著，卻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橋春泛》云：

淚滴煙波別恨長，也催雙槳出橫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間魅阮郎。

　　《望鄉(xiāng)臺晚眺》云：

六曲闌干何處憑？夕陽臺閣勢崚嶒；始知身似秋來燕，飛過瓊樓十二層。

　　《孟婆莊小飲》云：

月夜魂歸玉佩搖，解來爐畔執(zhí)香醪；可憐寒食瀟瀟雨，麥飯前頭帶淚澆。

　　《剝皮亭納涼》云：

腥風(fēng)一陣晚涼生，血滿羅襟暑未清，記得豆花棚下戲，輕揮小扇捉流螢。

　　《惡狗村踏青》云：

金鈴小犬水聲間，羅襪無塵任往還，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門關(guān)。

　　《血污池垂釣》云：

萬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鯉魚；釣得竿頭還棄卻，腹中怕有故鄉(xiāng)書。

　　《點鬼壇飯僧》云：

佛鼓齋鐘午后聞，散花壇上雨紛紛；為儂懺悔生前業(yè)，布施還拚殉葬裙。

　　除了以上這組詩外，還有其它詩詞，不能全部記載下來。突然有一天，梧桐葉上寫出的是一封向父母告別的信，信中說：“我從小就受到父母的寵愛，父母親的大恩大德，我哪怕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至今我還記得閨中的生活，我喜歡雨后憑窗遠(yuǎn)跳，也喜歡欣賞鮮花簇?fù)淼男￠w，讀書的時候，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就喊父親，梳頭的時候，拿著梳子到處尋找母親。平日，我總牽著二老的衣服嬉笑撒嬌，不知愁為何物。我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我會一生依偎在父母身畔，作父母的孩子，誰知我的生命卻像春天的楊柳和梨花那樣脆弱，忽然之間，噩夢降臨，我像一朵瓊?cè)A從高山頂上飄落入深谷一樣撒手離開了人世，我的辭世給父母帶來了巨大的悲哀，實在是罪季深重。

　　我離開父母以來，雖然已是一只遠(yuǎn)飛的燕子，卻仍然像鴛鴦一樣戀著家，春蠶快死之時，還知道吐出它的絲：蠟燭快滅的時候，火焰反而更高。在下雨的夜晚，當(dāng)墳場中的秋天來臨時，我總是忍不住思念起父母，常常短歌代哭。昨天，我總算又一次回到家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父母親切的容顏，知道二老身體健康，我很放心，小丫鬟阿黛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想起小時候我讀書時，她總是陪侍在旁，不時地添香磨墨。請父母打開我的箱子，把兩對釵股和一襲繡巾，作為嫁妝送給阿黛，留個紀(jì)念。

　　女兒近日被王母娘娘征為司書。我雖然無福常伴父母身邊，卻得到王母的垂憐，很快就要升入天界了。這是以前所有才女們共同的命運(yùn)，也算是對我們的一點安慰。但從此卻要與父母長久地分別了，當(dāng)我在天宮思念起父母時，怎樣才能排解心中長長的遺憾呢？只希望父母努力加餐，保重身體，并且誠心修煉，倘若真能煉出仙丹，從此飛升，那時，兒與父母就可以在天上相見了。從今以后，兒與父母分別，相互之間恐怕再難道音訊，但父母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永記不忘！臨別匆匆寫成此書，兒佩纕叩。”佩纕的父母讀罷這封信中，心中悲痛萬分，此后，后園中的青蟲全都消失了，梧桐葉上也不再有字了。

　　鐸說：我讀周櫟園的雜記時，對于書中寫的行仙董郎的事，十分懷疑。但真正的才人死后精靈不滅，借昆蟲草木來抒發(fā)他們郁積的情懷，這種事還是可信的。紅粉升天成仙，青蟲也就消失了，這和劉安“一人成仙，雞犬升天”完全不是一回事。唉，實在是值得驚嘆！

64，獸譜

　　江左盛行一種“通譜”的風(fēng)氣，即地位較低的人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家譜與地位較高的人聯(lián)系起來，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有一個人，門戶低微，從小商販起家，手里有點錢，為抬高自己的地位，打算與士族通譜。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同鄉(xiāng)的吳君。吳君是個擅長諷刺的人，他聽了這個人的想法后，對他說：“我有一個典故要講給你聽。”這個人于是洗耳恭聽。吳群的典故是這樣的：

　　從前，河鼓欠了玉帝的錢，被玉帝貶謫到營室。后來，河鼓在營室辛勤地耕田種地，積攢下數(shù)萬枚金錢，他把金錢捆在牛背上，趕著牛來到天庭。正當(dāng)他在天門登記繳納聘錢時，牛忽然掙脫繩子，逃到下界去了。

　　牛到了下界以后，自認(rèn)為形貌丑陋，難以樹立威信，十分發(fā)愁。但想起背上背了很多金錢，憑著這些錢，不難依附于華族，從而抬高自己的地位，向鄉(xiāng)里夸耀。于是牛便信心十足地來到東海去拜見麒麟，將自己想依附于麒麟的意愿告訴了它。麒麟聽了說：“我頭上的角，有巨大的威懾力；我腳上的趾，也有巨大的威懾力。況且我們麒麟每一代都是一角五蹄，這是天生的異相，就憑你這種觸墻成字的丑東西也想混入我們的行列嗎？”說完，把牛呵斥走了。

　　牛離開東海，又到西域去拜見青獅。它剛剛來到青獅帳前，還沒來得及通報，青獅看見它外貌粗蠢，就沖著它大吼了一聲。牛一聽，嚇得滿地遺糞，一直逃出數(shù)千里才停止下來。牛見麒麟、獅都不愿收下自己，只好在荒郊野外徘徊，不知到哪里去才好。忽然想起廬山長耳公，過去曾和自己一起共同拉車，或許它可以給自己出個主意，于是前往廬山去找長耳公。牛來到廬山，見了長耳公，說明來意，長耳公說：“這里南山上有一只金錢豹，雖然托名為‘霧隱'，但實際卻廣為結(jié)納人才，如果我來為你充當(dāng)介紹人的話，他一定會很高興地收下你。”于是，牛和長耳公一起來到南山，見到金錢豹后，長耳公先代替牛表達(dá)了愿意與金錢豹交好的誠意，金錢豹聽后，說道：“物以類聚，你應(yīng)該去與那些和你一樣鼓著大肚子的人結(jié)交?！遍L耳公連忙極力稱贊牛的長處，說它有突出的優(yōu)點，值得結(jié)交，說完，就推著牛上前拜見金錢豹。牛登上金錢豹的殿堂，看到金錢豹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再想想自己又粗又蠢的外貌，心里始終覺得慚愧，金錢豹見到牛以后，起初拒絕和它結(jié)交，后來一看見牛背上的大量金錢，立刻同意和它結(jié)交，并笑著說：“你的背富不可言，而且我們金錢豹之所以被稱為‘豹變’，是因為我們背上有金錢狀的花紋的緣故。你背上雖沒有天生的金錢紋，但是可以人工造出來。”說完，讓牛把背上的金錢交給他，然后抓起牛背上的毛和金錢接在一起，編成金錢狀的花紋，沒過多久，就編成了，而且色彩斑斕，金光閃爍，和金錢豹背上的花紋一模一樣。長耳公仔細(xì)端著牛背上的花紋，笑著說：“只要不吝嗇金錢，丑顏也能變成俊貌。即使是善于察顏辨貌的介葛盧來了，也絕對認(rèn)不出你的本來面目?！闭f完，告別而去。

　　從此，豹們便把牛引為同類。而牛也自以為是，得意洋祥，整日甩著尾巴，顯出一幅高傲的樣子，天天與豹們?yōu)槲?，在長林豐草間到處炫耀。

　　沒想到剛過了十天，牛背上的金錢便紛紛脫落，皮毛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豹們一看，生氣地說：“你這種丑陋的外表，如果我們跟你在一起，就會玷污我們的宗族?！庇谑?，大家一起把牛趕走了。

　　牛又一次彷徨無措了，想來想去，只好又回到天上的斗牛宮。河鼓見了它，立刻拿起珊瑚鞭在牛背上錘了幾百下，接著讓它把金錢交出來。牛只好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河鼓。河鼓聽了，罵牛道：“你真是個愚蠢的畜生！金錢豹之所以愿意和你結(jié)交，是因為你有數(shù)萬金錢在背上，一旦金錢全部脫盡，它們哪里還肯和你這種污泥中打滾的東西在一起呢？”罵完，便拿來一根鐵索，穿過牛的鼻子，把牛系在牢笑之中，所以，以后人們便把河鼓叫做“牽?！薄?/p>

　　某人聽完吳君的這個故事后，羞愧得汗流浹背，再也沒有興趣去和豪門大族通譜了。

　　鐸說：一個以砍柴為生的人，他的祖先或許是有名的清官，某個市井中的下等人，或許是公卿貴族的子孫，他們一旦去和當(dāng)代的豪族通譜，就是不將自己的祖宗放在眼里而心甘情愿作別人的孫子，我真不知道這種人長的是什么樣的心腸，但當(dāng)初元宰升官后，以狐為姓的人都因此而在姓的前面加上了一個“令”字，本來并非一姓，也愿意在別人的族譜上，那些同姓而力求通譜的人也就無可厚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