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題曰：傲骨冰清不染塵，孤魂無淚對(duì)舊人。斷織婦德諷新人，公子漠眼冷綱倫。

? ? 話說寶玉剛念完誄文，忽聽身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竟是黛玉穿花度柳飄然而來，身上仍穿著家常衣裳，煢煢孑立，睜著一雙含凄似泣的眼睛瞅著他，寶玉不覺欣喜若狂，上去抓住手道：“妹妹原來沒有死。這回可好了，咱們又能在一處了?！币幻?，手卻是涼的。黛玉凄然道：“哥哥何其癡矣。我早在暮春三月昒時(shí)死了，就吊在這棵槐枝上。因聽你一番癡情感念，妹妹頗為愧疚，故來勸勸哥哥。不要為我枉自傷悲，我是個(gè)有罪人，不配讓哥哥牽念。你忘了妹妹吧?！睂氂衤犃T怔了，霎時(shí)如轟去魂魄一般，滾下淚來道：“妹妹怎么不等我回來就獨(dú)自去了？要死咱們也要死在一處，你把我孤零零的扔在這濁世污地，活著又有何趣？”黛玉道：“哥哥勿要有這般癡念。妹妹死有余辜，怎能連累哥哥為我一死？”寶玉道：“妹妹有何罪過？哥哥甚不明白?！摈煊癜l(fā)出一縷悲音道：“妹妹沒有護(hù)好家門，聽信奸人讒言，誤殺好人，弄的家敗人散，妹妹死不瞑目??！”寶玉見他說的悲切，眼中卻無淚滴，甚為奇怪道：“即便如此，哥哥不怪你，只恨老天不公，生生拆散你我。”黛玉道：“哥哥不怪罪妹妹，妹妹亦悔恨自咎，只求哥哥別再記掛感懷妹妹，我的眼里早已淚盡，此生還夠了給你，咱們的緣分也一筆勾消了?！睂氂衤犓f的奇怪，乃道：“妹妹何出此言？”黛玉道：“你我前生緣定。我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絳珠仙草，哥哥是天界赤瑕宮神瑛侍者。你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用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你，以償還君之灌溉之情、甘露之惠。既然吾淚還盡，前緣已證，我還怎么再拖著哥哥為我掛慮，你叫妹妹又用什么報(bào)答你的厚愛？”寶玉聽了，如雷灌頂，不覺哭道：“你我何分彼此！沒有妹妹我活著又有何趣？談什么報(bào)答不報(bào)答的。”黛玉黯然道：“想我從蘇州乘舟投奔府中，祖母、舅舅、舅母無不疼愛，姐姐妹妹們也是待我親密友愛，這園中一草一木、一蕉一鶴，一亭一閣莫不讓我牽念，所到之處，瓦礫猶殘，瀟湘館亦夷為平地，即便重生，我亦無處安居，故人不存，舊景漫漶，竟不知身處何時(shí)何境？這一處處斷井頹垣、衰草寒煙，令人心傷，可是李后主說的：‘別時(shí)容易見時(shí)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睂氂衿溃骸白詮牟灰娏嗣妹茫胰杖諟啘嗀?，四顧茫然，度日如年，以淚洗面，想念妹妹，誰料想，妹妹竟舍我早先一步辭別紅塵了，天地是如此慘淡，人世是如此凄涼，相思是如此痛楚，懷念是如此斷腸，春花秋月、前塵往事、一切都變了，愁緒恰如春草飛絮，無盡無窮?！摈煊癖溃骸霸蹅兒么跏菆F(tuán)聚了，可紫鵑、雪雁等又在何處？我有多少牽戀的話要同他們說，可眼前是空空無一。”兩人望著颯颯秋色，荒涼景境，卻見西風(fēng)卷起團(tuán)團(tuán)枯蓬，不知飄向那里。兩人互訴相思之情，依依難舍。黛玉道：“妹妹也是偷空跑出幻界，如若天神知覺，妹妹回去又要遭罰了。哥哥忘了妹妹吧，我得趕緊回去了，哥哥保重！”說完一閃，又不見了。寶玉兩手在空中亂抓，大哭道：“妹妹，你上那里去了？快回來啊，哥哥還有好多話都沒有說，妹妹怎么走的恁快！”

? ? 只見風(fēng)吹柳擺，落葉紛紛，那里還有半點(diǎn)影跡？寶玉仰天哭道：“蒼天何其毒也，奪走我的眷戀之人，我如今又成孤家游子，這世上怎么都這么無情？”忽然，天下起了大雨，寶玉仍在雨中指天而訴，渾身淋個(gè)濕透，仍不肯挪動(dòng)步子，口中喊道：“林妹妹，我要你回來！你別丟下哥哥?。∧慊貋戆?！”料著無有回音，不覺黯然低下頭來，望著大地不語，眼中滿是落寞冷寂。忽聽柳樹后面有人喊：“寶兄弟，快到這兒避避雨，怎么呆站著憑雨淋去，真癡人矣！”寶玉回頭一看是寶釵來了，也不搭言，低頭走了。寶釵急忙跟上，兩人來到亭里坐著。

? ? 雨已經(jīng)停了，寶玉望著遙處不則一聲，寶釵道：“你怎么一聲不吭離了山莊走了？那邊都找瘋了。”寶玉道：“怎么我就不能回來瞧瞧嗎？”寶釵生氣道：“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還累掯掎留了你不成，真是好心沒好報(bào)。”寶玉道：“那我也問姐姐，姐姐怎么騙我說林妹妹跳井死了，害的我們沒能見上一面。”寶釵道：“這就冤枉我了，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再說那時(shí)你真的不可貿(mào)然回去，趙姨娘心毒的那樣，你又不是不知。”寶玉道：“是我錯(cuò)怪姐姐了，剛剛我在那樹下見到林妹妹的白骨，我想把他窆葬了，姐姐能否助我一把？”寶釵道：“我和他姐妹一場(chǎng)，怎么會(huì)這點(diǎn)舊情也不念？我來時(shí)就帶了袋子，萬一見著顰兒的尸骨，也好裝了，再把他葬了，不能讓他做個(gè)孤魂野鬼?！闭f完，不禁捂口抽泣了起來。寶玉見他傷心，自己也哽咽著哭了，淚珠兒流了一臉。寶釵擦著淚催寶玉跟他到槐樹下把白骨裝了，用繩子把系口繒緊。寶玉望著寶釵暗想：“他不忘舊日之情，也是個(gè)有情有意的人，不可小看了他。”兩人到樹下匆忙收拾了白骨裝在袋中，寶玉背著往園門走，寶釵隨后跟著。兩人來到城外，卻見黃土壟上荒草萋萋，青楓白楊，遮掩座座墳冢，乃是賈氏祖塋所在。

? ? 只見那邊隱隱走來一荷鋤農(nóng)夫，寶釵招手要他過來，掏出些碎銀子給他，要他掘坑將黛玉白骨埋了。農(nóng)夫在壟中挖了大坑，將白骨一一放妥，揚(yáng)鋤添土，不多會(huì)兒堆成一個(gè)墳丘。寶玉寶釵站在墳前落淚憑吊多時(shí)，農(nóng)夫回去找些紙錢，點(diǎn)火燒了。一縷青煙彌漫空際，熏的寶玉淚眼婆娑。寶玉定定望著墳丘哭道：“妹妹，我對(duì)不住你，連櫬木棺槨俱無，竟這樣草草埋葬。我羞愧無縫可鉆，只罵死自己。以后你在這荒郊野外，豈不冷清寂寞？待將來玉兒化灰化煙，再葬在這里陪你?！睂氣O也哭道：“顰兒安息吧，姐姐還有甚多親密的話，日后就只能跟燈說了?！倍送送h(yuǎn)處，卻見西風(fēng)吹遍村落，黃葉滿天飛舞，隴上漠漠清寒，甚是凄涼慘淡。寶釵勸寶玉回紫檀堡，寶玉道：“就讓我在府里再住幾天，也好懷念舊人?！睂氣O擦淚道：“我也到原來住的地方待幾天，日久不來，確實(shí)也想的慌?！?/p>

? ? 兩個(gè)趕往賈府來，路經(jīng)鄉(xiāng)間岔路，見那邊柳樹邊亭子里坐著一個(gè)麻子，圍著一堆人拭淚聽他說著什么。走向前來，原來是個(gè)說書人，口中念叨：“殺，殺，殺，痛睹國(guó)亡十有八，戮男淫女屠全城，孺子老弱尸枝趴?？?，哭，哭，千里彌望人煙絕，賊寇殘絕吃孺婦，慘苦萬狀盡殃害，瓦屋樓閣盡毀誅！想當(dāng)初鼎祚堅(jiān)永，胤嗣順昌，兵馬強(qiáng)盛，遠(yuǎn)夷賓服，四境豐稔無虞。誰承望兵戈日逼，帝室衰微，恰似大風(fēng)折樹摧戶，昏塵蔽天，幃蓋嘯裂，第舍屋瓦亂飛，飛沙揚(yáng)礫，宗廟蒙羞，穹壤變色。千乘勢(shì)敗，六驥潰逃，又恰似滾云震電，江海溢涌，骨肉至親，永長(zhǎng)辭世……”寶玉駐足欲聽，寶釵不忍聽聞，勸寶玉離開。兩人回到府中，寶釵自去梨香院一探。寶玉則往怡紅院來。

? ? 只見庭深門掩，綺疏雕檻蒙塵，花木枯敗，一派紅稀綠瘦，飄葉聲聲寒，斜飛透紗窗，憔悴人歸后，流光把人拋。園中丫鬢風(fēng)流云散，聽不見嬌笑俏罵。晴雯秋紋何在？唯有自問清風(fēng)，不覺淚流如瀉，空自嗟嘆感懷。寶玉掀了蔥綠撒花軟簾進(jìn)去，只見屋里儳亂，四面墻壁鋪滿塵灰，墻上琴劍瓶爐已不知去向，錦籠紗罩變作蛛網(wǎng)污跡，金彩珠光頓覺黯然失色。書架傾倒，書籍散落一地，被人踩的紙破頁(yè)污，衣鏡碎裂，照出百個(gè)憔悴顏容，床上紅綃帳落，攤在地上，錦被塞在床下，顯出幾個(gè)鼠嚙痕。墻上床下蜚蠊爬動(dòng)，寶玉拾起帳子，又篷在床閣上，往床上一倒，憶起舊時(shí)情景，淚珠兒早把枕頭打濕。忽見寶釵進(jìn)來道：“屋子亂的很，以后還要住著，咱們收拾收拾吧?！睂氂窦泵ζ饋?，同他忙碌著拾掇一番。寶釵坐在椅子上把書本磊好道：“這椅子腿也要摽一摽了，什么少了都好，就這些書不能丟。”乃把書置庋書柜里，寶玉聽了不語。

? ? 一時(shí)天色暗了，寶釵到街上敲開幾家住戶，出錢買些吃的帶了回來，陪寶玉坐在桌邊吃了。寶玉此時(shí)身無一文，納受寶釵惠賜，也頗為感激道：“還多虧姐姐相助，小弟實(shí)在慚愧?！睂氣O道：“都是親戚，說這些干什么?！睂氂褚泊_實(shí)餓了，似風(fēng)掃云卷一番吃個(gè)干凈。寶釵看著笑了笑，又催他安歇，自己回梨香院睡去了。寶玉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想起自己以后無所依靠，孤苦伶仃，日子又該如何度過，只到夜深才朦朧睡去了。

? ? 第二日，寶釵又陪他把榮寧兩府逛了一遍，見了些斷壁殘?jiān)拍卦?，風(fēng)卷枯草寒氣涼，墜葉成陣飄階砌，往事漸遠(yuǎn)。故人何處？今生難報(bào)深恩。一襟幽怨，滿腹悔恨，新愁舊愁堆積。蘼蕪杜若，零落風(fēng)化，慈顏仁親今日懂；殘荷橫斜，滿地凄婉，不盡蒼涼清淚。又到祠堂跪拜了良久，不覺又到了黃昏。寶玉見寶釵不顧辛勞陪自己游逛，毫無半點(diǎn)怨言，心里感激不盡，幾次要他歇著，都被寶釵打斷了。寶釵道：“天都黑了下來，我去廚房里看看去，你先坐著?！庇谑莵淼綇N房，見里面確實(shí)沒有什么可吃可做的。爐火已滅盡，菜蔬也不見半點(diǎn)，搖了搖頭，離開賈門，到街上走來。

? ? 忽見一老嫗從門里探出頭來，忙笑著上前道：“老媽媽，你家里有可吃的嗎？我出銀子買?！崩蠇灥溃骸澳闶悄抢飦淼男∠眿D？模樣兒挺俊的，這街上好久都沒有做生意的了，那還有吃的。家里倒有一壇子老酒，自從老頭子死后，兒子被朝廷抓去打仗，也沒有人喝了，一直都放在廚房里?！睂氣O道：“那就把酒賣給我吧?！睆男渥永锾统鲂┿y子交給了他，老嫗眉開眼笑道：“姑娘快隨我到里面來，你住在那里，我親自給你捧了去?！睂氣O道：“不必了，我自己抱的動(dòng)?！崩蠇瀻M(jìn)了宅院，把一壇老酒端了出來。寶釵接了，正要離去，忽見院子里臥著一只雞，又問他賣不賣，老嫗說：“家里就這個(gè)值錢的了，都舍不得殺，你拿去吧。”寶釵道：“你幫著把雞殺了，熬成一鍋，我再帶走?！崩蠇灥桨赴迳夏昧瞬说短崃穗u到井邊去了，寶釵則坐著候著。

? ? 且說寶玉在怡紅院秉燭枯坐無語，忽見寶釵帶了酒菜進(jìn)來，臉上慚意更濃。寶釵要他多飲幾杯熱酒暖身。寶玉此時(shí)正值愁悶，不免借酒澆愁，多飲了幾大杯，酒上了頭，趁著醉意哭訴心中煩怨。寶釵也陪著拿帕子拭淚說：“怪熱的，喝出一身汗來。”乃把外衣脫了，又把袖子挽了，露出一段雪白酥臂。寶玉呆呆的瞅著他的胳膊發(fā)怔。寶釵頓覺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紅了臉扭到一旁。寶玉借著燭光打量寶釵，臉若銀月，眼似漆杏，堪比王嬙，妙似楊妃，不覺渾身躁熱，湊近了細(xì)看那胳膊。寶釵拿手推他，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 ? 原來寶玉雖同黛玉定了親事，然二人終未有夫妻之實(shí)，待到黛玉死了，也還是未破瓜之身，寶玉深悔誤了一段佳緣，如今便不肯錯(cuò)過機(jī)會(huì)，便要抓緊了，嘴里含糊不清道：“姐姐好姿容，小弟傾慕許久，能否一親芳澤？”寶釵推阻道：“不可羅唣，寶兄弟喝多了。”寶玉聽他說了，甚是懊惱，拿手去扇自己的嘴巴道：“我不是人，我是禽獸?！睂氣O忙拉他手道：“寶兄弟休要自責(zé)，姐姐不怨你。如今你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我再不扶持你，你這一輩子又該如何度過？既然寶兄弟對(duì)我有情，姐姐也會(huì)真心對(duì)待。愿將終身相托，望你以后莫要辜負(fù)姐姐才好。”寶玉聽了，也不容他多說，一把抱住了，走到紅綃帳里。寶釵羞的滿臉通紅，不再推阻，任他施為。兩人興起意濃，成就鴛鴦，相眠了一夜。后人有詞《燭影搖紅》評(píng)曰：

? ? 公子癡蒙，醉眼怎辨情深淺？風(fēng)流一段與阿誰，爭(zhēng)奈愚心顯。雖是滎情已慣，那更堪此番錯(cuò)戀，幾時(shí)明鑒，鑒了有無，真情不鑒。紅燭剪影帳底困倦鴛鴦眠，當(dāng)此誰人主此園，夢(mèng)境瀟湘遠(yuǎn)，卻是林稀墻斷，憑欄桿顰卿淚眼，輕語埋怨，頓然醒悟，蕭條庭院。

? ? 晨時(shí)寶釵挽著頭發(fā)起來，見寶玉仍在酣睡，望望窗子天色大亮，便催他穿衣啟程，同回紫檀堡。寶玉懶懶的躺著不動(dòng)，對(duì)他輕輕一笑，寶釵嗔道：“懶蟲要睡到幾時(shí)，再不起來拿板子打手?！睂氂褚娝麐趁逆倘唬掷俑瓣柵_(tái)，同領(lǐng)警幻所囑之事。寶釵推辭不過，少不得又依了他。兩個(gè)你恩我愛，不消細(xì)說。寶玉穿了衣裳，同他匆忙趕回紫檀堡。薛蟠見他二人回來，動(dòng)氣道：“這兩日你兩個(gè)到那里去了，害的大家白找了一通?！毖σ虌屢妼氣O低頭紅著臉不語，寶玉也憨憨的微笑，明白了大半，把寶釵拉至內(nèi)室盤問了良久。又出來對(duì)眾人道：“寶玉這幾日和寶釵成婚，大家都忙碌著辦喜事吧。”薛蟠、玉菡、襲人、寶蟾都怔住了，又都笑道：“好事啊，恭喜寶姑娘、寶二爺了。”

? ? 于是大家趕緊收拾屋子，忙碌起來。忽見司棋迎了上來，襲人笑道：“這里缺少人手，快來幫扶！”又問他夫君近來可好，司棋眼淚汪汪的道：“幾日前他同領(lǐng)頭的口角，竟打了起來，被打的血流如注，小命不保?！币u人嘆了一口氣，兩人到屋里忙碌。蔣玉菡更是忙里忙外，麝月也不言不語在屋外貼“喜”字。秦顯家的掌管廚房，燒火做菜。大家忙活了一天，蔣玉菡又拿出銀子到外面置辦東西。

? ? 第二日，倪二、柳湘蓮、冷子興都拿了禮物前來祝賀。院子里熱鬧非常，又來了眾多弟兄前來幫忙。寶釵從怡紅院里帶來當(dāng)年晴雯補(bǔ)的雀金裘，要作嫁衣。寶玉拿著展開，想起舊事，晴雯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不覺掉下淚來，心想：“寶釵生的圓潤(rùn)豐美，然俗世中相似者無可盡數(shù)，倒打了些折扣，未若黛玉、晴雯有絕代稀世之美，若能得晴雯相伴一生，也是美事一樁，晴雯未必不想嫁給自己，只是枉為他人做嫁衣裳，我等今生著實(shí)無緣。”不免添了些感嘆。

? ? 晚間吉時(shí)已到，薛姨媽道：“按規(guī)矩要拜堂的，我已經(jīng)叫薛蟠找了些戲子來吹吹打打，也熱鬧些?！睂氣O蒙著蓋頭，穿著雀金裘。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寶蟾做了儐相緊隨，寶玉寶釵贊禮拜了天地，請(qǐng)出薛姨媽受了四拜。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不消細(xì)說。紫檀堡人聲鼎沸，來了一撥人前來助興。多姑娘同妓女云兒也來湊份子，大家翛然猜枚行令，日夜縱酒，投壺博戲，狂笑不斷。屋外鞭炮齊鳴，煙花騰空，眾伙計(jì)都笑語喧嘩，拍手望天。是夜薛蟠偷偷攜了多姑娘到山下松間亭中偷歡去了。

? ? 次日一早，寶玉寶釵過來探看薛姨媽等。寶釵見薛蝌在正室坐著，問道：“兄弟幾時(shí)來的，這些日往那里去了？”薛姨媽道：“你這個(gè)兄弟為躲抄家，在山溝里才回來。”薛蝌道：“如今外頭已經(jīng)不亂了。聽人說又是平安之年了，新帝剛剛登基。我才從山溝里跑回來，聽人說大家住在這里，今兒一大早就趕來了?！毖吹溃骸靶霞颐米佑邢⒘藛?？”薛蝌道：“自從賈府抄檢，岫煙跟大老爺、邢大舅都充軍了，想是還在路上走著也未可知?！?薛姨媽因女兒才辦喜事，不可談些喪氣之事，忙給他使個(gè)眼色。薛蝌會(huì)意，起身要薛蟠陪著，到花園里逛著去了。寶釵寶玉又坐了一會(huì)，說了些家常話，也起身回洞房去了。薛姨媽見女兒終身有靠，甚為滿意。

? ? 正在高興，忽見金桂進(jìn)來，不覺掃了興道：“你不在那屋子里待著，又跑來做甚？”金桂噘著嘴道：“姑娘出了閣，我也湊湊興。怎么就不能進(jìn)來了？”薛姨媽不耐煩擺擺手道：“去吧，去吧！那屋里有好吃的，你去吃去吧?！苯鸸鸬溃骸拔沂菦]吃過東西怎的？我只是來問問姑娘使的什么魔法把個(gè)嬌郎騙回來的，我好學(xué)著點(diǎn)?！毖σ虌屢娝f話顛三倒四，動(dòng)怒道：“你學(xué)個(gè)什么？你是有婆家的人了，你怎么胡扯起來?！苯鸸鹌财沧斐鋈チ?，又往寶玉、寶釵屋子里來，正見他兩個(gè)在里面敘話，笑著上前道：“好一對(duì)金嬌玉娃，羨煞人也！”寶玉、寶釵都不理他。金桂望著寶玉半天道：“果然是個(gè)好模樣，愛死個(gè)人?！睂氂竦溃骸吧┳觿e瘋瘋癲癲的，外人看見笑話。”金桂道：“嫂子比他們疼著你。以后有什么難事只管找我，你那一大家子宅子也分給嫂子一份才好，別叫歹人都占完了?！睂氣O怒道：“這是你做嫂子的說的話嗎？簡(jiǎn)直是不知羞恥。我忍了你也有一段日子了，這家里沒了你還清靜些。怎么你就只會(huì)翻話滋事，沒干過一點(diǎn)正經(jīng)事？”金桂道：“姑娘是個(gè)賢惠的，我們都是小人，不如姑娘何如？”寶玉寶釵知道跟他說不到頭，都轉(zhuǎn)身出去了。金桂回頭瞪著二人不語。

? ? 忽見襲人帶眾多親戚笑嘻嘻走來了，寶玉、寶釵忙笑往里請(qǐng)，襲人笑道：“他們都是我的姨表姐妹，寶二爺見過的。”寶玉仔細(xì)一瞧，果然見過，是那年同茗煙去襲人家見的，內(nèi)有一個(gè)俊俏非常的襲人表妹，就是在襲人家看見的，當(dāng)年穿紅衣裳的，襲人說他叫做銀妋的。寶玉打量他比寶釵姿容強(qiáng)了幾倍，多看了幾眼，銀妋含羞同寶玉兩相瞥見，彼此垂盼，未免自生鐘情，又對(duì)襲人道：“我們是趕來祝賀的，明日走了，姐姐可有好東西送我？”襲人笑道：“好容易來了，怎么又嚷著要走，這回不多住幾日，我絕不放人?！北娙诵Φ溃骸拔覀兊共幌胱?，只怕你管不起飯?！币u人笑道：“你們是笑話我小氣，不肯給親戚飯吃，我偏要躲留幾天?！贝蠹易局f說笑笑，銀妋因見寶玉容貌俊秀脫俗，生了絲絲情愫，打量寶釵，似乎不過如此而已，配不上這才貌玉郎，便有些不屑，暗暗和寶玉眉目傳情，弄的寶玉也心猿意馬，心亂如麻。襲人見銀妋服飾奢麗，巧言令色，怕他潛懷羨妒，包藏異心，與寶玉淫心滋蔓，禍福不測(cè)，著實(shí)令人憂心如季，更兼他二人眉目暗傳，若繼而兩情相許，締結(jié)私盟，怎不情之難安？乃好言把表妹勸下山了。多姑娘亦曾幾次騷擾寶玉求歡，皆被寶玉冷言打發(fā)去了。

? ? 且說李紈、賈蘭、賈菌母子逃出賈家，在山中隱居了起來，賈蘭時(shí)時(shí)到山上摘些野果拿回來給母親吃。賈菌母子在山上一處荒地上耕作了幾畝田。李紈在屋外支起竹籬笆，漫成一個(gè)院子，守著賈蘭在茅舍里讀書。

? ? 這日賈菌到城里逛了逛，回來對(duì)母親道：“如今天下又太平了，城里貼滿了告示說新帝已經(jīng)登基。新天下不容再有戰(zhàn)亂，要好好治理，大家過太平日子。街上又熱鬧了起來，做生意的都站滿了街。”李紈在一邊嘆氣道：“雖然如此，但我也不再想去那世俗場(chǎng)合居住了，守著蘭兒在這山上挺安寧的。既然世道平靜了，我們也該到城外走一遭，祭祭家人?！辟Z菌之母也擦著淚道：“事不宜遲，咱這就啟程吧?！?/p>

? ? 于是四人帶了行李趕往賈府看了一番，見家破人亡，空寂無人，都哭成一團(tuán)。又來到城外的青楓林里祭祀祖宗，只見衰草遍地，直通地之盡頭，又添了幾座新墳。忽見王夫人的墳邊多出一墳頭，立個(gè)青石碑。再一看，竟是“黛玉之墓”，不覺都放聲大哭起來。四人焚燒紙錢，擺了果品，正在痛哭，忽然看見小徑上走著一人，是個(gè)尼姑打扮。李紈呆住了，喚道：“四姑娘，你怎么出家了？”惜春冷冷的道：“你認(rèn)錯(cuò)人了，我不是什么四姑娘，我是個(gè)出家人，只是打這兒路過而已?！崩罴w道：“好狠心的四小姐，絕情的很，連祖宗都忘了。既然到了祖墳前，就祭奠祭奠，怎么頭也不回就要走？”惜春道：“你誤會(huì)了。我不是四小姐，這些世俗之事與我無關(guān)。”掉頭而去。李紈四人都?xì)獾拇罅R不止，無奈惜春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李紈等又哭了一場(chǎng)，才相扶著起身往山中趕來。

? ? 一路上李紈對(duì)賈蘭道：“你要用功讀書，將來考取功名，也為娘親增增光，不要學(xué)那無情無義的四姑娘，連爹媽都忘了。”賈蘭點(diǎn)點(diǎn)頭。李紈又叮囑賈菌也要好好讀書，日后立身?yè)P(yáng)名。賈菌是個(gè)有志氣的，道：“咱們家就靠我來興業(yè)了，我豈能偷懶荒度時(shí)光？”李紈拍拍他的肩膀，夸道：“好孩子，嬸子相信你，以后必成大氣。”四人回到山里。賈菌母子因住不慣山野，要回城里去，又勸著李紈母子也一同去往，怎奈李紈心如死灰，不肯回去。賈菌母子只得別了他二人到城里去了。李紈母子送到門口，站在崗上見他們走遠(yuǎn)了，才轉(zhuǎn)身回來。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