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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人魚之家》-第四章 來讀書的人1-4

2023-08-26 16:13 作者:芷含R  | 我要投稿

1

門鈴響起的時候,薰子剛剛給瑞穗梳好馬尾辮。她喜歡給女兒梳這種發(fā)型,覺得這最適合。不過,梳辮子的時候很難仰躺在床上,所以平時都不會這么綁。只有像今天這樣,會在一段時間里呈上身直立狀態(tài),和別人見面的時候,薰子才會花上一點時間,給她打理一個可愛的發(fā)型。

薰子拿起門邊的話筒。“您好?!?/p>

“您好,我是新章?!比匀皇悄瞧狡桨灏宓穆曇?。

“請進。”薰子說著,開了門鎖。她回頭看看瑞穗。瑞穗穿著格紋短袖t恤,超短裙。雖然閉著眼睛,但脊背挺得筆直,頭也揚著。在輪椅的輔助下,瑞穗才能保持這樣的姿勢。當然,也是因為她的肌肉和骨骼健全,才能這么做。

薰子走出房間,在玄關穿上拖鞋,開了門鎖,打開大門。

新章房子就站在門外。白色襯衫,藏藍色裙子,大大的黑色單肩包。她向薰子低頭致意,黑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

“久等了。一直勞煩您,非常感謝?!鞭棺诱f。

新章房子只簡短地說了句“沒關系”,嘴唇幾乎沒有動,鏡片后面的眼睛也沒有動?!靶∷脒€好嗎?”

“托您的福,沒什么變化。和上星期一樣。不,或許稍微好了一點兒?!?/p>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這么說的時候,新章房子的嘴角終于泛起了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的樣子。她大約四十多歲,雖然不施粉黛,但臉上不見幾條皺紋,或許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緣故。

“請。”薰子說?!按驍_了?!毙抡路孔幼吡诉M來。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兒,徑直敲響了旁邊的門。當然,里面沒有回應。她總是這樣,就算沒有回答,也還是要先敲門。

“小穗,我進來了哦?!毙抡路孔诱f著,推開門,走進房間。薰子也跟了進去。

新章房子來到輪椅上的瑞穗面前,向她問了聲好。

“媽媽說的沒錯。你看上去真精神呢。”她用不帶起伏的語調說著,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今天呀,我?guī)Я艘槐拘∷霊摃矚g的書。是關于魔法和動物的故事哦?!?/p>

新章房子放下肩上的包,從里面拿出一本繪本,把封面朝著瑞穗。

“小穗,你閉著眼睛,可能看不見。封面上畫著紫色的小花,還有茶色的小狐貍。小花的名字叫‘風吹草’,是一株會使魔法的,神奇的花朵。這就是風吹草和小狐貍的故事?!彼尷L本對著瑞穗,翻開書,“從前,有一只很餓很餓的小狐貍。它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吃東西啦,搖搖晃晃的,連路都快走不動了。這時候,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好可愛的小狐貍呀!’那是一個人類小姑娘。小姑娘發(fā)現(xiàn)小狐貍很餓,就從口袋里掏出餅干,給小狐貍吃。小狐貍一嘗,真好吃呀。沒過多久,它就把餅干吃了個一干二凈。吃完之后,小狐貍恢復了精神。小姑娘見了,說:‘太好啦。’然后就離開了。”

薰子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出房間,然后又輕輕帶上了門。不過,她沒有馬上到客廳去,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傾聽。

依然能夠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

“小狐貍想再見小姑娘一面,卻找不到辦法。這時,它看見一張告示,說城堡里要召開一場宴會。它看見告示上畫著的公主,吃了一驚,那不正是給它餅干吃的小姑娘嗎?要是能去參加宴會,就能見到她啦??伤侵缓偅趺催M城堡呢?怎么辦?怎么辦?苦惱的小狐貍去找朋友風吹草商量。風吹草說,別擔心,小狐貍,讓我把你變成人吧!啪的一聲,就給小狐貍施了魔法。你猜怎么著?小狐貍——”

薰子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今天也可以放心了,就算只有她們兩個人,新章房子也會繼續(xù)朗讀下去。

要么,是她發(fā)現(xiàn)母親走出房間之后還在偷聽?

說不準。待會兒再去確認一下吧——

走進廚房一看,壺里的水剛好燒開了。她把茶杯擺在調理臺上,從架子上拿下大吉嶺茶葉。

兩個月前,瑞穗成了特殊支援學校的二年級學生。入學是去年四月,升級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于瑞穗,再理所當然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理所當然。

一年級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師。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溫柔女性。

瑞穗不能去學校和別的孩子接受同樣的教育,只能采用“訪問學級”的方式,由老師上門授課。因此,薰子在入學前和校方談過好多次,和米川老師也是那是認識的。聽到瑞穗的情況之后,她并未表現(xiàn)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據(jù)說,她曾經(jīng)負責過好幾名這樣的孩子。

“讓我們多試試吧,給小穗看看她感興趣的東西。一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的?!泵状ɡ蠋煶錆M自信。

在家里第一次見到瑞穗時,她說,瑞穗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有障礙的樣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在熟睡似的。真沒想到。”

聽了這話,薰子很是自豪。那是自然,薰子想,你們不知道我是怎么護理她,怎么訓練她的。瑞穗是在正常地沉睡著,只是沒有睜開眼睛罷了。

訪問學級每周進行一次。米川老師嘗試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瑞穗溝通。和她說話,觸碰她的身體,給她聽樂器的聲音,播放音樂。瑞穗的身上通常都帶著幾個監(jiān)測生命體征的儀器,米川老師特別留意其中的脈搏、血壓、呼吸頻率,思考瑞穗的身體有什么反應,想要摸索什么。

“就算處于意識障礙狀態(tài)下,也具有‘無意識’這種意識。”米川老師對薰子說,“據(jù)說,有個女孩每天在成了植物人的男孩耳邊說,等你好了,就給你吃壽司。沒過多久,男孩居然奇跡般地醒了過來。您猜他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他說:‘我想吃壽司?!墒牵耆挥浀糜腥藢λf過這些話了。您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故事嗎?”

所以,就算現(xiàn)在小穗沒有意識,與她的“無意識”對話仍然很重要,米川老師說。

薰子十分感動。米川老師的話不帶一點兒惺惺作態(tài),完全是基于自己的信念,從心底里說出來的。不過,雖然感動,卻還沒到感激的程度,因為這個老師,她還不能完全信得過。她懷疑,也許老師心里在想,又攤上一個麻煩的孩子了。呼喚無意識很重要——既然你這么說,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甚至這么不無惡意地想。

但事后回想起米川老師的努力,薰子對自己的疑心暗自抱歉。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盡管瑞穗基本上沒有反應,可她絕不放棄。有一次,單純的反射就讓她興奮不已,說“或許小穗喜歡這個”,于是敲太鼓敲了半天。

薰子覺得,遇上這么好的老師真是福氣。所以,聽說二年級要換班主任,她很失望。一打聽,原來米川老師病了,短時間內沒辦法返回工作崗位。

代替她上門的就是新章房子。樸實而安靜,這是薰子對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變化,話也不多,更沒有像米川老師那樣談論自己的方針和信念。薰子問起這些,她卻反問:“您希望得到什么樣的教育呢?”

“那就交給您了?!鞭棺咏又f,“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可以繼續(xù)同樣的方針?!?/p>

新章房子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頭,只說了句:“我會考慮的?!鄙踔翛]打算說一句“明白了”。

但一開始,新章房子的確是像米川老師那樣,觸碰瑞穗的身體,給她聽各種各樣的聲音,也像米川老師那樣注意生命體征數(shù)據(jù)。不過從某個時期開始,她只管給瑞穗念書。基本上是面向幼兒的繪本,有時候也會講復雜一點兒的故事。

“您是覺得朗讀最適合瑞穗嗎?”薰子問。

新章房子側著頭,說:“我也不知道適不適合。不過,這應當是最合適的。如果您不樂意,我再想別的辦法?!?/p>

“不,不必了……拜托您了。”薰子一邊低頭道謝,一邊思考著“適合”與“合適”的區(qū)別。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薰子像今天這樣,離開房間去泡茶。當她用托盤端著茶杯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才沒把房門關嚴,門正半開著。她一手托著盤子,一手穩(wěn)著門把,從門縫里向內張望。

新章房子沒在讀書。她把書放在膝頭,望著瑞穗,默然不語。從背后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一種虛無的氣息。

這樣是沒用的啊——

給這孩子念書,她多半也聽不見,反正她沒有意識,而且也恢復不了意識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這么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著盤子,悄悄沿著走廊回到客廳,推開客廳門,又特意重重關上。當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響,重又緩緩回到門前的時候,又聽見了新章房子的讀書聲。

從那時起,薰子就對這位新老師懷有疑慮。

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嗎?是不是因為工作在身,才勉為其難來的?是不是心里早就不想干了?是不是覺得,在腦死亡的孩子面前念書,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內心想法。她是帶著什么想法繼續(xù)讀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氣四溢的大吉嶺紅茶放在托盤上,離開廚房。她沒關客廳門,悄無聲息地沿著走廊前行,漸漸地,便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從瑞穗的房間里傳來。

“怎么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問醫(yī)生。醫(yī)生回答,要治這種病,需要一種叫風吹草的花兒,可這種花兒太少見了,很難找到。聽了這話,科恩沖出城堡,翻過大山,渡過大河,來到風吹草生長的地方。風吹草見了他,問:‘啊,小狐貍,怎么啦?’可是科恩沒聽見它的話。他一把抓住風吹草,把它從地上拔了起來。”

薰子打開門,走進房間。不過新章房子并未停下。

“這時,科恩的身體被一團煙霧包圍,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變回了小狐貍。魔法解除了。小狐貍慌慌張張地把風吹草埋回地里,可已經(jīng)晚了?;▋嚎菸恕!畬Σ黄?,對不起,風吹草。’小狐貍哭著道歉,哭了很久,很久。這天晚上,公主房間外面?zhèn)鱽砬么皯舻穆曇簟F腿舜蜷_窗戶,外面空無一人,窗臺上只放著一株風吹草。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沒有人知道,是誰送來了它?!?/p>

“念完啦。”新章房子說著,合上了書。

“雖然有點悲傷,不過是個很棒的故事呢。”薰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您知道書里的內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變成人的小狐貍想見公主的故事?!?/p>

“是的,他們一起玩耍,親密無間??墒枪鞑〉沽??!?/p>

“小狐貍太震驚了,結果忘了魔法的事,對吧。結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風吹草,也不能再見到公主了?!?/p>

“的確如此,不過,這真的是蠢事嗎?”

“這話怎么說?”

“如果小狐貍什么都不做,公主就會死去。而風吹草呢,畢竟是植物,總歸會枯萎的。當它枯萎的時候,魔法就將失效。小狐貍總有一天會失去二者,所以,選擇拯救公主,豈不是正確的嗎?”

薰子察覺了新章房子的意圖,便接口道:“也就是說,如果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逝去的話,還不如趁尚有價值的時候,把它交給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這個意思吧?!?/p>

“也可以這樣解釋。不過,誰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毙抡路孔影褧胚M包里,目光轉向桌子,“真香啊。”

“請趁熱喝吧。”

“那就謝謝了。不過,”新章房子說,“下次還是不必這么麻煩了。之前一直沒機會告訴您。對不起。”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嗎?”

“不用了,我更想請您一起聽故事,想讓您知道,我讀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書?!?/p>

她或許注意到了,在讀風吹草和小狐貍的故事的時候,薰子離開過。這故事不單是讀給近似于腦死亡的孩子聽的,也是讀給她的母親的。

“好的。那么從下次開始,我也一塊兒聽著?!鞭棺訑D出一個笑容,答道。

2

“啪嗒”,一滴涼涼的東西落在鼻尖,門脇五郎發(fā)出一聲嘆息。不過也沒辦法,已經(jīng)想到會這樣了。他從身邊的包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

其他成員跟他說過,估計是會下雨的。

今年的五月格外悶熱,讓人覺得恐怕會很快入夏??梢贿M六月,氣溫卻又裹足不前了。門脇五郎覺得很慶幸,這樣的話,站在街頭就不會那么辛苦。可是沒過多久,又早早地入了梅。雨是募捐活動的天敵。今天他也猶豫過要不要暫停,不過在網(wǎng)上一查,降水量并不大,便決定繼續(xù)進行。參加活動的成員正好是十個人。剛過正午,他們就站在車站前面,過街天橋旁邊,沿街募捐,當時還是陰天,不到三十分鐘,就滴滴答答落起雨點來。

全體成員都在一模一樣的t恤外面罩上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著江藤雪乃滿面笑容的照片。貼著同一張照片的募捐箱也罩好了透明塑料布,活動繼續(xù)進行。門脇左手舉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江藤雪乃救助會”;右手抱著一個箱子,里面裝著宣傳單。

“大伙兒,加油哦!”門脇喊道。

“好!”其余九人齊聲應答。除了他以外,其他成員都是女性。在工作日的白天,很難請一般的男性來幫忙。

天色一變,捐款的人就少了。不單是因為路上的行人少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傘。撐傘會占住一只手,在這種狀態(tài)下,要單手從錢包里拿出零錢是很麻煩的。就算有心要捐,也會想“還是改天吧”。另外,傘妨礙了視線,就不容易看見這些站在街頭募捐的人。

這種時候,只能大聲喊口號了吧,門脇正要深吸一口氣,身邊的松本敬子已經(jīng)高聲喊了起來:“請您多多協(xié)助!家住川口市的江藤雪乃為嚴重心臟病所苦,請幫幫小雪!為了出國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哪怕只有一點點錢也好,請您伸出援助之手!”

喊聲很快就有了效果。在路過的兩名白領模樣的女性中,有一個停下了腳步,一邊掏錢,一邊往這邊走來。這樣一來,另一個也不好裝作沒看見,雖然不熱心,也只得跟著朋友捐了錢。

“謝謝!”門脇說著,把傳單遞給她們。傳單上也印著江藤雪乃的照片,還有她的病情以及患病始末。不過,兩個女人輕輕擺了擺手,沒拿傳單就走了。捐了錢,卻不想了解活動詳情,大概是覺得默默經(jīng)過會心里不安吧。在募捐活動剛開始的時候,門脇還對這種反應很迷惑,覺得自己是抓住人性弱點在鉆空子。

不過,募捐了一個星期之后,他不再這么想了。因為他發(fā)覺,這種漫長的故事是沒辦法講的。募集到的金額比預想的要少很多。這時,他對募捐的伙伴們說,還是不要揣測捐款者的心理了吧,只管籌錢就好。

當然,很多人捐款是處于純粹的善意。也經(jīng)常有人鼓勵他們,還有人給他們送吃送喝。每逢此時,他們的喊聲就格外有力。

“門脇先生,”松本敬子小聲喚他,“那個人,你注意到了沒?”

“誒,在哪兒?”

“那里。喏,路對面有家書店對吧?店門口那個人。啊,不行呀,別那樣盯著她看,她正在望著我們呢?!?/p>

門脇裝著若無其事地環(huán)顧四周,偷眼瞟向松本敬子說的方向。書店門口的確站著個女人,戴著眼鏡。匆匆一瞥,看不清容貌,不過感覺年齡在四十歲上下。

“是穿著深藍色開衫的那個女人嗎?”

“對,對?!?/p>

“你為什么要注意她???”

“總覺得怪怪的。她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們,已經(jīng)一刻多鐘了呢?!?/p>

“是在等人,偶然看看我們吧。又說不定是湊巧面向我們而已,其實看的是上天橋的人啊?!?/p>

“絕不是?!彼杀揪醋訐u頭,接著又換成了歡快的聲音,“啊……謝謝!”原來是一位老婦人來捐款了。

“謝謝!”門脇遞上傳單。老婦人微笑著接了過去,甚至還寒暄了一句:“下雨天,辛苦啦?!?/p>

“哪里哪里,沒事兒。”門脇說。

“各位,要保重身體呀?!崩蠇D人說完,離開了。門脇目送她走遠之后,又望望書店那邊。那個女人還站在原地。

“還在啊?!遍T脇低聲嘟囔著。

“對吧?門脇先生,您可能沒注意到,她捐過款哦?!?/p>

“誒,是嗎?什么時候?”

“都說是一刻多鐘之前啦。捐完款之后,她從山田太太那兒拿了張傳單,走到書店那里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兒了。不覺得奇怪嗎?”

“是嘛。不過,也不用特別在意吧?她不是個挺好的人嘛。說不定和剛才的老太太一樣,看見我們冒著雨募捐,正替我們擔心呢?!?/p>

“門脇先生,您可真會把人往好處想啊。這世上可不全是好人。您不是知道的嗎,對我們的活動持批評態(tài)度的人不在少數(shù)啊。”

“也是。不過,她不是捐款了嘛。”

“她的確是往箱子里放了東西,不過,可不見得是錢。”

“不是錢,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奇奇怪怪的東西呢,蟑螂什么的?!?/p>

“蟑螂?您怎么想到這個啦?”

“打個比方嘛。待會開募捐箱的時候可得小心點?!彼杀揪醋铀坪醪幌裨陂_玩笑。

門脇又向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把這事告訴松本敬子,松本敬子張望著四周,說:“上哪兒去了啊?不見了反而讓人更擔心了呢?!?/p>

結果,因為雨越來越大,這天的活動只持續(xù)了不到兩個小時。門脇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和成員們一起回去時,感到身后有人走了過來。一個聲音道:“請問……”門脇回頭一看,吃了一驚,正是那個女人。

“您現(xiàn)在方便嗎?”她彬彬有禮地問。

松本敬子也發(fā)覺了,停下腳步,驚訝地朝這邊張望。

“有什么事嗎?”門脇問。

“今天在這兒募捐的人,都是親朋好友嗎?”

門脇不解:“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說……大家都是那個想接受移植手術的女孩子的親戚,或是與她有關的人嗎?”

哦,門脇點點頭。他終于明白女人想問什么了。

“其中有您說的那些人,其實我就是。不過,還有很多人,和小雪以及江藤夫婦沒有直接關系。大家是在江藤家親友的召集下,協(xié)助開展募捐活動的。”

“這樣啊。真了不起?!迸说恼Z調不帶一點抑揚頓挫。

“謝謝。那么,您有什么事嗎?”

“啊,沒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局外人是不是也能參加這項活動呢?”

“當然可以,太歡迎啦。伙伴當然是越多越好啊。”門脇說完,凝視著她,“誒,您是不是想來幫忙???”

“幫忙說不上,如果能盡一點微薄之力……”

“原來是這樣啊。您早說不就好了嘛?!遍T脇轉向還站在原地的松本敬子,“這位女士是想要入會。你們回到事務局就開始統(tǒng)計款項吧。我稍后就到?!?/p>

松本敬子似乎很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她的戒心稍稍解除了些,看看那女人,說了聲“那待會見”,就跟著大家走了。

門脇的視線回到女人身上?!澳袝r間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稍微說明一下?!?/p>

“好的?!?/p>

“那找個可以好好說話的地方吧?!?/p>

門脇邊走邊物色著地點。不過,他不想去咖啡廳之類的地方。最后,他選中了公交站旁邊的長椅。長椅上邊有屋檐,不會被雨打濕。

“我穿著這東西,沒辦法進咖啡廳?!彼钢干砩系膖恤,“這個太顯眼啦。穿著這個進餐館什么的,馬上會被掛到網(wǎng)上,要么說‘這群人用善款大吃大喝’,要么說‘有錢下館子還不如捐掉’。所以,有人在募捐活動一結束的時候,就馬上把衣服換下來。不過,我會盡量穿在身上。說實在的,穿著這個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能忍受。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小雪的故事?!?/p>

“您真辛苦?!?/p>

“這種辛苦算不了什么。和小雪、江藤夫婦比起來……”說到這里,門脇看著那女人,“您以前知道我們這個組織嗎?”

她點點頭。

“在報紙上知道的。然后我去了官網(wǎng),在上面看到了今天有募捐活動的消息?!?/p>

“這樣啊。那么,事情您大體上都知道了吧?!?/p>

“嗯,小雪必須接受心臟移植才能活下去,是吧。這病的名字好像是……”

“擴張型心肌病。發(fā)病是在兩歲的時候。此后一直在吃著藥,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不過去年,她的病情突然惡化,只有進行心臟移植才有望得救?!保ㄗⅲ簲U張型心肌病,一種原因未明的原發(fā)性心肌疾病。特征為左或右心室或雙側心室擴大,并伴有心室收縮功能減退,伴或不伴充血性心力衰竭。室性或房性心律失常多見。病情呈進行性加重,死亡可發(fā)生于疾病的任何階段。)

“嗯,不過,因為是小孩子,國內很難找到捐獻者,所以得去國外移植??墒牵@需要花一大筆錢,對吧?我看見那個金額,嚇了一大跳?!?/p>

“任誰都會嚇一大跳的。要兩億好幾千萬啊。”

第一次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門脇也嚇壞了。

“這么多錢,能籌到嗎?”

“必須籌到。現(xiàn)在有sns,和以前相比,活動起來要容易一些了。在網(wǎng)上一查就能知道,確實有好幾個團體在短時間內籌到了同樣的金額。沒事的,可以辦得到。哦,對了……”

門脇遞上一張名片。這不是他的職業(yè)名片,而是作為“小雪救助會”的代表使用的。上面還寫著事務局的聯(lián)系方式。

“能不能給我一張您的名片?如果您的入會申請被批準了,負責人好聯(lián)系您?!?/p>

女人接過他的名片,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幫點忙。那么小的孩子在受苦,我無論如何都想做點什么。可是,我有工作,只有星期天能做點事情,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其實,很多會員都是這樣的。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嘛。能幫忙的時候來幫忙,這就夠了。”

“這樣啊。”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出自己的名字。她叫新章房子。接著,她又報上了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

“您的工作是?”門脇不經(jīng)意地問。

新章房子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教師?!?/p>

“啊……是小學老師嗎?”

“是的。”

“原來如此?!?/p>

門脇自說自話地將這解釋為“原來您原本就喜歡小孩子啊”,難怪會不請自來,自愿加入這種志愿組織。

“那么,新章女士,今后還請您多多關照。”門脇低頭施了一禮,站起身來。

“那個……”新章房子也站了起來,“我還有個問題想請教。”

“是什么問題?”

“小雪必須去國外接受移植手術,是因為日本國內找不到捐獻者,對吧??墒牵?009年修訂了器官移植法,小孩子也可以捐獻器官了。既然法律上已經(jīng)許可,卻找不到捐獻的器官,對這種現(xiàn)狀,門脇先生有什么看法?”新章房子微微彎著腰,視線略低,用依然不帶抑揚頓挫的聲調問道。

這話問得出其不意,門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總覺得被對方鎮(zhèn)住了似的。

“哎呀,這個,我……”他有點前言不搭后語,“我沒考慮過這么復雜的層面。想也沒用啊。日本找不到捐獻者。美國倒是能找到,所以才要去美國做手術。為了這個,我們才籌款的嘛。就這些。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不,倒不是……對不起,問了這么奇怪的問題?!?/p>

“不不,不奇怪。這絕對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只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可以先不考慮這個。”

“也是。那么,我先告辭了。等您的消息。”

新章房子轉身走了。

門脇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真是個怪人。或許因為是教師,問題意識才特別強吧——

在此之前,門脇幾乎完全沒有想到過器官移植法修訂這回事。因為他覺得那跟自己沒關系。聽到這件事還是三個月前,是江藤弘哲說的。他是江藤雪乃的父親,門脇的朋友,也是他曾經(jīng)的情敵。

他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景。

3

他和江藤是在都內的居酒屋見面的。兩人已經(jīng)有五年沒見了。前兩天,門脇打電話給江藤,說有事要談,把他叫了出來。門脇剛坐下,就敲著桌子,氣勢洶洶地對門脇說:“這是怎么回事?”激烈的語氣差點把來記菜的女服務員嚇跑。

“許久沒見,居然是這種陣勢?。俊苯倮饨欠置鞯拿纨嬌细∑鹨唤z淡淡的微笑。他面容憔悴,下巴尖削,明顯比五年前瘦了許多。不,這么說并不恰當,應該說,是憔悴了許多。

“你結婚不請我,我能理解。五年來,你和我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也能理解??墒牵@算什么事???我們一個投手一個捕手,搭檔了足足八年,這八年的情分到哪兒去了?我聽中谷一說,真覺得沒臉。你肯跟比你小一歲的準投手商量,就不肯跟我這個舒展身體,拼了老命去抓住指叉球,跟你老婆沒兩樣的人商量啦?”

聽了門脇的抱怨,江藤大感苦惱。

“我是真的不想讓棒球隊的伙伴知道這件事。因為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傳到你耳朵里。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了,卻幫不上忙,總歸會覺得內疚,我也會很不好意思的。可是中谷不知怎么的打了個電話來,問起我女兒怎么樣了。撒謊也不容易,我就干脆把實情告訴他了?!苯又侄潭痰氐懒寺暻?,“對不住了?!?/p>

門脇嘖嘖地咂著嘴,連連搖頭??紤]到江藤的實際情況,自己也實在沒辦法多責怪他。他反而懊悔起自己這五年來為什么沒有聯(lián)系江藤了。

他們都曾經(jīng)是公司棒球隊的成員。一個是王牌投手,一個是專業(yè)捕手,出戰(zhàn)過都市對抗棒球大賽,江藤還曾經(jīng)被專業(yè)球探關注過。速度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從球隊退役之后,江藤被分配到公司的營業(yè)部,門脇辭了職,去繼承祖父傳下來的食品公司。他原本就和父親說好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繼承家業(yè)的。所以,在練習棒球的同時,他也不曾懈怠過經(jīng)營方面的學習。

各自的身份改變了,球隊伙伴們之間也就慢慢疏遠起來。尤其是門脇和江藤,因為某件事,把關系拉得更遠了。這件事說來很簡單:門脇單戀了很多年的女孩和江藤結婚了。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孩和江藤正在親密交往。門脇曾經(jīng)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對江藤透露過,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姑娘。他不知道江藤是懷著什么心情聽自己傾訴的,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面。

五年過去了,門脇心中的芥蒂已經(jīng)蕩然無存??墒怯譀]有恢復聯(lián)系的理由和機緣,直到前不久。

棒球隊比他晚一年的后輩中谷來訪,說的話出乎他意料之外。中谷說,江藤的女兒想去美國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為了籌集巨額資金,想要開展募捐活動,可是又苦于沒有可以依賴的人。

門脇心中一熱,在中谷離開后,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中谷告訴他的,江藤的手機號碼。草草寒暄之后,門脇說有事要談,約江藤第二天見面。

“由香里還好嗎?”用啤酒慶祝過久別重逢之后,門脇問道。由香里就是門脇曾經(jīng)愛過的那個姑娘。

“嗯,還好。不過,因為女兒的事,也不是太有精神?!苯俚吐暬卮?。

“該有四歲了吧。叫什么名字?”

江藤手里拿著一串雞肉串,在醬汁碟里寫下“雪乃”兩個字?!白x作yukino?!?/p>

“好名字。是誰想出來的?”

“是我家那口子。她說,想生一個皮膚白的孩子。就是這么單純的想法。”

自然而然地把由香里稱作“我家那口子”,即便聽到江藤這么說,門脇也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了。

“給我看看照片吧。手機里應該有吧?”

江藤從外套內袋里掏出手機,單手劃了幾下,放在門脇面前。屏幕上是個穿著粉色t恤的女孩,手里拿著膠皮管,笑得正歡。她長得像由香里,也具備江藤的特征。

“真可愛啊。膚色也很健康。要是不被曬黑的話,應該會很白凈吧?!遍T脇把手機還給江藤。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天天都在外頭玩?!苯侔咽謾C放回內袋里,“現(xiàn)在,她的膚色與其說是白,更像是灰色?!?/p>

門脇把毛豆丟進嘴里?!奥犝f她心臟不好?”

江藤喝了口啤酒,點點頭。

“擴張型心肌病。你知道心肌嗎?就是那東西功能低下的病。概括地說,就是把血液送到全身的泵,力氣越來越弱了。原因還不清楚,也有可能是遺傳。所以,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要第二個孩子的打算?!?/p>

“天生的嗎……”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還不怎么嚴重。只要吃藥,限制運動,就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去上幼兒園了??勺詮娜ツ昴甑滓詠恚纳眢w狀況急轉直下,渾身無力,飯也不能好好吃了。住院之后,接受了好多治療,可總也不見好轉。最后,醫(yī)生終于宣布,要救她,只能做心臟移植?!?/p>

門脇低聲道:“是這樣啊……”

“心臟移植,說出來只是一句話,做起來可就難了。要是成年人,國內也可能出現(xiàn)donor,也就是器官提供者??墒切『⒆幽?,就別抱期望啦。雖然器官移植法修訂之后,只要征得父母同意,兒童也能夠捐獻器官,可是現(xiàn)實中,這條法規(guī)幾乎沒有實施過?!?/p>

“所以要去美國嗎……”

“器官移植法修訂之前,禁止未滿十五歲的兒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兒童要想移植器官的話,就得到國外去。拜此所賜,實現(xiàn)國外器官移植的流程本身已經(jīng)確立下來了。我們也按照這個流程在做,可是知道費用之后,眼前真是一片漆黑?!苯俑觳仓庵г谧雷由?,嘆息一聲,緩緩搖頭。

門脇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他覺得接下來要進入正題了。

“就是說啊,為什么要花這么多錢?聽中谷說,要兩億多日元呢。真的嗎?”

“是啊,是真的。確切地說,需要兩億六千萬日元。”

“為什么要這么多……你不是被騙了吧?”

江藤伸向扎啤的手中途停住了,苦笑道:“被誰騙了???”

“可是……”

江藤從身邊的包里取出一本手賬,翻開來。

“一家三口坐經(jīng)濟艙去美國,接受手術,回國——事情可沒這么簡單啊。飛機必須要包機。機上還要裝載醫(yī)療設備、備品、藥劑、電源、氧氣罐。我們這種外行是處理不來的,所以還要帶上包括醫(yī)護人員在內的專業(yè)團隊。當然,他們在美國期間的費用都由我們來負擔。團隊總有一天要回國的,可是我們呢,在找到捐獻者之前,還得在美國等待。除了住宿費,日常開銷也需要一定的費用。大頭還是女兒的住院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xiàn)捐獻者,總不能一直在醫(yī)院外頭等著。這種狀態(tài)將持續(xù)好幾個月。據(jù)說平均要兩三個月呢,這些錢也不知道夠不夠?!苯購氖仲~上抬起頭來,無力地一笑,“光聽聽就要昏倒了吧?”

門脇深有同感,卻沒有點頭?!斑@樣說不定還不止兩億多……”

“還不止這些。剛才列舉的開銷,還不到全部費用的一半?!?/p>

“這怎么說?”

“美國的醫(yī)院雖然可以接收外國人,進行器官移植手術,但是必須先以存款的方式,支付全額醫(yī)療費。這筆錢的金額,每家醫(yī)院都不一樣。這次我們申請的醫(yī)院,需要的費用換算成日元,是一億五千萬。”

“這么多……”門脇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這還算是比較便宜的了。根據(jù)病情,聽說有的醫(yī)院還開出了四億日元的高價??墒沁@筆錢性命攸關,也不能論什么貴賤啊?!?/p>

“這么多錢,平民百姓哪能拿得出???”

“所以要募捐。我剛才說了,出國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經(jīng)確立下來了。其中也包括費用的籌措方法。只有向社會低頭,才能得到救助。大家都是這么做的。雖然很難為情,可我們也采用了這種方式。現(xiàn)在不是逞強好勝,談什么自尊,什么驕傲的時候,因為這關系到我女兒的命啊?!苯俚哪抗庵袧M含著悲壯的決心。

門脇終于把事情弄明白了。聽中谷說的時候,他還半信半疑,但看來事態(tài)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

“我明白了。”他說,“讓我也出一把力吧。我聽中谷說,你缺一個居中主持的人,正為這事煩心呢,對不對?我知道你和由香里都沒時間,所以,讓我來做吧。不是要募集到兩億五千萬嗎?”

“不行,你有你的工作啊?!?/p>

“那肯定,不過時間是可以安排的嘛。雖然是家小公司,不過我好歹也是個經(jīng)營者,人脈方面,我還是有那么一點點自信的。”

“門脇……”江藤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門脇看著他緊抿的嘴唇,開始充血的雙眼,自己心里也熱了起來。

“我一直很后悔。”門脇說,“當時,為什么沒有對你說一聲‘恭喜’?為什么沒有告訴你,一定要讓由香里幸福?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忍不住要生自己的氣。你們的婚宴只請了雙方的家人親戚,大概就是因為,如果要風風光光地操辦的話,肯定得邀請以前棒球隊的成員們,也就是得邀請我吧?我都明白,所以對你懷著十二萬分的歉意。請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吧。當投手有麻煩的時候,能幫助他的只有捕手了啊?!?/p>

眉頭緊皺的門脇說這番話的時候,江藤一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著雙眼的眼角。這時,他抬起頭,忽然露出了微笑。

“當我考慮發(fā)起募捐活動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墒?,我又覺得不能這么做。唯獨你,我不愿去求你?,F(xiàn)在,我仍然是同樣的心情。我不能求你?!?/p>

“等等啊,我——”

“你聽我說。”江藤伸出右手,不讓門脇再說下去,“我想,我不能求你,可是我能去求誰呢?我想不出別人來??梢钦l都不求,雪乃就沒有得救的希望了。那么,我的選擇,就只有一個?!?/p>

江藤直視著門脇,坐直了身子,雙手擱在膝頭,深深地低下頭去?!爸x謝,那就拜托了?!?/p>

門脇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此時已燃遍了全身。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默默地伸出右手。

低著頭的江藤似乎察覺了,仰起臉來。兩人目光相交,門脇輕輕晃了晃自己伸出的手。

江藤握住了那只手。曾經(jīng)投出過快球的手,如今已經(jīng)變得十分柔軟。門脇凝視著朋友的眼睛,用力回握了過去。

4

在大型購物中心舉辦的募捐活動效果極好。這不單是因為購物中心人多。既然是去買東西的,人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錢,只要把這些余錢的百分之幾放進捐款箱就足夠了。

今天參加活動的有三十多名小學生志愿者,是江藤家附近的小學的孩子們。他們排成一排,嘴里喊著:“拜托您了!”“哪怕捐一日元也好!”“請幫幫我們的學妹江藤雪乃!”一般人都很難若無其事地從他們面前就這樣走過去??匆娔切o奈地掏出錢包的人,門脇心里有種給人施壓的不安,不過旋即他又告訴自己,可不能這么心軟。那筆存款的支付期限馬上就要到了。

門脇看看表,快到下午三點了。他向孩子們的領隊,一位男老師走去?!爸x謝您,時間馬上就要到了?!?/p>

“啊,是嗎?”

男老師也看了看時間,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對孩子們說:

“好了,各位,辛苦啦!大家干得真不錯?。〗裉炀偷竭@里了,去把募捐箱交給工作人員吧!”

“好!”孩子們精神滿滿地齊聲說完,便把募捐箱遞給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從他們的動作,就能感到箱子的分量應該不輕??傤~有沒有五十萬呢?門脇在腦子里計算著。最近,他基本都能在開箱之前估計出大概的金額了。

孩子們在男老師身邊集合,門脇轉過身。

“今天真的很謝謝大家!大家努力募集來的捐款,將被存入責任重大的‘小雪救助會’的賬戶。多虧了大家,我們離目標越來越近了。我替小雪的父母謝謝你們!”他深深鞠了個躬。

在男老師的示意下,一個男生走上前來,遞上一個信封。

“這是我們捐的錢,請務必用上它?!?/p>

這是門脇沒有料到的,他驚訝地看著面前的男生。男生有點不好意思。男老師滿意地點著頭。

“謝謝!”門脇的聲音格外有力,“真的太謝謝了!你們的心意,我會轉告小雪的父母?!?/p>

孩子們跟著老師離開了。有的孩子還回頭向他們揮手。

門脇回到工作人員中間的時候,松本敬子正在做散場的準備。門脇把孩子們的信封交給她,她也感慨地說:“真是太有心了?!?/p>

“咦,募捐箱還差一個?。俊遍T脇看著一字排開的箱子,說道。

“誒?”松本敬子抬起頭來。這時,后面?zhèn)鱽硪粋€聲音:“請您協(xié)助!”回頭一看,原來是新章房子還在招呼著過往行人。

“拜托您了,請您協(xié)助我們的募捐活動,幫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臟移植!”

門脇一邊看表,一邊朝她走過去。他叫了聲“新章小姐”,對方似乎沒有聽到,毫無反應。他又從背后拍拍她的肩,她才終于回過頭來。

“今天就到這里吧。”

“不,再等一小會兒吧。”

門脇指著手表。

“馬上就到三點了。我們跟購物中心約好,說三點準時散場,才拿到了購物中心的許可。嚴守時間是募捐活動的鐵律。不能給商家添麻煩啊?!?/p>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睛,接著,表情黯淡下來。

“是這樣啊。對不起,我連這都不知道……”

門脇沖她笑了笑。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很熱心?!?/p>

但她還是連連輕聲說“對不起”。

兩人回到工作人員那邊。志愿者們基本上都會就地解散,不過門脇還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務局去,統(tǒng)計捐款金額。

“請問,”新章房子說,“可以讓我一起去嗎?”

“去事務局嗎?”

“是的,如果這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話?!?/p>

門脇和松本敬子對視一眼,對新章房子點點頭。

“來者不拒……其實應該說,非常歡迎!我們也想讓志愿者來確認一下,我們的資金管理是非常嚴謹?shù)??!?/p>

“不,我絕沒有懷疑你們的意思……”

“我知道。這只是我們的態(tài)度啦。”

聽了門脇的話,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鏡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幾眨。

她是在兩周前的周日初次參加募捐活動的。地點是正在舉辦跳蚤市場的一個公園。一開始她對大聲招呼還有點抵觸心理,不過或許是漸漸適應了吧,到活動結束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jīng)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響亮了。

新章房子還參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樂會會場進行的活動。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磥?,她不單單是說自己想要幫忙而已,而是真的對這件事有熱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門脇很想知道。她只說自己是老師,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為贊同活動的主旨才自愿參與進來的,不過,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她說:“熱心好是好,但總覺得哪里有點怪怪的?!?/p>

如果帶新章房子去事務局的話,也許能多知道點兒關于她的事情吧?門脇想。

救助會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為事務局。房間里堆滿了放著辦公用具和資料的紙箱,要是會員全體到齊,連找坐的地方都有點困難。今天帶新章房子過去,里面就是五個人,椅子還夠坐。

幾個人把募捐箱放在會議桌上,打開來,在松本敬子的指揮下開始清點。她是門脇的高中同學,曾經(jīng)當過棒球部的經(jīng)理人。她的丈夫是門脇在棒球部的前輩,比他高兩屆。松本敬子有簿記資格證,很擅長處理數(shù)字。門脇在考慮管理救助會資金的人選時,第一個就想到了她。

反復清點之后,確定的金額比門脇預料的要高很多。

事務局里有個保險箱。在大家的監(jiān)督下,募集來的資金被暫時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會的賬號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沒辦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幣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額會立即公布在救助會官網(wǎng)上。資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確認過下次活動安排之后,眾人便散了。事務局里只剩下了門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個人。在清點現(xiàn)金時和隨后的討論中,新章房子一句話都沒有說?;蛟S是不愿打擾別人吧。

“怎么樣?”門脇一邊設置咖啡機,一邊問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條理???”

“您這話說的……我覺得資金的確經(jīng)過了嚴格處理。大家都好棒啊。每個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對待救助會的事情,也完全不會偷工減料?!毙抡路孔佑闷届o的口吻說。

“畢竟事關金錢,要是偷工減料,不知道會被人怎么說呢。哪怕有一點兒不留神,都會惹來中傷。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時代,負面言論會瞬間擴散開的?!?/p>

“中傷?是怎么說的?我很難想象會有這種事。畢竟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活動啊?!?/p>

門脇與電腦前的松本敬子對視一眼,苦笑著把視線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種各樣,首先是把人往壞處想。雖然倒不至于說我們詐騙,可是有人懷疑,募捐活動收集到的資金,是不是會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內的治療上。懷疑患者家屬和救助會的骨干,會用這筆錢花天酒地,中飽私囊。還有很多人說,在募捐之前,當父母的首先應該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把房子賣掉。所以,在官網(wǎng)上必須說明江藤家自己負擔的金額,以及還剩下很多房貸要還的情況。”

“這我讀到了。可是我覺得不至于透明到這種程度……”

門脇搖搖頭。

“世上什么人都有??磕季璧玫絻蓛|幾千萬日元這么一大筆錢,有不少人對這種設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誤解的,就是由誰來募捐這一點。所以,我們成立了支援團體‘救助會’,這個團體和江藤家是沒有關系的,銀行賬號當然也完全不同?!戎鷷⒉粫彦X直接交給江藤家。當治療或其它方面需要錢的時候,就由‘救助會’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種費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給美國醫(yī)院的款項,那也是從‘救助會’的戶頭直接劃過去的。這些事情如果不說清楚,難免會招來中傷。江藤有輛車,網(wǎng)上就出現(xiàn)了不少針對這件事的議論,說為什么不趕緊把車賣掉啊,汽油費是從哪兒出的啊。其實那車子已經(jīng)很舊了,賣掉也值不了幾個錢,汽油費也不是從捐款里出的?!?/p>

新章房子皺眉道:“看來籌錢真夠難的?!?/p>

門脇從咖啡機里倒出三杯咖啡??Х葯C和杯子都不是新買的,而是大家?guī)н^來的??Х确凼情T脇掏零用錢買的。硬要挑刺的話,水電費倒是從“救助會”資金里出的,這算不算不正當使用呢?

“因為金額太大了,給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錢買命似的?!?/p>

“買命嗎……”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這話真奇怪?!币恢背聊乃杀揪醋诱f,“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錢,換了誰都會這么做,對不對?而且,如果花錢能買回孩子的命,無論哪個父母,都會去買的,是不是?這有什么不對的?我真想不通。”

“所以問題是金額啊?!遍T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邊,“如果這不是兩億六千萬,而是二十六萬,全部由自家人負擔,肯定不會有人多說什么,更不會說什么買命之類的話。反而會說:雖然花了點兒錢,不過能治好就好啊?!?/p>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話,就去抱怨美國的醫(yī)院啊。漫天要價的是他們?!彼杀揪醋诱f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過途中她停了下來,開口道:

“可是,責怪美國的醫(yī)院,也說不過去呀。”

“怎么說?”門脇問。

“您記得伊斯坦布爾宣言嗎?”

“伊斯坦布爾?不,沒聽說過?!阒绬??”門脇問松本敬子,不過她也默默搖頭。

“伊斯坦布爾宣言是國際器官移植學會于2008年發(fā)布的。內容是強化渡航移植規(guī)則,要求各國自給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這則宣言的??墒牵@只不過是理論上的方針罷了,沒有約束力和處罰規(guī)定。不過,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亞、德國等國家,還有那些迄今為止允許日本人入境的國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來本國進行器官移植的。”

聽了新章房子的解釋,門脇連連點頭。

“我聽江藤說過,好多國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現(xiàn)在只能靠美國?!?/p>

“美國是少數(shù)接受日本人來本國進行器官移植的國家之一。不過,也不是沒有任何限制的?!?/p>

“這我也聽說了。百分之五原則。每年的外國患者數(shù)量,不超過年內總移植人數(shù)的百分之五?!?/p>

“過去,阿拉伯諸國的富豪也曾利用這個原則,去美國接受器官移植。不過近年來,這百分之五的名額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當日本患者為了移植出國的時候,等候的患者的風險就變得相當之高。您知道為什么嗎?”

門脇撇著嘴,聳聳肩。

“您是想說,因為交了一大筆錢吧?關于這一點,我們被攻擊得已經(jīng)夠多了。說由于金錢的力量,順序被提前了??墒菗?jù)我所知,事情并不是這樣。聽說,決定移植順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p>

“對,我也聽說是這樣。日本患者的順序提前,是因為他們病情惡化,迫切度較高。仔細一想,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獲救的程度,患者才會出國手術啊。不過,這也的確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國患者的手術排位,當然會成為批判的對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額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筆錢,那些等候的美國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說,靠金錢的力量插隊是事實?!?/p>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來。門脇明白松本敬子為什么露出了不悅的神色。新章房子說想到事務局去的時候,他覺得或許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動內容,看來是猜錯了。不知不覺間,門脇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傾聽者。

“那又怎么樣?”松本敬子的聲音明顯很不高興,“難道你是覺得不應該渡航移植,對我們的募捐活動也抱著抵觸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的,沒錯。很奇怪對吧?!?/p>

“那你別參與不就好了嗎?自己說想幫忙,又在那里挑三揀四,什么意思啊?”松本敬子揚起眉毛,尖著嗓子說。

“好了好了?!遍T脇趕緊打圓場,他轉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對于渡航移植,有人贊同,有人反對。但我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務員。能幫助朋友的孩子的辦法只有這一個,既然不違法,就算被人說奇怪,我們也只能往前走?!?/p>

新章房子難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說你們的活動奇怪,而是對你們不得不這樣做的狀況感到奇怪?!?/p>

門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剛才說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爾宣言。今后的方針將轉向移植器官自給自足,也就是國內調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這一方針的體現(xiàn)。修訂后,當腦死亡患者無法明確表達器官捐獻意愿的時候,只要征得家屬同意,也可以捐獻器官。另外,未滿十五歲的兒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夠捐獻器官了,這是迄今為止未曾有過的??墒?,法律修訂后,幾乎沒有來自兒童捐獻的器官。不是因為沒有腦死亡的兒童,而是家長拒絕捐獻。結果,像小雪這樣的孩子無法在國內進行器官移植,只能遠赴美國。如果在國內做手術,因為有保險,只需要花幾十萬日元就夠了,可現(xiàn)在居然需要兩億多。我是說這樣的狀況很奇怪。”

看著滔滔不絕的新章房子,門脇終于明白,她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主張,才參加募捐活動的。她似乎認為日本的器官移植現(xiàn)狀問題很大。

門脇嘆了口氣,輕輕擺手。

“沒錯,或許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絕捐獻孩子器官的父母。雖然我沒結婚,也沒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體切開,取出內臟,還是覺得很可憐啊。”

“并不是切開。摘除器官之后,會把仔細縫合好的遺體還給家屬的?!?/p>

“不,問題不在這里?!遍T脇抱著胳膊,嘟囔道。

“我有個十歲的兒子?!彼杀揪醋诱f,“要是到了那種時候,我不會有二話。既然已經(jīng)沒救了,無論怎樣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臟能救活別的孩子,我一定會說:請便,拿走吧?!?/p>

“就這么簡單?”門脇意外地看著她。

“因為到了那種時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沒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臉啊,頭啊,都一塌糊涂,沒救了的話,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樣也罷,都隨他去吧——不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這種狀況下,”新章房子冷靜地繼續(xù)道,“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心臟還在跳動的可能性極低?!?/p>

“那我該假設一種什么樣的狀況呢?”松本敬子撇著嘴。

“比如,”新章房子說,“溺水?”


《沉睡的人魚之家》-第四章 來讀書的人1-4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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