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禮之花(20)授勛大會

當克雷格雷茲跟隨車隊來到郊外那一大片已經(jīng)挖好的大型墳場時,他會想起兩年前自己參加母親葬禮的那段時光。作為勃蘭登的王后,自己的母親甚至無法享有在霍亨索倫家族墓地入葬的資格。并非因為她曾是鄰國宰相之女,而僅僅是因為她的丈夫、自己的父親不愿意與她同眠。
但或許是這位王后深得人心的緣故,參加葬禮的民眾排成長隊,目送阿爾多娜王后的靈柩被抬到布爾夏德郊區(qū)的貴族墓地。阿爾多娜·歐根尼·馮·路德維希,享年39歲,因為不知名的病去世。直到今天,對于阿爾多娜王后患的是什么病,仍眾說紛紜。就連克雷格雷茲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在他16歲離開母親到軍營里服役時,她還生龍活虎。
作為霍亨索倫家族的一員、未來的國王,他在軍中服役是義務,但實際上他沒有必要年年不歸。他去服役,只是為了逃避父親的施壓和體罰。如果是在軍營里,教官也會礙于他的身份不敢太過嚴苛,他也因此有了相對輕松的時光。
也是這個時期,他認識了不少“朋友”,他們大多是一些貴族子弟,被家里人送來服役——這些王公貴族子弟大多會被安排到一起。循著這一層關系,他也得以認識不少赫赫有名的貴族。
他當然知道,這些貴族子弟對他投以尊重與友好甚至諂媚,只是為了巴結他這個未來的國王,所以他對于這些人從來都會留個心眼。但這并不影響他在軍營中享受安寧。這兩年里,他的妹妹每個月都會給他寫信,跟他講家里的情況,以及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他疼愛自己的妹妹,但比起對家人的思念,對父親的恐懼更甚,所以他往往應付了事。有一段時間,他甚至不想翻看自己妹妹的信件——因為那時他正和軍中的一位護士你儂我儂。
——直到他突然得知了母親的病危。
當他從鄰省連夜趕回來時,迎接他的,不是母親在病床上欣慰的笑——阿爾多娜王后這一生只會對他這個親生兒子流露出真摯的笑;迎接他的,是身穿深色喪禮服的眾人、鋪滿鮮花的棺柩和長眠的母親。
他跪在母親的靈柩前,父親卻一把拉起他,要用鞭子抽打他這個不孝之子。但是他卻第一次反抗了自己的父親——他握住鞭子怒吼道:
“你殺了她!你殺了她!是你冷落了她!是你另尋新歡冷落了她!你跟一個非人上床!跟她生了一條蛇!還讓她給蛇喂奶!你發(fā)過誓!你當著神的面發(fā)過誓要永遠愛她!你當著先王的面發(fā)過誓不會冷落她!可是她死了!你但凡有一刻關愛她,她也不至于就這么走!連自己親生兒子的面都見不到!都是你的錯!”
侍從們將他拉開,而自己的父親見到這狀況,先是愣了一會,隨后青筋暴起,怒目圓瞪,指著他要說些什么,卻捂著胸口傾倒下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仆人們連忙扶住國王,盡管如此,王子還在不停息地斥責著:
“你無法反駁我!因為我是對的!是你害死了我的媽媽!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你虐待他!”
“以神的名義!請您不要再說了!王子殿下!”一位看著王子長大的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勸說道,“請看看這是哪里?這是王后殿下的面前!還有您的……您的妹妹也在這?!?/p>
克雷格雷茲愣住了,他轉頭一看,自己的妹妹,弗雷德莉卡那矮小的身體正躲在王后的棺材旁,滿臉淚水地看著自己。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氣話會對尤瑞艾莉的內(nèi)心造成多大的傷害。
“弗雷德莉卡,你聽我說……”
尤瑞艾莉放聲大哭,用黑色長裙掩蓋著自己看來“丑陋不堪”的下半身、逃回了自己的房間。一時間整個宮殿都回蕩著她的哭聲。
“扶我回房?!备赣H從心絞痛中緩過來,此時的他已經(jīng)沒了脾氣,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只是那與年齡不符的蒼老臉頰上又多了幾分皺紋。國王在仆人的攙扶下離開了這里,只留下克雷格雷茲一人在王后的靈柩前。
想起那段時光,克雷格雷茲都會痛心于自己傷害了妹妹,但事后她卻像沒事一樣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自己的父親也一樣。對于自己當時的發(fā)作,沒有任何人追究他,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反而令他愧疚。
兩年后的今天,就離那貴族墓地幾公里外的山坡上,是一座新修的公墓,那里即將安葬一周前犧牲的士兵們——盡管他們的遺骸大多被自己的家人認領回去,但國王依然要為他們統(tǒng)一舉行一場葬禮和追授會。不止是死者,有功之人也會在那里接受國王和王子的授勛。在哀悼的同時,振奮人心。
今天為士兵們送行的市民也排起了長隊,其中不乏犧牲者的家屬。在棺柩整齊地擺放在山坡上時,面對列隊的士兵和前來追悼的市民,勃蘭登國王威廉-弗里德里希二世開始了他的致辭。
米歇爾將一瓶啤酒倒在戰(zhàn)友的墓碑上,但他身處的并非那隆重的國葬現(xiàn)場,而是一處偏僻的農(nóng)莊。自己的朋友弗朗茨·魏斯也在那天晚上犧牲了,今天是他的遺體下葬的日子,他被葬在了自己父親的墓碑旁。
他正痛飲著啤酒,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里走來,那是以石楠花為名的白發(fā)少女,穿著與他印象不符的黑色長裙。鄉(xiāng)間的微風將她的長發(fā)吹拂,手中的鮮花被吹起了幾塊花瓣,貼在米歇爾臉上。
“你也來了?”米歇爾愣愣地問道。
“我的父親與老魏斯是故交?!卑惪▽⒛鞘〝[在墓碑前。
“是老韋伯的千金嗎?”一位滿臉皺紋的寡婦領著兩個孩子出了屋子,看見艾麗卡便問道。
“好久不見,魏斯夫人?!卑惪ū虮蛴卸Y地問候起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寡婦。
“都長這么大了,你的弟妹怎么樣了?”剛剛經(jīng)歷喪子之痛的老婦人還是擠出了微笑。
“他們在城里,很好?!卑惪▍s笑不出來,眼神一直沉默地盯著那墓碑,“我以為您會參加城郊的那場國葬?!?/p>
“那里埋葬的是國王的士兵,這里埋葬的是我的兒子?!蔽核狗蛉藫u搖頭說,“城郊那些人埋的只是軍服;但我的骨肉,弗朗茨,他就躺在這,穿著我給他編的皮衣、馬褲?!闭f著,老婦人又開始抹眼淚。
艾麗卡遞出了自己的手帕,在安慰了魏斯夫人許久后,對方才牽著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回房,只留下米歇爾和艾麗卡兩個人。
“你作為士兵,不是更應該去參加國葬嗎?”艾麗卡問起逐漸醒酒的米歇爾。
“我得幫魏斯夫人上房揭瓦,她自己身體不行,兩個孩子又太小;順便來喝一杯臨終酒。”米歇爾毫無隱瞞地說道。這是勃蘭登民間紀念死者的方式:揭瓦、開窗、喝臨終酒。
“你不要勛章嗎?”
“我讓我部下們?nèi)ヮI了。上臺接受國王的授勛,那是我不知道多少級往上的上司才配享受的殊榮。”米歇爾搖晃著腦袋,滿不在乎地回答。
艾麗卡卻輕輕地笑了:“我以為大兵們都是只惦記著榮譽、沒啥人情味的人?!?/p>
“我們都是人,不是數(shù)字?!泵仔獱栒f道,“我們之間有約定,假如誰死了,剩下的人一起承擔照顧死者家屬的責任?!?/p>
鄉(xiāng)風吹拂著墓碑,然而這墓碑注定要經(jīng)歷不知多少年的風吹雨打,直到墓志銘模糊、人們將主人的一切遺忘。
鄉(xiāng)風同樣吹拂在愛麗絲的臉上,這場所謂“授勛大會”卻極為沉悶。并非只是因為哀悼死者,還有那負責為士兵們授勛的王子的原因。雖然兩邊都擠出了假笑,士兵們也都保持著最基本的敬意,但愛麗絲還是能從他們臉上看出來,雙方都不太情愿——士兵們并不想要王子的授勛,他們更想要公主親自為他們頒發(fā)勛章;而王子就更不必說了,本就是被父親強迫來代替妹妹授勛的。
愛麗絲隱隱約約察覺到,這種對于王子的偏見和對于公主的仰慕,恐怕會在未來演變成激烈的王儲之爭。盡管只要王子還活著,那他就是第一繼承人,國王也沒有改變王儲的意圖。但是根據(jù)愛麗絲的觀察,公主顯然比王子更得民心,而王子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與貴族子弟打交道,并不親民,甚至在之前因為鼓動警察暴力執(zhí)法而遭人嫉恨。
說起來,愛麗絲自己也領到了一枚星芒鐵十字勛章和一枚大星芒霍亨索倫家族勛章,雖然看上去很不錯,但愛麗絲并不太懂這種勛章所代表的份量——她并不知道這幾乎已經(jīng)是一個國家的最高榮譽了。她只在意在這國內(nèi)外記者云集的現(xiàn)場,會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與那位瓦薩同盟的偉大公主長得一模一樣。為了防止有人把照片流傳到國外從而暴露她的行蹤,她還是給自己施加了偽裝魔法,只有特定的對象才能看到她的真容。
她是保護了國王、解決了刺客、拯救了城市的英雄,盡管在她看來這份功勛應當屬于所有人。她接受了國王的親自授勛——由國王授予她星芒鐵十字勛章、由王子授予她大星芒霍亨索倫家族勛章。
這是愛麗絲第一次與王子近距離接觸,王子已經(jīng)聽說了她的事跡,但尚不知曉她神之女的身份,但作為一國的王子、未來的國王,以后很可能因為外交原因見到愛麗絲·奧斯特拉希亞本尊,也不知道那時他會是怎樣的表情。總之這個時候,王子還不太信任她,授勛時他對愛麗絲表現(xiàn)出微微的敵意。如果說給士兵們授勛時還只是不情愿,給她授勛時的態(tài)度則是不屑與懷疑。
當然,那時我也不知道,這種質(zhì)疑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于我這個魔法師是否配得上這最高榮譽的懷疑。要知道,這是打贏了戰(zhàn)爭的將軍才配享有的殊榮。
說起將軍,負責指揮城防的沃爾夫岡將軍也拿到了兩枚星芒勛章,這位曾跟隨先王出生入死的老將的軍服一側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勛章,估計他并不介意多拿幾枚。
除了愛麗絲和沃爾夫岡將軍,接受國王親自授勛的還有一些軍銜較高的軍官,都是些生面孔,但以人類為主。其中倒是有一位長著貓耳朵的凱特人上校,埃里?!ゑT·阿爾伯萊,來自薩克森公國,是普雷結突擊團的總指揮。
授勛大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一位名叫卡爾·貝克的青年士官被念到名字,上臺接受勛章。但他的臉色卻極為緊張,自剛才起他就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他走著正步抵達王子和國王的跟前,卻踩到腳下的一顆石頭打滑摔倒。這一幕逗笑了眾人,哪怕是基層軍官也忍俊不禁,現(xiàn)場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王子更是笑著逗他:
“怎么了?卡爾?你鞋子抹油了嗎?”
但愛麗絲敏銳的眼力卻察覺到不正常,她看見那軍官趴在地上,并沒有及時站起來,而且手還壓在身體下面……
“他在掏什么!”愛麗絲大喊。
王子一聽,推開國王,壓住那軍官,與他在地上搏斗起來,努力地拉扯著他的手。
警衛(wèi)們也一擁而上護住國王。而王子總算是將那人的手腕掰出——那人手里赫然握著一顆手雷,而且已經(jīng)拉開了引線!
王子臉色煞白,他想立刻脫離,但距離太近,來不及了!就在這時,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捆住了那手雷,將它從軍官手中扯出,拋向天空,砰的一聲——手雷在空中炸開。
克雷格雷茲一時頭暈目眩,滿眼白光。他什么也看不見,耳鳴更是久久回蕩在他顱內(nèi)。他只感覺有人將他拉開,隨后被安置在了什么地方。他聽見有人在呼喊他的小名,是母親?還是米婭?他聽見人們的叫喚聲、聽見槍聲與馬蹄聲、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剛被抱到宮里的日子,也是相似的啼哭,與人類嬰兒無異。他看到母親眼含不甘與淚水,不情愿地給自己的妹妹喂奶,他看到了這么多年來她強迫自己去做一個母親,去做一個異類的母親。
“弗里茨!弗里茨!”
不安的聲音漸行漸遠,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坐在自己面前。
“弗里茨,勃蘭登的好王子,我的好侄兒,你醒了?!毖矍暗纳碛爸饾u清晰,那是自己的舅舅薩爾察。
“發(fā)生什么事了?舅舅?”他迷迷糊糊地問道。
“你不記得了嗎?剛剛有人要襲擊您和陛下,是您保護了陛下。您現(xiàn)在是英雄啦,弗里茨?!?/p>
“襲擊?”克雷格雷茲逐漸想起剛剛的事,猛然坐起來,“刺客呢?炸彈呢?”
“炸彈被那魔法師拋到天上炸開了,那個叫卡爾的狗刺客已經(jīng)被制服,還有幾個同伙開槍,但還好,都被擊斃了?!彼_爾察一臉憤恨地說道。
“父王呢?”
“陛下安然無恙,已經(jīng)乘車回城了。”薩爾察的臉色又變得緩和起來。
克雷格雷茲聽完,松了一口氣,又躺了下去。
薩爾察替他不平:“唉,你保護了陛下,卻沒人關心你,把你丟在一邊,幸虧我當時在現(xiàn)場,叫人把你抬到車上。”
克雷格雷茲什么也沒說,閉上眼睛,眼前卻浮現(xiàn)出母親和另一個女人重疊的影子,沉默了良久,他突然說:“送我去科赫醫(yī)院,我想在那住幾天,父王那邊,就說我腦震蕩?!?/p>
薩爾察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點點頭:“遵命?!?/p>
過了良久,王子突然睜開眼問道:“那些刺客,是沖著父王來的?還是沖著我來的?還是……兩者皆有?”
聽到這話,薩爾察卻陷入了沉默,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道些什么,對吧?”克雷格雷茲敏銳地察覺到薩爾察心里藏著什么事,“告訴我?!?/p>
薩爾察沉思良久,才鄭重地說道:“以神的名義,現(xiàn)在還不是說的時候。殿下,先去科赫醫(yī)院吧,過一段時間,真相自會水落石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