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砂糖師 第一卷第五章
安把手搭在空木桶邊緣,當場跪下來。 「不可能,怎么會這樣?在醫(yī)生宿時,明明還有半桶多……我確認過??!貨臺也上鎖了?!? 這樣到路伊斯頓,也不能參加砂糖果子品評會。 要完成作品,規(guī)定的三桶銀砂糖的量就會不足,失去參加資格。 可是要保住三桶的銀砂糖,就沒有材料完成作品。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沒有人進去過貨臺?。槭裁矗?!」 安大叫起來。 「你在吵什么???」 從敞開的貨臺門的外面,傳來夏爾的聲音。 安站起身,雙腳沒力,全身輕飄飄的,像走在堆滿落葉的道路上。踩著馬車的踏板下來時,因為沒站穩(wěn)而抓住了夏爾。 「怎么了?」 「銀砂糖……沒有了。」 「沒有了?」 「還剩三桶……可是,參加品評會要有三桶銀砂糖,還有作品。我沒有銀砂糖可以完成作品了……」 夏爾皺著眉頭說:「在醫(yī)生宿時還有嗎?」 「我確認過,那時候還有。而且我有上鎖,不可能有人進去。」 但銀砂糖不見了! 安抓住夏爾袖子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視野變得模糊。 她不懂銀砂糖為什么會不見。 「安,發(fā)生什么事了?」 喬納斯聽到聲音,跟凱希一起從貨臺出來??吹桨簿o抓著夏爾,他露出訝異的神色。 安怕自己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夏爾代替沒辦法開口的安回答喬納斯。 「銀砂糖不見了。」 「咦?銀砂糖不是放在貨臺里面嗎?又上了鎖,沒有人可以進出啊?!? 「不,有人可以進出?!? 凱希的語氣聽起來很肯定,似乎意有所指,大家都把視線投注在她身上。 「什么意思?凱希?!箚碳{斯問。 凱希垂下頭說:「我實在不想說出背叛同族的事,可是……我看見了。住在醫(yī)生宿那晚,我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看到的。安大人的馬車的貨臺,不是有很高的窗戶嗎?我看到米斯里露從那里出來,他的身體在月光中閃閃發(fā)亮,因為他全身沾滿了銀砂糖?!? ——米斯里露……? 「怎么了?怎么了?吵死了,你們聚在一起聊什么?」 米斯里露揉著惺忪睡眼,從貨臺的屋頂探出頭來。 ——不會吧?可是上了鎖的貨臺,只有小妖精進得去。而且那天晚上,米斯里露的確一個人睡在餐廳。 安看著米斯里露,很想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 「米斯里露,你下來?!? 喬納斯嚴肅地命令他。 「干嘛,我又不歸你使喚,口氣不要這么大。還有,不要簡略我的名字,我叫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你下來!」 米斯里露被喬納斯的氣勢和現(xiàn)場的氣氛嚇到,面露畏怯,從屋頂爬下來,惶恐地抬頭看著安。 「怎、怎么了?」 「你喜歡銀砂糖嗎?」 喬納斯問,米斯里露點點頭。 「喜歡啊,哪有妖精會討厭銀砂糖呢?怎么了?喜歡又怎么樣?」 「住在醫(yī)生宿那天晚上,你一個人睡在餐廳吧?你那么做,是不是有什么企圖?」 「咦?」 「安為品評會準備的銀砂糖,短少了一部分。住在醫(yī)生宿那天晚上,凱??吹侥闳碚礉M銀砂糖,從安的馬車的貨臺出來?!? 聽完喬納斯的話,米斯里露眨著眼睛,嘴巴張得老大。但很快就勃然色變,對著凱希大吼大叫。 「你、你胡說什么!我們都是妖精欸,你居然誣賴我做了那種事!」 凱希躲在喬納斯背后,很小聲地說:「我看見了啊?!? 「騙人!」 米斯里露怒罵后,轉(zhuǎn)向安,怯生生地看著安說:「安,偷銀砂糖的人不是我,是凱希撒謊?!? 「凱希撒這種謊,對她有什么好處呢?」 「人類不要說話!」 米斯里露大叫,打斷喬納斯的責問。 然后他又向安申訴。 「安,總不會連你都懷疑我吧?不是我,我發(fā)誓,不是我?!? 米斯里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著每個字。 安很想相信他,可是沒有洗刷懷疑的證據(jù)。 ——總不會是……不,不會,不可能……可是…… 猜疑在安心中卷起漩渦。她想相信,卻又忍不住做種種假設。 安的心情都寫在臉上了。 米斯里露看到安的表情,淚水開始在眼中打轉(zhuǎn)。 「你在懷疑我吧?安,你不相信我吧……安?!? 「我想相信你……」 「但你不相信!你還是有點懷疑我?!? 淚水從米斯里露眼睛涌出。 「我知道了,既然你把我看成那種人,我就在你面前消失!」 米斯里露大叫后,高高跳起,越過貨臺,從馬車前面消失了。 「等等,米斯里露……」 安想叫住他,但中途放棄了。不相信米斯里露的自己,居然想把他叫回來。以滿臉「不相信」的表情,對米斯里露說「我相信你」,也只會傷害他而已。 全身無力的安,放開抓住夏爾袖子的手,一屁股坐在貨臺踏板上,用雙手掩住了臉。 「變成這樣……我沒辦法參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評會了……」 夏爾默默望著米斯里露消失的方向。 喬納斯摸著下巴沉思。過了一會,他突然拍手說:「有辦法了!安,不要放棄!如果只要做一個作品,那從現(xiàn)在起制作銀砂糖不就得了?」 「不可能,沒有制作銀砂糖的原料砂糖林擒?!? 「有砂糖林檎!聽說血腥大道旁有砂糖林檎的樹林,我在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的集會上聽說過。因為雇用保鏢來這里采砂糖林檎不劃算,所以沒有人來采過?,F(xiàn)在是秋天,剛好結(jié)果?!? 砂糖林檎樹是很不可思議的樹木。人類即使想栽培,也長不出果實。唯有自然長成的砂糖林檎樹,才會結(jié)果。所以砂糖果子職人必須知道哪里有砂糖林檎的樹林,想辦法保有那些果實。 既然是在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的集會上成為話題,那么很可能真的有砂糖林檎的樹林。 問題是…… 「即使有砂糖林檎,也要花三天的時間精制。在血腥大道多待這三天,到路伊斯頓時就沒有時間做作品了。」 「在精制銀砂糖的這三天,何不先用那三桶銀砂糖完成作品呢?就是同時精制銀砂糖并完成作品。等作品完成后,再用精制好的銀砂糖補足用掉的量,然后趕到路伊斯頓就行了。」 「不可能……」 安本來要說這不可能做得到,但她的思緒很快就穩(wěn)定下來。 這種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抬起頭,看著喬納斯。 喬納斯點點頭,像是在鼓勵安。 「安,這是可能的啊,你要振作起來!畢竟我也是砂糖果子職人,會協(xié)助你的?!? 喬納斯用力按住安的肩膀。安非常感謝他的關(guān)心,在這樣的困境中提供這么可靠的資訊。 「謝謝你,喬納斯?!? 安終于微微露出了笑容,抬頭看著夏爾說:「對不起,夏爾,我太慌張了。你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我吵醒了?!? 「沒關(guān)系?!? 夏爾說完,就冷冷地背向安,走回火堆邊。 安和喬納斯一起在駕駛座上攤開地圖。 「就是這里,應該有砂糖果子的樹林,靠近宿砦。在這個地方,精制完銀砂糖后,可以馬上趕到路伊斯頓。」 喬納斯指著地圖上的某個地點。從那里到路伊斯頓,駕駛馬車是半天的距離。幸運的是,就在宿砦附近。 可能的話,安希望可以先采收砂糖林檎,等離開血腥大道后再精制成銀砂糖,這樣比較安全。 然而,砂糖林檎若在采收后立刻精制,就無法去除特殊的苦味。只在貨臺放半天,不能做成銀砂糖。所以只得在宿砦停留,在那里精制需要的銀砂糖量。 從這里到砂糖林檎的樹林,駕駛馬車需要三天。而找到砂糖林檎、加上采收,需要一天。在最近的宿砦精制,則需時三日。從宿砦到路伊斯頓的距離是半天。砂糖果子品評會是八天后,安打算在品評會當天趕到。 時間非常緊迫,但未必做不到。安下定決心,盯著地圖看。 「加油,安。」 最后喬納斯這么鼓勵她,就帶著凱?;厝プ约旱鸟R車了。 安回到火堆旁。 這時,她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下來。安在夏爾旁邊坐著,簡單說明了和喬納斯商量過的事。說完,安抱著膝蓋,將下巴放在膝頭上。 陷入沉默時,她不由得環(huán)視周遭,卻沒看到米斯里露的身影。 「欸,米斯里露呢?」 夏爾把小樹枝扔進快熄滅的火里,回她說:「不見了。」 「跑哪去了呢……」 安低下頭,拔下樹枝上的枯葉,扔進火里。 葉子嗶剝一聲,轉(zhuǎn)眼燒成了灰。 即使米斯里露真的是偷銀砂糖的犯人,只要他說不是,就該相信他,這樣才是真正的信任,不是嗎?安認為,不能完全相信米斯里露的自己,是個心胸非常狹窄的人。 安已經(jīng)開始覺得米斯里露很可愛了,所以更加舍不得他。 「真的是那小子嗎?」 夏爾冒出這句話,安抬頭說:「什么是不是真的?」 「真的是米斯里露偷的嗎?」 夏爾眉頭微蹙,懷疑地嘟噥著。 從狀況來分析,不可能是米斯里露之外的人。 但確實很奇怪,那么執(zhí)意要報恩、緊纏著安不放的米斯里露,怎么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是禁不起銀砂糖的甜蜜誘惑嗎? 還是其他人偷的? 但安也不想懷疑是凱希在撒謊。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銀砂糖……不過,當務之急是把銀砂糖補足,無論如何我都要參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評會。對不起,夏爾,我答應要做砂糖果子給你卻忘了做。才想起來,正要做就發(fā)生了這種事……只好先欠著了。但我答應你,會在還你翅膀時,把砂糖果子送給你。」 安說完就鉆進睡鋪,蓋上毛毯。夏爾還是靜靜坐著。 ——來得及嗎?希望來得及,媽媽,保佑我。 夏爾·斐恩·夏爾凝視著火焰。 他不懂銀砂糖為什么會不見。 從狀況分析,最大的可能性,是被米斯里露吃掉了??伤徽J為米斯里露會用偷的。 那小子雖然聒噪又煩人,卻是打從心底感謝安。他知道安的愿望,不可能輕率地做出會讓她感到困擾的事。 ——不是米斯里露的話,會是誰呢? 這三日,安一心只想趕路,中午都沒好好休息,拼命策馬前進。晚上會有危險,不能駕駛馬車,只能躲進宿砦,焦急等待天亮。 所幸,沒再遇到盜賊或野獸的攻擊,第三天中午剛過沒多久,他們就抵達離砂糖林檎的樹林不遠的宿砦。 再趕半天的路,就能到王都路伊斯頓了。 最后的宿砦建在稍高的山丘上。從那里可以瞭望荒野,稀稀疏疏的樹林前方,有條蜿蜒大河,盡頭處可以看見小小的王宮尖塔。 感覺路伊斯頓就在眼前。 然而,眼看就快到路伊斯頓了,自己卻被困在這里。 安握起拳頭,下定決心。 ——要趕快取得砂糖林檎才行! 隔日天一亮,安就跟喬納斯駕著馬車出去。 大道外的荒地上有許多樹林零散分布著,他們一一確認,尋找砂糖林檎。 找到日正當中時,安終于看到了鮮紅的果實。 「是砂糖林檎……」 說是開心,倒不如說是松了一口氣,腳突然失去力氣。 砂糖林檎的樹林很矮,高度頂多只到安的頭部。 從細長的枝干,延伸出無數(shù)手指頭般粗細的小樹枝,婀娜多姿。柔細的枝頭,結(jié)著跟雞蛋差不多大小的深紅果實,形狀很像蘋果。顏色十分鮮艷,像涂上了紅色。 比預期更快找到砂糖林檎,安的心頭涌上一股干勁。 「來得及了。邊精制這些砂糖林檎,邊完成作品,就有充分的時間趕到路伊斯頓?!? 安沖下駕駛座,從貨臺拖出籠子。她摘下砂糖林檎,一一放進籠里,喬納斯也幫她摘?;\子裝滿后,就扛回貨臺,再裝下一籠。這樣來回四、五趟,貨臺的地板就被紅色所淹沒,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一看到砂糖林檎鮮紅的顏色,就有了精神。以前,媽媽也常這么說。 在大道上一連奔馳了三天。 對米斯里露、對自己所產(chǎn)生的混亂情緒,都因此被拋到了腦后。 比起那些,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向前看。既然有了希望,就不該再為無謂的事煩惱,應該直直往前沖。 加油,還來得及! 「馬上開始來做吧!」 安帶著裝滿貨臺的砂糖林檎回到宿砦,立刻卷起袖子動工。 夏爾躺在駕駛座上,兩條長腿吊在半空中搖來晃去。安一邊從貨臺搬出大鍋子和勺子,一邊對他說:「做完品評會的作品,我馬上做砂糖果子給你,等一下喔!」 「拜托你做出能吃的東西。」 對于夏爾調(diào)侃的回答,安一笑置之。 「我說過,我會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安精神奕奕地回答,哼著歌把砂糖林檎放進大鍋里。 夏爾稍微撐起身體,看著開心的安。 砂糖林檎的樹木,被稱為「背叛之樹」。果實的色澤鮮紅滑潤,看起來美味可口,是制作銀砂糖的原料。人們以為很好吃,一口咬下去,才知道有強烈的澀味,根本不能入口,是違背人們期待的果實。 然而,這種違背期待的果實,經(jīng)過砂糖果子職人的處理,滋味就會變成極致的甘甜。 首先,把大鍋裝滿水,放進一把銀砂糖,再把剛采收的砂糖林檎放入鍋里,浸泡一天一夜,這樣就能除去苦味。 浸泡后把水倒掉,重新加水,把鍋子放到火上煮。待砂糖林檎煮至軟爛,將浮上來的種子、皮與浮沫一起撈掉,再繼續(xù)熬煮。 熬到濃稠狀,再從鍋子倒入石頭制的平盤,均勻地鋪開,放置一天一夜,把砂糖林檎晾干。晾干后會變色,成為純白的固體。最后再用臼搗成粉。帶點藍色的純白銀砂糖就告完成。 由甘蔗精制而成的砂糖,帶點黃色,味道比較重。但銀砂糖不同,摸起來像細砂般滑順,顏色純白,吃起來非常爽口,帶著柔和的甘甜,是神圣的食物。 將摘來的砂糖林檎浸泡在水里后,安立刻開始制作要交給品評會的作品。 因要用于祭典,所以要做出大型作品。 安進入貨臺,拿出放在工作臺下方的一捆紙張。這捆用繩子綁著的發(fā)黃紙張,尺寸、形狀并不一致。安解開繩子,在工作臺上攤開紙張。 這些紙張都是砂糖果子的設計圖。因為是用粗糙的羽毛筆畫的,所以線條不是暈開,就是斷斷續(xù)續(xù)。顏色說明和形狀說明的字跡潦草凌亂。 是艾瑪孜孜不倦地完成了這些設計圖。她每次制作砂糖果子時,都會先攤開這些圖,從中決定要做什么。 「這些是媽媽的財產(chǎn),不能給任何人,也不能讓任何人模仿?!? 艾瑪指著圖,這么說過。 在旅行途中,如果有客人要買便宜的砂糖果子,就由安制作,便宜賣給客人。安會依據(jù)艾瑪指定的設計制作。 現(xiàn)在,指定她使用哪個設計圖的艾瑪已經(jīng)不在了。 安必須自己選擇。 再三猶豫后,安選擇了艾瑪喜歡的花卉主題。這張柔媚可愛的設計圖,是有淺粉紅的花朵、淺綠色的葉子,白色和藍色的蝴蝶停在花兒上。 這時,在醫(yī)生宿遇見的飛所說的話,在安的耳邊響起。 飛說她是依樣畫葫蘆。 ——那如果不要依樣畫葫蘆,該怎么做呢?不知道…… 安邊想,邊把發(fā)黃的紙張放在工作臺上,取出紅、藍、綠的色粉。 用水桶里的水,冷卻雙手后,安拿起石碗,走向裝著銀砂糖的木桶。正要從木桶舀出銀砂糖時,響起敲門聲,有人敲了貨臺的門。 「安、安?!箚碳{斯探頭進來說:「你有足夠的木桶放精制的銀砂糖嗎?我的貨臺里有一個,要不要用呢?」 喬納斯抱著一個小型的木桶,走進安的貨臺。安苦笑著說:「還泡在水里呢,還要很久才能精制,而且我有兩個空的木桶?!? 「哦,是嗎?可是我都抱來了,就先放在這里吧!」 喬納斯把木桶放進工作臺下時,貨臺嘎咚震動了一下,安驚訝地說:「那不是空木桶嗎?怎么好像很重?做得特別沉嗎?」 「我從我父親的工作室搬來的,所以是高級品呢,可以防止銀砂糖受潮?!? 「謝謝??墒?,你為什么帶這種東西出來旅行?」 「我想可能會用得上?。α?,你決定做什么了嗎?」 「嗯,在還泡在水里的砂糖林檎變成銀砂糖之前,我就會把作品完成。」 「我也很期待?!? 喬納斯悄悄靠近安,舉起雙手托住安的雙頰。 「你、你做什么?」 安大吃一驚向后退,喬納斯苦笑著靠近她說:「安,加油喔!」 喬納斯的雙手搭在安的肩上,臉非常靠近安的鼻尖,近到安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 安不由得用手上的石碗擋住自己的臉。 「干嘛、干嘛、干嘛引喬納斯,你在干嘛?別這樣。」 「別這么不解風情嘛,安?!? 喬納斯一手推開石碗,一手摟住安的腰,把她拉過來,微笑著說:「我好喜歡你。」 「我對你沒那種意思?!? 「我喜歡你?!? 喬納斯把嘴巴靠過來。 「不、不要!」 安一巴掌打在喬納斯臉上。 喬納斯摸著臉頰,放開安的手,往后退。 「為什么?安?!? 「我不喜歡你,喬納斯!」 「我喜歡你??!」 「那是你的情感吧?跟我沒關(guān)系?!? 這么大叫的安,發(fā)現(xiàn)自己對喬納斯完全沒有戀愛的感覺。 求婚的話語、溫柔的話語,曾經(jīng)讓安心動、興奮。但當喬納斯把她拉過去,要吻她時,她只覺得害怕。 喬納斯一副難以相信的表情,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從小,喬納斯就是村里最受歡迎的人,女孩子們都想成為他的女朋友,對他窮追不舍。他可能以為,所有女孩當然都喜歡他。 「是嗎?我多么希望你會喜歡我?!? 喬納斯微微一笑,好像很受傷。這時,安也平靜下來。 「啊……對不起……我……我打了你?!? 「沒關(guān)系,是我太粗暴了……對了,你邊工作還要邊做飯,太浪費時間了,等一下我?guī)湍闼筒蛠??!? 「嗯,謝謝。」 喬納斯笑著離開后,安大大喘了一口氣。 安心想,喬納斯被打了一巴掌,還替她擔心用餐的事,真是個好人呢。 「如果我很喜歡他,就不會打他吧?」 喃喃自語的安,又開始工作。 從木桶舀出銀砂糖時,響起敲門聲,貨臺的門又開了。 進來的是凱希,拖著一個很大的籠子。 「喬納斯大人叫我送餐來,要放哪里?」 「謝謝你,凱希,請放在那邊的工作臺下面,我等一下再吃。」 安正在秤銀砂糖的重量,沒抬起頭。凱希跳起來,坐到工作臺上。 「給你一個忠告?!? 安抬起頭,看到凱希冰冷的表情。 「就算喬納斯大人向你求婚、說喜歡你,你也不要得意忘形?!? 「咦……我沒有得意忘形啊……」 凱希這些話說得太突然,安覺得很困惑。 「喬納斯大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歡上你這樣的人呢?」 聽到這么尖酸刻薄的話,安不解地偏著頭。以前她也看過類似的表情,好像還聽過類似的話。 是在哪看過、在哪聽過呢……安突然想起,是在諾克斯孛里村。 「凱希,你不會是喜歡喬納斯吧?」 凱希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比她的紅頭發(fā)還要紅。 「你說什么?!」 聲音也變得又高又尖。凱希這樣的態(tài)度,和諾克斯孛里村里的女孩們一模一樣。她們都嫉妒安住在喬納斯家,經(jīng)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挖苦她。 知道真相后,安覺得很好笑。 「真好,你的翅膀落在喜歡的人手上,是件幸福的事呢!比落在被瞧不起的人或討厭的人手上,好太多了?!? 「我不是在跟你聊這種事,我是叫你不要得意忘形……」 「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戀情,可以如愿的話,該是多么美好的事?!? 「你真的很笨耶!我沒辦法和你溝通!」 凱希氣呼呼地離開了貨臺。 ——與凱希相比,夏爾就可憐多了,他的翅膀落在他瞧不起的人手上。 安從門縫看著坐在火堆旁的夏爾背影。他的翅膀柔順地垂到草地上,映著火光,閃爍紅色光芒。 「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戀情……」 安忽然想起,夏爾與曾經(jīng)心靈相通的人類女孩麗茲,會不會是情侶關(guān)系呢?這么一想,安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么會疼痛,對自己的感情也感到很訝異。 「怎么會這樣呢……」 沒來由地,安就是羨慕夏爾記憶中的女孩麗茲。 ——不管怎么樣,我都只是夏爾的主人。他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手上握有他的翅膀。所以我會依照約定,到了路伊斯頓就放他自由。 想到這,安的胸口仿佛有道冷風吹過。那道冷風喃喃訴說著寂寞。 安甩開那道風,假裝沒聽見風的囁嚅,又開始工作。 把冷水加入銀砂糖搓揉后,銀砂糖就變得跟黏土一樣柔軟了。 安摻入色粉,揉出顏色。再更換各種顏色,重復好幾次相同的動作。做出有顏色的銀砂糖后,用刮刀刨削,再以棍子搟平,卷成圓形。 靠種種技法,把干爽的銀砂糖做成砂糖果子。 砂糖林檎已經(jīng)換過水,開始進行熬煮的步驟。 安開著貨臺的門,不時從貨臺沖下來,攪拌鍋子,把浮沫和不要的東西撈出來。然后再跑回貨臺,繼續(xù)著手作品。 喬納斯偶爾會跑來安的貨臺看,但都沒跟安搭話,只是看看安的進度,就默默離開。 安也覺得尷尬,所以沒跟喬納斯說話。 有時會傳來狼的嚎叫聲。但安并不擔心,因為在宿砦里很安全。 她把熬爛的砂糖林檎倒入石盤里,再均勻地鋪開。 這兩天,安幾乎是不眠不休在工作。用餐時要邊攪拌鍋子,睡覺也頂多只睡兩、三個小時。 因為這樣,作品漸漸成形了。 安完全遵照艾瑪?shù)淖龇?,分毫不差,循著記憶,精雕細琢? 花瓣顏色是靠濃淡做出變化,蝴蝶的翅膀是透明鏤空且做出幾何圖案,葉子的造型勾勒出柔美的曲線。這個作品很大,要雙手才抱得起來。這么大的作品,很難做到整體均衡,而安卻完美地做到了。 動工后的第三天早晨,砂糖果子終告完成。 成品非常漂亮。作為參賽作品,安有著十足自信。 可是她心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明明與艾瑪做的分毫不差,但艾瑪?shù)淖髌窌屓丝匆谎劬椭?,而安的作品卻沒有這樣的吸引力。 依樣畫葫蘆。 這句話在安的腦海閃過好幾次。 然而,她告訴自己,技術(shù)完美無缺,絕對沒問題。 安擔心砂糖果子會因掉落而摔壞,便以繩子綁住砂糖果子的底部,固定在工作臺上。這樣馬車搖晃,也不怕作品摔毀。 固定好作品后,安松了一口氣。 因連日趕工而精神不濟的安,搖搖晃晃地走下貨臺。 「好累。」 安在夏爾身旁癱坐下來。夏爾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 「做好了?」 夏爾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安點點頭,趴在草地上,看著因秋天而變得枯黃的草,數(shù)著日子。 「包括今天在內(nèi),離品評會還有兩日。精制的銀砂糖正在晾干中,下午就可以用臼搗碎,做成銀砂糖了。明天出發(fā)的話,可以在品評會前一天到達路伊斯頓。作品和三桶銀砂糖也都有了,太好了?!? 安展露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輕風拂過,草沙沙作響。 「很不可思議。」 夏爾平靜地開口說。 「什么不可思議?」 「在妖精市場,第一次見到你時,我聞到了銀砂糖的甘甜香味,覺得很不可思議,怎么會聞到那種味道?!? 「哦?可能是衣服沾滿了味道吧。」 安哼哼抽動鼻子,聞聞袖子。 夏爾搖搖頭說:「是手指,你的手指有甘甜的香味?!? 「聞不到啊?!? 「我聞得到?!? 「是嗎……可能是我每天都在摸銀砂糖,只知道這種味道?!? 安在平靜的心情下,放空了好一會。眼前是夏爾的翅膀,垂落在草地上,反射陽光,閃爍著淺綠光芒。安注視著那光芒。 這時,響起踩過草地的腳步聲,往安的頭部靠近。 「安,你真行呢!我去貨臺看過了,你做得太棒了。我從來沒看過那么大又那么纖細的砂糖果子,一定可以拿到王室勛章?!? 喬納斯溫柔的聲音從上面?zhèn)飨聛怼? 安已經(jīng)累壞了,沒有抬頭看他,只向他道謝。 「謝謝你,喬納斯,幸虧你知道砂糖林檎的樹林?!? 「我才要謝謝你呢。」 喬納斯抿嘴一笑,往安的馬車走去。 ——他謝我什么呢? 安不解地抬起頭。 她看到喬納斯把他的馬系在她的廂型馬車上。 「你在做什么?喬納斯?!? 「我要出發(fā)了?!? 夏爾皺起眉頭,撐起上半身。 「你太心急啦,喬納斯,銀砂糖還沒完成呢!明天再出發(fā)就行了。而且,那匹馬不是我的馬?!拱舱f。 「沒關(guān)系,我的馬跑得比較快,就用這匹馬?!? 「喬納斯?」 喬納斯面無表情,把自己的馬系好后,就坐上了安的馬車的駕駛座。 安這才察覺他的樣子有問題。 安站起來,往喬納斯走去。 「喬納斯,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喜歡我,跟我結(jié)婚,我就不必這么做了。都怪你不好,我向你告白了三次,都被你拒絕?!? 就在這一瞬間,宿砦原本緊閉的鐵門,被快速拉起。 沖進來的是凱希,模樣非常狼狽。她手上拿著血淋淋的肉塊,邊多次用力騰躍,邊全速沖向他們。 從她背后傳來多只野獸的腳步聲。 夏爾跳起來,眉毛橫豎。 「你們想干什么!」 夏爾大吼,一攤開右手,劍就出現(xiàn)了。在劍出現(xiàn)的同時,一股強而有力的氣息沖進宿砦里。是狼群,有三十多只。 看到突如其來的狼群,安全身僵硬。 凱希逼近安,慘叫似地對她說:「所以我才告訴你,不要得意忘形??!」說完,就把手中的肉塊,對準安的胸口扔過去。接著,凱希高高躍起,跳進安的馬車的貨臺。 追著肉塊的狼群一擁而上,全都撲向了安。 夏爾沖進連叫都叫不出聲來的安與狼群之間。 劍一揮,就砍死了三匹撲過來的狼。 狼群瞬間散開,嘶吼著包圍了安。 「夏爾,這是……怎么回事……」 「是他們引來的?!? ——他們?喬納斯跟凱希嗎?他們?yōu)槭裁础? 喬納斯揮起馬鞭。安聽到那個聲音,靜止的思考又動了起來,她終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喬納斯要搶走我做的砂糖果子! 安忘了自己被狼群包圍,不顧一切地沖出去。 「喬納斯!」 安追著馬車,想跳上駕駛座。 坐在駕駛座上的喬納斯,從胸前口袋拿出很大的瓶子,剝開軟木塞蓋子,將瓶里的液體往安的頭上潑下去。 帶著血腥味的紅黑色黏稠液體,淋濕了安的全身。 但安并不在意,她瘋狂地抓住喬納斯上衣的下擺。 狼群對安身上的液體起了反應。包圍住夏爾的狼,轉(zhuǎn)而撲向安。夏爾咋咋舌,砍死撲向安的狼。 已經(jīng)發(fā)狂的狼群,眼睛布滿血絲,接二連三地挑釁。 「等等!」 「再見啦,安!」 喬納斯揮起鞭子,往安抓住他上衣下擺的手打下去。 啪唏一聲,火辣辣的疼痛沁入安的手背,她放開了抓住上衣下擺的手。因為放手時產(chǎn)生的反作用力,她被奔馳中的馬車甩出,摔在草地上。狼群立刻奔向躺在地上的安,夏爾趕緊介入。 安對著正在砍殺狼群的背影大叫:「夏爾!去追喬納斯—去追他!快去!」 「我現(xiàn)在離開,你會被狼吃掉!」 「沒關(guān)系,我不在乎!你快去!把東西拿回來!把砂糖果子拿回來!」 「我拒絕?!? 全身濺滿狼血的夏爾,片刻不停地砍殺著狼。 野獸都知道妖精的弱點,狼群企圖攻擊隨著他的動作搖晃的翅膀。 夏爾扭身躲過快咬到翅膀的牙齒,揮下了劍。 「搶回來!搶回來—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聽我的話!」 「那你命令我啊,像個主人命令我!」 我要扯爛你的翅膀、我要撕裂你的翅膀。這么殘忍的話,安再怎么勉強自己也說不出口。 「拜托你,快去追!」 安只能扯開嗓門大吼。 「夏爾!去追他、去追他!拜托你,去追他!拜托你!拜托你!」 載著安的砂糖果子的馬車,已經(jīng)揚長而去。 夏爾·斐恩·夏爾看著腳下被砍死的狼的尸體,定住不動。他難得這么喘,翅膀還濺滿了血。 夏爾甩甩翅膀,將血跡甩掉。而狼群仍是執(zhí)拗地攻擊他的翅膀,好幾次都把夏爾嚇出一身冷汗。 安呆呆癱坐在血腥味里。 看到自己的翅膀和安都沒事,夏爾就放心了。 揮揮劍,讓劍消失后,夏爾走向安。 「你為什么不去追……」 安望著馬車揚長而去的門外,一臉茫然地說。 「我去追喬納斯,你就會被狼咬死。」 「我知道!」安猛然站起來,逼近夏爾說:「我知道!但那是你的判斷,不是我的判斷!我寧可被晈死,也不要把砂糖果子交給他。夏爾,你完全不聽我的命令。打從旅行以來,你都是這樣,只憑自己的判斷行動,對吧?!只是因為我手上握有你的翅膀,所以你不能離開我。剛才你如果去追砂糖果子,我可能會被狼群咬死。而你的翅膀也可能會受傷,所以你才把我看得比砂糖果子還重要。就這樣而已吧?我知道,我使喚不了你!才會變成這樣!」 吶喊的安,使力撾打著夏爾的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捶打,打到雙手疲憊無力還繼續(xù)打。 安說的話,亂七八糟不可理喻,她自己應該也知道,但就是忍不住要說。因此夏爾并沒有阻止安,任憑她去做。 過了一會兒,安垂下雙手,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馬車的貨臺。 ——我的確從來沒有聽過她的命令。 在旅途中,夏爾救過安好幾次,都是因為她手中握有自己的翅膀。她受傷的話,翅膀也會受傷。夏爾只是因為這樣才保護她。 不過,在狼群撲向安的那瞬間。夏爾并沒有想到自己的翅膀會受傷。是為了保護茫然失措的安,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忽然,冰冷的東西從臉頰滑落。 夏爾抬頭看,從夜幕逐漸低垂的天空落下了雨滴,宛如某個人的眼淚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