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燭【虞香柚絲】【全文約9000字】
“世說鮫人之語,深海獨(dú)居,織綃綺麗?!?/p>
(1)北冥有魚
蘇虞莫發(fā)誓,這次如果能活著回到北冥,她再也不瞞著族里的長輩偷跑出來玩了。
不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被人關(guān)在狹窄而陰冷的鐵籠里,像待宰的牛羊一般運(yùn)往未知的前路。
冰原上的料峭寒風(fēng)透過鐵籠的縫隙吹打在渾身上下只有一件單衣的蘇虞莫身上,讓她只能在籠子的一角瑟瑟發(fā)抖。
載著鐵籠的馬車旁一個背著斷頭刀的獨(dú)眼大漢瞥了眼可憐兮兮的虞莫,對著馬隊前方的頭領(lǐng)問了一句:“舵主,這妞兒不會凍死了吧?”
“扯淡!你他娘的有沒有腦子!”頭領(lǐng)一鞭子打在獨(dú)眼的頭上,“鮫人族能被凍死?知道北冥的海水有多冷嗎?人家天天泡在里面,凍死咱們都不可能凍死鮫人!”
獨(dú)眼漢子沒來由受了一鞭,正想拿囚車?yán)锏孽o人發(fā)泄怨氣,頭領(lǐng)又冷笑了一聲:“別像折磨那些奴隸一樣對她——這可是鮫人啊,別看她現(xiàn)在跟普通人一樣,一旦接觸到水,你就能看見她那雙漂亮的魚尾——南邊的達(dá)官貴人會為這只鮫人出到天價的,咱們巨鯨幫這次可是賺了票大的!”
虞莫聽后面色更加蒼白,族里長輩無數(shù)次的提醒和警告似乎正在變成現(xiàn)實——果然人族是貪婪而邪惡的種族!
“舵主,前面好像有人?!?/span>馬隊前方的風(fēng)雪中隱隱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是個游俠兒打扮的小子……不對,好像還是個姑娘!”
“哈哈,今個兒真是老天爺賞飯吃,”頭領(lǐng)抽出腰間的馬刀,用雄渾的嗓音呼喊著前后的弟兄,“兒郎們!都動起來暖暖身子!第一個活捉前面那個小娘子的,等進(jìn)了城,老子給他點怡紅樓的頭牌!”
“哈哈哈”,伴隨著馬賊們淫邪的笑聲,在寒風(fēng)中跋涉已久的巨鯨幫成員們紛紛吹起口哨,朝著前方那個落單的女人策馬奔去。
虞莫扭過頭,有些不忍心去看那邊的慘狀。
冰原上的風(fēng)雪依然很大,虞莫只聽見混雜其中的微弱喊殺聲,饒是她再遲鈍也發(fā)現(xiàn)了一絲不對勁——馬賊們聲音好像越來越弱了。
她試著將腦袋探出囚籠,想看清楚風(fēng)雪中那處戰(zhàn)場的情況,一道黑影卻逆著風(fēng)撞上了鐵籠的欄桿。
虞莫只看了一眼便嚇得魂飛魄散——剛才還跋扈叫囂的巨鯨幫舵主此時只剩下一個光溜溜的腦袋,骨碌碌滾到囚籠邊,臉上寫滿了驚駭。
留在車隊旁看守的巨鯨幫幫眾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他們本能地?fù)苓^馬頭向朝后逃跑,卻都被一柄自漫天飛雪中殺出的凜冽寒芒連人帶馬砍成了兩截。
溫?zé)岬孽r血灑在虞莫臉上,但此刻她卻忘記了驚恐地尖叫,而是盯著那個從風(fēng)雪中緩慢走出的修長人影,像是要永遠(yuǎn)地記住這一幕。
女子的白衣上沒有沾染一點血污,她渾身是那么純白無瑕,連頭發(fā)也像北冥的頭場雪那樣白得發(fā)亮,讓虞莫想起鮫人族老人傳說里的神仙下凡。
女子也看見了虞莫,她冷若冰霜的臉上涌現(xiàn)出一抹令人心醉的笑意,從地上的尸體上抽回自己的長劍,對囚車?yán)锏挠菽笆肿饕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驚擾姑娘了,在下這就救你出來?!?/span>
女子一劍斬斷囚籠上的鐵鎖,看虞莫呆坐在原地,以為這位姑娘被嚇得腿軟,連忙伸手將她扶起,順便將自己的長衫褪下,披在了只著單衣的虞莫身上。
虞莫突然開口問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話:“你是神仙嗎?”
女子愣了一下,捂嘴輕笑:“不敢當(dāng),只是除掉幾個走私人口的毛賊,算不得神仙?!?/span>
“可你好厲害。”虞莫好奇地看著女子的漂亮銀發(fā),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把,“你的頭發(fā)好漂亮?!?/span>
“姑娘,莫要驚慌,在下不是什么鶴發(fā)童顏的老妖怪,”女子以為虞莫的怪異舉止是因為劫后余生的過度興奮,連忙解釋道自己并無惡意,“你是在北冥長大的吧?在下乃靈霄宗首徒姜柚恩,是從南方溫暖地界來此游歷的,只是不小心和同門失散了?!?/span>
身為鮫人族的虞莫其實聽不懂柚恩文縐縐的遣詞,但一聽到對方是從南方來的,虞莫才猛然發(fā)覺眼前這位并不是什么仙子,而是如假包換的人族。
可是為什么她跟族里長輩們說的兇神惡煞還有剛才那群捉住自己的人族不一樣呢,那么好看,那么溫柔。
柚恩見虞莫眼中滿是困惑,也沒有多想,輕咳了一聲:“姑娘,你應(yīng)該是被這幫人販子擄來的吧?別擔(dān)心,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不知姑娘家在何處?”
“在北邊?!?/span>虞莫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想回到鮫人族所在的北冥淵海,只需要一直往北而行就可以了。
想到一路上可能又會被人族抓走,蘇虞莫還是接受了姜柚恩的好意,決定讓她陪著自己到北冥淵海的附近,到時候再想辦法不辭而別。
姜柚恩牽來一匹巨鯨幫留下的馱馬,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虞莫,也意識到了問題:“姑娘不會騎馬吧?”
別說騎馬了,之前偷跑出來玩的虞莫最遠(yuǎn)也只走到過北冥淵海的岸邊,連這種四蹄獸都是頭一次見,只能窘迫地?fù)u了搖頭。
“那就得罪了?!?/span>
在虞莫的嬌呼聲中,柚恩攬住虞莫纖細(xì)的腰肢,騰身而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馬鞍之上。
柚恩坐在虞莫身后,牽著虞莫的手示意對方握住韁繩:“別怕,我?guī)湍恪!?/span>
這是虞莫第一次騎馬,她有些緊張,但手掌上傳來的溫暖觸感和背后姜柚恩的輕柔安慰讓她放松了許多,開始嘗試著駕馭身下的馬匹。
馱馬很快從最初的躁動冷靜下來,虞莫不由得笑逐顏開,已經(jīng)可以駕著馬匹緩步前行。
她回頭想跟自己的“老師”炫耀,卻驀地發(fā)現(xiàn)在這種手把手教學(xué)的姿勢下,姜柚恩那張精致的面容離自己極近,吐出的溫?zé)釟庀⒍寄軣o比清晰地感受到。
“很厲害。”柚恩眨巴眨巴那雙清冷但含笑的眼眸,衷心稱贊道。
虞莫慌亂地轉(zhuǎn)過頭,不知道自己為何有些害羞。
“對了,姑娘,怎么稱呼?”
“蘇虞莫……”虞莫悄悄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龐,感覺有些燙。
“蘇姑娘,在下一定安全送你回家。”姜柚恩的話讓虞莫沒來由的心安。
(2)驪珠
北冥的黑夜總是降臨得很早。
冰原上的風(fēng)雪在入夜后變得有些狂暴,出于安全考慮,姜柚恩決定和虞莫今晚在冰原上一座已經(jīng)廢棄的漁村落腳。
其實虞莫并不怕冷,鮫人一族的體質(zhì)喜寒,此等風(fēng)雪對虞莫還比不上北冥淵海里的極寒,不過在被抓住過一次后虞莫也算長了個心眼,沒有直接告訴姜柚恩自己鮫人的身份。
反正只要不碰到水,自己看上去就與常人無異。
一間勉強(qiáng)稱得上完整的茅屋內(nèi),姜柚恩收集了所有還沒有受潮變濕的木柴,升起了一個小小的火堆。
她看著坐在角落里的虞莫有些疑惑:“蘇姑娘,你坐那么遠(yuǎn)不冷嗎?”
并不喜歡這種熾熱之物的虞莫搖了搖頭,努力想了個理由:“呃,我家里是在北冥淵海上捕魚的,我從小就不怕冷?!?/span>
虞莫覺得自己臨時能想出這種說辭真是太機(jī)智了,幸好前幾次偷跑出來玩時她看見過那些捕魚為生的人族。
“這樣啊……哈啾!”姜柚恩也沒有再追究,打了個噴嚏,“蘇姑娘身體還真好?!?/span>
虞莫這才注意到,把長衫套給自己的姜柚恩嘴唇有些發(fā)白,她想起族人們所說人族是御寒能力極弱的類型,卻沒想到這種在虞莫看來只是些許涼意的暴風(fēng)雪天氣,已經(jīng)讓柚恩有些難以忍受。
“柚恩大俠,我不怕冷,你快多穿幾件衣服?!?/span>虞莫當(dāng)然不愿意自己的救命恩人被寒冷所擾,湊到火堆旁,將衣服遞還給了柚恩。
“無妨,修行而已,”姜柚恩吸了吸鼻子,“習(xí)武之人,當(dāng)然要學(xué)會忍受嚴(yán)寒酷暑……哈啾!”
姜柚恩“嘿嘿”一笑,依然沒有去接虞莫手里的衣服:“沒關(guān)系,只是身子有些僵,還挺難得有這種體驗的……”
身體遠(yuǎn)比嘴巴誠實的姜柚恩身子晃了晃,竟直接暈在了火堆旁邊。
若只是寒冷倒也不至于讓自幼習(xí)武的姜柚恩暈倒,但適才與巨鯨幫戰(zhàn)斗還是消耗了許多氣力,畢竟是以步對騎——姜柚恩精神緊繃時還能咬牙堅持,現(xiàn)在稍微放松下來,在疲憊與寒冷的雙重打擊下,這才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不過虞莫不知道這些,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時間手足無措。
“姜柚恩?”虞莫試探著喊了幾聲,又觸碰了一下姜柚恩的肌膚,只覺得冰冷異常。
虞莫看著嘴唇烏紫的姜柚恩,曾經(jīng)在北冥淵海邊看見過凍死的漁民的她知道這是人族瀕死時的征兆,連忙把所有的衣服都換給姜柚恩穿上,將柚恩抱在懷里,試圖讓她暖和起來。
破敗的茅屋內(nèi)時不時會有風(fēng)雪滲入,極陰體質(zhì)的鮫人族那本就不高的體溫也別提溫暖人類的軀體,火堆的火焰在冷風(fēng)中搖曳,好像隨時可能熄滅一樣。
眼見著姜柚恩情況沒有好轉(zhuǎn),虞莫猶豫了片刻,秀口微張,吐出了一顆狀似珍珠的渾圓球體,散發(fā)著淡淡的紫色光芒。
每個鮫人族出生時體內(nèi)都會伴生一顆這樣的驪珠,它不僅賦予鮫人天生對水流潮汐的親和力,還是抵御北冥淵海極寒的寶物。
驪珠是鮫人的本命之物,盡管可以像虞莫現(xiàn)在這樣離體,但一旦長時間脫離身體,鮫人就會像失去養(yǎng)分的花朵那樣逐漸枯萎,所以虞莫必須速戰(zhàn)速決。
虞莫吃力地將柚恩扶起,擺成一個盤坐在地的姿勢,自己則坐在柚恩的身后,雙手掐訣,嘴里則念出了晦澀難懂的鮫人古語。
鮫人古語天生帶著一種抑揚(yáng)頓挫的音律美感,虞莫仿佛在唱著婉轉(zhuǎn)的江南小調(diào),手中的驪珠卻在沒有任何憑依的情況下懸浮在了空中。
緊接著驪珠綻放出了耀眼的紫色光芒,被紫光籠罩全身的姜柚恩身子一震,渾身的寒氣凝聚成一股冰藍(lán)色的氣息,逐漸被驪珠的光芒牽引,離開了姜柚恩的身體。
寒氣被盡數(shù)納入驪珠之內(nèi),繞是以鮫人的體質(zhì),虞莫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不過在她的努力下,柚恩的臉色明顯有了好轉(zhuǎn),面頰上已經(jīng)逐漸有了血色。
使用鮫人古語的消耗并不輕松,虞莫感覺到了陣陣的暈眩感,她本能地抱住柚恩逐漸溫?zé)岬能|體,就這么疲憊地睡了過去。
(3)觸龍
虞莫悠然醒轉(zhuǎn)的時候,北冥依然是黑夜,但茅屋破爛的墻縫外居然隱隱透出了幽幽的綠光。
虞莫伸了個懶腰,卻聞到了自己身上的一縷清香。
她這才想起自己睡著之前抱住了柚恩,連忙坐起身來。
懷里的溫香軟玉此刻正默默地靠在茅屋的門邊,聽到虞莫醒來的動靜,柚恩回頭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蘇姑娘,多謝了?!?/span>
“哈哈,我沒做什么,是柚恩你的身體好……”虞莫嘿嘿傻笑著撓頭,自己總不能告訴柚恩自己其實是是鮫人,用驪珠的神奇力量救了她吧。
“對了,你的東西?!?/span>虞莫目瞪口呆地看著柚恩從懷里摸出的驪珠,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解釋。
她這個傻大姐,居然忘記了把驪珠吞回體內(nèi)!
柚恩拉過目光呆滯的虞莫的手,將驪珠放在了虞莫的手心里:“蘇姑娘,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但以后可千萬不要在才認(rèn)識的人面前拿出驪珠這等寶物——你們北冥的漁民可能覺得這東西常見,可要是被歹人見財起意就不好了?!?/p>
虞莫眨了眨眼,柚恩好像把這顆驪珠當(dāng)成了虞莫偶然得到的寶貝,沒有往虞莫其實是鮫人這方面想。
她一邊慶幸著自己沒有暴露身份,一邊接過柚恩的話茬:“可柚恩不是壞人啊?!?/span>
“你就這么相信我?”柚恩看著虞莫天真的表情,眉眼彎成了月牙,“萬一我是壞人呢?”
“壞人才不會把驪珠還給我呢,”虞莫繼續(xù)嘿嘿傻笑,抓緊機(jī)會問起了柚恩那些北冥之外的世界,“柚恩,為什么這東西是寶貝???”
“南邊有句話,叫鮫人一身都是寶,而鮫人身上最珍貴的寶貝就是驪珠,”柚恩耐心地給虞莫解釋,只當(dāng)這是一個沒出過北冥的少女天生的好奇,“鮫人本就長生,傳說鮫人驪珠可以持續(xù)燃燒上百年的時間,用驪珠制成的長生燭只要刻上名字,就可以護(hù)佑此人長命百歲,因此因此南邊的名門大族、達(dá)官顯貴甚至武林世家都曾經(jīng)為了一顆驪珠大打出手?!?/span>
虞莫聽后臉色有些蒼白,因為她知道這并不只是一個傳說——就連鮫人族內(nèi)都會把過世的鮫人留下的驪珠收集起來做成蠟燭,這種名為長生燭的東西本就是從鮫人一族流傳出來的。
而這些蠟燭上刻的也都是后人的名字。
長生燭有沒有用不知道,至少鮫人族的祠堂里就供奉著先輩驪珠制成的長生燭,晝夜不息地已經(jīng)燃燒了幾千年。
虞莫這才明白之前巨鯨幫抓住自己后為何那么興奮,想起來也有些后怕:“柚恩,鮫人們被抓住以后都怎么樣了呢?”
“不清楚,但肯定不算好?!?/span>柚恩搖了搖頭,“所以你要保護(hù)好自己……身上的那顆驪珠?!?/span>
“對了,這種景象很常見嗎?”柚恩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指著門外的綠光,“真美啊。”
虞莫湊到門邊,才明白柚恩為什么一直朝外張望。
冰原上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暴風(fēng)雪后出來覓食的大小生靈:幾只長著大角的牡鹿在啃食著冰原上的苔蘚,天邊還有通體雪白的雪鷹盤旋,一副祥和寧靜的畫面。
而之所以能在黑夜中看清壯闊的雪原,是因為此刻的冰原上空堪稱美輪美奐:漆黑的夜空中正掛著貫穿天際的綠色光帷,像優(yōu)美的宮裝婦人柔順光滑的裙擺,不僅照亮了整個夜空,更增添了一份奇幻的色彩。
“是觸龍,”虞莫很快認(rèn)出了這等天地異象,“在北冥也不常見呢,聽老人們說這是大大的祥瑞,接下來會有好事發(fā)生的!”
“我只在一些古籍里看到過,好像也有叫它極光的。”柚恩走出屋門,伸出一只手朝天上抓去,像是要觸碰那天邊的綠光,“這趟出門游歷真是不虛此行?!?/span>
虞莫歪頭看著在極光中英姿颯爽的姜柚恩,有些好奇:“為什么要出門游歷?”
雖然很喜歡偷跑出北冥淵海,但每次虞莫都不敢去離家太遠(yuǎn)的地方,好奇和勇氣總是會敗給對未知旅途的恐懼。
“錦繡河山,不親身走一遭可惜了?!?/span>柚恩莞爾一笑,“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只能在旅途中遇到?!?/span>
她在觸龍的唯美光暈中給虞莫講起了很多這個鮫人族想都沒有想過的景象——
她說起南邊的東海是一處比北冥淵海還要寬闊壯麗的大海,每到夏天東海邊上驚濤拍岸的壯麗景象。
她說起更南邊的南詔古國的參天樹木,那里一年到頭都酷熱難耐,跟北冥相比截然不同。
她說起江南的水鄉(xiāng),邊塞的悲涼,皇城的富貴……她說的很多東西虞莫連想象都做不到,但虞莫就這么靜靜地聽著,心馳神往。
她又講起了一路上遇到的很多人,一個紅發(fā)女俠見過柚恩后被迷得神魂顛倒,追著她跑了好遠(yuǎn)。
一個來自西域的兔族姑娘,她唱的西涼歌曲讓人沉醉。
一個叫做神龍大俠的神秘掌門,她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受到眾人敬仰,但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溫柔姑娘。
說完這些,她轉(zhuǎn)頭對虞莫露出一個淺淺的笑:“能認(rèn)識蘇姑娘也很好?!?/span>
虞莫還沒來得及羞澀,柚恩突然神色一變,看著茅屋旁空空蕩蕩的馬廄語氣嚴(yán)肅:“蘇姑娘?你知道我們騎的那匹馬哪里去了嗎?”
虞莫甚至還沒來得及回頭,從屋頂便落下一個黑影,直接打暈了她。
柚恩正欲拔劍御敵,廢棄的小漁村上空突然響起了一陣優(yōu)美的歌聲。
柚恩在歌聲中感覺全身無力,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4)鮫人族
虞莫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身處自己的珊瑚屋里。
這里就是鮫人一族所聚居的北冥淵海。
她剛剛坐起身,身旁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蘇虞莫,這是第幾次了?!?/span>
一個人身魚尾的老嫗就坐在虞莫的床邊,她戴著很多貝殼首飾,但這并不是為了美觀,而是鮫人一族內(nèi)身份地位的象征。
“族長婆婆……”虞莫知道自己這次離家這么久,多半是被族里巡邏隊給捉回來了,但她此刻只關(guān)心一件事,“婆婆,柚恩在哪里?”
老嫗?zāi)樕蠞M是嚴(yán)肅:“蘇虞莫,你偷跑出淵海也就算了,這次怎么還帶回來一個人族?!?/span>
虞莫面色焦急道:“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老規(guī)矩,”族長的語氣不容置疑,“任何見到鮫人的人族都會被秘法消除所有相關(guān)的記憶。”
聽起來似乎還行,可虞莫知道這種秘法會給人族留下無法治愈的病根,被抹除記憶的人族往往會變成癡呆甚至瘋子。
“你們不能這么做!這跟殺了她有什么區(qū)別!”虞莫激動地站起,“柚恩救了我!沒有她我早就被人族擄走了!”
“我不能用族人的安全做賭注,”族長站起身,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以前也有過年輕的鮫人被人族蒙騙,帶著假裝友善的人族到了北冥淵海,然后那個奸詐的人族記住了路線,帶人對我們進(jìn)行了一場屠殺?!?/span>
虞莫當(dāng)然知道這個長輩講過無數(shù)次的慘劇,但她不相信柚恩是那樣的人:“可是……”
“這事沒得商量?!?/span>族長婆婆離去時斬釘截鐵,“等你醒來后再行刑,已經(jīng)是難得的仁慈了?!?/span>
族長離開后,虞莫很快游出了自己的珊瑚屋,她馬不停蹄地奔向了位于海底的鮫人水牢,在那里看見了被關(guān)在一個水泡里的姜柚恩。
虞莫顫抖著嘴唇看著水牢里的柚恩,慶幸對方?jīng)]事的同時心里涌出了濃濃的自責(zé)。
姜柚恩看見虞莫時依然笑容恬淡,完全看不出這是一個已經(jīng)得知自己即將被抹除記憶的年輕女俠:“蘇姑娘,你們鮫人居住的深海可真美啊?!?/span>
“恩……蘇姑娘的魚尾巴也很好看?!?/span>
“柚恩,你別擔(dān)心……我回去找婆婆求情,我會跟她們說清楚你是個好人的,”虞莫靠在堅固的水泡牢籠上,有些想哭,“你不會被抹掉記憶的!”
“不用為我這么做,”姜柚恩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yùn),“她們也是為了保護(hù)族人,為了保護(hù)你——這些我完全能夠理解。”
“蘇姑娘,哭什么,我又不會被處死,只是有些可惜,”姜柚恩想伸手安慰眼眶紅紅的虞莫,卻被水泡擋住,一時間啞然失笑,“這些年真是走了好遠(yuǎn)的路……想找回這些記憶可不容易呢。”
“蘇姑娘,你該走啦。”水牢上方游來了幾只鮫人守衛(wèi),他們是來帶姜柚恩前去行刑的。
虞莫哭著擋在關(guān)押柚恩的水泡前,沒有讓步的意思。
正當(dāng)其他鮫人準(zhǔn)備強(qiáng)行帶走柚恩時,一聲急促但尖銳的嘶吼突然響徹了整個淵海。
“敵襲!”
柚恩和虞莫同時愣住,她們望向頭頂?shù)暮C妫抢镎幸坏谰薮蟮暮谟俺5椎孽o人部落極速墜落。
一艘沉船就這么落在海底,掀起一陣狂浪的同時,也碾碎了不少鮫人居住的珊瑚屋,在海底劇烈的震動中,連關(guān)押柚恩的水泡也應(yīng)聲破碎。
“咳咳……”柚恩嗆了兩口水,一旁的蘇虞莫連忙吐出驪珠,為柚恩施展了一道避水訣,讓她能夠在水底自由行動。
沉船很快解體,從中魚躍而出的是上百名嘴銜利刃的巨鯨幫成員,他們周身縈繞著淡藍(lán)色的波紋,抵御水流的同時也能讓他們在水底自由地呼吸。
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魁梧大漢最后登場,他身背一柄狼牙鐵棒,手持一顆湛藍(lán)寶珠,用雄渾的嗓音哈哈大笑:“哈哈哈!終于找到了傳說中的北冥淵海,感謝靈霄派首徒姜柚恩為巨鯨幫帶路!”
“避水珠……”姜柚恩認(rèn)出了巨鯨幫幫主手中的法寶,喃喃自語道,“我們被尾隨了——是那匹失蹤的巨鯨幫馱馬暴露了我們的行蹤?”
早有準(zhǔn)備的巨鯨幫成員很快四散開來,他們對著周圍手無寸鐵的鮫人族展開了一場血腥的屠殺,偶有手持三叉戟的鮫人武士勇猛地組織抵抗,卻被巨鯨幫幫主手中的狼牙棒直接打成了肉泥。
許多鮫人試圖用法術(shù)反擊,但一切水流術(shù)法在觸碰到巨鯨幫成員身上的波紋后竟全部煙消云散——避水珠的加持下,鮫人的御水之術(shù)完全失去了作用!
“蘇虞莫,看你干的好事!”憤怒的鮫人守衛(wèi)幾乎想要立刻處死姜柚恩,“她果然是人族的奸細(xì)!”
“不是這樣的!”蘇虞莫面對同族的武器毫無懼色,依然擋在柚恩身前。
面對此情此景,姜柚恩道了聲“得罪了”,用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幾下卸掉鮫人手中的武器,對著憤怒的鮫人們深深作揖:“諸位,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們不會相信我說的任何話,此番劫難也的確因在下而起——我會親手阻止這一切,而在那之后,任何刑罰,姜柚恩無怨無悔?!?/span>
幾名巨鯨幫成員看到此處聚集的鮫人立刻游了過來,柚恩見狀直接將武器丟還給眾位鮫人,赤手空拳地殺入了敵陣當(dāng)中。
蘇虞莫很是機(jī)敏地奔向水牢里的另一個水泡——里面存放著柚恩被捉時卸下的長劍。
“姜柚恩!”原本因為空手陷入苦戰(zhàn)的姜柚恩聽到虞莫的一聲嬌呼,抬眼便看見對方向自己丟來了佩劍。
“多謝!”柚恩借著水流之力從包圍中躍出,拿到了那柄長劍。
在鮫人守衛(wèi)們震驚的目光中,姜柚恩砍瓜切菜般收拾了這幾名巨鯨幫成員,她對著有些愣神的鮫人大喊:“去保護(hù)你們的族人!”
鮫人守衛(wèi)也顧不上處死這個奸細(xì),很快游去各處抵擋巨鯨幫幫眾對族人的屠殺。
虞莫本以為柚恩會跟鮫人一起行動,卻只見這位白衣女俠義無反顧地朝著戰(zhàn)場的最中心,也是巨鯨幫幫主所在的位置游去。
“柚恩,你去哪里!”
“必須除掉那個人手里的避水珠,”柚恩回頭看了一眼虞莫,眼中滿是決絕,“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會給鮫人族一個交代!”
“蘇姑娘,你不用跟來?!?/span>柚恩看虞莫有想跟自己一起行動的想法,連忙制止,“只有你熟悉北冥淵海之外的路,帶著你的族人們先往外逃?!?/span>
知道族群已經(jīng)到了生死關(guān)頭的虞莫沒有優(yōu)柔寡斷,重重地點頭道:“我這就去……你一定要活著等我回來!”
“當(dāng)然,”柚恩嘴角勾起,“我還有好多美景沒看過呢。”
(5)長生
巨鯨幫幫主獰笑著掏出一只鮫人武士身體里的驪珠,將它放進(jìn)了腰間的小袋中,看著袋中幾十顆驪珠綻放出的光彩,笑得快要合不攏嘴。
他另一只手中的避水珠突然光芒大盛,察覺到頭頂水流異常涌動的巨鯨幫幫主將身子一側(cè),躲過了姜柚恩出其不意的一劍。
“喲,原來是財神爺來啦?!?/span>幫主看清來人后笑容更甚,“沒有當(dāng)面感謝靈霄宗首徒帶路,事后咱們?nèi)叻殖稍趺礃樱俊?/span>
姜柚恩臉色冷若冰霜,手中劍招凌厲地刺向巨鯨幫幫主,被幫主用狼牙棒悉數(shù)擋下。
“姜女俠,咱們可都是人族,”幫主見姜柚恩毫無合作之意,語氣逐漸狠厲,“為了一群鮫人,你要?dú)埡ν???/span>
“鮫人族并未荼毒生靈,一直隱世而居,連誤入部族領(lǐng)地的人族都不忍殺害,”柚恩的語氣帶上了幾分怒意,“而你們巨鯨幫走私擄掠,販賣人口,妄稱為人!”
“更何況靈霄宗出手不問身份?!?/span>柚恩一劍斬出,仿佛要斬盡世間一切不平事,“只分善惡!”
兇猛的劍招讓巨鯨幫幫主踉蹌后退幾步,他舔了舔嘴唇,眼中血腥之意濃郁:“好一個靈霄宗首徒!那看是你的劍快,還是那群臭鮫人死得更快!”
姜柚恩瞥了一眼淵海里其余戰(zhàn)場的戰(zhàn)況,失去了最有力的水流法術(shù)后,鮫人可以說是節(jié)節(jié)敗退,尤其他們還要分心保護(hù)老幼,形式已經(jīng)岌岌可危。
姜柚恩分神的這么一個瞬間,巨鯨幫幫主手中的避水珠藍(lán)光一閃,幾道隱蔽的暗流登時從柚恩背后襲來。
柚恩勉強(qiáng)反身擋住這幾道暗流,巨鯨幫幫主也抓住柚恩正面的空擋,手中狼牙棒以千鈞之力壓下,直取柚恩胸腹罩門所在。
柚恩來不及躲閃,但也相當(dāng)兇狠地刺向幫主手臂,儼然一副拼著重傷也要給對方留下傷勢的模樣。
一劍刺中巨鯨幫幫主手臂的同時,狼牙棒也將柚恩打得倒飛出去,口中鮮血狂噴。
巨鯨幫幫主正欲嘲諷姜柚恩的瘋狂選擇,身受重傷的白衣劍客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身形,不管不顧地向自己沖來,發(fā)動了下一輪攻擊。
這個靈霄派首徒好像已經(jīng)瘋了,她的確在巨鯨幫幫主的身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劍傷,但每次都付出遠(yuǎn)超敵人的代價,再這么以傷換傷下去,她必死無疑。
幫主也是個血性中人,覺得一介女流都敢開展如此血腥的對攻,他豈能示弱?
狼牙棒最后一次擊中了柚恩的腦袋,將她打得七竅流血的同時,柚恩凄慘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
這一次她沒有再試著給巨鯨幫幫主增添一道新傷口,而是斬向了幫主手中的避水珠。
以傷換傷?可我從來就沒有殺你的打算,我只是要除掉那顆珠子。
湛藍(lán)寶珠破碎成齏粉的同時,所有在水底殺得興起的巨鯨幫幫眾突然感覺到呼吸一滯,面色鐵青,然后瘋狂地朝著水面上游去。
他們身上的避水術(shù)法因為避水珠的破損而消失的同時,鮫人們也展開了兇狠的反擊。
勝負(fù)已分。
一襲血染的白衣無聲地墜向海底。
當(dāng)蘇虞莫抱住已經(jīng)氣若游絲的姜柚恩時,她立刻跪在了老嫗的面前:“族長婆婆!是柚恩救了我們,她不能就這么死了!”
老嫗面無表情:“傷勢太重,五臟六腑都已破損……神仙難救。”
“我們不是有長生秘法?為什么不能救她!”
“蘇虞莫!此番部族蒙此大災(zāi),即使不是此人所謀,也緣起此人!”族長指著不遠(yuǎn)處海水中漂浮著的數(shù)具鮫人尸體,語氣嚴(yán)厲,“她死后,我可以立起一道長生燭紀(jì)念她對鮫人一族的犧牲,但我絕不會為救此人動用長生秘法!”
蘇虞莫抱著柚恩頭也不回地離開。
“只要她不離開淵海,由她去吧?!?/span>族長抬手阻止了左近想要攔住虞莫的族人。
“族長大人!虞莫剛剛?cè)チ遂籼?!?/span>一名鮫人武士慌慌張張地游來,老嫗聞言后也怔住了——祠堂?虞莫去那里做什么?
其實虞莫知道族長為什么不愿使用傳說中的長生秘法。
因為那種秘法不僅需要使用驪珠,還必須是活著的鮫人的驪珠。
這幾乎等于以命換命。
虞莫在祠堂里磕了三個響頭,吐出了自己的驪珠,又想起那一夜為柚恩療傷時的場景。
她還想起柚恩為她描繪出的那幅北冥之外的錦繡山河,那么多在北冥見不到的景象,那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
“以后……就拜托你去幫我看那些美景啦?!?/span>
族長帶著鮫人武士推開祠堂的大門時,面色蒼白的蘇虞莫正在一根新鮮制成的長生燭上刻字。
知道為時已晚的老嫗不再動怒,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撫摸著虞莫越來越冰冷的面頰,語氣低沉:“你這癡兒。”
“婆婆,還請答應(yīng)虞莫最后一件事?!?/span>虞莫無力地扯動嘴角,虛弱地將刻有“姜柚恩”三字的長生燭放上桌。
老嫗點了點頭。
“柚恩擅闖鮫人禁地,理應(yīng)使用秘法抹去記憶,”虞莫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婆婆能不能只消除其中的一部分?!?/span>
她一邊說著,一邊疲憊地閉上了眼。
山有木兮。
(6)尾聲
柚恩是在一陣顛簸中醒來的。
駕著馬車的紅發(fā)女俠見柚恩醒轉(zhuǎn),轉(zhuǎn)頭打趣道:“姜師姐,怎么在北冥冰原上睡著了,真不怕被雪狼叼走啊?!?/span>
北冥?啊,是了,自己是在北冥跟同門失散的,失散后還跟走私人口的巨鯨幫打了一架,可惜沒能救出被拐賣的人。
“昨晚北冥有極光現(xiàn)世,大師姐是不是看得太入迷睡著了?”馬車旁騎馬的靈霄宗眾人哄笑起來,“大師姐總是為了美景廢寢忘食啊!”
她當(dāng)然看見了觸龍,這種難得一見的景象當(dāng)然會一輩子銘記。
觸龍這種極光的古稱是自己在哪本古書里看到過的說法?還是誰告訴自己的?
柚恩皺起眉頭,覺得腦袋有些發(fā)漲。
“對了師姐,你見到鮫人族了嗎?!?/span>紅發(fā)師妹想起姜柚恩來北冥之前提起過的一個愿望,“她們是不是真的遇水就會露出魚尾巴???”
“我沒有遇見過呢?!?/span>姜柚恩想了想,覺得那種神秘的種族果然只存在于傳說之中,非有緣者不能相見。
“那太可惜了……誒?”紅發(fā)師妹突然停住馬車,用疑惑的神情看向柚恩,“師姐,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
姜柚恩抬手觸摸,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她抹了抹臉,明明沒有傷心的感覺,可淚水依舊奪眶而出。
我在為誰流淚?
“師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沒事?!?/span>柚恩不斷擦著臉上的眼淚,漸漸濕了衣裳,“可能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有些人,再也想不起來了呢?!?/span>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