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論及寶釵，多以黛玉相對，或以顰卿之性靈咥其迂腐，或以絳珠之超凡斥其世俗，更有多情之人不忍寶黛相離，遂移恨痛罵于釵，以謂反儒反孔反封建云云，未為篤論也。

蓋雪芹作此書，開宗明義：述閨閣弱女之事，戒風(fēng)月妄動之情，抒世事沉浮之意，以慰后人。“只愿他們當(dāng)那醉馀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default">脂批謂作者“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可知矣。

然世人又喜這樣的小說：“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兇惡，不可勝數(shù)。更有一種風(fēng)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涂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shù)。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

因而有人將寶釵批判為“冷血心機(jī)無情無義精質(zhì)利己主義爭名逐利的惡毒女配小三死不要臉”實在是有違《石頭記》之宗旨，亦非作者所愿也。

愚以為寶釵的角色形象較之于黛、鳳來看，實在過于抽象，讀者很難體會到其并不鮮明的性格，也很難理解其有違常理的行為操作。至于共情，更不用說了，大家好像永遠(yuǎn)都走不進(jìn)寶釵的心里。不能理解寶釵而強(qiáng)行于之共情，就像走進(jìn)她住的“雪洞”一樣，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曠的寂寞和彌散著的孤獨，令人敬而遠(yuǎn)之。而人們又往往對不理解的事物懷揣著惡意，如此這般，關(guān)于貶低她的陰謀論便因運而生，在今天能大行其道了。

因此，筆者不想從世俗道德或單純的文學(xué)評論層面對寶釵進(jìn)行評判，而是以構(gòu)成寶釵性情的文化元素為切入點，進(jìn)而更深入的了解這位“冷美人”的思想情趣。

寶釵的“儒者”形象定位

如果紅樓夢里有一個能替作者說話的角色，即這個角色對某事的言行舉止一定程度上能反應(yīng)作者的態(tài)度，估計大多數(shù)讀者會覺得是賈寶玉。事實上，也確實有很多人是這樣想的。寶玉認(rèn)為世途經(jīng)濟(jì)學(xué)問是壞的，所以曹雪芹不贊成讀書做官；寶玉批評“文死諫，武死戰(zhàn)”是錯的，所以曹雪芹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寶玉說寶釵是“學(xué)的釣名沽譽(y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哦，原來曹雪芹也是不喜歡寶釵的。總之，要想尊重作者的意愿，就得以寶玉心為心。寶玉說東，那就不能說西，凡是和玉兄搞對立的，就是和作者對立，就是和紅樓夢對立，就是錯的、惡的、要極力反對的。以至于哪怕作者自己批寶玉都不行，“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一定是寓褒于貶，而“山中高山晶瑩雪”必然是反諷！可這樣看來，紅樓夢就是一部杰克蘇陰陽怪氣發(fā)牢騷yy的爽文集，不過如此。

脂硯齋在寶釵的談話中評到“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說法，代圣講道，看書者不可輕忽”，且寶釵通常都是以說教的姿態(tài)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作者的觀點。而作者給寶釵的基礎(chǔ)定位就是“儒者”，通過寶釵表現(xiàn)自己對儒家文化的理解和評判?？梢哉f，在某種意義上，寶釵就是全書中是作者最大的嘴替。

寶釵的儒者形象首先體現(xiàn)在儒家最在乎的義利觀上。如第五十六回，寶釵勸探春等人多體諒下人，因為體諒他們，自然對管理者也會有好處。故說：“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span>但這在寶釵看來這卻是“一句至小的話”，如果這話算小，什么算大呢？在儒家的價值觀里，強(qiáng)調(diào)“為而無所求”，即人做自己所當(dāng)做的，因為這是道德本身的要求，而不是由于道德要求之外的任何考量。《論語?·微子》篇中，子路告訴一位隱士老人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span>因而寶釵覺得，對于管家，體量婆子下人們是應(yīng)該的，強(qiáng)調(diào)外在利益反而落了下乘，也就是孟子說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由此可知，儒家是輕利重義的價值觀對寶釵是有一定影響的。

或許有人要問，既然寶釵輕利，為何又要勸寶玉入仕途呢？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第一，學(xué)習(xí)仕途經(jīng)濟(jì)和追求功名利祿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以說腐敗分子一定是當(dāng)官的，但當(dāng)官不一定都是腐敗的。中國歷史上在官場上能獨善其身、兼濟(jì)天下的人比比皆是，根本不能和追名逐利等同。第二，義和利二者能兼得的時候，不一定就代表“義”里面含有雜質(zhì)，可以舍棄不要了，這是誰在首位誰其次的問題。不過當(dāng)利侵害到義時，就得果斷舍利就義。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span>這也是寶釵的觀點。“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薄澳腥藗冏x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span>讀書固然有好處，可一旦讀書有損人格時，寧可耕地也不讀了，這是寶釵利義觀的一大體現(xiàn)。

義利說完了，接下來就是寶釵對于名和實的執(zhí)著。儒家特別講究“正名”，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做任何事必須要有符合儒家價值觀的“名頭”。不同的是，寶釵的“名”更偏向于世俗化的方便法。如湘云開詩社，寶釵勸其先作東擺宴，把詩社別提起，找來螃蟹，又省事大家又熱鬧，可謂名正言順；勸誡黛玉時，以行酒令為由和黛玉進(jìn)行交流，整個對話過程滴水不漏，使黛玉贊嘆；為了保護(hù)香菱，也是以缺人使喚這一冰冷的理由將其留住。雖然理由各不相同，但都是指向同一目標(biāo)：幫助別人，以此踐行自己心中的道義。

在作文觀上，寶釵的態(tài)度也是比較儒的。儒家提倡“文以載道”，堅決不做無病呻吟之語。在寶釵的詩文方面，寫個螃蟹詠，都不忘以小見大，諷刺世人。完美踐行了老白“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詩論方面，明確以立意為主，反對限韻，反對玩刁鉆古怪的文字，不說空話，堅守儒家的“實用原則”。

另外，寶釵最容易被誤以為是道家思想的“天命觀”，也是有儒家文化內(nèi)涵的。《論語?·憲問》篇里記載孔子論到自己時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了解世界上很多事都非人力所能為，人所能做的只是竭盡己力，成敗在所不計。這種人生態(tài)度就是“知命”。按照孔子的看法，“知命”是作為君子的一個重要條件，因此他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保ā墩撜Z?·堯曰》）

而知命的一大表現(xiàn)就是能隨時靈活變化，不拘泥于物，隨遇而安。原文里有寫道：“寶釵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在滴翠亭聽到小紅和墜兒的對話要被發(fā)現(xiàn)時，她能巧妙地運讓自己脫身，既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又提醒照顧到了小紅，故脂卿稱她“非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又對此贊道：“閨中弱女機(jī)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span>勸寶玉讀書時，玉兄表示不肯“同流合污”，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寶釵并不認(rèn)同。在寶釵看來，清和濁，善和惡，出世與入世并非是完全對立，和其光，同其塵，“酌貪泉而覺爽，處河轍以猶歡”，又有何不可呢？“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即便春天的時候柳絮漂泊無定，我依然可以借此機(jī)會去向上發(fā)展，這是何等的豪邁！有一位哲學(xué)家在談到宋朝道學(xué)時說它：“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到先天未畫前”由于有這樣的一種精神，儒家既是理想主義的，又是現(xiàn)實主義的；既講求實際，又不膚淺。作為被作者一字評為“時”的寶釵，亦是如此。孟子言“孔子，圣之時者也?！?/strong>拿評價圣人的標(biāo)準(zhǔn)送給一個小女孩，可見寶釵的分量。

寶釵之悲?。豪硐肱c現(xiàn)實的沖突

既然我們確定了寶釵文化元素中的“儒者定位”，那么自然寶釵的理想里很大一部分恰恰就包含了儒家的人生理想，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不難發(fā)現(xiàn)，雖然眾人對寶釵的評價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但她對社會始終懷揣著極大的熱情，從其日常交流與詩文中皆能看出來。但寶釵的熱情又是極為含蓄的，有時甚至?xí)桃庵棺∽约旱那榫w，恢復(fù)近乎冰冷的理性，連作者都承認(rèn)其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寶釵身上之所以有這種“冷”與“熱”之間的矛盾沖突，究其根本還是“修齊治平”的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在釵黛判詞“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這里，甲戌本夾批：“寓意深遠(yuǎn)，皆生非其地之意。”黛玉且不論，寶釵的“雪里埋”大多數(shù)學(xué)者會解釋成守寡，某偽書理解成寶釵最后死在雪地里。這些解讀都忽視掉了“皆生非其地之意”這一重要的批語，通俗來講，即生不逢時、無路請纓之意。

寶釵的志向受阻，一方面是性別的原因。在傳統(tǒng)社會中，儒家學(xué)說的主體都是男性，女性只從屬于被支配地位。一般女性是絕對沒有對儒學(xué)進(jìn)行審視和真正選擇的自由的，只需要服從社會的規(guī)訓(xùn)即可。什么是修身？安于本分就是修身；啥是齊家？勤于管家就是齊家。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價值判斷，簡直不能算是真正的儒家所言的對君子的判斷，因為女性在此都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寶釵算然在精神上沒有放棄自己的主體性，但這份主體性必定不可能得到當(dāng)時社會的認(rèn)同。這份悲劇，也正如探春所說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更重要的是女性一生禍福由人，唯一自主的只有內(nèi)在的心志。這才是小說家真正的悲憫所在。

另一方面，也有家庭的環(huán)境和教育問題。寶釵自小又是喪父，又要侍奉母親，還有一個經(jīng)常惹禍的哥哥。這些因素不得不讓寶釵過分早熟，過早面對慘淡的現(xiàn)實，只能讓自己沉穩(wěn)下來，盡可能地不出事，這個家庭才能穩(wěn)定。寶釵也對黛玉談到過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藏書家當(dāng)留意。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自小嚴(yán)格的“糾錯教育”也讓寶釵絕不敢冒險做一個傳統(tǒng)社會名面上的叛逆者。

寶釵胎里帶來的“熱毒”與其壯志未酬的心態(tài)也是息息相關(guān)。所謂“熱毒”，我對其的理解是“一切不符合現(xiàn)實的欲求”。有所求，故曰“熱”，求而不可得，屬佛教“八苦”之一，可稱“毒”。如石頭凡心偶熾，欲下凡享福，然紅塵中世事無常，萬境歸空，終不可得。這冷香丸便是壓抑著寶釵內(nèi)心最熾熱的情感，這些個情感中包含著崇高的理想追求，當(dāng)然也有她個人的私欲，但是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想要活命，就得克制，就需要順從。幸而寶釵天生要鈍一些，如果換成鳳姐和黛玉這等敏感的人，冷香丸基本上是沒什么用的（“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

這樣我們也就能明白為什么寶釵看起來那么矛盾，有時候既像是封建衛(wèi)道士，又有幾分叛逆色彩，時常向人誦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六四回），自己卻高才工吟詠；屢以“女孩兒”、“姑娘”作詩為戒，自己卻在這方面頗有見地。一面是對世俗慵懶的答復(fù)，一面是對自己心中所愛的守護(hù)，“冷”和“熱”的斗爭，也始終貫徹寶釵的一生。她不認(rèn)同那套規(guī)矩，但為了活命，不得不認(rèn)同；她知道勸賈寶玉讀書、教林黛玉規(guī)矩可能會引來反感，但也是真心為了她們考量。所以最后，寶釵活下來了。沒有寶玉，沒有功名富貴，她照樣在殘酷的斗爭中活下來了，這也是冷香丸帶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好處吧，“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只不過，這活下來的代價或許太大了。

清朝學(xué)者胡文英曾這樣評價莊子：“莊子眼極冷，心腸最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浑m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span>此話放在寶釵身上，或可相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