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前，20歲的吳桂親眼目睹了這窩山雀的到來。

山雀們在太陽落山之時忽然從西邊出現(xiàn)，在離他不算很遠的地方來回飛行，大約五分鐘以后，其中一只體型較大的山雀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利的鳴叫，朝著吳桂家院子里的老樹快速飛去，其余的山雀緊隨其后，在吳桂的注視下降落在老樹的頂部，之后歡呼似的大聲鳴叫起來，叫聲此起彼伏，有如訓(xùn)練有素的合唱團。

聆聽一陣山雀們的合唱以后，吳桂轉(zhuǎn)身離開，走進廚房幫助母親準(zhǔn)備晚飯。他并沒有很在意這幾只山雀，畢竟在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這條小山村里，野生動物隨處可見，偶爾有黃鼠狼甚至是野豬之類的動物跑進村民家里偷吃東西也并不是一件稀奇事，更何況幾只小小的山雀。

不過僅僅兩天以后，吳桂就開始感到厭煩。他不喜歡山雀們過于尖利的叫聲，而這幾只小生靈似乎精力無限，除了日落之后到日出以前的這段時間，它們的鳴叫聲幾乎不曾停止，弄得他很是頭疼，做任何事都難以集中精力；到了第三天的午餐時間，吳桂已忍無可忍，飯還沒吃完便丟下碗筷，抄起倚在門口的掃把朝門外走去。

不料在跨出大門的前一刻，母親的一句呵斥將他定在了原地。

“你干啥？飯還吃不吃了？”

尚未解下圍裙的微胖中年女人大聲呵斥，叫住了正朝門外走去的兒子。

“媽，那鳥吵死了，我想把它們趕走?！眳枪鸹剡^頭來，抱怨道。

“趕啥趕，我就挺喜歡聽那鳥叫喚。”

“這能有啥好聽的？嘰嘰喳喳的?！?/p>

“比沒有好，起碼讓家里多點生氣?！?/p>

他媽放下碗筷，起身朝他走去，一把將他手里的掃把奪走，靠在門邊。

“你平時一天到晚不在家，你爸話又少，沒人和我聊天，除了干活就是坐著。現(xiàn)在有了這鳥，我還能聽聽鳥叫，看看鳥在樹上耍，算是有了別的事干。你要是把鳥攆走了，我不得無聊死了？”

他媽講完這番話，轉(zhuǎn)身進了屋，吳桂并沒有跟著進去，因為慚愧，他依舊站在門口，滿臉通紅。他明白母親的話并沒有錯，這個逐漸開始發(fā)胖的中年女人為了這個家，甘愿將自已囿于小小平房之中，洗衣做飯端茶倒水，用自己的自由換成一日三餐和潔凈衣物；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鳥叫充當(dāng)一絲慰藉，自然是珍惜無比；作為兒子的他，要是隨隨便便把這鳥攆了，和不孝子有什么區(qū)別？

他吳桂可不想當(dāng)個不孝子。

于是自那以后，吳桂再沒起過趕走山雀們的念頭；有趣的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自己也逐漸適應(yīng)了山雀們的存在，習(xí)慣了山雀們尖利的叫聲，不會再感到厭煩了。

。。。

劉民一大早騎著舊單車到吳桂家門口的時候，吳桂他爸正坐在老樹下抽煙，樹上的山雀已經(jīng)醒了，嘰嘰喳喳地叫著。

“早啊吳叔！”劉民停好單車，大步走進院子，朝著吳桂他爹招呼了一句，可能是被山雀的叫聲吸引，又往樹上的鳥窩瞟了一眼。

吳偉聽見招呼聲，把抽了小半根的煙放在一旁，扭過頭來，瞇起眼瞧了瞧，見是劉民來了，笑著揚了揚手。

“欸，阿民來啦，來找阿桂的嗎?！?/p>

“是呢叔，他起來沒？”

“這個點應(yīng)該起了，我去給你看看?！?/p>

吳偉站起身，正準(zhǔn)備抬腳把煙頭踩熄，卻被劉民一下子拉住了。

“不用了叔，您繼續(xù)歇著吧，我自己去就行。”

說完，劉民松開手，大步走進屋里；吳偉見他這樣，也沒跟著，只是重新把地上的煙撿起來，用手指弄掉剛沾上的臟灰，放進嘴里接著抽。

劉民跨進屋子的時候，吳桂恰好從房里出來。

“欸，你咋來了？”

對于好友突如其來的拜訪，吳桂有些驚訝。

“有點事找你。”

“啥事這么要緊，非得一大早跑過來?！?/p>

吳桂說著，走到餐桌旁坐下，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反正不是壞事，不然也不會過來。”

劉民走到餐桌另一邊，卻沒坐下。

“能陪我去個地方不？“

“去哪？“

吳桂放下水杯，看了面前的好友一眼，皺了皺眉頭。

“到了你就知道了?！?/p>

“走過去？”

“不不不，地方蠻遠的，我把車騎來了?！?/p>

劉民朝著大門的方向偏了下頭。

“你那車能載人不，都破成那樣了?！眳枪鹂戳搜劭吭谠洪T處的單車，笑了笑。

“反正他媽的摔不死你。”

劉民罵了一句。

吳桂沒理他，只是又往杯子里倒了點水，慢慢喝了下去。

“能去不？你給個話。”等吳桂放下杯子，劉民問道。

“能，不過你等一下，我拿點吃的?！?/p>

吳桂起身，準(zhǔn)備往廚房走，可劉民一下把他拉住了。

“不用拿了，路上我給你買?！?/p>

還沒等吳桂說些什么，劉民就已經(jīng)拉著他往外走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吳桂他爹依舊坐在樹下，有滋有味地抽著剛才那根煙，煙已短了不少，只剩下小半根，即將燒到手指，但他看起來并沒有把煙丟掉的意思。

“吳叔，您跟圓姨講講，中午不用做吳桂的飯了，我們要大半天才能回來。“臨出門的時候，劉民朝著吳桂他爹喊了一句。

“欸，知道了。“

吳偉看著兩年輕人的背影，抬了抬手，應(yīng)了一句；等他倆的身影消失后，又重新坐下，繼續(xù)抽那快要燃盡的煙頭去了。

。。。

?? 村里的土路并不平坦，路面時有淺坑出現(xiàn)；劉民的舊單車沒有減震，輪子只要碾到淺坑，車子就顛得要散架似的，有好幾次嚇得吳桂抓緊了車后座；那鏈條也有點毛病，轉(zhuǎn)起來吱呀作響，總給人一種馬上要斷掉的錯覺，幸虧劉民技術(shù)還行，至少不會把鏈條搞斷。

?? 大約三十分鐘以后，兩人路過村里的大集，集上有好幾個賣早餐的攤子，食物香味從攤子上飄出來，鉆進吳桂鼻子里，把他饞得眼睛發(fā)直，忍不住拍了拍劉民的后背。劉民回過頭來，看到吳桂那睜得大大的眼睛和微張的嘴，立馬就想起來給他買早餐的事，于是掉轉(zhuǎn)車頭，來到一個早餐攤前，買了兩份油條和豆?jié){。

?? “喂，怎么剛才沒見你媽?！?/p>

趁著老板炸油條的功夫，劉民問道。

?? 一大早起來趕集去了，說不定現(xiàn)在就在附近。

?? “哦?！?/p>

?? 劉民應(yīng)了聲，沒再講話，轉(zhuǎn)頭看老板炸油條；沒多久功夫，油條出鍋，那身材矮胖的老板抓兩張薄牛皮紙，迅速把兩根油條分開包了，又從一旁拿過兩杯裝好的豆?jié){，一塊遞到劉民手上。

“謝了叔?！?/p>

道過謝，劉民接過食物遞給吳桂，又摸摸褲袋子，掏出一沓皺巴巴的紙幣，從中抽出兩張，遞給老板。

“多少錢，我還給你?！被氐絾诬嚺?，吳桂啃著油條，聲音含糊不清。

“算哥請你的，不用給了?！?/p>

劉民擺擺手，舉起油條咬了一口；油條炸得恰到好處，輕輕咬下便會發(fā)出令人愉悅的咔嚓聲。

可能是因為早起，再加上一路的顛簸，兩人胃口大開，三兩下就把早餐吃得一干二凈。劉民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又拍拍衣服，把食物碎屑拍掉，之后拉起車子，一屁股坐在前座上，等到吳桂在后座上穩(wěn)穩(wěn)坐好，便用力蹬起腳踏，繼續(xù)前進。

“欸，你家門口樹上那窩鳥是咋回事？?！?/p>

騎了幾分鐘，劉民想起早上在吳桂家看到的山雀窩，于是打算問問，不過路太爛，他沒敢分神回頭，只能大聲問吳桂。

“我咋知道，前幾天自個兒飛來的?！?/p>

“嘿，還挺好玩。我跟你講，你也別趕它們，說不定以后可以偷鳥蛋吃?！?/p>

“吃你個鬼，就只會吃?！?/p>

“切。”

劉民撇撇嘴，踩動腳踏的速度快了些。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咋回事兒呢，一大早把我拉出來，神神秘秘的?！?/p>

過了會兒，吳桂拍了拍劉民的肩膀，用能蓋過單車吱呀聲的音量問了句。

“也沒啥神秘的，就是找到份工作，給的錢挺多，活兒也簡單，就想拉上你去看看?！?/p>

“啥活?。俊?/p>

“進山里挖石頭，場子就在咱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的那座山?！?/p>

“哦？那座山啊?！?/p>

吳桂瞇起眼睛，開始回想關(guān)于那座山的一切。沒花多長時間，相關(guān)的記憶出現(xiàn)在腦海里。

那是一座沒有什么特點的山，坡度平緩，海拔不高，植物數(shù)量倒是挺多。但小時候的他，對這座山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七八歲的時候，只要有空閑時間，他就會拉上劉民一起跑到山里面玩。就算兩人的父母經(jīng)常以危險為理由阻止他們這種行為，他們也會想方設(shè)法偷溜出去，到山里面玩上一天。他清楚地記得，待在山里的時候，是放松而快樂的。

而如今這份工作，居然這山有關(guān)。

他頓時來了興趣。

“挖石頭？用來干啥？”

吳桂拍拍劉民后背，問道。

“聽說是要蓋廠子,發(fā)電廠?！?/p>

“發(fā)電廠？”

“是啊?！眲⒚褚琅f沒有回頭，音量倒是再加大了些。

“你還記不記得，咱村子旁邊那座大山，發(fā)現(xiàn)了煤礦。”

吳桂聽了這話，馬上記起就在半個月前，他父親說過有關(guān)煤礦的事，不過，他可是清楚的記得，他父親公布這個消息的時候語氣平淡，似乎這煤礦沒多重要，但臉上的表情卻很復(fù)雜，反正算不上高興。

“我前兩天聽輝哥講，唔，輝哥你估計不認(rèn)識，他從城里來，給我介紹過工作 ；他跟我說，上頭派了好幾只施工隊，準(zhǔn)備要來這里開礦了，還要建個發(fā)電廠。不過他們?nèi)瞬凰愣?，開個礦是夠了，但挖石頭和建廠子的人沒有了，所以就在附近村子找人，據(jù)說給的工錢挺多。

“唔，不會又是騙人的吧?！眳枪鹌擦似沧??！鄙洗未謇锝ㄋ鄰S那次，咱就不是被騙了嗎？白給人家做了四天工，最后連飯錢都沒拿到，還不如下地干活！那不也是你說的，上頭派的施工隊嗎？“

“放心，這次絕對沒問題，這幾只施工隊，可比上回那次鎮(zhèn)上派的，牛逼多了?！?/p>

“有多牛逼？“

劉民動動手指，用力按下剎車，車子搖搖晃晃，車輪處發(fā)出難聽的怪叫，聽起來像是有只老鼠被活活用火烤死。好在車子還是成功減了速，搖搖晃晃地停在路邊。

“這次的施工隊，是省里來的，他們要面子，不會隨便欠工錢。所以我才急急忙忙來找你。還有，據(jù)說那幾只開礦的施工隊剛來的時候，省里的領(lǐng)導(dǎo)親自駕到給工人們做動員！”

劉民回過頭來，盯住吳桂的臉，聲音低了不少。

看著劉民認(rèn)真的表情，吳桂咽了口口水，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翻騰；他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所生活的這條毫不起眼的小山村，有朝一日居然會讓那群省級領(lǐng)導(dǎo)如此重視，專門派來施工隊，還親自過來給工人們講話動員。

他在此刻突然意識到，在他爸口中那并不是很重要的煤礦，實際上有著相當(dāng)誘人的價值。

。。。

黎輝吐盡嘴里的煙霧，將只剩下一個手指節(jié)長度的香煙丟在地上，打算用腳尖碾滅；但片刻之后他停下動作，蹲下身去，用兩指將扁扁的煙頭拾起，丟進不遠處一個臟水桶。

工地周圍全是山林，只要有一個小小的火星飄過去，馬上燒得一干二凈；要是發(fā)生這種事情，煤礦的開發(fā)進度將會受阻，礦場的建設(shè)也會停止，上級領(lǐng)導(dǎo)必將大發(fā)雷霆，一大批人定會丟掉飯碗，他也不例外。

作為小工頭的黎輝可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 處理完煙頭以后，黎輝聽見一陣吱呀聲，轉(zhuǎn)頭瞥一眼，工地大門的方向出現(xiàn)兩個坐在自行車上的人影。

他大步走去，仔細(xì)查看，發(fā)現(xiàn)騎車的是劉民，嘴角不禁彎起。

?? ?他頂喜歡這個干活賣力的小伙子。

?? 。。。

“ 早啊輝哥！”

?? “欸，阿民來啦，今天還帶了個新朋友喔！”

?? 黎輝照常拍打劉民的肩頭，之后把目光轉(zhuǎn)向站在后面的吳桂。

?? “來，阿桂，叫聲輝哥。”

?? 劉民趕緊拍打吳桂的手臂

?? “唔，輝。。輝哥好?！?/p>

?? “小伙多大了？“

?? “和我一樣，剛剛二十?！?/p>

?? 見吳桂有些羞怯，劉民連忙插了一句。

?? 黎輝并未答話，反倒瞇起眼睛，細(xì)細(xì)打量一番不太自在的吳桂，又摸摸褲口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熟練地點上一根，放進嘴里猛吸一口，兩三秒后，白色煙霧從他鼻孔處冒出。

?? “你們兩，來做工的？”

?? 吸幾口煙，黎輝重新開口。

?? “是啊輝哥，你們這還要人不，我們兩保證好好干。”

?? 劉民挺直腰，拍拍胸脯，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

?? 黎輝瞟他一眼，視線轉(zhuǎn)向煙頭上的火光，嘴里不時冒出煙霧，好一陣子沒有說話；等到劉民有些急了，好幾次想要出聲詢問，他才抬起了頭。

?? “你們兩個，跟我進來?！?/p>

?? 他轉(zhuǎn)過身，大步走進身后板房，坐到充當(dāng)辦公桌的舊桌子前，開始翻東西，不一會找出兩個挺臟的塑料牌子，用手拍去灰塵，遞給正好走到面前的兩人。

??“這是工牌，有這個才能進場，吃飯也是憑這個?！?/p>

??“謝謝輝哥！”劉民彎了下腰，臉上笑容無比燦爛。

??“行了行了，跟我來，我?guī)銈兛纯催@里。”

黎輝擺擺手，隨后大步走出門去，劉民見了，趕緊拉上仍在對著工牌發(fā)呆的吳桂跟上。

之后的十幾分鐘，黎輝帶著兩個年輕人，大致走遍整個場區(qū)；由于剛開發(fā)沒多久，場區(qū)不大，不過三四個足球場大小，工人也不算多，大約七八十個。

在經(jīng)過作業(yè)區(qū)的時候，走在后面的兩人突然停住了腳步，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前方；他們眼前是幾座中等大小的山頭，山體表面的部分泥土已被挖去，大量灰色巖石出露，棱角分明，與它們四周的黃色泥土一對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少工人分散在各個山頭周圍，個個灰頭土臉，手里拿著鎬頭和鏟子之類的鐵器，表情猙獰地敲打山壁，或是鏟走阻礙作業(yè)的泥土。幾部小型挖機默默停在一旁，車體無不磨損嚴(yán)重且布滿灰塵，鏟斗中也有少量石塊殘留，看來是剛剛工作完不久。

“走開走開！準(zhǔn)備爆了！”

西側(cè)突然傳來喊叫聲，音量不大，但很清楚，成功引起兩個年輕人的注意；未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一聲巨響緊隨其后，嚇得兩人差點跳起。回過神來望向聲音來處，一大塊山石已裂成無數(shù)碎塊，順著傾斜的山壁快速滑落，帶起大量煙塵。

“爆破而已，有些大石頭敲不動，就得炸爛?！崩栎x吐出一口煙，緩緩說道。

“差不多三天就得爆個四五次，沒啥好看的，趕緊走吧?！?/p>

見兩個年輕人一時沒回過神，黎輝忍不住催了一句。

劉民和吳桂趕緊回頭，跟著黎輝走了。

走完一圈，黎輝帶著兩人回到最初的板房；進屋后他坐回椅子，取下嘴里的煙，用兩指夾到一旁的煙灰缸上，輕輕將煙灰抖落。

“你們兩聽好了，要是想干，明天就可以來；不過有些東西你們得記著?！?/p>

吸一口煙，又迅速吐出，黎輝視線上移，眼里像有把刀，死死的盯住面前兩個年輕人的臉，嚇得兩人忍不住打個冷戰(zhàn)。

“不許碰炸藥，不許開運石頭的車，還有，要是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趕緊跑，別管別人。“

“謝謝輝哥，我們一定會注意的?！?/p>

劉民率先回過神來，連忙道謝，吳桂也緊接著點了點頭。

“聽進去就好，你們兩個，一定不能給我出事，尤其是阿民你。”

黎輝的視線轉(zhuǎn)到煙頭上，目光柔和了些。

“自從你爸失蹤，你家就剩你一個男人：你媽一個人辛苦了十多年才把你拉扯大，要是你出事了，我沒法向她交代?！?/p>

劉民聽了這句，興奮的目光暗淡下來，鼻子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整個人泄了氣似的軟下來。

“我明白，我和他會小心的?！?/p>

“嗯，沒事了，你們就回去吧?！?/p>

黎輝點頭，揮手示意兩人離開；劉民沒再說話，拉一把吳桂的衣袖，帶他一起走了。

?

回程的氣氛稍顯壓抑，因為被提及痛處，劉民一路沒有言語，只管埋頭騎車，踩動腳踏的速度也比來時快上不少，估計是想快點回家，快點見到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吳桂坐在后排，看著賣力騎車的劉民，嘴唇不時翕動，想要說點什么緩和氣氛，但最終只字未吐。

兩人回到吳桂家時天色已轉(zhuǎn)為橘紅，周圍房屋的煙囪相繼冒出縷縷炊煙，碗碟碰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響也不時從四周傳來。吳桂從后座跳下，約定好第二天出發(fā)的時間以后，揚手與劉民道別；之后轉(zhuǎn)頭走進院子，并大聲朝屋內(nèi)喊叫，告訴他爸媽自己回來了。

不過喊完之后還沒走幾步，他媽就急急忙忙的從屋里沖了出來。

“回來啦，回來的正好！快來看看！”

他媽力氣挺大，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把拉進了客廳。

“咋了媽，咋這么著急？”吳桂看著他媽，臉上寫滿不解。

“剛剛從那樹上飛進來只鳥，我本來想弄它出去，沒想到那鳥一下子鉆進柜子底下去了。”

他媽抬起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大木柜子。

“我彎不下腰，沒法看見那鳥在哪，掏不出來，你快看看?！?/p>

“我爸呢，你咋沒讓他幫你看看？”

“早試過了，你爸那腰不比我強多少，也彎不下去?！?/p>

“那行，我看看啊?！?/p>

吳桂聽了，走到柜子旁邊，彎下腰去朝里看，可里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

“媽，拿個手電給我，太黑了看不見?！?/p>

“好嘞?！?/p>

吳桂他媽走進房間，不一會兒拿了支舊手電出來，遞給吳桂；吳桂接過手電，按下開關(guān)后手電卻沒亮，又用力拍了幾下，手電才不太情愿似的亮起來。

手電一亮，柜子底下立馬傳來不大的撞擊聲，吳桂轉(zhuǎn)動手腕，把手電對準(zhǔn)聲音來處，不一會，一只體型嬌小的山雀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那山雀似乎害怕的很，見到手電筒的亮光，便不停的扇動翅膀想要飛走，可柜子底下空間狹小，只要稍微扇動翅膀，它就會撞到木板，而后摔在地上，好幾秒沒法動彈。

觀察一陣子以后，吳桂看準(zhǔn)時機，趁著那山雀摔在地上，將它一把抓住，從柜子底下掏了出來。

“這鳥咋灰撲撲的。”湊近看了看在吳桂手里嘰喳亂叫的山雀，他媽問了句。

“不知道啊。“吳桂也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那本有著一身黃色羽毛的山雀此時卻是一身灰黑，連它那臉上的白班也灰了大半。

“唔，估計之前去哪個泥坑里打滾去了，放了吧，咱吃飯?！?/p>

他媽拍了拍他的肩，又瞟了眼那山雀，而后走進廚房。

吳桂也沒多想，走到門口一松手，那山雀便急不可耐地扇動翅膀，竄進漸濃的夜色里，瞬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縷灰色的煙塵。

目送山雀消失以后，吳桂轉(zhuǎn)過頭，走到房子外面的壓水井邊上，打算洗手；然而在低頭看見手上的石灰以后，他站在了原地。

“怎么這么多灰？“

???? 一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

他搓搓手里的石灰，仔細(xì)查看，而后閉目思考，試圖從記憶中尋找可能與這石灰有關(guān)的事物。

不多時，他想起采石場上空的煙塵。

?

“干啥啊，吃飯啦！”

沒等吳桂進一步回憶，他媽的喊聲有如響鑼，將他猛然驚醒。

?

“哎，來了來了！”

?

?

吳桂走進屋里的時候，阿圓已經(jīng)把碗筷擺好，正往他碗里盛熱騰騰的棒子面粥；吳偉也正從廚房里面出來，手里裹著布，端著一大盤新蒸的白面饅頭——今天地里沒活，他閑得無聊，干脆和自己的妻子阿圓一起，為晚歸的兒子準(zhǔn)備晚飯。

“聽你爸說，今天你和阿民出去了？”喝了幾口棒子面粥，阿圓抬起臉，看向自己的兒子。

“嗯?！?/p>

“干啥去了？怎么大半天才回來？”

“沒干啥，有點小事而已?！?/p>

“咋了，這事不能和媽說嗎？”面對兒子的掩飾，阿圓皺了皺眉。

“沒啥，就是和阿民去看份工作。”

“什么工作啊，看這么久才回來?！?/p>

“幫人家挖石頭?！卑⒚窕亓艘痪?，端起碗喝一口粥。

“在村子西邊那座山上，挺遠的，路上花了不少時間。”

“是哪來的老板啊？”

方才一直沒有說話的吳偉也放下手中粥碗，加入到談話里來。

“不清楚，沒敢問?！?/p>

“他們挖石頭來做什么??？”

“阿民說好像是用來建廠子的?！?/p>

“建廠子？什么廠子？”

吳偉問完，拿過一個饅頭吃起來，饅頭挺熱，燙的他忍不住哈了幾口氣。

“不知道，但看他們的架勢，這廠子估計不小?！?/p>

吳桂沒有選擇告訴吳偉所有已經(jīng)得知的消息，畢竟他不清楚自己的父親對于建設(shè)礦場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

“他們給你開多少錢啊?！?/p>

過了一會兒，吳偉把饅頭咽下，又問了一句。

吳桂看了他爸一眼，說了個數(shù)；吳偉聽了，眼睛不禁睜大了些，嘴唇也抖了幾下。

“這么多，這老板靠譜嗎？”

一旁的阿圓也有些不敢相信，抓住她兒子的肩膀，問道。

“應(yīng)該靠譜，阿民向我保證過的?！?br> ?? ?“切，上次水泥廠那次，就是阿民介紹你去的吧，最后還不是被騙了？給人家做了四天工，結(jié)果呢？哈哈，飯錢都沒撈著?！?/p>

吳偉說完，忍不住又笑了兩聲。

“聽了他爸的這番話，吳桂有點臉紅，不知道該說點啥，只好隨手抓起一個饅頭，啃兩口以掩飾尷尬。

“不過我啊，倒也不是反對你去，只是讓你小心點，別老吃虧而已。”

吳偉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目光柔和。

“阿民那孩子，我和你媽是信得過的，他十五歲就出來工作了，經(jīng)驗還是有的。你想跟著去就去吧，記得擦亮眼睛別被騙，還有注意安全就好?！?/p>

“對，想去可以，要注意安全。”

吳偉說完，阿圓也加了一句。

“嗯，我會注意的。”

聽了爸媽的話，吳桂心里一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來這幾個字。

?

?

次日吳桂早早起床，洗漱完畢后來到廚房，熟練地點燃灶火，之后取出昨晚吃剩的饅頭，放在鍋里熱了，配上幾根咸菜匆匆下肚；又走到餐桌旁，倒一大杯水，一口喝下，將口中食物殘渣沖進胃囊，咽下的涼水?dāng)D上來一股氣，讓他忍不住打個飽嗝。

解決完早餐后，門外傳來一陣鈴聲，吳桂聽見后放下水杯朝外看去，發(fā)現(xiàn)是劉民到了，趕緊返回房間抄起外套，迅速穿好后跨出家門，走向劉民和他的破單車。

“怎么樣，你爸媽有問你哪去了嗎？他們沒反對吧”

劉民似乎已經(jīng)忘掉了昨日的不快，語氣和表情與往日無異。

“嗯，我大概講了下，他們沒說太多，就叮囑了幾句?！?/p>

“那就好。“

劉民點點頭，隨后扶起單車，坐在前座；等吳桂在后座上坐好，便大力踩動腳踏，破舊的單車頓時發(fā)出令人不快的尖銳聲響，不太情愿似的向前行進。

。。

用比昨天稍少的時間，兩人到了采石場。黎輝早早的等在了門口，一見到兩人便大力揮手示意，讓兩人進板房。兩個年輕人進入板房以后，發(fā)現(xiàn)房間內(nèi)多了一位，是個高瘦男人，耳朵上夾根煙，不知道什么牌子；臉上皺紋頗多，鼻子下面有撮油而黑的須，看上去挺整齊，估計是剛剛打理過。

見兩人進來，黎輝便介紹起那人；男人叫趙錦，四十五歲，從城里來，是個組長，參加過不少工程，經(jīng)驗豐富。按照黎輝話里的意思，兩個年輕人將會進入趙錦的小組，參加工作。

等黎輝介紹完，那人也上前一步，和兩個年輕人寒暄了幾句，并拍了拍劉民的肩。

“你們兩，可要跟著錦叔好好干，說不定還能學(xué)到點東西哦！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就跟著錦叔進去吧?！?/p>

等三人熟悉一番，黎輝說了句，之后轉(zhuǎn)身離開板房。

黎輝走后，趙錦帶著兩人去了工具房，為兩人挑選合適的工具和簡單的防護設(shè)備，之后領(lǐng)著他們進了場區(qū)，來到一處較小的山壁下，沒多說一句話，立馬開始講解開采石料的方法技巧及各種注意事項，一口氣講了十多分鐘，期間不時拿過劉民手中石鎬，演示動作；一番講解下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大半小時，兩個年輕人早已站得汗流浹背，腰酸腿麻，只想一屁股坐下來休息。

“該講的也就這么多了，你們接下來該做啥就做啥，別偷懶，晚上收工的時候來辦公室找我，我給你們結(jié)工錢。”

講完這句，趙錦指了指自己辦公室的方向，之后把石鎬遞給劉民，走向一旁較大的山壁。

“看來這份工不好做啊?！眲⒚褚黄ü勺聛恚瑖@了口氣。

“畢竟工資多嗎，難度高點還是可以接受的?！眳枪鹨沧聛?，看著面前裸露的灰色山壁，表情有點怪。

“咋了你，聽傻了？”見到好友的怪異表情，劉民皺起眉頭。

“我沒事，就是總感覺哪里怪怪的”

“怎么怪法？”

“也沒啥，就是覺得把這好端端的山給挖了，怪可惜的，你覺得呢？“

“唔?！?/p>

劉民想了一會，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行了，不想這些了，干活吧?！?/p>

吳桂拍拍劉民的間，隨后起身，拎著鎬子朝山壁走去，劉民看著吳桂的背影，撇了撇嘴，也站起來跟在了吳桂后面。

。。

兩人又鑿了大約三個小時，中間休息了四五次，最終鑿出三小堆碎石。劉民招呼來運石頭的工人，把石頭裝車運走，之后拉上吳桂到了飯?zhí)?，各自拿來午飯，隨便找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大口吞咽起食物。數(shù)小時的采石工作很是消耗體力，他們吃得很快，十分鐘左右便將拿來的食物一掃而光。

吃完午飯后兩人找了個陰涼地方，迷迷糊糊睡了半小時，醒來后回到山壁旁重復(fù)上午的工作；時間又很快過去了四小時，放工時間到來，周圍開始有工人拿著工具往回走。劉民見狀，從地上站起，叫上吳桂，一同把石鎬放回工具房，隨后找到趙錦的辦公室，拿到了今天的工錢。

“謝謝錦叔?！眲⒚窈蛥枪鸾舆^有點皺的鈔票，各自都道了聲謝。

“工作還適應(yīng)不？”趙錦叼煙看著兩人，問了句。

“有點累，但還能接受。”

“那就好?！壁w錦點點頭，目光從兩人身上移開，轉(zhuǎn)向窗外橘紅色的天空。

“好了，你們快回去吧，天不早了?！?/p>

“行，那我們先走了。”

劉民咧起嘴，朝趙錦笑笑，轉(zhuǎn)頭拉上吳桂走了。

。。。

依舊是太陽落山的時分，兩人到了吳桂家門口；吳桂下了車，擺了擺手準(zhǔn)備往家里走，沒想到卻被劉民叫住了。

“阿桂，你明天還去嗎？”

“你呢？”

“我肯定是去的，家里就剩我能掙錢?！?/p>

吳桂聽了，偏過頭，望著生銹的鐵制院門想了一會，把頭轉(zhuǎn)回來。

“去吧，和你一起。”

“好，我明天照常來接你，走了?！?/p>

得到肯定答復(fù)，劉民笑著擺擺手，踩動單車踏板，逐漸遠去。

吳桂卻沒有急著進屋，而是望著劉民遠去的方向，表情有些迷茫。

這份工作最終會帶來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

之后的一個星期，兩人每天都到石場里去，在那干上一天，天黑才回家。這段時間里，兩人逐漸適應(yīng)這份工作的勞動強度，效率越來越高，趙錦和黎輝見了，私下里夸獎過他們好幾次；他兩也認(rèn)識了一些工友，其中不少是從城里來的，在和他們的交談中，兩個年輕人聽說了不少新東西，長了不少見識。

不過在他們開始工作后的第九天，一群村民毫無征兆地于正午時分聚集在石場鐵門外，舉起大小橫幅，在一位頭戴草帽的老漢的帶領(lǐng)下，齊聲喊起“滾出村莊”或是“還我家園”之類的口號。

?? “阿桂，你看那?！痹诼牭娇谔柭暫?，劉民朝門口看了一眼，隨后用力拍了拍吳桂的肩膀。

?? “咋了？唔，怎么回事？”

?? “去看看嗎？”劉民看向吳桂的眼睛，詢問道。

?? “看起來沒好事，你確定？”

?? “沒事，咱跑得快。走嘛，咱一起?！皠⒚駪Z恿道。

?? “唔，好吧。不過，我們是不是該把這個拿上？”

?? 吳桂舉起手中石鎬，看向劉民。

?? “啊，有道理，拿著吧，萬一出點事還能擋一下?！?/p>

?? 劉民點點頭，隨后拿起自己的石鎬，朝大門口走去。

。。。

??

?

?? 黎輝站在作為辦公室的板房門口，看著鐵門外大聲抗議的村民，以及大大小小寫著“還我土地“、“還我家園”以及“還我安寧”字樣的橫幅，搖了搖頭，嘆口氣，點了根煙放進嘴里，大口抽起來。

他只不過是接受施工隊的委托，在這里開設(shè)采石場，為日后發(fā)電廠和礦場的建設(shè)提供建材，也順便賺點小錢；征用土地的是上頭的人，這群抗議的村民卻跑到這里來大吵大鬧，弄得他很是憋屈。

“阿輝，怎么辦?！?/p>

一個聲音從右側(cè)傳來，黎輝轉(zhuǎn)頭看去，是趙錦。

“還能怎么辦，耗著唄，和他們解釋沒用的，一群犟牛，怎么講也不會聽進去?！?/p>

“那也比不管不問要好吧，他們這樣鬧，遲早要出事。”

趙錦說了一句，又擔(dān)憂地看向鐵門的方向。

黎輝沒回答，用力吸口煙，幾秒后吐出，白色煙霧變幻出奇怪的形狀。

“唉，行吧，你找十幾個工人來，壯一點的，和我一起過去?！?/p>

過了幾秒，黎輝開口道。

“你想干嘛？可別把事鬧大了?！?/p>

趙錦聽了，轉(zhuǎn)過頭，吃驚地看了黎輝一眼。

“你傻啊，我一個人過去，萬一談不攏，把我打死了怎么辦，總得找點人跟著吧。”

“好，這個可以，我給你找，但你記住，能別打就別打?！?/p>

“行行行，我答應(yīng)你，去找人吧?！?/p>

黎輝揚揚手，轉(zhuǎn)頭繼續(xù)抽煙，趙錦則是又看了門外的村民一眼，之后快步走開，找人去了。

。。。

劉民和吳桂兩個走到大門口，正好聽見黎輝和那草帽老漢的對話。

“你們這群土匪，搶了我們的地，還把這里弄得烏煙瘴氣，你們會遭天譴的!”

一個戴草帽的老漢指著黎輝，扯著嗓子大聲喊叫著，滿臉通紅，額頭有根根青筋爆出，很是嚇人。

“阿伯，你冷靜點，我們沒要占你家地，我們這只是挖石頭的，沒要占你家的地?！?/p>

黎輝攤開雙手，臉上的表情很是無奈。

“呵，你們肯定是一伙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這石頭要拿來干什么！還有，你們把這附近搞得烏煙瘴氣，那石灰飄進村子里，掉進河里，弄得到處臟兮兮的，你們要負(fù)責(zé)任！”

“阿伯，你講道理好不好？我們只是收錢干活！還有這挖石頭肯定有灰塵的啦！我們已經(jīng)盡量減少揚塵了，但這不可能完全沒有好吧?！?/p>

趙錦聽了老伯的話，忍不住走前一步，大聲說了句。

“你放屁，好端端的山給你們挖成這般模樣，好端端的地方給你們搞成這樣，你們就是土匪！鄉(xiāng)親們，這群土匪占了我們的土地，毀了我們的山，弄臟了我們的河！咱一起進去，把他們的東西砸了，把他們趕走！”

老漢沒有理會趙錦的話，轉(zhuǎn)頭招呼著那群村民一起用力推鐵門；黎輝和趙錦見了，趕緊和那十幾個工人一起抵住鐵門，可惜村民人數(shù)眾多，足足七八十個，縱使那十幾個工人身強體壯，鐵門還是被徹底推開。

村民們一擁而入，大多數(shù)人手上舉起方才撿的石塊，用力朝工人們?nèi)尤?，還有一部分人亮出帶來的木棒，火棍等鈍器，瘋了似的朝工人們沖去；工人們也不甘示弱，舉起石鎬和鏟子等物還擊，并圍成一個圈，將黎輝和趙錦護在里頭，朝著其他工人聚集的地方移動。

吳桂和劉民本想躲在一旁看熱鬧，卻不慎被幾個村民發(fā)現(xiàn)，立即提起“武器”追趕，或是撿起石塊扔來；兩人被嚇了一跳，急忙逃跑。

“喂，怎么辦？”吳桂邊逃跑，邊朝一旁的劉民喊話。

“咱去單車那，騎車跑！”

劉民想了幾秒，有了主意。、

于是兩人立馬調(diào)轉(zhuǎn)逃跑方向，往停放單車的地點跑去，但那挺遠，到他們騎上單車，逃出石場，擺脫追擊的時候，兩人都已經(jīng)被石頭砸了好幾下，身上沾滿石灰，臟得可以。

“怎么辦，我們該去哪？”

騎出一段路以后，劉民問道。

“先回家吧，短時間內(nèi)肯定沒法開工了。”

“好?！?/p>

劉民聽了，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吳桂家騎。此刻陽光燦爛，采石場的上空卻是煙塵彌漫。吳桂看著這煙塵，腦中響起那老伯的聲音。

“阿民，你覺得那老伯的話有沒有道理?！?/p>

吳桂拍打劉民的后背，問道。

“我沒想過啊，那些征地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但他別的話確實不假?！?/p>

“哪些？“

“就那幾句弄臟了河之類的。你不覺得，這采石場開了以后，村里那條河的水臟了不少嗎？

“好像是有點?！皡枪瘘c點頭

“這水臟了，采石場那群管事的得負(fù)責(zé)任，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和一個工人聊天，他說那些加工石頭產(chǎn)生的廢料，為了省錢，都被倒河里去了。 “

劉民沒有回頭，語氣平淡，仿佛這事沒多大。

“就沒人管這事？”

“誰會管？這采石場就是上面批的，誰去投訴都沒用，大家都想賺錢?！?/p>

劉民說完，嘆了口氣，繼續(xù)埋頭騎車。

吳桂聽了這話，沒說什么，只是看著半空的煙塵，在到家之前，一言未發(fā)。

。。。

吳桂走進家門的時候，他爸媽正坐在飯桌前，準(zhǔn)備吃飯；他媽看見他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吃了一驚，好幾秒后才記得合上嘴吧。

“這個點就回來了？怎么還弄得一身灰？土堆里打滾去了？”

回過神來，阿圓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

“工地出了點事，等下和你們說，我先洗洗?！?/p>

吳桂丟下這句話，徑直進了廁所，拿出一個盆來，走到院子壓水井旁打了盆水，脫掉衣服，花七八分鐘洗了洗沾滿灰身子和臉，而后回到房間，用毛巾把水擦干，換了件干凈衣服；穿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碰到手臂，一陣鈍痛傳來，他低頭查看，發(fā)現(xiàn)手臂處有一大塊淤青，估計是被那群村民用石頭砸的，好在就這么一塊。

“兒子，你吃飯沒？”

在他低頭查看手臂的時候，他媽的聲音傳來。

“沒呢媽，給我隨便拿點就行。”

“行?！?/p>

。。。

吳桂給手臂涂好藥油，從房里出來，走到餐桌旁坐下；他媽遞過來一個饅頭，他接過，發(fā)現(xiàn)是熱的。

“工地出啥事了，搞得灰頭土臉的？跟前段時間那鳥似的?！?/p>

遞完饅頭，阿圓問了一句。

“事情倒不復(fù)雜，就是一群村民突然間跑到工地門口抗議，把工地大門推開了，和咱們打了起來?！?/p>

“鬧得這么嚴(yán)重？哎，你沒弄到哪吧？”

“沒事，我和阿民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趕緊跑了，就是跑的時候胳膊磕了下?！?/p>

吳桂伸出手臂，露出淤青；阿圓看了眼，皺了皺眉頭。

“阿桂啊，你當(dāng)時有沒有聽到，那群人在抗議些啥？“

吳偉忽然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看向吳桂。

“唔，好像是說什么自家的地被占了之類的?！?/p>

“那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p>

“??？爸你知道？”

吳桂收回手臂，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爸。

“唉，其實你這事，和那礦場有關(guān)?！?/p>

吳偉清了清嗓子，聲音壓低了些。

“為了辦這礦場，上頭不停地征地，我這幾天聽到一些消息，說是礦場周圍那幾條村子，已經(jīng)被收了不少地皮，走了不少人家。“

“啊，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沒怎么聽說過?！?/p>

“還有更大的呢，我前幾天不知道聽到誰再說，咱們這條村子，也開始有上頭的工作人員下來談合同了?！?/p>

這話有如一道響雷，把吳桂和阿圓驚得呆住兩三秒。

“吳偉，你這家伙怎么不早說？”

回過神來，阿圓罵了一句。

“我之前還不太確定嘛。”

吳偉瞥了阿圓一眼，抓起饅頭繼續(xù)吃起來。

“爸，要是他們真要收走我們的地，我們該怎么辦？”

吳桂想了一會，看著他爸問了句。

吳偉沒有馬上回答，緩慢地咀嚼著嘴里的饅頭，十幾秒才將其咽下，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我還沒有想好，但你們放心，我們肯定有去處就是了。”

。。。

?

吃完午飯，吳桂去了劉民家一趟，商量第二天是否回采石場工作，不過劉民家不知為何大門緊鎖，空無一人。見此情景，吳桂只好作罷，原路返回家中，幫助母親準(zhǔn)備晚飯；晚飯過后吳桂突然感到異常疲憊，渾身上下如同要散架一般綿軟無力，和母親說過之后，便提前回到房間，脫衣上床。他本還想打開床頭燈，拿本東西看看再睡，可頭一沾枕頭，鉛塊般厚重的睡意便朝他壓來，將他的意識拖入黑暗的深淵。

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

吳桂回過神來時，正位于一塊荒地的正中，面前是中等大小的山包和茂密的山林，陽關(guān)燦爛，拂過皮膚的風(fēng)清涼干燥，偶爾還有鳥叫聲傳入耳洞。

他下意識朝面前山林前進，大約三五分鐘后踏入山林，林中光線暗下不少，溫度也比外部略低，不過鳥叫聲陡然增大，種類也增多，一時有如交響樂曲，悅耳動聽。

吳桂本想閉目欣賞，不料前方枝椏之間閃出一只鳥兒，他定睛看去，是只山雀，和自家老樹上那窩一模一樣的山雀。

那山雀飛近，在吳桂頭頂上方盤旋，速度不快，忽高忽低，嘴里不時發(fā)出悅耳鳴叫聲，不知是否在表達歡迎，但起碼沒有惡意。吳桂伸出左手，那山雀似乎會意，降落在他手背之上，小爪子輕輕扣住他的皮膚，收起翅膀，小黑眼珠盯著他。

但在吳桂欲要伸出右手，撫摸那山雀毛發(fā)之時，一聲爆響傳來，嚇得他捂起耳朵。山雀也受了驚嚇，大叫著飛走，不料又來一聲爆響，那山雀應(yīng)聲墜地，羽毛間絲絲紅色浮現(xiàn)。吳桂從驚嚇中回過神，轉(zhuǎn)頭朝向聲音來源，只見一群帶著面具的人踏進密林，手中無不持有獵槍，領(lǐng)頭那人的槍口，正冒著絲絲白氣。

吳桂走上前去，欲要抓住那人手臂理論，不料他的手掌直接穿過那人身體，無法碰到那人，那人也似乎無法覺察他的存在，繼續(xù)舉起獵槍，瞄準(zhǔn)后射擊；周圍其他人也是如此，一時之間，槍聲蓋過悅耳鳥叫，火藥味充斥密林，物體墜地的聲音接連響起。

不知是否是被同類的死亡所激怒，附近樹上突然出現(xiàn)大量毛色相同的山雀，接連朝那群面具人沖去，用尖嘴和爪子進行攻擊，可惜山雀們身形太小，力量也小，無法造成傷害，反倒成了活靶子，一時間死傷慘重。

吳桂嘗試大聲吼叫，阻止眼前殺戮行為，不料開口前一刻喉嚨一緊，無法發(fā)聲，回過神來時手中一重，似乎多了某樣物品。他低頭看去，是獵槍，與那幫人手中所持，一模一樣的獵槍。他想把獵槍丟掉，阻止周圍其他人的行為，不過這身體不聽使喚，反而舉起獵槍，接連扣動扳機，兩聲爆響過后，又一只山雀墜地。

吳桂驚慌起來，不知所措，腦子里似有熱浪翻騰；他想停下動作，卻無法控制這副拿著獵槍的身體；盡管開槍射擊不是他的意愿，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只只山雀死在自己槍下，自己則無能為力，痛苦不已。

過了良久，槍聲止息，鳥鳴也止息，人群停下腳步，呆立不動。

吳桂回過神來，細(xì)細(xì)聆聽。

林中只剩風(fēng)聲。

。。。

?

吳桂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內(nèi)劇烈跳動，幾乎破皮而出，好一陣子才逐漸平穩(wěn)；不多時一陣風(fēng)吹來，額頭有陣陣涼意，他用手一摸，是濕潤而黏膩的觸感。

用手背揩去額頭汗水后，吳桂翻身下床，摸索著走到餐桌旁，抓起水壺倒出一大杯水一飲而盡；可喉頭干澀感依舊，只好再倒出一杯，緩緩喝下，干澀感才消失，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

放下水壺，折回房間躺下，他打算重新沉入睡眠。可一閉上眼，夢境的內(nèi)容便清晰無比，毫無遺漏地在腦海中重演，山雀凄慘的死狀和獵槍槍口的白煙也會再次在腦海中出現(xiàn)。他搖頭嘆息，起身下床，輕聲走到屋外，環(huán)顧四周，想找到某個與眾不同的物件，讓自己暫時忘卻那夢境。

然此刻大霧正濃。

。。。

第二天一早，吳桂照例醒了，簡單洗漱并吃過早餐以后，他出了門，朝劉民家走去；采石場的情況他還一無所知，在他眼里，眼下知道相關(guān)消息并能隨意詢問的，只有劉民一個人。

不料準(zhǔn)備到家門口的時候，劉民推著那輛破單車，正從屋子里出來。

“哎，你要去哪？”吳桂喊了一聲。

劉民抬頭，看見是吳桂，眨了眨眼睛。

“正好想去找你，來，先進來?！?/p>

劉民把單車靠在門邊，帶著吳桂進了屋，一起在餐桌旁坐下。

“你是來問采石場的事吧?！?/p>

“嗯?！?/p>

“采石場暫時封了，沒有說啥時候解封，輝哥和錦叔那天被打傷了，送進了城里的醫(yī)院，估計現(xiàn)在還在里面躺著?！?/p>

“那其他的工人，和那些村民呢？”

劉民沒有立即回答，反倒深深看了吳桂一眼，眼神中帶有難以準(zhǔn)確形容的情緒，些許悲哀，或者還有些許恐懼。

“工人們倒沒什么事，有幾個受了點小傷，不過那群村民，死了幾個。”

“死了？怎么會。。。。。。”

吳桂緊張起來。

“有一個據(jù)說是被石鎬打到頭，另外的，是在追人的時候，被突然掉下來的石頭砸了?！?/p>

劉民說完，別過頭去，嘆了口氣；吳桂繃緊的身體軟了下去，表情有些落寞。

兩人許久沒有言語，陷入沉默；，遠處偶爾傳來牛或騾子叫喚的聲響，在屋里回蕩。

“對了，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一聲?！?/p>

良久之后，劉民打破沉默。

“唔，我在聽?！?/p>

“上面的人，昨天晚上過來，和我談好了合同，我家這地，要被收走了?！?/p>

“?。吭趺催@么快？”

“嗯，他們說，這里以后要建礦工們的住處?！?/p>

“你怎么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他們給很多錢嗎？”

吳桂皺起眉頭。

“沒，錢不多，但我有別的原因，急著走，而且遲早都是要走的。”

“啥原因？”

“我媽病了。”

劉民聲音變啞，頭低下去，眼睛紅紅的。

“怎么回事，阿姨她怎么會。。”

“前段時間她就說胃不舒服，我當(dāng)時就想帶她去看看，可是一直沒時間；結(jié)果我昨晚回來的時候，她疼的在床上直叫喚，但昨天太晚了，衛(wèi)生所都關(guān)門了，我就只能煮了點粥，讓她吃了，起碼能好受點。

劉民揉揉眼睛，抬起頭來。

“她這病，我感覺得上城里的醫(yī)院才有的看，可昨晚她睡了以后，我數(shù)了數(shù)自己身上的錢，根本就不夠帶她上醫(yī)院的；不過正好那群人過來和我談合同，錢也帶來了，我想雖然不能這么草率，但也不能苦著我媽啊，于是我就簽了。?！?/p>

“那，你把地賣了，你們以后住哪里？”

“我昨晚想過了，先帶我媽上醫(yī)院，再在城里找間小房子，能裝下我們倆就行的那種。之后我再去打工，應(yīng)該能養(yǎng)活我和我媽?！?/p>

劉民盯著吳桂，話語沒有絲毫的停頓，那不算大的眼睛里，閃著堅定的光。

吳桂看著面前的好友，頓時說不出話來，以前在他眼里有點吊兒郎當(dāng)?shù)膭⒚瘢丝趟坪踝兊貌灰粯恿恕?/p>

“唉，既然你決定進城，那就要小心點，照顧好自己，還有你媽。”

吳桂嘆了口氣，拍了拍面前好友的肩膀。

“嗯?！?/p>

劉民點頭，看了吳桂一眼，

“那沒有別的事的話，我走了。”

吳桂站起，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不過走到門口時，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過頭來。

“對了，你要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或許能幫上點忙?！?/p>

“嗯，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p>

。。。

自這天以后，吳桂再沒回過采石場——盡管它已重新開放；畢竟沒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且自那場夢境之后，他對于這份工作已產(chǎn)生莫名的抵觸感，原因很模糊，被罩在厚紗布里似的，說不清楚，只能感受到個大概。

而在半個月后的一天，劉民到了吳桂家門口，是來道別的。

“要走了？”吳桂看著劉民憔悴的臉，盡力擠出個笑容。

“要走了?！?/p>

劉民站在新買的三輪車旁，右手撐住車架，看向車斗里那躺在行禮堆中的消瘦婦人——他那正被疾病折磨的母親。

“我媽的病重了不少，不能再拖了?！?/p>

“阿姨會沒事的，你不用太擔(dān)心；在城里，要小心一點，安頓下來了，寄封信來告訴我?！眳枪鹱呱锨?，拍了拍自己好友的肩膀，忍不住囑托一句。

“嗯，我會的?！?/p>

劉民舉起拳頭，輕輕捶了下吳桂的胸口，隨后轉(zhuǎn)身坐上前座，踩動踏板，三輪車發(fā)出令人不適的尖銳聲音，不情愿似的向前移動。

吳桂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著好友遠去，然此刻正值清晨，晨霧仍未散盡，淡黃色晨光透過薄霧，輕紗一般，將周圍目力所及的一切緊緊籠罩。劉民還沒把三輪車騎出幾十米遠，吳桂卻已難覓其蹤影，藍綠色的車體有如水滴，融進這薄霧，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看不見三輪車以后，吳桂走回院子，卻沒有進屋，而是坐在門前臺階上，望著被陽光染成淡黃色的晨霧，一言不發(fā)。

不知為何，他有種預(yù)感，自己以后很難再見到劉民了。

而他自己，也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和劉民一樣離開這里。

。。。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浴盆漏水那般，迅速而悄無聲息，沒有什么波瀾。這段時間里，吳桂既沒聽到上頭要收走自家土地的消息——這讓他有些慶幸，不過隔壁村的人走了七八成——也沒收到從城里來的，收信人處寫著“吳桂”二字的信件；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從前，只是身邊沒了劉民。

吳桂也曾感到奇怪，感到焦急，不知道劉民為何一直杳無音訊，甚至有過去城里找他的想法，不過很快打消念頭，畢竟城市太大，人太多，想要找到他太不容易。

但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原因，劉民的消息在不久后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天氣很不好，雨下的挺大，黃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甚至?xí)休p微痛感，天相當(dāng)黑，和夏天六點多鐘的天空無異；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溫?zé)岫缓郑M肺里令人不適；雨云層層疊疊，像是要悶死這片土地那樣，連一絲縫隙也沒留下。

吳桂正從集上回來，走到半路天上就下起了大雨，他沒帶傘，只好竄進路旁餐館，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餐桌旁看著門外陰沉的天空，盼著雨停。

他的側(cè)后方坐著兩個男人，正聊著天，聲音不大；他一開始也沒注意那兩人，然而過了一會，那兩人聊天的內(nèi)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沒敢轉(zhuǎn)頭看，只是默默聽著。

。。。

“哎，你知道嗎，上個星期我在城里醫(yī)院看病的時候，遇見村西頭那個劉民了?！?/p>

一個尖細(xì)的聲音說道。

“哦？就那個親爹失蹤的？他怎么到醫(yī)院去了?！?/p>

回答的人聲音低沉的多。

“好像是他媽病了，但什么病不清楚，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張病床上面，哭得挺厲害，那床上躺了他媽，臉白的嚇人，也沒一點反應(yīng)，估計已經(jīng)沒了。”

“啊，這樣嗎？那他也怪可憐的?！?/p>

低沉聲音的主人回了一句，語氣卻挺平淡。

“還沒完哩，昨天我又去了趟醫(yī)院，又看見他了?！?/p>

“啊？他還在醫(yī)院里？”

“不不不。。”

那尖細(xì)聲音的主人停頓了一下，估計是咽了口口水。

“我是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看見他的，他當(dāng)時坐在天橋底下，駝著背，臉又黑又臟，衣服也是，手里提著個破布袋子，眼睛盯著地上，好像在發(fā)呆。我本來想走過去看看咋回事，沒想到他抬頭看見了我，然后慌慌張張跑了，跟賊一樣?！?/p>

“他怎么混成這樣了？”

“鬼才知道哩，估計手里的錢都給他媽看病去了。。?！?/p>

那聲音尖細(xì)的人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過吳桂沒有再聽下去，而是起身推開店門，沖進了大雨里。

。。

在大雨中行走一段時間以后，吳桂感到渾身發(fā)涼，這本是正?，F(xiàn)象，畢竟雨水溫度不高；可這涼意似乎不僅僅來自于外部，而是從身體深處傳出，直至表皮。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體內(nèi)涼意產(chǎn)生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劉民的遭遇或者是因素之一；畢竟他無法想象那個曾經(jīng)自信樂觀，十五歲便進廠工作獨自賺錢養(yǎng)家的堅強青年，會流落街頭，甚至無法直面同村的鄉(xiāng)親。

究竟是何種力量，才會將如此堅韌的人，摧殘成這般模樣？

吳桂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

不多時雨勢愈加猛烈，風(fēng)也刮起來，吹得雨滴到處亂飛，好幾次把吳桂弄得睜不開眼；無奈之下，只好再次找地方避雨；所幸不遠處有一鐵皮棚子，足以讓他暫時避雨。

可沒站幾分鐘，嘈雜雨聲中混入一聲鳥叫，聲音不大，卻足以引起注意；吳桂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處，很快便發(fā)現(xiàn)離他不足十米遠的地方，有只鳥兒在雨中艱難前進，定睛再看去，是那只上次闖進家里的，臉上有著白斑的山雀。

山雀努力試圖飛起，可風(fēng)實在太大，雨勢又猛烈，嘗試幾次依舊沒有成功，且每次都重重摔在地上。第五次失敗后，那山雀身上黃色羽毛滿是臟污，走路姿勢變得奇怪起來，看來腳上已受了傷。

見此情景，吳桂不禁走出避雨的棚子，朝那山雀走去，想要查看其情況；然而那山雀見了吳桂，像是遇見愛抓鳥的野貓那般，撲扇著翅膀朝前狂竄，沒等吳桂看清楚，便消失在路旁田地間，不見蹤影。

目睹山雀的反應(yīng)以后，吳桂呆立在原地，雙眼朝向山雀消失的方向；在他的腦海中，一個模糊但熟悉的身影閃過。

他想起那人口中的劉民。

。。。

不知是因淋了雨，還是某些難以解釋的原因，吳桂回家以后大病一場，發(fā)高燒，三天沒下來床，把他媽嚇了一跳。在這三天里，吳桂每天所做的，除了上廁所和進食喝藥，就是長時間的昏睡，且是無夢的昏睡；有時也會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只是很少。不過在第三天的下午，在他再次陷入半夢半醒之時，他聽到了父親和某人的對話。他并沒有聽清對話的內(nèi)容，只是聽見父親的語氣并不友好，以及另一個聲音說出的，“搬走“，“征用”之類的詞語，他嘗試集中精神去聽對話內(nèi)容，無奈腦袋昏昏沉沉，怎樣努力都無濟于事，最終也只能無奈陷入昏睡。

當(dāng)天晚上，吳桂的病情好轉(zhuǎn)不少，成功下了床，來到餐桌前坐下，打算和父母一起吃晚飯，坐下時吳桂無意瞥一眼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并不太好。

“兒子，好點了吧?！?/p>

阿圓摸了摸吳桂的額頭，確認(rèn)他沒有再發(fā)燒，安下心來。

“嗯?！眳枪饝?yīng)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捧起面前飯碗喝了一大口面湯。

“阿桂，我有些事要告訴你?！?/p>

吳桂剛放下碗，一直沉著臉的吳偉開口了。

“爸，你說吧，我聽著?！?/p>

吳偉轉(zhuǎn)頭看看自己的妻子阿圓，又把頭轉(zhuǎn)回來，目光朝向吳桂。

“我們要搬走了，月底就走，你也做做準(zhǔn)備?！?/p>

吳桂愣了一下，一時半會不知道該作出何種反應(yīng)，盡管他預(yù)感自己很可能要走，但結(jié)果擺在自己面前時，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我們?nèi)ツ?？?/p>

吳桂咽了口口水，問道。

“去城里，我和你媽打算開家小賣部，明天我和你媽就去看店面，田沒有了，人還得吃飯?！?/p>

“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下個星期天，時間挺緊的，你也要收拾收拾東西了?！?/p>

“嗯，我知道了?！?/p>

吳桂應(yīng)了一聲，埋頭吃起面條，直到吃完晚飯，沒再說一句話。

吃完晚飯以后吳桂立馬進了房間，躺在床上閉起雙眼;他仍無法接受被迫離開家鄉(xiāng)的事實，煩悶與委屈在腦中翻滾，難以消解。于是他選擇立馬入睡來暫時忘記不快，盡管在目前的情形下入睡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不過他很幸運，準(zhǔn)確來說是不幸中的萬幸，睡意一反常態(tài)，漲潮一般襲來，將他拖入無夢的深眠。

。。。

之后的幾天里吳桂異常忙碌，家里的東西很多，清理出來很花時間。這幾天里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吳桂幾乎都在搬運各種家具和物品，把它們裝上雇來的三輪車，運到租好的新房子里去。

搬東西顯然很累，每天吃完晚飯，他都一頭扎進房間，爬到床上倒頭就睡，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但這也有好處，幾天的忙碌讓他心里的煩悶與委屈消解不少，也讓他逐漸接受了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這一殘酷事實。

離開的日子也很快到來。

那天中午，吳桂把最后一件家具放好在雇來的三輪車上，隨后拍了拍車屁股，三輪車夫聽見了聲音，用力踩動踏板，載著滿滿一車家具離去。

吳桂看著三輪車消失在拐角，之后轉(zhuǎn)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一群帶著安全帽的工人拿著各式工具進了屋。

“爸，他們是誰。”

吳桂走到吳偉身邊，指著那群工人問道。

“是拆遷隊，今天說是來看看。行了，已經(jīng)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走吧?！?/p>

吳偉拍拍吳桂的肩，轉(zhuǎn)身上了雇來的車子，吳桂第一時間沒有過去，而是看了幾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房子，但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跟在了吳偉后面上了車。

“咋了兒子，舍不得嗎？“

看著吳桂有些落寞的表情，吳偉擠出個微笑，問道。

“有點?！?/p>

“唉，我心里也不太好受，畢竟在這住了大半輩子，突然就走了，怪舍不得的?！?/p>

吳偉正說著，不料后方突然傳來山雀尖利的鳴叫聲，吳桂扭頭往回看，發(fā)現(xiàn)家門口那棵老樹已轟然倒下，兩三只山雀飛出來，在院子上空盤旋，大聲鳴叫。

“爸，樹怎么被砍了？“

“估計是太占地方。”

吳偉探出頭去，瞇起眼看了看。

“那，那窩鳥怎么辦？“

吳桂看向盤旋的山雀，問道。

“沒辦法，只能走了，它們應(yīng)該會換個地方建巢吧?！?/p>

吳偉說著，把身子縮回車?yán)铮瑥囊路诖锩霭鼰?，抽出一根用打火機點上，吸了幾口。

“那它們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p>

吳偉搖搖頭，兩指夾住香煙，移到車廂外邊抖了抖煙灰，又重新放進嘴里繼續(xù)吸。

吳桂看向那群山雀，發(fā)現(xiàn)它們已沒有在院子上空盤旋，而是調(diào)了個頭，往遠離村莊的方向飛去；此時正值陰天，村莊上空煙塵彌漫，有如薄紗，山雀們飛入煙塵之中，身影突然逐漸消失，像是被煙塵吞噬。

山雀們的身影消失以后，吳桂收回目光，坐在車廂里，低頭閉目，在心里緩緩問出一個問題：

“會回來嗎？”

?

?

可惜這問題沒人可以解答，回應(yīng)他的，只有車輪碾過砂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