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朔在《過把癮》中這樣描述方言被拿著刀的杜梅逼問時的心情：

“我覺得我太慘了，太倒霉了，簡直就是個可憐蟲。我一生都是這么被人捆綁著，任意擺弄。一種悲憤油然而生，我停止了哭泣，心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陣陣緊縮……”

1993年，王志文憑借這個憤世嫉俗又無能為力的方言，榮獲了第14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優(yōu)秀男主角。

隨著電視劇《過把癮》的大火，也奠定了王志文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獨一無二的偶像地位。

在此之前，王志文的人生像極了王朔筆下那個悲愴無助的方言。

一個早早就被扔進江海里去掙扎嗆水的人，仿佛頭發(fā)絲里都滲透進了海水的鹽堿味。多年以后再看他，萬千女性癡迷著王志文身上那股落拓不羈、桀驁不馴的詩人氣質(zhì)，實則是他歷經(jīng)生活大風大浪過后的折射。

老戲骨王勁松在接受采訪時說過，有兩個男演員，他們的戲，他僅憑聽臺詞就可以感受到劇情的精髓。一個是陳寶國，另外一個就是王志文。

1、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上海，遠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國際大都會的繁華炫麗，但在當時中國整個灰撲撲的大背景下，上海還是有著自己遺風遺韻的格調(diào)的。王志文是地道的上海人，家世平平，海派的精致優(yōu)裕與他無關(guān)，年少時猝遭的變故卻讓他早早就領(lǐng)教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

王志文13歲時，父親在上班的路上因交通事故喪生。他一直記得自己對父親最后的印象，就是那天上班前，父親悄悄地幫他掖好被角。

一場飛來的橫禍，讓家中的那棵大樹轟然倒塌。

父親去世后，母親陷入到巨大的悲傷之中。

每晚臨睡前，他都會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摸摸母親的眼睛，如果母親的眼睛是干的，則意味著她沒有哭，他就可以安心睡去；如果摸到她的眼里是濕濕的，他就要陪媽媽說說話。

按當時廠里的規(guī)定，王志文可以頂替父親機械工的崗位，但母親不忍年幼的兒子去做工，于是一人獨撐全家，讓三個孩子繼續(xù)讀書。

當時的王志文在宜川中學(xué)上學(xué)，不僅品學(xué)兼優(yōu)，還很有表演天分，他會說多種方言，課間在同學(xué)們的攛掇下，也會即興模仿一段戲碼，頓時讓教室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1984年，18歲的王志文決定報考北電，但上海的考生需要自費去成都考試。

當時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報名費就要花掉母親半個月的工資。

大哥對此明確反對：“咱們家也沒有背景，你也長得不像干這個的，而且你去考又要浪費一筆錢……”

幸好，他得到了二哥和母親的支持。那一年，他帶著母親湊得的二百元錢和干糧水壺，坐了三天兩夜的硬座，一個人去了成都。

專業(yè)課考試他順利通過?？蓞⒓游幕n考試前，王志文出了一場車禍，像是幾年前父親那場事故的悲劇重演，但他所幸逃過一劫。

因為骨折嚴重，醫(yī)生告訴他：靜養(yǎng)三個月。

距離高考的時間越來越近。錯過這一年，明年會怎樣？如果復(fù)讀，母親恐怕要更加辛苦。

不想為母親徒增煩惱的王志文暗下決心：“我就是爬，也要去考試！”

于是，高考那天，上海馬當中學(xué)的考場上出現(xiàn)了一個躺著被抬進去的學(xué)生，創(chuàng)造了當時中國高考歷史上的一個先例。

就這樣，王志文躺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發(fā)著高燒考了三天。當時，北京電影學(xué)院負責政審的老師到考點察看的時候，跟負責考務(wù)的朱瀏婷老師說，不管這孩子考得怎么樣，我們招定了！

多年后，在自己的婚禮上，王志文特意請來了朱瀏婷老師，并將其奉為上賓。朱老師也沒想到，當時不過是做了一名老師該做的事，但這位在高考時因為身體原因得到過特殊照顧的學(xué)生，24年來從未忘記她。

那一年，王志文以文化課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北電，成了1984級北京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的一名學(xué)生。

2、

在俊男靚女充斥的表演系里，王志文的外形并不占優(yōu)勢。加之年紀小，又內(nèi)向，當時在班里，他實在不起眼。

在一次排練課上，他談了一些關(guān)于編排的獨特想法。同組的同學(xué)，無一人回應(yīng)他。

老師也毫不客氣地指出：“我們招你進來，不是覺得你真的可以做個演員。是因為你文化課不錯，字寫得好，我們想讓你當老師……”

后來，他有機會去參演一部作品。但因經(jīng)驗欠缺，長相不夠帥氣，導(dǎo)演遂直言相告：“你根本當不了演員。我選錯人了，我得換。”

▲ 王志文做客《藝術(shù)人生》

來自專業(yè)人士的否定無疑是對他自信心的重創(chuàng)，直至多年之后在《藝術(shù)人生》上談及此事時，王志文仍有些意難平。

被一路打擊過來的王志文，漸漸習慣了被歧視、被拒絕的難堪，同時也激發(fā)了他的好勝心。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中央戲劇學(xué)院研究所。這份工作，與生活有關(guān)，與理想無關(guān)。他覺得自己的夢想不能永遠這樣被封存在凍土層之下。

所以閑暇時的王志文，常常到劇組跑龍?zhí)住?/p>

▲《南行記》中飾演艾蕪的王志文

從無足輕重的配角，到舉足輕重的主角；從《南行記》中的艾蕪，到《皇城根兒》下的王喜，王志文的成名史就是一部小人物的奮斗史。

▲《皇城根兒》中飾演王喜的王志文

1993年，王朔將經(jīng)過多部影視劇磨礪后的感悟力傾注到《過把癮》中，這部風靡一時的電視劇讓王志文的演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爆發(fā)。

▲《過把癮》劇照

劇中的方言是一個很有脾氣的“浪子”，一個有些頹然的文藝青年，清癯文弱，滿身棱角，偏偏又瀟灑愛自由。

他有些吹毛求疵，甚至大罵喝茶發(fā)出動靜的上司；同事汲汲于事業(yè)，他不感興趣；朋友下海經(jīng)商小有成就，他也不眼饞。

這樣一身缺點，難以駕馭的方言卻被王志文演活了。當寬大的西裝把他瘦骨伶仃的身軀包裹起來時，當隨性的八字步配上他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時，一個特色鮮明的形象也被經(jīng)典傳神地塑造出來。

在當時頗具名氣和人氣的演員里，大抵都是濃眉大眼的“正劇范兒”，像王志文這樣孤傲清高的文藝青年屬稀缺資源。但他的“不入流”恰恰成全了他。

▲ 王志文與江珊

當一向看似玩世不恭的方言終于對杜梅說出“如果我說我愛你，你相信嗎”時，讓人們看到了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蟄伏的深情。

《過把癮》里的愛恨糾葛俘獲了大批觀眾的心。杜梅的扮演者江珊成為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而飾演方言的王志文更是成了眾多女性心中的癡迷對象。

3、

走紅后，王志文沒有高開低走，繼續(xù)貢獻了很多高質(zhì)量的影視劇：

在《黑冰》里，他放大了邪魅的一面，在儒雅風度的外表下，是心狠手辣的大毒梟。

▲《黑冰》劇照

到了《天道》里，王志文的演技更加爐火純青。他演的商業(yè)怪才丁元英，總是用上帝視角俯視人間，看似無情與冷血，卻用自己的游戲方式，在政商兩界自如游走。智玄法師評價他是：“三分靜氣，三分貴氣，三分殺氣，一分痞氣”。

▲《天道》劇照

王志文把丁元英不解風情又儂本多情，孤獨避世又舍身入世，云淡風輕又濃墨重彩的復(fù)雜多面、深不可測展示得出神入化。

此外，他的經(jīng)典之作《無悔追蹤》，雖然沒有表面上的刀光劍影、玄機重重，卻又步步驚心、扣人心弦，堪稱當年最好的諜戰(zhàn)劇。王志文把馮靜波這個學(xué)識淵博、為人謹慎卻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潛伏特務(wù)刻畫得入木三分……

▲《無悔追蹤》劇照

在《東邊日出西邊雨》里，他與許晴的對手戲更是火花四濺、精彩十足。

▲《東邊日出西邊雨》劇照

支撐起這些各具千秋的人物形象的，不止是駕馭自如的演技，還有他十足過硬的臺詞功底。

在電視劇《黑冰》中，有一段長達12分鐘1700字左右的獨白，難度極高，整個過程他完成得如行云流水，酣暢淋漓，這一場面至今都被視作臺詞中的“教科書”。

和劉德華一起拍《墨攻》時，劉德華驚訝于這個人的臺詞功力：“他就是這樣念臺詞的嗎？”

▲《墨攻》劇照

氣息沉穩(wěn)、疾徐有致，恰如其分的節(jié)奏處理，極富生活化、卻又不乏一國之君的凜然霸氣。

有人甚至這樣評價王志文：他的臺詞表現(xiàn)力是整個華語影視圈中演員的天花板。

無論是正義凜然的軍人形象，還是陰鷙狠毒的反派人物；無論是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還是運籌帷幄的大英雄，他都能賦予角色以獨特而豐富的個性色彩。憑借精湛的演技，王志文先后拿到了“飛天獎”、“金鷹獎”、“白玉蘭獎”、“金雞獎”、“百花獎”等一系列極具分量的獎項。

他曾被斷定當不了演員，但偏不信邪的他最終拿遍了大獎。

▲ 第20屆上海電視節(jié)頒獎典禮,王志文憑《大丈夫》摘得視帝桂冠

在市場價值日益水漲船高的那些年，很多企業(yè)都曾向他拋出過橄欖枝，希望借助他超高的人氣為其代言廣告。

對掙錢這件事，他不會自命不凡，但他有自己的立場：“錢，我喜歡，我跟它沒仇。拍廣告挺誘人，掙錢快，但這錢我掙得不舒服，我覺得是在買賣，而且賣的就是這張臉，我覺得挺沒勁的。”

因此，他成為娛樂圈中少有的幾乎不接任何商業(yè)廣告或代言的演員。

在他人生的排序里，“戲大過天”，所以，他對表演的熱愛有著一以貫之的忠誠：“演戲，我一直是百分之百，應(yīng)該叫傾情?！?/p>

當年，在和江珊拍《過把癮》的一場對手戲時，他直接用頭去撞破玻璃，玻璃碎屑從他頭皮劃過，頓時鮮血淋漓。

▲ 王子文與江珊

拍電影《風聲》時，王志文扮演特務(wù)處處長王田香，化身冷血殘暴的施刑者。這個惡魔般的人物猶如靈魂附體，他審訊周迅的那一幕，后來成為眾人的噩夢。據(jù)說當時的劇組流傳這樣一個說法：“王志文單挑華誼群星”。

▲《風聲》劇照

后來因為出演陳凱歌《荊軻刺秦王》中的嫪毐，他被外媒盛贊為“具有莎士比亞風格的中國演員?！?/p>

▲《荊軻刺秦王》劇照

有句話說得好，好演員應(yīng)該演什么像什么，而不是演什么都像演自己。

本色出演是容易的，最不容易的，則是把真實的自己藏匿在角色背后，動用全部的理解力與感受力，才能塑造出符合劇情的人物形象。

“每個角色都全情燃燒”，這是他對自己始終如一的要求。

陳凱歌曾給予過他極高的評價：“電影學(xué)院二十多年出了不少人才，王志文毫無疑問是其中最會演戲的一個?！?/p>

4、

在導(dǎo)演黃建新眼里，王志文是一個“冷暖兩重天”的人：“他不喜寒暄、說場面話，他眼里有是非，須有深度溝通才能與他成為朋友。一旦成為朋友，他是輕松的、有趣的、重情的?！?/p>

在黑白界限模糊的演藝圈里，很多時候，他都是一個與所在的群體保持距離的“異類”。很多看不慣的場面，他并不會虛與委蛇；面對不公平的事，他也不會忍氣吞聲。

某一年，中央戲劇學(xué)院分房，按資格，他應(yīng)該在列，結(jié)果卻沒給他分。王志文一個電話打到院長辦公室，直接表達不滿。不久，單位就給他補分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

但拿到鑰匙剛一個月，王志文居然又把房子退了回來：“分不分是你們的事，要不要是我的事。因為我現(xiàn)在在上海生活，北京的房子我不用，擱在我這兒浪費，我相信學(xué)校很多人期待著這房子，這房子可以給他們。”

在江珊眼里，因為他太看重真誠了，所以得罪過媒體，也得罪過一些人，但他并不在乎：“別人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只有你是你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是你最大的敵人。”

這也許正像作家張賢亮說的那樣：“我并不對真正的理解抱多大的希望。也許，我終此一生，最后會發(fā)覺，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理解是不可能的?！?/strong>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孤獨是我們?nèi)祟惖乃廾?。只是無論是古人的“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還是今人的“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皆是在破解孤獨的人生課題。

曾經(jīng)，他和林芳兵、徐帆、許晴等人的幾段戀愛史為他的人生寫下了風花雪月的注解。

▲ 林芳兵、徐帆、許晴

后來，那些花兒都已各自飄零，有的嫁為人婦，有的仍小姑獨處。他也開始渴望有個屬于自己的家。

他曾說，父親去世后，為了他們哥仨，母親一直沒有再婚，他非常感激母親，自己之所以單身那么長時間，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怕結(jié)婚后妻子對母親不好，讓母親受委屈。

▲ 王志文與母親

在做客一檔節(jié)目中，王志文表達過對心儀之人的要求：“就想找個能隨時隨地聊天的……比如你半夜里想到什么了，你叫她，她會說幾點了多困啊，明天再說吧，你立刻就沒了興趣了?！?/p>

2008年，42歲的王志文迎娶了相識多年的陳堅紅。

▲ 王志文與陳堅紅大婚

結(jié)婚后，一向特立獨行的王志文仿佛褪下了曾經(jīng)的芒刺，他會分擔家務(wù)，也會給妻子買禮物調(diào)劑乏味的生活；會陪兒子讀唐詩，也會給他講故事。

曾經(jīng)脾氣暴躁的他，在看到妻子受委屈時，也會及時說一聲“對不起?！?/p>

有人說：“道歉不一定是我錯了，只是這段關(guān)系比我的尊嚴更重要?！?/strong>

5、

近幾年，一眾老戲骨，如王勁松、劉奕君等都漸漸被重新啟用，偶爾也會登上綜藝與專業(yè)相結(jié)合的舞臺，一展風采。但在這樣的場合里，卻始終見不到王志文的身影。

2014年，他搭檔李小冉、俞飛鴻，上演了一部家庭喜劇《大丈夫》，2017年，他在《一樹桃花開》中出演了一位父親。

▲《大丈夫》劇照

在那些被放大的鏡頭里，他的衰老跡象已清晰可見：眼睛開始下垂，頭發(fā)不再濃密，大大的眼袋遮不住歲月的流逝，過往的經(jīng)歷擱淺在他微駝的脊背里。有人在感嘆他老去的同時，依然會說“老了也帥氣”。

其實他一直都沒怎么年輕過，被生活逼迫著早熟和早慧的人，似乎都很少有過真正的青春期。

青春期是屬于輕松的、愉悅的，就連憂傷也仿佛帶著雨后初霽的清新，夾雜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飾，但他似乎“刷地”一下就從這個階段過去了。

▲《一樹桃花開》劇照

成熟、厚重、堅毅，這些沉甸甸的詞匯有時不僅僅是時光之功，更是世事浮沉的淬煉之果。

如今，流量小生當?shù)赖哪甏?，人們卻愈發(fā)懷念那些靠高超的演技和人格的魅力就可以撐起一部部影視劇的老戲骨。

在他的身上，有那種隨時會崩掉的嚴肅，也有舉重若輕的幽默；有老派人的保守固執(zhí)，也有頑主一般的混不吝；有君子的假正經(jīng)，也有浪子的深情，更有他信奉如一的人生之道。

沖突與落差形成的魅力一定是立體鮮明的，他無意識地解構(gòu)了中國傳統(tǒng)男人的規(guī)范化形象，以雅痞加冷峭的顛覆方式確立了一種新的審美。

談不上完美，但足夠真實與生動。

戲外的他，遠比戲中人更豐富蘊藉、意味悠長。

油膩與荒唐盛行的社會，當市儈偽善的面目、謊話連篇的表演大行其道時，這樣的特質(zhì)似乎更成為一個遠去的時代令人無限懷想的況味。

就像那些一去無返的舊夢，在歲月幽深的長廊盡處，泛著暈黃而瑰麗的光……文/薺麥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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