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冒險旅程
??“海螺,快來!瞧我撿到了什么?一頭龍!”張濤覺得自己在做夢,“看,它的鱗片是青色的,這個是犄角,還有它的爪子!和鷹爪可真像啊!”
??“吱吱!”海螺高興地大叫。它是一只伴侶型機犬,十幾年來從未與自己的小主人分開,它熱愛自己的小主人,這股愛意甚至超越了原始編碼的底層邏輯。
??“它肯定是迷路了,可憐的家伙,大概是從南海不小心跑進的獅子洋,然后鉆到沙城水庫里面來了?!睆垵⌒囊硪淼陌阉诺阶郎?,轉身打開柜子取出其中最大的儲水罐,“我們得給它搭一個臨時的窩?!?/p>
??說著張濤給儲水罐安裝上增氧儀和過濾器,又把改造好的罐子洗刷干凈,加入凈水,最后銜接上太陽能電板,測試機組運行是否正常,而結果是——非常完美。
??“把大象放進冰箱分幾步?”
??“吱!吱!吱!”海螺叫了三下。
??“是的。打開冰箱門,把大象放進去,關上冰箱門?!睆垵崎_水桶蓋,撈起無精打采的糊涂蟲轉移進儲水罐里,擰上蓋子,“聽說大象用鼻子喝水,并且從不會嗆水。真是不可思議?!?/p>
??“吱!”海螺認同地應聲。
??“我們不能一直養(yǎng)著它。”張濤苦惱的說,“我們只有營養(yǎng)劑,也只能給它這么一個儲水罐,可它需要其他的食物,活動空間也不能只有這么一點點。我們必須把它送回去,讓它回到大海里,我們……我……”
??張濤語無倫次起來,他趕緊做了兩次深呼吸,長舒了一口氣,“我要帶它去一趟小河?!?/p>
??“吱??!”
??海螺被張濤的這個決定嚇壞了,它老舊的量子腦飛速思考,直至看不見的安全模塊瘋狂閃爍紅燈,促使它一邊高頻的吱吱亂叫,一邊滿臥室地跳躍飛奔。
??張濤眼睜睜看著它踹翻了傳感器,將巨浪帶進來近千平方海里的虛擬水域,原本寧靜祥和的淺海也在無意間被攪得一團亂。
??“停下!停下!海螺!”
??海螺停了下來。
??“下來,到我身邊來。你太重了,會把床壓壞的?!睆垵f。
??海螺先是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跳下床,到張濤身邊去。
??“別這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張濤撫摸著海螺冰冷光滑的合金腦殼,溫柔地解釋,“它不同于一只貓,一只狗,或者倉鼠、麻雀之類的。這是一條龍,絕無僅有的,無比珍貴的龍,它需要回到海里去,目前已知的最近一條入海河只有小河。相信我,我是有準備、有計劃的,不是靈光一閃的突發(fā)奇想?!?/p>
??海螺低沉的吱吱叫,它非常不贊同張濤的冒失行動。
??“好了,海螺,讓我看看今天的落日時間,”張濤推開機犬的大腦袋,伸手去夠桌沿的電子時鐘,“下午四點,六點零七分天黑,”他沉吟了兩秒,接著興致盎然地跳起來,“來吧!海螺!快起來!”他從亂糟糟的臥室里找到背包,輕手輕腳的把儲水罐放進去,又把速寫板、一盒營養(yǎng)劑和一袋干癟的水果塞進去,然后轉向衣柜。
??“保護衣,保護衣……我該整理房間了。”張濤懊惱地抓了抓頭,要是有電子眼就好了,每當找不到東西時,他總會這么想,“什么時候機械移植能民用化呢?我不想因為一根機械小拇指就被舉報坐牢。”
??主人的滿腹牢騷讓海螺不情不愿地抬起頭,它慢騰騰的從另一堆衣服里銜住保護衣的一角,后退著拖出來,蔫頭耷腦的低低吱了一聲。
??張濤見狀激動的一把抱住它,“乖狗!你太棒了!”他親了親海螺微熱的鼻頭,可海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用腦袋貼近他的額頭,“打起精神來!想想我們的珊瑚礁群島!明天,或是后天,至多不會過三天,我們就能完成它!只要動作夠快?!?/p>
??海螺扭著頭,用沉默抗議,但張濤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點。他拿著連接器的一端插上自己的腦機接口,回頭雙眼發(fā)光地托住海螺扁平的下頜,“高興點,想想藍天、白云、樹林和小草,還有大海,嗯,藍色的、波光淋漓的大海,想想《錢千千歷險記》,我們即將邁出人生的第一步,見識到從未見過的,更寬廣的世界,那時候放射塵、酸雨、畸變獸又算什么呢?它們再也不能給予我們致命的打擊!”
??海螺不停的向后仰頭,電子眼也回避著張濤的視線,可不論它的抵觸多么強烈,依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小主人堪稱瘋狂的決定。
??“海螺,打開端口?!睆垵畹?。
??可憐的機犬無法違抗主人,它萬般不情愿地彈出外接端口,張濤見狀便將連接器的另一端接入進去,隨后合上雙眼,“外城路線,水域圖像,安全區(qū)同步。”
??一抹紅光在海螺的電子眼里一閃而過。
??三,二,一!
??同步完畢。
??隨著一陣微弱的電流擊中神經(jīng),張濤睜開眼,他興奮地親了海螺一口,“乖狗!”然后就被滿嘴的薄荷味潤滑劑刺激得直打噴嚏,“下回試試葡萄味的,或者榴蓮味?還是葡萄吧,榴蓮味的營養(yǎng)劑都要比其他口味昂貴,潤滑劑肯定也差不多,希望剩下來的補助金能讓到我堅持到工作,應該會的,對嗎?海螺?!彼淮_定起來。
??海螺有氣無力的吱了一聲。
??張濤費力穿上保護衣,他不喜歡這個,過分挺括的塑料感總讓他聯(lián)想起休眠倉,那種意志逐步封閉的過程太糟了,還讓人停止思考,可他喜歡思考。
??他甩了甩頭,背上背包,走到臥室門旁,按下按鈕后回頭招呼海螺,“走了,我們要趕在天黑前抵達垃圾場,老頭那兒大概會有符合我需求的裝備?!?/p>
??海螺一步一挪的吱吱叫,似乎在說‘要是垃圾場沒有怎么辦’。張濤聽懂了它的問題,答道,“那就去地下城,維修店總有辦法弄到我們想要的?!?/p>
??“叮!”
??直降梯到了。
??他們走進電梯里,透過玻璃往外瞧,能看見人造太陽滑降到了城市穹頂?shù)奈鬟叄∏『门c市政樓標志性的三角尖頂齊平,公交車、列車、出租車各自在固定高度的軌道上有條不絮地飛駛。
??這里是海城,一個災變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盡管鄰近直轄市經(jīng)貿(mào)開發(fā)區(qū),卻未能得到兼顧與幫扶,從而導致常住人口大量流失,僅剩無法參與勞作的老人和孩子,可就是這么個只能通過一條破舊的水泥路,才能抵達得小地方,最后反而成了災變后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基地之一。
??直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這場災難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了,人們只記得從某一天起不斷爆閃的天光,扭曲高漲的毒燎虐焰,以及無所不在的放射性塵埃,它們吞噬了城市、鄉(xiāng)鎮(zhèn)、繼而向森林與草原蔓延。
??一部分人經(jīng)歷了最初的懵懂與恐慌后,理智慢慢回籠,他們積極地參與政府的重建工作,如同老農(nóng)向滿目瘡痍的土地灑下數(shù)枚希望的種子,當它在一聲萌發(fā)的爆響中破土而出時,它的根系將深埋地底,樹冠鏈接天地,待到那時,歸來的候鳥們會再一次嘰嘰喳喳地落滿枝頭,讓鳥鳴響徹天地。
??被建起的一座座鳥巢,像一個個半埋進土里的雞蛋,中央會被串上一根似是無限長的繩子,它是每一座城市鏈接對應太空站的紐帶,負責向地表及地下城輸送大米、小麥、蔬菜、肉制品等等,它非常重要,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
??四十六歲的李太古曾在年輕的時候被列入航天員預備役,他見識過浩瀚無垠的宇宙,短暫地停留在月表之上,他親眼見證了夸父六號空間探測器在寂靜中邁向深空,也曾立足于太空,笨拙地回望那顆令他牽腸掛肚的藍色星球。
??真美啊。他想。即便放射性塵埃席卷了世界的每一處角落,那顆藍色的行星一如億萬年之初。
??真美啊。李太古想到。時隔幾十年,每當他回憶過去,那封塵的過往,便不自覺的重新明媚鮮亮起來。
??“吱吱!”盤成一塊鐵餅的機貓美麗舒展著四肢,伸了個懶腰,它跳到李太古手邊的集裝箱上,轉動了兩下耳朵,接通了通訊。
??“老頭,我,張濤,現(xiàn)在正在39路公交車上,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到你那兒?!?/p>
??“回來干什么?”
??“我到了當面跟你說。”
??“行,我讓美麗去接你?!崩钐艙狭藫厦利惖南掳?,說。
??“不用,我自己能行。對了,我?guī)Я怂?,你能吃的?!?/p>
??“我牙口好得很!”他才四十六歲,身體各項指數(shù)仍在正常區(qū)值,遠沒到需要進休眠倉的年紀,還健康強壯的很呢!李太古氣呼呼地想。
??美麗抻著前肢,慵懶地打哈欠,接著低下頭細致的一遍遍舔毛,它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只真正的貓咪,不必像新型的仿生電子寵物那樣,必須定時定點地清潔皮毛。
??李太古摸了摸它,然而他的美麗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這是電子腦寵物的通病,它們只能無序地執(zhí)行提前設定好的行為模塊,無法從一次次的更新迭代里學習到任何東西,而量子腦的三代智電寵物在這方面明顯優(yōu)秀的多,不過李太古從沒想過用美麗去換一只新的智電寵物,如果硬要那么做,他想,他可能會痛苦地躲進休眠倉里去。
??“好了,美麗,我要去工作了,好好看家?!崩钐耪f。他提起工具箱,彎腰鉆出窩棚,來到一塊清理干凈的空地上,他繞著重新拼裝的外骨骼機轉了一圈,著重檢查銜接處,確保此前的工序不存在疏漏,才打開工具箱取出電機,開始完成剩下的部分。
??如果有人問除了放射塵、畸變獸之外,市民最討厭什么,那么必然是垃圾場,甚至在一些人眼里,那兒簡直是萬惡之源,惡臭的臟亂環(huán)境在自稱為‘淘金人’的惡棍襯托下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那群混蛋才是垃圾場遭受市民排斥的始作俑者。
??“跟緊我?!睆垵f。
??海螺聽話的緊緊跟著他。
??機犬的順從讓張濤稍松了一口氣,但也僅僅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擺出兇狠的表情警惕起來。長久以來的經(jīng)驗告訴他,淘金人不會輕易對外區(qū)人出手,按道理來說機犬也該在這個范圍內(nèi),可是量子腦的誘惑實在太大,足以令他們頭腦持續(xù)發(fā)熱,最終理智全無!
??四周是一眼望不到頂?shù)睦隳軓闹姓业奖鸹ǖ臋C械臂,也能看見號稱‘永不腐爛’的各式塑料制品,還有那些淌著粘稠液體的不明物;你能聽見那些狹窄的空隙里,傳出悉悉索索的動靜,像是某種陰暗的嚙齒類動物,可早幾十年前這些身影就已經(jīng)在城市絕跡了。
??一道道閃現(xiàn)的影子,帶著惡意與貪婪的視線蜂擁而至,它們像是躲藏在地底三千米處的怪物探出得觸手似的,陰冷、歹毒,又熾熱無比。
??不論多少次,張濤仍會覺得緊張。這里的空氣是稀薄的,土地是泥濘的,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像是抹上了一層灰,散發(fā)著叫人不快的破敗與蕭條,和整座城市格格不入。
??“喂!小子!去哪兒?”
??隔著一片交織得紅外線,一名帶著墨鏡的干瘦男人,從拖掛車后車廂探出頭,朝張濤大喊。
??“芙蓉區(qū),丁香路!坐下!海螺!坐下!”張濤一邊大聲回答,一邊命令機犬待在原地。
??“三點信用幣!走不走?”那邊喊道。
??“兩支營養(yǎng)劑!橙子味兒的!”張濤討價還價。
??“加兩個水果!蘋果!或者香蕉!都行!”
??“三支營養(yǎng)劑!不能再多了!芙蓉區(qū)離這兒不遠!”
??“三支不行!太低了!我上有老,下有?。∫B(yǎng)家糊口的!”那邊哭喪著臉賣慘,“這樣!一口價五支!”
??“成交!”張濤一錘定音,生怕對方反悔似的一溜煙鉆進車廂。
??“虧了!虧了!我可從來沒開過這么低的價!”司機坐在控制板面前的沙發(fā)座椅里,接過張濤遞過來充當票價的營養(yǎng)劑,“三支橙子味兒,兩支檸檬……嘶-檸檬!網(wǎng)紅產(chǎn)品吧?哼!資本家的套路。”忽而,他高聲嚷道,“走嘞!目的地——芙蓉區(qū)!”
??說著按了幾下控制板面上的按鈕,無人駕駛的拖掛車便緩緩啟動。
??只占了三分之一車廂的載人區(qū)顯得擁擠又逼仄,隨意往后一瞥,就能看見座椅后排成堆貼著冷凝劑標簽的周轉箱,混合著臭味與焦味的集成電路塊,以及超導納米級晶體管之類的電子元件。
??“這是舊機型?!彼緳C開了一罐午餐肉,捻起一塊放進嘴里砸吧了兩下,肯定地說道,“伴侶型B-07,69年的熱門款。我記得還配備了質子刀和核磁脈沖管。當年這倆玩意可是引發(fā)了不少爭論……嚯!夸你呢!別生氣!”
??“海螺!閉嘴!坐下!”張濤連忙拽回海螺,強制它收回鉗夾,“對不起,對不起!它沒怎么出過遠門,陌生人地指手畫腳會讓它感到不安?!?/p>
??海螺可憐兮兮的把頭塞進張濤的小臂底下,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似的,弱小又無助。
??“哈!沒什么大不了的,要我說,還是這樣的好,體型大,看起來就威風!比那些新型的電子寵物強!”司機擺了擺手說。
??“很多人害怕它。”張濤心酸的說。
??“以前還有人害怕蟑螂、老鼠呢??赡憧船F(xiàn)在,誰要是抓到一只無主的老鼠,準能精神抖擻地炫耀上一整天!”司機說,“還沒工作吧?”
??“嗯,還差兩個月。”張濤說,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張濤開口,司機自己回答了起來,“只有工作了才會知道,別人的話就是狗屁!千萬別當真。哦-你知道‘狗屁’是什么吧?媽的!”驀地,他啐了一口,咒罵,“放射塵把它們中的一批殺死了!強輻射又把剩下的變成怪物!你們這群年輕人已經(jīng)看不到真正的動物了?!?/p>
??“有的!”張濤忍不住反駁,“它們在城外,在森林與海洋,還有已經(jīng)恢復的生態(tài)區(qū)!你只是看不到它們?!?/p>
??“你是指那些畸變獸?”司機冷哼,“我不承認那些東西,只要我們這代人還沒死,我們就永遠不會承認那些東西!”
??“不,不是那些。”張濤搖頭,“廣成基地研發(fā)了新一代的玻璃熔融技術,有了這項技術的支持,造林計劃會推進的更快,等到放射塵散去,綠樹成蔭,它們也會跟著回來的?!?/p>
??“對?;ㄉ仙锨辏凑沂强床坏搅?。”司機說。
??那可不一定。張濤抱緊了背包,暗自得意地想,畢竟我有一條龍,它可以拯救全世界。
??“到了?!彼緳C敲了敲車門,又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張鐵片,“我的通訊號,在這兒可以隨時找我,原價?!?/p>
??張濤復制了號碼,帶著海螺下了車,緊接著便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海螺!”他一驚,下意識呼喚道。
??海螺沒有反應。
??是使用了干擾器?還是微波共振?又或者是別的什么混淆了海螺的量子腦回路?張濤慌張地想著,然后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吱吱聲。
??“美麗!”張濤氣急敗壞,心里感到無奈極了。
??足足等了一分鐘,美麗才松開前肢,它甩著尾巴繞著張濤轉了一圈,盡顯親昵地蹭了他好幾下。
??張濤摸了摸它,問道,“老頭呢?”
??美麗歪著頭看向他,那抖動的胡須,微微擴張又縮小的電子眼,莫名給人一種慈祥的感覺,或許正因為這一點,海螺在美麗面前才總表現(xiàn)的異常端莊乖巧。
??又等了一會兒,美麗弓著腰抻了抻腿,輕盈地邁動腳步,一躍來到前方帶路。
??張濤專注地觀察它,他喜歡這么干,就像數(shù)學家無法抵抗公式的美,畫家會對光影成像入魔著迷,而他也同樣會對美麗無意間展現(xiàn)出的柔韌感到驚為天人。
??它的體重在四十公斤左右,又在230塊7號合金骨頭的基礎上,覆蓋了86塊不同大小的4號合金版,每一塊合金的連接點都做了精細的避震處理,分別采用了軟性彈簧和氣動支撐桿,直到今天,張濤也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小部分,而這份挖掘與推敲得過程,是他迄今為止僅次于開拓虛擬海域的最大樂趣。
??小路兩側豎立著參差不齊的窩棚,它們中有一些使用了鋁合金板做門窗,有一些則僅用蜂窩結構的瓦楞板做為簡易門簾。陰影里隱隱綽綽地流竄著鬼祟的影子,但在美麗經(jīng)過時,那些影子又會機敏地躲避起來。
??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丁香路,只要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看見掛著兌換處牌子的鐵皮房右轉,進到巷子里,再沿著巷子一直走,走到頭,找到一排掛滿工具的工具架,就差不多到目的地了。
??幾條街外的垃圾處理廠不分晝夜的傳出轟隆轟隆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疼。抬眼遠眺,入眼便見高高的塔吊鐵架,自動化六輪挖掘機的頭桿,以及核磁能運載車鈦白色的側擋板,駕駛這些龐然大物的操作員需要具備高級執(zhí)照,可根據(jù)張濤曾在虛擬網(wǎng)中無意間閱覽過的數(shù)據(jù),高級執(zhí)照每年的通過率才不到百分之三,條件可以說是極為苛刻了。
??“愣著干什么?你就是看出花來,也通不過考核?!崩钐盘智昧艘幌聫垵暮竽X勺,面無表情的說。
??“不少地方都有特訓班,這事誰說得準呢?” 張濤齜牙咧嘴地捂著腦袋,“況且我也不打算去考這個?!?/p>
??“沒出息!”
??“我是真對地勤工作沒興趣。”張濤說。
??“哼!水果呢?”李太古冷嗤,道。
??真是個喜怒不定的小老頭,張濤腹誹。他撇了撇嘴,緩緩打開背包,拿出塑料袋遞過去,“喏,獼猴桃,特地給你換的。”
??李太古接過手掂了掂,“花了不少吧?”
??“不多……”
??李太古橫了他一眼,“說實話。”
??張濤撅了撅嘴,泄氣道,“十點信用幣,特惠價,平時都要十八、十九的!”他辯解。
??李太古冷笑,“說吧,這回過來到底怎么回事?”他掀開窩棚的門簾,用眼神示意張濤進去。
??張濤垂頭喪氣,抿著嘴坐到集裝箱上撥弄一邊的機械零件,“回來看看你不行嗎?”
??“你討厭垃圾場,除了那個見鬼的腦機終端需要更換電子元件,你什么時候想回來過?”李太古打開袋子,隨手挑了一顆獼猴桃朝著張濤的腦袋扔了過去。
??張濤狼狽地接住。
??“不想去移植廠工作?看上了哪個女孩?還是又缺設備了?航天員是別想了,憑你那點本事,上不了天?!崩钐怕唤?jīng)心的問。
??張濤盯著獼猴桃,它比雞蛋都小,硬的像一塊陶土,可即便這樣也比酸澀的青蘋果要美味的多,“為什么退出宇航隊?你明明一直想到月亮上去?!?/p>
??李太古抓著刮刀的手一頓,“沒有為什么,突然就不想去了?!彼首鬏p松的說道,“月亮沒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那兒宇航員需要每天換上百斤的宇航服進行十小時的月表工作。對,那兒有種植棚,但別以為有種植棚就萬事大吉了,棚里的東西我們可是一丁點也沾不上,睡覺就更別提了,你知道休眠倉那玩意兒有多討人厭,還是城里好啊,現(xiàn)在我只要空閑了隨時可以歇一歇,還有水果,不比在那兒工作強?”他把獼猴桃表層的硬絨毛刮干凈,連皮帶肉地咬下一口,水果滋潤著喉嚨,令他愉悅地發(fā)出一聲愜意含混的嘆息。
??“可你沒有忘記那座豐碑?!睆垵f。
??“它很偉大,不是嗎?”
??他的表情更貼近緬懷,只有思念才會緬懷,所以,他沒有說出真相。張濤想。
??窩棚外面海螺上半身下伏,蹦過來跳過去地圍著美麗打轉。美麗啪啪的左右擺幅著尾巴,看樣子非常想給海螺蓋上一爪子冷靜冷靜,而他的小笨蛋完全沒有意識到隨時可能降臨的危機,仍不厭其煩的以自己的方式和小伙伴玩耍。
??“我,我想要一套防護服?!睆垵Ьo了手指,說。
??李太古目光瞬間犀利地盯住他,“你想出城?!?/p>
??“嗯,我想去一趟小河。”有些話只要開了頭,繼續(xù)說下去就容易多了,“原本我想自己做一件,但超過兩百克的鉛正規(guī)途徑根本買不到?!?/p>
??“所以你想來著碰碰運氣?!”李太古瞪著他,厲聲質問,“和那群淘金人一樣去撿,去偷,去搶!?”
??“你也是淘金人!”剛說出口張濤就后悔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p>
??“……我知道,”李太古沉默半晌,緩緩地扶著座椅扶手坐進椅子里,他挺直得雙肩垮了下來,看上去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老了好幾歲,“你說得對,我也是淘金人,是那些卑劣的蛀蟲中的一員。不過很可惜,輻射污染物不會運到這兒來,會有人把那些東西裝進鉛罐,直接交由刑警隊護送到玻璃熔融廠進行處理,這里連一件污染的保護衣都沒有。”
??張濤沉默。
??“我還是那句話,不準去,外面太危險了,你并不知道會遇到什么。”
??“我只是去小河,離海城不遠?!睆垵q解。
??“那也有可能遭遇畸變獸,它們沒有理智,有的只是本能和殺戮?!崩钐耪湎У穆蛑掷锏墨J猴桃,說,“不光是畸變獸——”
??“還有酸雨和放射塵,”張濤說,“我知道?!?/p>
??“不,你不知道,”李太古舔了舔手背上的汁水,說,“不光是畸變獸、酸雨、放射塵,還有——人。城外的人,他們配備武器,可能是一管等離子炮,也可能是正波弦光子槍,不管是什么,他們都是兇殘又毫無人性的,你只要碰上一個,‘Bong’!”他比了個手勢,“就完蛋了,永遠回不來了!”
??“我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睆垵龔娬{(diào)。
??“你不知道!”李太古陡然拔高了嗓門吼道,“28年前的大暴亂,15年前的全城戒嚴,兩起事件死了很多人,但還不夠,他們想要徹底摧毀這兒!”
??“為什么?我們植樹,擁有兩座占地四千平米的玻璃熔融工廠,我們安排了清潔工一面收集表層的污染物,一面翻土犁地,目前在城市里患輻射病的占總人口數(shù)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即便沒有輻射病也會死于癌癥!我們付出了這么高的代價,那些人又做什么了呢?他們瘋了嗎?!”
??“你工作以后會知道的,”那雙眼睛過于明亮,像深空中燃燒的太陽,李太古不自覺地移開了目光,“總之,我不準你出城!”
??“給我一個理由?!睆垵f。
??“你沒有成年,還是個孩子!而我是你的第一監(jiān)護人,我說不準就是不準!”李太古倏忽間焦躁地捏扁了水果,毫不客氣的說道,“這件事沒得商量,你必須聽我的!”
??“再過兩個月我就能參加工作,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張濤窩火地吼了回去,“我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被激怒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我不該來這兒!見鬼!我真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張濤搓了把臉,唰的一下站起來抱緊背包往外跑,他聽到老頭在后頭大喊著讓他回去,但他一點也不想聽。
??他跑出巷子,跑到丁香路上,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面前的路被仿佛城墻般的合金門堵住,才停下來。
??“喂!你誰啊!在這兒干什么?!”遠處有人大喊。
??張濤茫然四顧,原本只聽得見心跳與滋滋電流聲的耳朵逐步接納外界的聲音。
??轟隆轟??!轟隆轟隆!
??他驟然間抬頭,視線不斷地拔高,再拔高,越過仿佛無限高,無限寬的金屬門,看向A327型運載車頂起的鈦白色貨箱前擋板,與挖掘機上下起伏得鏟斗。
??“喂!說話!來這兒干什么?!”那人走近了叫嚷道。
??海螺見狀銜著張濤的褲腳,輕輕拉扯。
??張濤回過神,“對不起,我馬上離開?!彼w快地說道。
??“等等,”那人狐疑地看向他的身后,“那只機犬……”
??“這是我的伴侶型機犬,在市政廳做過信息錄入!”張濤暗暗警告他,要是亂打主意被追責起來,輕則拘留,重則判刑!
??“海螺,過來!走了!”他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很好,還來得及去一趟地下城。
??垃圾處理工目送著張濤走遠,喃喃道,“那只機犬,那只機犬的上腹第九塊合金有不明顯的松動跡象,我正好有趁手的工具,可以幫它緊一緊螺絲。他似乎不需要,真是個魯莽的小孩?!彼麚u了搖頭,慢慢地往回走。
??海城的地下城入口一共有七處,設立在垃圾場的入口位于朝陽區(qū)馬丁路和蘭陵路的交叉口?,F(xiàn)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那里處于上風口,氣味相對清新;壞消息是,芙蓉區(qū)距離朝陽區(qū)隔了三座垃圾山,想要徒步過去根本行不通。
??“他是不是猜到了?”張濤自言自語。
??一旁的海螺歪了歪頭,不明就里。
??他撥通了通訊號,對方在兩道忙音后接通。
??“您好,紅炎便車全程為您服務?!?/p>
??“您好,我在芙蓉區(qū)的指示牌這兒,到朝陽區(qū)馬丁路?!睆垵f。
??“小朋友?”對方笑了笑,“這回光是營養(yǎng)劑可不夠,要加價?!?/p>
??“六支營養(yǎng)劑?”張濤試探性的提價。
??“小朋友,三點信用幣。當然,你要是有其他東西也行,比方說碳納米管,氚電池,又或者——你邊上的機犬。”說到這兒,對方語氣惡劣地笑道,“說實話,信用幣在垃圾場算不上硬通貨,我還是喜歡以物易物的。”
??“兩點信用幣,這是市場價?!睆垵伎剂艘粫?,他在繼續(xù)討價還價與爽快地付賬中選擇了后者。
??“唉,過于精明會讓人變得面目可憎。”
??“可你看上去很英俊?!?/p>
??對方楞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在那兒等我,小朋友!馬上到!”
??“好的?!睆垵龗鞌嗔送ㄓ?。
??他走到一旁抱緊了靠過來得海螺,心緒漸漸冷靜下來后,剛剛所發(fā)生的爭吵重新浮現(xiàn)在他眼前。從客觀上來說,他還是太沖動了,明明有辦法避免沖突的。
??我可以告訴他實情,讓他看看我的龍,那可是一條龍!我有責任送它回海里去,所以我必須出城。
??但他也有可能殺死我的龍。張濤沮喪的想。他會把它歸為畸變獸,然后告訴我,世界上沒有龍。就算把事實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承認,他總是這么獨斷、專橫,最后事情就會變得特別糟糕。
??沒有告訴他是對的。張濤打心底里生出了一絲慶幸。我的龍還活著,不過……
??“等回來了,去給他道個歉吧?!?/p>
??“吱吱!”海螺應道。
??“嘟-嘟-嘟-”
??拖掛車的兩束燈光一時照亮了街道,噗嗤噗嗤的向張濤駛來。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司機晃了晃舉著得掃碼儀,戲謔地開口。
??張濤出示了自己的身份牌,和海螺一起鉆進車里。
??“沒有,你看錯了?!彼麆e扭的說。
??司機瞇著眼睛打量他,接著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隨后輕車熟路地調(diào)整路線。
??車子‘轟’的一下加速,風馳電掣般拐彎、直行、避開障礙物,然后踩著張濤瀕臨反胃的臨界點抵達了目的地。
??不等車子停穩(wěn),張濤捂著嘴跑下去。
??司機幸災樂禍地探出頭,“祝你好運,小子?!闭f著踩下油門。
??拖掛車‘轟轟’的引擎聲漸行漸弱,死寂與了無生趣從每一塊石頭,每一件破損的金屬板里冒出來,并在猝不及防間給予來訪者一記重拳。
??張濤冷不丁打了個激靈,他跺了跺腳,檢查了一下背包和水罐,抬頭望向閃爍霓虹燈的地下城入口指示牌,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地走向馬丁路和蘭陵路的交界處,又爬上指示牌下方兩層高的鐵架。
??“兩點信用幣?!睄復だ锏氖燮眴T打著哈氣說道。
??“哦!好的!”張濤手忙腳亂的讓對方掃了碼。
??“到那兒排隊?!笔燮眴T指向一旁說道。
??張濤看過去,那兒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名要去地下城的市民,其中一對母女最為顯眼,她們泫然欲泣地嗚咽著,看起來十分悲傷。
??張濤留意到那位年輕的母親肩膀上佩戴的玻璃徽章,那代表了她的丈夫或父親中,至少有一個是玻璃熔融技術工,但最讓他吃驚的卻是小女孩懷里抱著的小狗。
??不管是毛發(fā),還是體格都太逼真了,它似乎生了重病,胸脯劇烈地起伏。如果不是偶然間發(fā)出的‘吱吱’聲,張濤差點要被騙過去了。
??那只是一只貼了仿生皮的、新型號的機犬。弄明白這一點,張濤立即對那對母女失去了興趣,轉而觀察起其他人來。
??立式投影牌循環(huán)播放著保護衣的促銷廣告,遣詞造句里‘體感’‘古典’等老掉牙的字眼屬實毫無新意,再加上中途時不時地閃爍、卡頓,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惡作劇般抽掉了其中一兩秒鐘的時間似的叫人難以忍受!
??距離張濤七步遠的男士穿著一件風衣款保護衣,腋下夾著人工皮革的黑色公文包,肩上停著一只鸚鵡,一只虛擬鸚鵡,豐富、細致的羽毛刻畫讓他斷定,這是一只年齡不超過兩歲的新款輔助型電子寵物。
??他看上去像《球形閃電》里的男主角,并且極有可能在一家報社工作。
??一名記者,剛跑了一天的新聞,正感到精疲力竭,他渴望著一管含有咖啡因的清醒劑來提提神。張濤天馬行空的想著。
??直降梯在這時呼嘯著撞上阻尼器,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接著,張濤聽到售票員吹響了又短又脆的哨音,催命似的催著人往前走。
??進入金屬門,張濤握住了手邊的扶手,隨著直降梯地速降,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就成了應對短時失重的重要工具。
??作為機犬的海螺對此毫無所覺,以至于百般無聊地盯上了那只鸚鵡。
??張濤伸手按住了它的腦袋,低聲警告,“收斂點!”
??海螺哼唧了兩下,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
??地下城位于城市下方深達千米的地底,表面上這里生活了全城百分之八十的研究員,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除此以外,也存在不少無法定性的灰色產(chǎn)業(yè),它們像是另一個不同形態(tài)的垃圾場,向所有有需求的人兜售他們迫切想要的一切。
??簡潔、規(guī)整,是所有人對地下城的第一印象。
??混凝土澆筑的灰色調(diào)墻壁內(nèi)嵌著柔光燈帶和畫面跳躍的廣告燈牌,那些溫和活潑的光線有效減弱了封閉環(huán)境整體由壓抑、灰敗所帶來的感官上的心理性不適。
??一條又一條四通八達的過道井然有序地分割著大片場地,你能在這兒找到散發(fā)著孜然味的燒烤攤,也能看見無人接觸的鮮榨果汁現(xiàn)場,如果時間充裕,你還能去情感調(diào)解室來上一次一個小時的情感宣泄,又或者享受十分鐘的日光浴。
??頭頂?shù)奶摂M屏模擬著銀月與星空,四處流竄著吵鬧的人群,他們可能是一對吵架中的小情侶;也可能是‘你追我趕’中的父母與子女;披著防塵外套的研究員步履匆匆的從旁經(jīng)過;每隔一段時間,穿戴簡易外骨骼機的城管隊就會適時的出現(xiàn)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身后急促的腳步聲撥動著張濤的神經(jīng),是那對母女,她們有可能是順路,畢竟那只機犬表現(xiàn)出的特征,很大概率是中樞控制器遭到了嚴重破壞,那部分的機件非常精密,必須由專業(yè)的維修師修理,而正規(guī)廠商的維修費太貴了,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低廉的地下城維修部來完成這項工作,唯一需要警惕的,也許是能否在魚龍混雜的市場里找到一名靠譜的維修師,而不是被一個騙子騙得精光。
??又走了一段路,那對母女拐向另一條通道里。
??我猜對了,她們只是順路。張濤得意于自己猜測的準確性,又小幅度地握了握拳以示激動。他路過一家干果鋪,擺在最外頭的是真空包裝得紅薯干,這和在維修鋪里售賣日用清潔劑一樣令人匪夷所思,但無法否認的是,這樣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
??他經(jīng)過一家信用幣兌換處,向左轉三十米,走進類似弄堂一樣的通道里,幾名維修工蹲縮著用黑黢黢的手指夾著煙抽,他們的眼神讓張濤想起了海豚灣紀錄片里的屠夫,仿佛下一秒就會沖上來按住海螺的腦袋,把它大解七八塊。
??張濤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心驚肉跳的在這些逼人的視線中進入維修鋪。
??店鋪里播放著上世紀六十年代搖滾天后的《路燈下的小姑娘》,不同操作臺上爆出得電焊槍的火花同頻次地閃動,營造出了一種引發(fā)人腎上腺素激增的氛圍。
??有人悲傷痛哭,有人喜極而泣,也有人冷漠且麻木,這些極致的悲歡離合在勁爆的舞曲里,似乎都被一層東西阻隔了,許是玻璃,又許是某種液體,它們隱沒在黑暗里,讓人只能看透過它見其行為上的喜怒哀樂,卻不能聽見其背后的,哪怕只是一次抽泣得嚶嚀。
??“別亂跑?!睆垵吐暰婧B荩褪沁@樣他還覺得不夠保險,又伸手牢牢地拉住它。
??他走到17號操作臺旁,背對著他的身影高大、健壯,那雙虬結有力的手臂不停地舉起又放下,偶爾側頭或抬頭瞟一眼成像儀。
??“我聽說這里租借防護服?!?/p>
??“一天一百信用幣。有九成新,八成新,七成新和五成新?!?/p>
??“有什么區(qū)別?”張濤問。
??“九成新能在城外堅持半個月,八成新是十天,七成新是一個星期,五成新只有三天,防護服上有計時器,聽到警報聲,盡快回城?!彼f。
??“如果來不及回城呢?”
??“誰知道呢。被人殺死,暴露在強輻射里痛苦的死去,抑或回來了躺進休眠倉里死去,你總得選一個。我勸你做好計劃,否則除了最后一個,沒人會替你收尸。”
??張濤駭?shù)玫雇肆艘徊?,他定了定神,把亂七八糟的臆想甩開,專心的考慮起來。
??最理想的選擇是五成新,只需要三百信用幣,三天時間也正好是往返小河的極限,可就是太剛剛好了,任何意外都會延遲行程,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租借七成新的,也就是差不多700點信用幣,幾乎占了他一大半的補助金。
??“有附贈嗎?”張濤咬了咬牙,問。
??“劉子!帶他去診斷室談!”
??“好嘞!”20號操作臺的年輕維修工一邊應到,一邊掀起鈦合金頭盔往這兒來,他穿著維修部的工裝背帶褲,手上帶了一副傳感手套,態(tài)度熱情的向趙濤打招呼。
??“你是第五個了,今天是怎么了?上面又出什么新政策了?一個個都不知道去湊什么熱鬧。”他拉開一扇門走進去,“你呢?為什么想出去?”年輕維修工摘下手套,隨意搭在診斷臺上,轉身去開柜門。
??“就,突然想出去走走?!睆垵醋觼韯尤サ暮B?,說。
??“也是,誰不想出城看看呢。曬曬真正的太陽,吹吹風,總比天天盯著天花板上的假太陽有意思的多,不是嗎?”他聳了聳肩,將兩個周轉箱抬了出來,“九成新,八成新,七成新,五成新,你要哪個?”
??“七成新,”張濤說,“有附贈嗎?”
??“有??股?、丹參、氫化可的松,都是靜脈注射,你最好看一眼使用手冊,它能幫助你更準確的分辨自己的癥狀,必要的時候能救命。當然,最好是別用上。記得提早觀察警報器,真等亮了紅燈再行動就死定了?!蹦贻p維修工‘咔咔’兩下打開密碼鎖,取出一件涂了鉛層涂料的小一號密封箱,他撇了眼海螺,“給你的機犬也來一件?相信我,它肯定需要這個。”
??張濤面露羞窘,猶豫著問道,“有別的方法降低污染值嗎?”
??“也有,可以試試噴涂劑,”年輕維修工說,“含鉛量百分之三十,以這只機犬的體型,一罐大約可以用四到五次,一次是八小時,一罐70信用幣,你看看,要幾罐?”
??“給我五,不,六罐。給我拿六罐?!睆垵目诘?。
??“好嘞!”年輕維修工麻利地取了六罐噴涂劑,笑容滿面道,“1120點信用幣。”
??張濤出示了身份牌。
??“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光臨!”年輕維修工微笑著眨了眨眼,“選擇我們不會錯的?!?/p>
??張濤尷尬地扯動了兩下嘴角,低頭把箱子和噴漆謹慎地塞進背包,又趁維修工不注意時看了一眼儲水罐。
??“需要包車服務嗎?我們也可以幫你聯(lián)系這個時間段的環(huán)衛(wèi)司機,只要50信用幣!很便宜!”年輕維修工積極地推銷自家的聯(lián)合產(chǎn)業(yè)。
??“不用了,謝謝?!睆垵麛鄵u頭拒絕。
??“好吧?!蹦贻p維修工失望地說道,片刻他又振作起來,“祝你一切順利?!闭f著,重新戴上感應手套,帶著張濤走出診斷室,“直走,右拐,再直走就能到三號出口?!闭f著,他拉下頭盔,回到20號操作臺邊上加入工作。
??麗合區(qū)的垃圾車會在晚上八點十三分經(jīng)過府東路金陽公寓后門的垃圾站,它像是在夜晚出現(xiàn)的摩登女郎,每當熱烈的音樂聲響起,人們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聚焦在它艷麗多彩的長裙,與鑲滿鉆石的高跟鞋上, 從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質,這給了投機者可乘之機。
??3號出口設立在南寧大廈交界處,乘坐公交車,兩站就能到麗合區(qū)附近。想通了這點,張濤立即行動起來,他離開維修部,在信用幣兌換處領取了五塊水餅,然后前往地下城3號出入口搭乘直降梯。
??絢爛的燈光給一棟棟高聳怪異的幾何影子鑲上了一層朦朧的輪廓,橫七豎八的鋼筋鐵骨像蜘蛛精心編織得蛛網(wǎng),聯(lián)通著一座座在夜晚中蟲繭般的建筑,散發(fā)著熒光的巨木猶如腐葉中滋生的真菌,它們依附著所能依附的一切,向空氣,向墻壁,向‘蛛網(wǎng)’噴著孢子,然后所有的街道、空中走廊、延伸的露臺就都是它的身影了。
??“帶我上去?!睆垵Я俗П硯В_保背包不會中途掉落,他摸了摸海螺的背脊,跨坐到它背上,眺望斜上方五米處向外凸出的平臺,他需要到上面去,這樣當垃圾車經(jīng)過時,他才能搭坐順風車出城。
??八點十三分,垃圾車如期而至。它搖搖晃晃地??康铰愤叄h(huán)衛(wèi)工下了車走到車尾,掀開控制器上的安全板,半瞇著眼按下紅色按鈕,機械臂哼哧哼哧地抬起、伸展、抓取。
??在無人駕駛技術普及的海城,應該只有垃圾車仍落后的使用半自動駕駛系統(tǒng)了。張濤無所事事的想到。沒一會兒,發(fā)動機重啟的聲響讓他精神一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看準時機命令道。
??“跳?!?/p>
??副駕駛位的環(huán)衛(wèi)工瞄了一眼監(jiān)視屏。
??“有只小老鼠上了車?!?/p>
??“沒有小老鼠,只有兩個腦袋的變異獸?!绷硪幻h(huán)衛(wèi)工說。
??“我只看到了一個腦袋?!?/p>
??“那就三只手,兩條尾巴,讓他在那兒待著吧,我累了,今天已經(jīng)結束了?!?/p>
??談話聲到此結束。
??張濤第一時間推開了身上的垃圾袋,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打開背包拿出周轉箱,笨手笨腳地取出防護服穿上,戴好頭盔,又給海螺噴上涂層。
??“其實我更想去海邊?!彼f。
??海螺著急的用鼻子拱他。
??“我知道,我知道那兒是重度污染區(qū),我肯定不會去那兒,雖然我很想去看一眼,”張濤糾結地辯解,“小兵孫淼的戰(zhàn)斗機被襲,讓他不得不在馬來群島迫降,那場意外的遭遇使他被困無人區(qū)艱難的度過了45天,但也是這場遭遇讓他見識到生命起源的神秘與瑰麗。海邊,好吧,那兒離小河太遠了,是的,我不會去,我不會去那兒……”
??他仰望灰暗的天空,看著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的建筑嵌入天幕里,像是一只只蟬蛹,自動自發(fā)地鉆進無盡深淵張開得巨口。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即便注意到了,也毫不在意。他們習慣了有著軌道和齒輪的穹頂,習慣了每天出門前苦惱地盯著衣柜思考,究竟該穿什么顏色、款式的保護衣,他們習慣了保護衣,就像外面的人習慣了放射塵、畸形與輻射。
??垃圾車鉆進了長長的隧道,導流燈的光芒也僅能驅散一點點黑暗,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馬上,是的,馬上,這令人惶恐的、惱人的黑暗就要被燦爛無垠的星空取代了!
??明亮的月亮,閃爍的北斗星,披著浪漫色彩的牛郎與織女星,還有天狼星、大熊星等等,它們構成了星系,與稀薄的氣體和塵埃組成的星云交相輝映,它們各自散發(fā)著光芒,萬年、億年、億億年,直到時間的盡頭。
??不知道這么看了多久,垃圾車再一次停了下來。
??張濤感知到裝載箱正以均速傾斜,連忙抓住海螺,果不其然,下一瞬他就連著垃圾一起掉進了收集池。
??“走吧,這次是真的結束了?!庇腥似v的說道。
??張濤聽到車門關攏的悶響,沒一會兒發(fā)動機嗡嗡的吵鬧了起來,接著這些聲音逐漸遠去,就像因為宇宙膨脹而加速遠去的恒星。
??張濤豎起耳朵辨認了一會兒聲音,然后悄悄探出頭去,“他們走了。”他說。
??他翻出收集池,來到一塊還沒被塵土掩蓋的標識前伸手抹了兩下。
??“禁止——進入——”
??肯定不包括環(huán)衛(wèi)工,他們每天都來。張濤想??赡苁窃诰婺切┝粼诔峭獾娜耍鴷躺毦?,會產(chǎn)生病毒,這些不可控的因素有時候比強輻射更可怕。
??地上凌亂的輪胎痕跡來自于分揀機,它們只在白天工作,晚上會回到倉庫里調(diào)整氣壓桿參數(shù),冷卻零部件。
??從未體驗過的自由叫海螺激動壞了,它蹦跳著這兒扒拉一下,那兒翻找一下,又繞著幾座垃圾堆撒丫子狂奔。
??“海螺,回來。”張濤喊到。
??海螺回到了他身邊。
??張濤抱了抱它,“我們該離開了?!?/p>
??寂滅,從每一塊殘缺的石磚,每一片腐朽的木頭里逃逸出來。它們本該沉寂在開裂得柏油底下,沉寂在歪斜的電線桿底座,或坍塌建筑的地基里;它該在散落的玻璃殘渣里,該在破碎的瓦片、生銹的鐵架里,或在生滿蟲洞的家具里,可它逃逸了出來,從每一捧泥土,每一只死去的蛆蟲,每一顆枯萎的樹干里逃逸了出來,像是,像是它已經(jīng)察覺到——是時候了。是時候該由它來取締一切了,于是,它駕馭著狂風,嗥叫著在病弱垂危的世界里直來直去,毫不遮掩。
海螺,海螺在哪兒?張濤恐懼起來,他急切地尋找海螺的身影,它在我腳邊,他松了口氣,是的,它會一直在我身邊,這么想著,他的心安定了下來。
不知何時吹起了一陣風,鋪天蓋地的粉塵與紙張漫天飛舞,張濤趁機抓住了迎面撞來得報紙殘頁,鮮紅的標題歷時久遠仍未褪色,上面赫然寫著‘世紀火藥桶再一次被點燃’‘碳納米管首次突破兩萬米極限’等字眼,附加版塊的字跡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量子計算機’這幾個字,其余的部分則難以分辨。
??“我們?nèi)ツ莾嚎纯矗f不定會有新發(fā)現(xiàn)?!睆垵拥魣蠹?,指著前方的大樓,說道。
??海螺刨了刨前肢,低沉的吱吱叫喚,它在提醒他,別忘了他們出城的首要目的。
??“我沒忘,但我想去看一眼。”張濤大步流星地走向破敗晦暗的大樓。
??這里經(jīng)歷過激烈地槍戰(zhàn),子彈穿過旋轉門,擊碎了大廳立柱朝南面的水泥。張濤轉向立柱的另一面,他注意到線性的彈痕,曾經(jīng)有人站在這兒試圖反擊,但他失敗了,于是向更內(nèi)部后撤。
??電梯井空蕩蕩的擠滿了灰塵與早期畸變獸的尸骸,斷裂的曳引繩倒垂下來,一晃一晃的像勒住人喉嚨的吊繩。張濤試著按了按電梯按鈕,理所當然的沒有得到任何響應。
??“供電系統(tǒng)徹底癱瘓了,我們得走樓梯?!?
??他走進樓梯間。
??大部分的扶手彎曲變形,從痕跡看,有被碎石砸壞的,也有被彈藥暴力毀壞的。張濤來到缺了三根鐵柱的豁口前,縝密地觀察對比。
??“有人朝這里射了火箭炮,他們的目標可能連著這一塊樓梯一起掉了下去,從這個高度掉下去,我應該在底層看見尸體,再不濟也該有人骨,但那兒什么都沒有?!睕]準那個幸運兒又一次成功地逃脫了危機。
??‘我該試著打開安全門?!瘡垵?,他走到安全門前,用力推了推,沒推動,他又換了一層,依舊沒能推開,他沒有放棄,繼續(xù)嘗試。 ?
??“吱嘎-”
??灰塵與碎石簌簌地掉落,張濤后退著躲開,他拍了拍頭盔,掃開上面的粉塵,然后側頭不甚在意地瞄了一眼樓層數(shù)——十二層。
??這里曾經(jīng)喧囂且忙碌,成百上千的房間直至深夜依舊燈火通明,可這繁榮的景象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了,如同一列疾馳的火車,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毫無防備地沖出了軌道,就像海鷗、巨鯨、珊瑚群那樣,隨著寂滅地復蘇,靜悄悄的死去了。
??他走進像是倉庫的房間里,看到了一些損壞的清潔工具和打開的包裝盒,還有一些空罐頭以及塑料瓶之類的生活垃圾。
??有人曾在這里避難,張濤拾起地上沾了湯漬顯得皺巴巴的廣告紙,上面的促銷品清單里量子計算機民用版占了最大的篇幅。
??“吱吱!”海螺忽然叫了起來。
??張濤立時警覺起來,他扔下廣告紙,轉身跑了出去。
??聲音是從另一頭傳來的,中間夾雜著物體倒落的聲響。
??有什么正和海螺搏斗,可能是一只畸變獸,那東西在城外太常見了,而且數(shù)量眾多,它們喜歡獨行,至少大多數(shù)喜歡獨行。太好了!它們喜歡獨行,所以和海螺待在一塊的只會是一只畸變獸,一只畸變獸戰(zhàn)勝不了一只機犬,特別是像海螺這種舊型號的大型機犬。
??張濤來到了一扇半掩著得門前,聲音就是從這兒傳來的。他等動靜完全消失了,才咽了咽唾沫,緩緩推開門。
??忽的,一道黑影撲了上來,張濤掃見了質子刀,因此出于本能地反擊,他們扭打了起來,直到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
??中途張濤一邊躲避對方襲向背包的攻擊,一邊試圖搶過對方的刀,幾次三番想要打落它,但對方身形靈巧,動作敏捷,多變而直接的戰(zhàn)斗模式幾番交手下來叫張濤吃足了教訓,他被扭著手壓倒,脖子被死死扼住,質子刀湊的太近了,連那一絲微弱的振動聲也在頃刻間被無限放大。
??他要死了,張濤想。和這座曾經(jīng)繁華的大樓一起被寂滅吞沒,留下一具腐敗的尸體,不!或許連尸體都不會有!他們會把他的尸體扔給畸變獸,然后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就消失了!他……
??“等等!小麥!”一道蒼老的聲音說道。
??“他是自由軍成員!我看到那只機器狗了!它還弄傷了秧子!”小麥憤怒的大吼。
??“他不是,”老人否認,“退開點兒,他快喘不上氣了?!?/p>
??小麥沒動,片晌泄憤似的給了張濤一記重擊,聽到對方的痛哼,才不甘地松開手,起身退開。
??“海螺!海螺!”張濤拽緊背帶,驚愕失色,他們殺死了它!就在剛剛他們還想殺了我!
??“冷靜點,孩子,要不要來點螞蟻蛋?不過只有紅薯味的。”老人從背包里抓了一團錫紙,遠遠地扔了過去,他的聲音有種安撫人心的莫名力量。
??在這股聲音中,張濤漸漸找回了理智,“你們殺死了我的機犬!”他戒備又憤懣。
??“它弄傷了秧子!”小麥氣憤地怒吼。
??“不,我們沒有殺死它,只是切斷了中樞傳感器,讓它暫時休息一會兒,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它的金屬腦連一丁點刮痕都沒有,更不可能損壞到記憶模塊。”
??張濤半信半疑,他一點點地挪到海螺邊上,那只叫秧子的,瘸了腿的畸變獸距離他不到五步遠,頭部腫脹,肌肉發(fā)達的異常古怪。張濤只敢在余光里偷偷打量,就算這樣多看一眼也心慌的要命!他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集中注意力檢查起海螺的外部機殼、脊柱與腦部的神經(jīng)連接器。
??“我需要一把螺絲刀,一卷膠帶?!睆垵f。
??“沒有那些?!毙←滉幱舻鼗卮?。
??“我需要把它修理好。”張濤強調(diào),然后他又說,“我也可以在這里找到需要的工具,再把它修理好,不過會很久?!?/p>
??“你也可以把它的腦子帶走。”小麥惡毒的提議,“這種型號的機器狗體重在四十公斤左右,它很重,不是嗎?你沒有辦法帶走它,所以拆掉它的記憶模塊,帶走它的腦子是最簡捷的方法?!?/p>
??“小麥!”老人嚴厲的制止,語氣中隱含警告。
??“我只是提出一個小小的建議,”女孩說,她對著張濤循循善誘,“你瞧,這里空空蕩蕩,所有具備價值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你找不到一粒糧食,拆除不了一顆生銹的螺絲釘,除非有人經(jīng)過這兒,但來這兒的人并不全是友善的,你無法保證他們友善,甚至無法保證他們是中立的。自由軍的叛軍,十幾人一伙兒的強盜,還有其他的一些。他們不光不會幫助你,還會無所不用其極的羞辱你,折磨你,到那時候,這只機器狗又會變成什么樣呢?它的這些合金版、超運算的量子腦、微型氣壓桿、彈簧等等,對那群不懷好意的家伙而言可都是稀缺的好東西,他們會把它拆光,拆的一干二凈。”
??“你的威脅對我沒有用?!壁w濤強作鎮(zhèn)定的說道。
??小麥譏誚地笑了起來,“哈!真的沒有用嗎?”她問,“那你為什么發(fā)抖?我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了,那些‘雞蛋殼’里,我知道,我見過,我還見過其他樣子的,但你沒有那些外骨骼機器,你也沒有武器,為什么?”
??她在原地踱了兩步,傲慢地審視著張濤,“我知道了,”她說,“你是——”
??“許小麥!”老人厲聲呵止。
??女孩偏頭看向老人,像是想從那雙混濁的眼睛里得到某些答案。突然,她笑了一聲,將質子刀送回刀鞘。
??“我是什么?”張濤問。
??“你什么都不是。”小麥敷衍地答道。
??“我們可以提供工具。”老人瞪了小麥一眼,說道。
??“我需要做什么?”
??“告訴我們你的目的,”老人說,“根據(jù)我們的了解,只有士兵才具有出城資格,你看起來不像一名士兵?!?/p>
??“我只是把質子刀掉家里了?!?/p>
??“士兵干不出這樣的蠢事,他們很明白離開城市的自己要面對什么,你沒必要撒謊,目前我們對你來說是友善的。”老人說。
??“目前?”張濤抓住了這個詞。
??“如果你的目的是安全的,對我們的行動也不會產(chǎn)生不良影響和困擾的話,我想,我們會相處的很愉快?!?/p>
??張濤逐字逐句的斟酌老人的用意,反復確認他沒有信口開河,然后猶豫著透露道,“我打算去一趟小河?!?/p>
??“那兒離這兒可不近?!毙←滉幊恋夭遄?。
??“我查過地圖,它就在奧園廣場附近,距離這兒不到十公里,來回只需要三天,而我預留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逼咛欤粋€星期,往返小河兩次都綽綽有余。
??“它不在那兒了?!毙←溞覟臉返湹恼f道,“更準確的說,奧園廣場附近的那段河被截斷了,你真去了那兒,也只能看見開裂的河床?!?/p>
??“可地圖明明……”
??“你手上的地圖太舊了,”小麥強勢打斷了他,“城市居民地圖一直使用的舊版,早就過時了。好了,你該回去了,回到‘雞蛋殼’里去,去做你真正該做的事,而不是浪費時間去找一條河。”
??張濤不確定她說的是真是假,于是聰明的沒有反駁,他暗暗記下這條信息,想著我還可以去旦崗,時間上或許有點緊張,但只要我修好了海螺,再加緊趕路,就能在第六天的晚上回到垃圾分揀場。
??“螺絲刀和膠布,你們答應我的?!?/p>
??“嘖-”小麥不快地皺眉。
??“給他。”老人發(fā)話道。
??小麥不滿地解開褲腿里的工具包,扔了過去。
??張濤借助工具包,取出螺絲刀撬開了海螺背脊處的一塊合金版,又在十幾根一模一樣的電線里,按照順序熟練地挑出幾根來再次排查。
??“你是修理工?”老人見狀,饒有興趣的問道。
??張濤頭也沒抬,“不是?!?/p>
??“可你對機械十分了解,技藝熟練,不在機械領域發(fā)展是所有人的損失?!崩先苏f。
??“扶桑不讓我干這個,扶桑是不會犯錯的,它總能合理的安排我們的工作?!睆垵褍山仉娋€擰在一起,纏上膠帶,說道。
??“是人都會犯錯?!?/p>
??“是人類都會犯錯。我讀過歷史,也看過紀錄片,包括錢千千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知道災變前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也了解過為什么世界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張濤頓了頓,“可是我能肯定,扶桑的最終決議不存在偏差,它是維持全城正常運轉的大腦,為數(shù)不多的幾臺超強算力量子計算機,它熟知過去,預測未來?!?/p>
??“如果數(shù)據(jù)錯誤呢?假設這個錯誤的數(shù)據(jù)十分微小,微小到在龐大的數(shù)據(jù)流中毫不起眼,就能否認它的錯誤了嗎?”
??“扶桑會自我糾正,它的超強算力難以計量?!?/p>
??“是什么在維持它的自我迭代?它的數(shù)據(jù)從哪里來?它以什么作為觀測藍本?它的判斷依據(jù)又是什么?”
??接連不斷的問題讓趙濤無從解釋,他從來沒有質疑過扶桑,就像誰都知道1+1=2,但并非誰都有能力去證明1+1為什么=2。當共同默認的規(guī)則已經(jīng)成為了既定的概念與邏輯,就不會有誰無聊地跳出規(guī)則去思考它到底是否出錯,歸根結底思人的維慣性總會使其本身忽略某些司空見慣的事物,不過……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聽說過一些傳聞,有關于不被城市接納的,拾荒者的傳聞,你們是拾荒者!”張濤悄然后退,默默伸手按上了海螺的半自動脈沖管,確保只要對方一有異動就能第一時間反擊!
??“你才是拾荒者!”小麥惱恨地瞪視他,她認為自己受到了嚴重的人格污蔑!
??“冷靜!都冷靜點!”老人攔住小麥,語帶歉意的對張濤說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打聽,我只是覺得它發(fā)展的太快,真的太快了,像變成了‘活生生’的一樣。抱歉,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放輕松點,我們身上的武器加起來也抵不上一發(fā)核磁脈沖波,把那只機器狗修好吧,不用擔心,我不會再提問了,不過如果你有疑問的話,我很樂意回答?!?/p>
??他的態(tài)度真誠,但是——
??“我沒什么想問的。”張濤說,實際上他更希望他們能盡快離開,越遠越好,又或者他離開。
??接上最后一根電線,海螺‘蘇醒’了,它像剛從休眠倉醒來的病人,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來,尾巴垂得極低,嘴里發(fā)出高昂的警報聲。
??“讓它停下來!”小麥咬了一下嘴唇,惱火地捂著耳朵叫道,“該死的!再叫我現(xiàn)在就動手拆了你!”
??“海螺!停下!把報警器停下來!”張濤牢牢摁住海螺的脖子,吃力的幫它扣上合金版,“讓那邊的畸變獸滾開!”
??“不可能!它必須在這兒!”小麥說,“我不相信你!”
??“我也不相信你們!”報警聲停了下來,“既然我們誰也不信誰,那么這樣,我會按照原路從樓梯間離開這座大樓,你們隨意?!?/p>
??“不行!”小麥再次拒絕,“你要是有同伙呢?不管是你先走,還是我們先走,你都可以聯(lián)系到同伙,而且你們具備先進的武器。”
??“我沒有同伙?!?/p>
??“誰知道你有沒有說慌,我們承擔不起風險?!?/p>
??“你阻止不了我?!睆垵f。
??“你可以試試。”
??“好了!”老人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及時叫停了兩人間越發(fā)劍拔弩張的爭執(zhí),他對張濤說,“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偷溜出來的,聯(lián)合政府法典‘無條件保護孩童’被列為首要共識,不過即使有警察專門查這個,依舊有不少人鉆空子,你這樣的孩子一個人在城外太危險了,我們會把你送到巡防軍手里。小麥有一點沒說錯,在那之前你必須和我們待在一塊兒?!?/p>
??“不行!”張濤反對,“我要去小河,我這次的目的就是去小河,我不打算改變計劃,我一定要去那兒!”
??“小河早就變樣了!斷流了!看看外面的路!看看這棟樓!再看看秧子!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搭上命去找一條干裂的河床到底能有什么意義?!”小麥大喊,該死的!這個家伙不可理喻!簡直在胡攪蠻纏!
??“那就去旦崗!”張濤說。
??“瘋子!真見鬼!”小麥咒罵。
??“你在找入海河。”老人思考了一陣,說。
??“是的。”張濤承認。
??“最近的入海河是海珠,你沒有必要去旦崗,我們可以從中山路拐到起義路,來回只需要兩天左右?!?/p>
??“我不同意。”小麥冷聲道。
??“我可以自己去?!?/p>
??“閉嘴!我沒有和你說話!”她很急躁,她好像一直這么急躁,“總之,我不同意?!?/p>
??“你有更好的辦法的話,說吧,我聽著?!崩先苏f。
??“把他丟在這兒,這就是最好的辦法,讓他和他那條機器狗見鬼去吧!”小麥說。
??“你知道這辦法行不通,”老人搖頭,“動動腦筋,換一個吧?!?/p>
??“沒有。”小麥抿了抿嘴。
??“那就按我說得來?!崩先苏f。
??小麥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說,“可以按你說得來,但必須繞路,不能去起義路,更不能去海珠廣場,我說過我不相信他,我認為他是被反工業(yè)誘導的反對派!不然沒辦法解釋他為什么能出現(xiàn)在城外。找入海河。哈!別開玩笑了!”
??“對海洋的向往并不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老人說,“在你還很小的時候你的愿望是成為宇航員,為此你每天都要求稻子給你加一次餐,直到——”
??“直到我六歲,”小麥不耐煩地打斷道,“我意識到自己是個畸形,不光當不成宇航員,連成為飛行員的資格都沒有!不管是缺了一根手指,還是少了一根腳趾骨,他們都有理由拒絕我的申請!后來我想明白了,他們真正害怕的是我,他們害怕我的畸形會傳染,他們像害怕病菌一樣害怕我,就像,就像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敵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加深矛盾,”老人表情平靜地注視著她,眼底卻透露出悔恨與痛惜,“我很抱歉,我們應該把你第一時間送回城里去的,在那兒,你能得到更多照顧和治療?!?/p>
??“不。”小麥否認,“不。他們不會接受畸形兒,沒有人會愿意接受一個畸形兒。好吧,就按你說得來,我們可以帶他去起義路,也可以去海珠廣場,但有一個要求,我需要修正那只機器狗的一些參數(shù),只要答應這個要求,我就同意?!?/p>
??“你們誰也別想碰它!”張濤說,“從剛才開始你們一直在自說自話,有問過我的意見嗎?我有說同意去海珠了嗎?我嚴重懷疑你們是別有所圖,剛剛地爭吵不過是一場掩人耳目的表演!”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們的態(tài)度,仿佛他只是一件可以隨意處置的物品!
??“我們當然需要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小麥說,“沒有你的配合我無法連接這只機器狗的量子腦,但你卻可以命令它使用脈沖管,它身上只有一根脈沖管和一把質子刀,是你僅有的兩件武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們不會弄壞它們,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會秉承人道主義精神進行調(diào)劑,可凡事總有例外?!?/p>
??“我會命令它射擊。”張濤說。
??海螺同仇敵愾地彈出脈沖管。
??小麥思考了一會兒,“我可以讓步,條件是你必須關閉這只機器狗的實時錄像功能,并且刪除緩存,永久性的刪除,而且你必須在這兒調(diào)整完這些設置,我會盯著你的,別想糊弄過去,如果這樣也不同意,我會立刻拆除這只機器狗的脈沖管,啟動定位裝置,然后把你扔在這自生自滅?!彼戳搜蹤C械表,“你還剩十分鐘的時間考慮?!?/p>
??“為什么是十分鐘?”
??“你的問題太多了?!毙←滉幊恋匕櫭?,“還是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說吧,我聽著呢?!?/p>
??她很著急,像是有什么催促她似的。“如果我讓海螺射擊……”
??小麥挑眉,“你可以試試。”
??看來她掌握了某種我不了解的手段,“你沒有給我選擇權,這不公平!”
??“所以?”
??張濤泄了氣,“我會照你說得做?!彼蜷_防護服手臂上的金屬板,抽出數(shù)據(jù)線鏈接上海螺的端槽,然后在跳出的光子屏上調(diào)整參數(shù)。
??“不用鏈接腦機端口嗎?聽說你們城里人都用那個?!毙←湶焕洳粺岬膯柕馈?/p>
??“不用,腦機端口是為了接入扶桑,這里沒有扶桑,直接用外鏈更省時間,也更安全。你沒有去過救助站嗎?每個城市都必須設立救助站,這是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在那兒外住人口只需要登記就能領取到外鏈機,還能換取藥品和物資。”
??“我只去過一次,后來就不去了?!毙←湱h(huán)抱著前胸,身體輕微的左右搖擺著,那雙在黑暗中明亮而碩大的眼睛銳利地盯著他,“動作快點!”
??太刻薄了!張濤想。
??“該走了。”老人撿起地上的那團錫箔紙,拍掉上面的灰塵,小心放回包里,“不知珍惜的臭小子,螞蟻蛋可是好東西哩!”
??張濤撇了撇嘴,默默拔掉數(shù)據(jù)線,任其自行彈回安置盒后蓋回金屬板。
??他們先去了這棟大樓的第六層,張濤親眼看著小麥取走了幾個貼有標簽的罐子,然后他們從消防通道的應急樓梯回到底層,又從另外一扇不起眼的側門走了出去。
??夜深露重,微小的水分子頑皮的四處游竄,它們扎著堆在玻璃上玩滑梯,又攀著獵獵作響的塑料蕩秋千,還齊齊撲在地上胡亂打滾,它們是廢墟里的精靈,卻也是促成濃霧的罪歸禍首之一。
??濃霧,阻擋視線的濃霧無處不在,它呼朋引伴,叫來了空虛與寂靜,囂張且狂妄地豎起壁壘,沒有人能在面對它們時無動于衷,目之所見皆為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星空,十步以外已不能視物。
??張濤能感覺到那股莫名力量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恐懼也潛伏在某個看不見地方垂涎著等待機會攀附上來。
??天??!張濤膽怯地縮回了腳,他焦灼的四處尋找小麥和老人,驚異的發(fā)現(xiàn)濃霧早就把他困住了!
??‘不行,我該往前走?!囍鹉_,但耗盡全部的力氣也沒能抬得起來。‘我必須往前走。’他想。然而那股無形的力量卻不并不打算放過他。張濤只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像是扛著一塊持續(xù)加重的金屬,這過分沉重的壓力讓他不得不彎下腰來。
??‘我需要幫助,’張濤戰(zhàn)戰(zhàn)栗栗的想,‘只要我叫一聲,海螺就會到我身邊來,雖然它沒有仿生皮毛,全身上下也冷冰冰的,但在我眼里它和那些真正的動物沒有區(qū)別。它愛我,我能感受得到。我要呼喚它了,只要我呼喚它,它就會像往日里那樣向我撲來?!?/p>
??張濤張了張嘴,氣流通過他發(fā)緊得聲帶,令他產(chǎn)生了自己正在大喊的錯覺,可事實上他氣若游絲。該死的放射塵!該死的輻射!它們干擾了聲吶系統(tǒng)!阻斷了我和海螺的聯(lián)結!他氣憤地握拳揮舞了兩下,余光卻在這時窺見了一抹跳動的綠意。
??是一株小草,兩片葉子披掛著晶瑩的水珠,風姿綽約地搖曳著,張濤驚喜地看著小草。這是自然生長的,沒有人工痕跡的植物!瞧!它是多么可愛??!又是多么頑強?。∥以撓皴X千千那樣把它記錄下來!
??“你在干什么?”小麥從濃霧中折返了回來,一臉不快的問道。
??“看!小草!”張濤說。
??“這有什么稀奇的,一棵小草罷了,很多地方都有,只是不起眼,況且它們有輻射,不能吃,也不能碰?!毙←渽拹旱恼f道。
??“可它是一株沒有人工干預的、自然生長的小草啊?!睆垵恢氲泥拔蚁氚阉涗浵聛??!?/p>
??“隨便你?!毙←溦f。
??張濤欣喜地叫回海螺,忙碌了起來。
??“好了沒?”小麥冷漠的看著他上竄下跳,活像在看一只蹦來蹦去得跳蚤。
??“快好了,快好了。”張濤好脾氣的應到,他記錄下最后一段動態(tài)影像,心滿意足的隔著防護服擁抱了一下海螺,然后走向小麥。
??“快點!你浪費了不少時間。”小麥催促,“我們要在十二點前趕到起義路。”
??“因為畸變獸?”
??“我有秧子,它是條好狗?!毙←溦f。
??“那是為什么?”
??小麥睨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陰狠,因為某種原因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一些人?!崩先诉m時地開口答道。
??“哪些人?”張濤追問。
??“很多不被城市接納的人,或者畸變獸,”老人說,“反工業(yè)派,自然派,畸形聯(lián)合會,宗教,自由軍等等,等等,他們對誰都像有著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把看到的一切都毀了,他們把自己叫做‘遺棄者’‘靜默者’或是‘孤兒’,他們習慣譴責他人,脾性大多暴躁、蠻橫、怨天尤人,但有一點卻是令人敬佩的,他們異常團結,是的,他們出乎意料的團結……”
??“他們——”
??“噓-”老人示意他噤聲,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周圍的動靜,“小麥。”他低聲喊到。
??小麥警覺地握緊了質子刀,盯著濃霧的某一個方向。
??張濤跟著死死瞪著那個方向,可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見,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像是突然間被世間的一切拋棄了。那感覺一點也不好受。
??小麥無聲地后退,濃霧很快把她的身影淹沒了。張濤知道她在前方,卻找不到她的蹤跡。面前翻涌的濃霧宛如深海魷魚吐出的毒汁,一陣前仆后繼的涌動,忽而,濃霧中閃現(xiàn)出一抹橙黃色的巨大‘單眼’。
??那‘眼睛’眨了兩下,然后緩緩靠近。不多會兒,一道瘦削的人影甩脫了濃霧,大步向他們走來。
??“小麥呢?”那人關掉了手電筒,問。
??話音剛落,小麥甩著刀,從濃霧里走了回來。
??“太慢了,怎么回事?”那人問。
??“遇到一個城里跑出來的孩子?!崩先嘶卮?。
??“城里人?哪座城?”
??“越秀那邊的。”老人說。
??“海城?”那人一愣,猛地轉頭看向張濤,他搓了搓手,一臉的拘謹,幾次張嘴又合上,似是想問點什么,但最終他抬起手拍了拍張濤的肩,“好!真好!”
??“碰到麻煩了?”小麥聳了聳鼻子,問。
??“一幫來搶貨的小兔崽子,嚇唬幾下就跑了?!蹦侨苏f。
??“最近多注意點兒,聽說九號院那邊不安生?!崩先艘话櫭?,叮囑道。
??“嗯?!蹦侨诵牟辉谘傻膽寺暎八臀覀円坏阑厝??”
??“讓他到我們那兒宿一晚,明天送去海珠橋。”
??“去那兒干什么?”那人不解。
??“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走,回去再說?!崩先溯p描淡寫地訓了兩句,那邊便不再說話了。
??他們似乎在隱瞞著什么。張濤沉默的想著,或許是因為巡防部隊的原因,這一片離海城不遠,治安相對比遠離城市的聚駐地要好一些,所以他們表現(xiàn)出了友善,不過張濤隱隱覺得真相可能并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
??濃霧在他們接近起義路時散去了一部分,放眼望去能看見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和裂開的水泥路面,歪斜的電線桿倒垂著風化后剝落了膠管的銅線,兩側則聳立著大半攔腰倒塌的高樓大廈。
??瘦削的男人打開了手電筒,用特定的頻率晃動。上三,左二,下一,右四,隨即關掉手電筒,接著當他們再向周圍張望時,十幾扇漆黑的窗戶里逐漸亮起了昏暗的燈火。
??“你,我叫劉田,田壟的田,你,你可以去我那兒住一晚?!眲⑻锝Y結巴巴的邀請,他像是第一次這么做。
??“不行,他要和我們待在一起?!毙←湶惠p不重的說道。
??劉田低落地耷拉著肩膀,但不多會兒又恢復了精神,“等會的守歲他也會參加嗎?我聽周陸說那邊準備了蚯蚓干、螞蟻蛋、紅薯條和豆芽,孫城還打算把他的電視機搬出來,能看中央一臺的那臺電視機?!?/p>
??“守歲?”張濤插嘴問道。
??“你不知道?”劉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一年的最后一天和第一天過度的那個晚上,要,要看節(jié)目,放煙花,過了十二點才能睡覺,你們難道不是這樣嗎?”
??小麥看了一眼老人,回頭說,“他會參加的,我們把秧苗放回去就來?!?/p>
??“好的?!眲⑻镉杂种沟膽?。
??這時他們來到了一條巷口,劉田自然地拐了進去,他要和朋友分享這個消息,一個城里的孩子——海城的孩子來到了他們的聚駐地!太叫人難以置信了!
??“我們還有多久到?”張濤問。
??“快到了,就在前面。”老人指了指濃霧中影影綽綽的廣告牌,“就在那兒?!?/p>
??看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濤止住了遠眺的舉動,琢磨著是否再找個話題,“你們都把秧苗種在罐子里嗎?”
??“對?!卑腠懤先苏f,“現(xiàn)在的地不好,種不了糧食,只能往深一點的地方挖土,裝起來試著種一點,不過能吃得也不多?!?/p>
??“沒想過無土培育嗎?這項技術移出了空間站的一級保密項目,各個市政廳都在推廣,技術稱得上非常成熟了?!?/p>
??“我們用不了?!彪y言的神情閃過老人的臉龐,他看上去非常沮喪。
??“培育瓶禁止對外發(fā)放,走私團伙手里有一些,價格高的嚇人,況且一兩株幼苗的成活沒有意義?!毙←湹恼Z氣依舊不冷不熱,嘲諷的幾近尖銳,“我們和你不一樣,缺了腿的雄蜘蛛會被母蜘蛛吃掉,掉隊的羚羊會被虎豹撲殺,不是同一只蟻后孵化的工蟻進不去巢穴,我們是畸形,是異類,是不被接納的一群游魂、活尸,竭盡全力的活著,卻從不期待明天,畢竟誰也無法保證在下一秒鐘自己是否還有心跳?!彼懒耍兂蓮U墟的一部分,成為時間長河里的一粒沙塵,宇宙中微不可見的浮萍。
??“到了?!崩先巳恿艘粔K風干的骨頭給那只畸變獸,看著它叼著骨頭去了墻角,轉身推開了一扇少了鎖眼、搖搖欲墜的防盜門。
??“不幫它處理一下嗎?”張濤看向畸變獸,踟躕著開口問道。
??“不用?!崩先私庀卤嘲?,按下磁吸燈開關,“睡一覺就好了?!彼f。
??張濤的目光越過他看到亂七八糟的房間,大大小小的空罐子東一個西一個,還沒來得及拆分的機械堆的滿地都是。
??屋內(nèi)的燈光算不上明亮,借助著光線,小麥取出罐子,擺到窗沿上。她看起來十分瘦小,下巴很尖,臉頰缺少肉感,高鼻梁,小嘴,這些湊在一起就顯得眼睛不合比例的又大又圓。她的脖子纖細,四肢像是沒有張開的小女孩一樣干瘦,即便有著一層薄薄的肌肉增加力量感,仍沒能讓張濤聯(lián)想到除‘大頭洋娃娃’之外的語言去描述。
??“你可以把包留下,守歲的小廣場距離這里只有兩條街,不算遠,等會兒我們還要回來?!崩先苏f。
??乍一看他的臉,張濤嚇了一跳,他的眼睛幾乎黏連在了一起,鼻子有點歪,右耳只剩下一半,兩條手臂無法自然垂直!這是非常嚴重的畸形了!
??老人愣了愣,匆忙的把臉蒙了起來,“嚇到了吧?”
??張濤誠實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看癥狀,你靠近過強輻射區(qū)?!?/p>
??老人齜牙笑了笑,“我參加過志愿軍,到過香港和臺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你該去救助站,你們都該去那兒。”張濤誠懇的建議。
??“我們不會去救助站,”小麥理了理頭發(fā),“那兒幫不了我們,誰也幫不了我們?!彼奄|子刀摘了下來,擱在桌上,又用力扣緊了上衣,“走吧,春晚要開始了,我很喜歡01年的小品,它能讓我高興上一整天,但我討厭餃子,真希望世界上所有的餃子都消失?!?/p>
??聞言,張濤抱緊了背包,這間房子四處漏風,也就比廢墟好上一點兒。我不能把背包留在這兒,這里面可有著一條活著的龍!怎么小心謹慎都不過分!
??小麥和老人對此的反應很冷漠。也是,我落到了他們手里,半脅迫地踏進了他們的地盤,即便我滿腹抱怨,他們也可以完全不在乎!張濤懊惱的想道。
??濃霧肉眼可見的又淡了一些,視野里的事物像是披上了一層輕薄的紗網(wǎng),營造出了一種綺麗的油畫氛圍。
??天空忽的亮了一瞬,張濤下意識地抬頭,看見橙黃與火紅交融,幕天席地的開出來一朵絢爛無比的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真美啊。張濤癡癡地看著天空,想著。
??“好看吧?”老人捅了捅他,笑著問。
??“焰色反應……很漂亮。”張濤報赫,他為剛剛的失神而難為情起來。
??他們到了小廣場,黑壓壓的人群中遠遠能看見劉田高抬著手臂朝他們大力揮動,似乎想讓他們坐到那邊去。
??電視里播放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主持人容貌娟秀,氣質儒雅,在熱鬧的鞭爆禮花中身姿筆挺的說著串場詞,抑揚頓挫地通報著下一場表演,那是當時,乃至如今仍大受歡迎的小品節(jié)目。
??兩盞對角的路燈重新通上了電,憑借閃爍得燈光,不難看出維修技術的乏善可陳。若隱若現(xiàn)的聲響‘哐當哐當-哐當哐當’的,張濤猜測是手搖式發(fā)電機發(fā)出的聲音。
??時不時跳頻的電波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糟糕畫質,令習慣了立體影像的張濤感到不適,但在這兒,這些卻是艱難求生的外城人僅存的精神慰藉,只需要一些夸張的動作,逗趣的語言技巧就能讓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專注的好似,好似米開朗基羅的雕塑。
??他們一動不動,是的,一動不動!
??電光火石間,不止從哪兒竄出來得人影沖向劉田,迅速將他按倒。劉田踢蹬著雙腳,兩手揮舞,奮力側身想把身上的襲擊者掀下去。
??“救命!孫城叛逃了!他勾結了自由軍!他們就在附近!”
??“別聽他的!”孫城一拳擊向劉田后腦,“快走!”他一邊把錫紙團塞進劉田嘴里,使他無法發(fā)聲,一邊伸手在身旁摸索著,尋找可以充當捆繩或武器的物品。
??是那根電線!
??孫城雙眼發(fā)亮地抓住電線,三兩下纏住小臂,再用另一頭套住劉田的脖子,接著抓緊繞上的線尾,使出了吃奶的勁向上提!劉田拼命掙扎,肘擊孫城的側腰,抓住他的頭往下扳壓,但都沒能成功,沒人認為劉田能獲勝。
??霍地,一聲槍響傳來。
??孫城隨之倒下,小麥見勢大喊,“跑!”
??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
??“呸!”劉田握著脈沖槍,槍口對準小麥。他狠狠吐出錫紙團,掀翻孫城往他臉上淬了兩口,“媽的!壞我好事!老子弄死你!”他憤恨地踹了孫城一腳,突然扭過頭,眼神熾熱地看向張濤。
??那目光濕滑、陰鷙,像一條從陰影里緩慢爬行的毒蛇!張濤打了個激靈,他感覺到一股寒意抓住了自己的腳脖子,并且接連不斷的往上攀爬,令人毛骨悚然!
??“?!?/p>
??“別說話!”小麥攙扶著老人,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警告,她睜著那雙本就碩大的眼睛,死死盯著劉田。該死的!我早該弄一把脈沖槍!
??電視機‘嘩嘩’的閃著雪花,極偶爾的幾個片段不斷的重播-重播。
??“讓我們一起倒計時,歡歡喜喜迎新年!三……二……三……二……二……一!??!”
??中槍的孫城忽地爬了起來,一個箭步撞上去,再次撲倒劉田,他們相互爭奪脈沖槍,兇狠地撕打在了一起。
??“幫忙……”
??“什,什么?”
??“讓那只機器狗去幫忙!”小麥咬牙切齒道。
??“好,好的?!壁w濤六神無主,“可,可是,幫誰?”
??“把槍弄走!把那把該死的槍弄走?。 毙←満鸬?。
??張濤松了口氣,還好她沒讓海螺去殺人,他一邊命令海螺,一邊想。
??劉田又開了兩槍,都空了,接著機犬加入了戰(zhàn)斗,它利用靈活的四肢和尾巴踹飛了脈沖槍,孫城見機故技重施,用電線勒住了劉田的脖子,而這一次劉田不會那么走運了。
??他死了。
??“快走!他們要來了!”孫城捂著上口,臉色難看的說道。
??“我需要借用你的機器狗,”小麥始終和孫城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飛快的向趙濤解釋,“黑土右腿中了槍,他會拖慢我們的速度,我需要你,你的機器狗,海螺對吧?我見過同型號的機器狗,它們的負重至少在70公斤以上,完全能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我需要讓它馱著黑土跟上我們?!?/p>
??老人對自己的腿傷進行了簡單地包扎,然后走向孫城,想檢查一下對方的傷勢。
??孫城制止了他。
??“海螺?!?/p>
??張濤叫來了海螺,小麥強硬地攙著老人伏在機犬背上。
??“向西,從一德路走?!睂O城說。
??對此沒有人有異議,他們立即出發(fā)。
??深夜的海珠廣場像一座露出真容的陰森墳墓,不論朝哪個方向掃視,視野里除了廢墟,還是廢墟!曾經(jīng)的綠化帶、花壇,如今只剩下板結的荒土,那些極具個性化的人行道、半高的圍欄,也已被摧毀成數(shù)千萬個碎塊,再也拼湊不起全貌。
??變故發(fā)生的太快了,太突然了,就如忽然間陷入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但張濤知道這不是夢,他正經(jīng)歷著一場殺戮與逃亡,而他連敵人是誰都沒能搞清楚,這感覺真的太壞了!
??“從那兒走?!睂O城指了指測前方的商業(yè)樓,說,“我認識路?!?/p>
??小麥定定看了他一眼,“希望你是對的。”
??“你懷疑是我干的!”孫城黑著臉,憤慨道。
??“合理懷疑而已,”小麥冷淡的說道,“劉田自大、沖動,但他不會不知道和自由軍合作的下場是什么,有人煽動了他,那個人和他很親近,所以他的朋友最有嫌疑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你是他的朋友,我懷疑你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下手夠狠,那幾下是真想殺了你?!?/p>
??“不是我?!睂O城用力吸了口氣,他的手指彈動,那是一個下意識地夾煙動作,當他意識到時迅速曲起了手指,“我大概知道是誰了,”是周宇那個兔崽子!他和劉田關系不錯,今晚又只有他缺席了守歲,“走這邊。”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皮抽動起來,帶頭走進了岔口。
??比起偌大的商場,這條小路顯得微不足道,兩旁涂刷的墻漆脫落斑駁,大量的石灰、水泥和碎裂的地磚一起,將本就狹窄的通道擁堵得更為窄小。
??隔著一段距離,缺了亞克力燈罩的應急燈嵌在天花板上,指引著他們往前走。呼嘯的狂風直來直去,暢通無阻地越過衛(wèi)生間的窗口闖進來,宛如一只只饑腸轆轆的惡犬,眼冒綠光,嗚嗚狂吠!
??所有人都死了!張濤后知后覺的害怕起來,緊跟著渾身打起了哆嗦。接下來是不是要輪到他們了?他該逃走嗎?他能逃走嗎?可,這些人似乎更需要幫助。我可以啟動定位器,但這樣做我就去不了海珠橋了,我的龍怎么辦?它會死的!或許我可以試著把定位器剝離下來,交給他們。我需要時間,但他們又能留給我多少時間呢?我甚至沒功夫撬開海螺的合金板!
??“害怕嗎?”老人愛惜地撫摸著海螺冰冷的金屬腦殼,控制著它湊近張濤,“別害怕,我們還有時間,他們追不上來的,我遇到過好幾次這樣的情況,都安然無恙的活到現(xiàn)在,都要成老妖怪啦!”
??“他們是誰?”
??“八成是自由軍的一支小分隊,反對聯(lián)合政府既定政策的恐怖分子,前段時間一直在九號院那兒轉悠,沒想到最后卻是往這兒來的?!?/p>
??“他們,他們?yōu)槭裁匆獨⑷??”張濤?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
??“意見不合唄?!崩先诵α诵?,“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思想和思想也是不同的,有的差異少一點兒,有的差異大一點兒,少一點兒的就聚成團,大一點的就分開。他們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為自己的立場筑下一層又一層的地基,有時候我們需要讓自己站得遠一點兒。站得比他們遠一點兒就行,類似月亮到地球的距離,這樣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兩者的目標是高度一致的?!?/p>
??張濤不想聽這個,“他們?yōu)槭裁匆獨⒛銈???/p>
??“因為——”
??“因為他們想要入城劵,”小麥冷冷地插嘴,“我不去救助站,但總有人會去那兒。自由軍會讓人在救助站守著,記錄每一個過去的人,那些做過登記的就是他們的目標,他們會偽裝成登記者的樣子,混進城里,實施恐怖襲擊,失敗了也前赴后繼。”
??所以她才會說救助站幫助不了她!登記就是一個靶子!
??“沒有其他辦法嗎?”
??“你有辦法消滅所有的病菌嗎?”小麥反問,不等張濤開口,她自顧自的回答了起來,“你不能,沒有人能做到。我們消滅不了病菌,只能抑制菌群的繁衍,僅此而已。”她這樣答著,微微顫抖的身體,顯示著她也并非自認為的那樣全然無畏。
??她比我還小一點兒,張濤想,是什么樣的信念支撐著她?使她的人格,在黑夜中仍閃閃發(fā)光!可她的思想是暮氣的,是死氣沉沉的,她失去了活力,如同一朵提早盛放的花,因流干了水分而逐漸枯萎。
??驀地,前方炸開一道轟鳴!
??“他們來了!”孫城異常冷靜,“你們往回走,從剛剛那條岔口去樓梯間,咳-咳咳-”他咳嗽起來,“像-咳-向下一層有-咳-有一扇安全門,從那兒出去?!彼褚惠v快要報廢的老爺車,嚯嚯的大口喘了兩下。
??“你呢?”小麥問。
??“我去引開他們?!?/p>
??“你攔不住。”
??“能拖延多久是多久!”孫城大吼,他氣喘吁吁地瞪向小麥,又在她掘強的目光里頹靡了下來,“我快死了?!彼砷_手,傷口冒著膿水,血流如注。
??“我,我有藥!對!我有藥!”張濤匆忙卸下背包,剛想打開又猶豫了,他們會發(fā)現(xiàn)我的龍,他們會殺死它嗎??
??“別忙活了,沒用的?!睂O城說,“走吧,我也要走了?!?/p>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把劉田的脈沖槍扔給了小麥,轉身走向通道的深處。
??小麥的表情沒有波動,張濤感覺不到她的悲傷,她怎么可以不悲傷呢?有一個人為了他們?nèi)ニ?,這難道還不夠她傷感嗎?她像一個鬼,一個機器,單單不像是一個人!
??“他說他快死了?!?/p>
??“我聽到了?!毙←溦f。
??“他快死了!”張濤大喊。
??“我知道!小點聲!”小麥淡淡掃了他一眼“所有人都會死,包括我,也包括你。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死亡在城外每天都在發(fā)生,我早就流不出眼淚了,”她扭頭對老人說,“老頭,把那只機器狗的定位器打開,小鳥去不了海洋,卻可以回到巢里去。”
??“那是我的機犬!是我的,我的私人財產(chǎn),我的朋友,我的……”
??“沒人否認這一點。”
??老人找到了隱藏蓋板,撬開,按下按鈕。
??“快跟上?!彼p輕推了張濤一把。
??“我們需要干掉一個落單的,”小麥想了想又否定了這個主意,“不行,那樣太危險了,成功率也不高。”
??“機器狗身上有質子刀,我需要把它拆下來。”老人歉意地撫摸著海螺,態(tài)度堅決。
??“先去樓梯間?!毙←溩龀鰶Q定。
??他們回到岔口,從塌房的天花板夾角擠進通道,然后進入布滿灰塵的樓梯間。
??“只有五分鐘?!毙←溈戳搜蹤C械表,說。
??老人著手拆卸起來,他的動作非???。
“這里的胸片有松動,等會兒幫你緊一緊?!崩先撕吞@的對海螺說道,他從胸片入手,擰開螺絲,避開零件與線路,嫻熟地卸下質子刀,接著一一組裝回去。
??“走了?!毙←溤僖淮慰戳搜蹤C械表,說。
??老人合上胸片,擰緊最后一顆螺絲后翻身趴伏到海螺背上。
??他們走下樓梯,走出樓梯間,來到不足三米寬的應急通道末端,距離出口不到二十步時,一道強光打了過來。
??張濤本能地閉上眼睛,他聽到發(fā)動機啟動后第一秒發(fā)出的尖嘯,接著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的轟鳴響了起來,那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大樓里徘徊出一浪疊過一浪的回響。
??是三地摩托!
??“小朋友,新年快樂?!?/p>
??老人的話突兀的傳進耳里,張濤不明所以,直覺告訴他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不等他有所回應,一股巨力瞬時間將他向后扯去,張濤感覺自己落在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上,同時飛快地移動,身后傳來呼痛聲、悶哼聲、咒罵聲以及幾道槍響。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破敗發(fā)黃的墻紙,露出墻體的鋼筋,還有微小的漂浮物映射在纖維膜上,分毫畢現(xiàn)。
??地面劇烈地振動,細小的碎石與泥灰被震落下來,嵌進廢棄的石堆里,滾進極窄的縫隙里。
??“媽的!是速射機槍!難道他們打劫了一支部隊?!”小麥憤恨地咬了咬下唇,稍作思索決定返回樓梯間,她記得這座商業(yè)樓的二層有一架天橋,機器狗能帶他們下去。
??他們返回了樓梯間,飛速向上攀登,抵達平臺后小麥推開安全門,這時一道幽靈般的人影悄悄出現(xiàn)在門后,他看到小麥便抬起腳,趁其不備踹向她的小腹,小麥騰空倒飛了出去,卻在半空中硬是開了一槍。
??“殺了他!不然我們?nèi)猛甑?!”小麥大喊?/p>
??“海螺,海螺……”張濤驚慌失措的臉上掠過各種復雜的表情,他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
??有人順著樓梯爬了上來,他開了槍,墻體剎那間四分五裂,他打偏了。
??“見鬼!”小麥丟掉脈沖槍,沖上去發(fā)狠纏住對方,“開槍!開槍啊!”
??張濤顫顫巍巍地撿起槍,槍口瞄準人影,他顫抖著扣上了冷硬的扳機,但下一秒又移開槍口,松開手指,放聲哭喊,“不行!我會射傷你的!不行!我做不到!”
??“讓機器狗射擊!”小麥吼道。
??“海螺,海螺去幫幫她!幫幫她!”張濤大喊。
??“吱!”
??“呯!”
??有東西支離破碎地掉了下來,它們黏連、稠密,滴滴答答的糊在頭盔上,張濤伸手去擦,卻怎么擦都擦不干凈,他愣怔地看向小麥,她躺在那兒,像剛被野獸撕咬過般全身抽搐不止。
??“不!不!”張濤意識到了她中槍了,他惶惶地打開背包,“我有抗生素,對,我抗生素……”他取出注射劑,“別死,求你了,別死……”他嚎哭著想要挽留眼前這個女孩的生命,他笨拙地推擠著注射器,無措又小心地按壓住對方血肉模糊的傷口。
??小麥蠕動了兩下嘴唇,須臾間毫無預兆地猛烈抽搐了一下,接著她的時間凝固了,她——死了。
??他們殺了她!他們殺了他們!一股油然而生的憤怒擊倒了恐懼,在這一刻害怕消失了,顧慮也消失了,張濤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無所畏懼。 ?
??他握住脈沖槍,瞄準人影,扣下扳機。
??第一槍射偏了,沒關系,我還可以射第二槍,第二槍射空了也沒關系,我還能開第三槍,只要我開槍,總有一槍能射中的,張濤想。但他忘記了自由軍從來不是一個人,他的敵人也從來不止一個人!
??一道強電磁脈沖從樓梯下層中段,擊中了海螺的后肢,張濤扭身,面朝樓梯口,向下射了兩槍,就這么短短的幾秒鐘,同樓層的敵人借機擊中了海螺的前肢。
??張濤左支右絀,完全沒辦法應對此時的局面,不過眨眼的功夫,海螺便被制服了,那讓張濤習以為常的‘吱吱’聲從高昂到虛弱,最后漸漸的沒了生息,恐懼再一次壓倒了憤怒占領了情緒的高地,孤立無援的境地讓張濤孤獨極了,也畏懼極了。
??“小心點,有了機器狗的量子腦也能干不少事。”
??“放心,明白著呢!”
??“別碰它!”張濤調(diào)轉槍口,喊道。
??“哦!他讓我別碰呢!”自由軍一邊戲謔的模仿著,一邊滿懷惡意地擰著機犬暴露在外的線路。
??張濤想要開槍,但他就是沒辦法扣下扳機,他又試了幾次,結果就是沒辦法射擊!
??出問題了!他意識到自己中招了!
??站在下層樓梯上的自由軍,閑庭信步地走了上來,他來到張濤面前,輕巧地奪走了那把脈沖槍,“運氣不錯,把它弄上車?!?/p>
??另一名自由軍提起機犬,彎腰扛起張濤,他們下了樓梯,走進轟開得樓道。此時,商業(yè)樓外停泊著三輛三地摩托,和一輛改裝卡車,他們毫不猶豫地直徑鉆進卡車里。
??車廂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太慢了!你們廢物的連畸形都解決不了嗎?”女性自由軍嫌惡的埋怨。
??“下回你可以自己上,沒人在你沈小姐的腳上拴鏈子。”他把張濤粗魯?shù)厮さ沟厣险f,“你該干活了,把這東西的腦子弄出來,我們能不能潛進海城,全靠它了。哦,對了,順便把機器狗處理了,我切斷了它的定位器,不過,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個定位器呢?!?/p>
??他們想對我干什么?我會死嗎?死?張濤緊緊抱住背包,驚恐萬狀地看向卡車里神色不一的自由軍。老頭死了,小麥死了,海螺也要死了,是的,他們都死了,即便現(xiàn)在還活著,要不了多久也會死。張濤埋著頭,悲傷地大哭起來。
??“周源,它在哭嗎?”那名姓沈的女性自由軍托起張濤的頭盔,驚奇的問,“過來幫我一把!”
??“你是瞎了嗎?它當然在哭?!敝茉醋哌^去。
??“可它沒有眼淚?!?/p>
??“一副皮囊,怎么會有眼淚這種東西?”
??兩人合力脫下了張濤的防護服。
??“它為什么抱著那個背包?里面的東西對他來說肯定非常重要,我要打開看看?!闭f著,她便不由分說地搶走了張濤的背包,她拉開拉鏈,撐開包口,底朝天地抖了抖,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地掉了出來,她挑挑揀揀地辨認起來,“這是醫(yī)藥箱吧?這個,這個是裝防護服的箱子,這是什么?”
??“別碰它!還給我!還給我??!”張濤撲過去,想搶回自己的罐子,卻被那名叫周源的自由軍按了回去。
??“看來,這個對它來說很重要,”沈小姐饒有興趣地打量起手里的罐子,掂了掂分量,又貼近聽了聽聲音,片刻后興致勃勃地站起來在車廂里找來一把趁手的鉗子,“我到要看看,里面裝了什么!”她坐回座椅上,粗暴地揭開外層的錫箔紙。
??“是個水罐。”一名自由軍脫口而出,“我在巡防部隊那兒見過?!?/p>
??水罐上有一條縫隙,沈小姐順著縫隙擰開,低頭往里面瞧,等她看清了里面裝著什么,表情頃刻間由興奮轉為失望,“是一只畸變獸,看體型和局部特征應該是蜥蜴的變種?!彼齾拹旱陌鸦儷F倒了出來,用鉗子戳了戳那對犄角,“角質硬化,這種畸形很普遍?!?/p>
??“趕緊弄死了扔出去。”
??“城市禁止飼養(yǎng)畸變獸,但是,你卻帶著它。我猜你這次出城的目的也是為了這只畸變獸,對嗎?”沈小姐詢問地抬眼看向張濤,“它很像一種東西,一種神話里的東西,你們居然了解神話!哈!你把它當成了一條龍!對嗎?!”
??張濤哀求地望著她。
??沈小姐用掌心按住‘幼龍’,讓它動彈不得,另一只手去拉扯它的尾巴,“這部分會掉下來,龍可不是這樣的生理構造。”
??“跟它廢話什么?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敝茉凑f。
??“它怎么會不懂?!它們什么都知道!”沈小姐面目猙獰地瞪著張濤,“全球三分之一的城市里全是這群家伙!終有一天,它們會取代真正的我們!”
??“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團結一心。現(xiàn)在,和我一起把它搬到操作臺上去,自由意志需要它的量子腦,我們需要這顆腦子里的所有信息?!敝茉磳⑹执钤谏蛐〗愕募绨蛏希p輕地按壓,“你是我們中最優(yōu)秀的生物工程學家,完成這個任務,我們就離遠大的目標更近了一步?!?/p>
??“好吧?!鄙蛐〗阋馀d闌珊地掐死了手底下的畸變獸,順手扔進垃圾處理器,隨即走向操作臺。
??她把合攏在臺面上的蓋板升起來,暫時搭在一邊的臺沿上,“你,去把它搬過來?!彼聪蛞幻?,抬著下巴命令道。
??周源點頭示意對方照做,那名自由軍才把張濤拽了起來,拖上了操作臺。
??“它怎么回事?”周源皺眉,問。
??“它正難過呢,”沈小姐檢查著工具箱,諧謔的說道,“它以為那是一條龍,神話里龍可是能呼風喚雨的,只要回到海里,它就會——法力無邊,可惜啊,那不過是一只畸變獸,沒什么用。”
??張濤呆愣愣地盯著垃圾處理器,鈦白色的金屬外殼底下裝著扇形刀片,它們鏈接著電機,任何東西扔進去都能攪得粉碎。
??不,他們都錯了,我知道那的確是一條龍,但它死了,尸體被肢解得分崩離析,它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它死了,海洋也死了,不會再有鯨魚、珊瑚、海豚,甚至深達萬米的海淵也不再是凈土,放射塵、輻射、畸變獸將隨處可見,直至CX300的一次閃爍,跨度時間的長河穿透哈勃之鏡,到那時,它將死而復生。
??“它們越來越逼真了?!币苍絹碓娇膳铝?。
??“它們會更逼真的,逼真到再也無法和我們區(qū)分開。”沈小姐俯身把蓋板拉回來合攏,偏頭觀察彈出得光子屏上逐漸完善的成像圖。
??“可憐的小東西,我要摘除你的右眼球,從眼眶深入到頂葉,也就是你的邏輯運算處理器部分?!鄙蛐〗阏f,“你大概會感覺到一點兒痛,不過放心吧,你能撐過去的,很快的?!彼窠?jīng)質地笑了笑,舉起了刀子——眼球、視網(wǎng)膜、軸突、顱窩……
??“這是什么?”沈小姐用刀尖撥弄了兩下,似乎有紅光閃爍了一下——
??警鈴大作!
??“是部隊!”有人吼道。
??“怎么會有部隊?!我確定切斷了定位器!”
??“定位器!這里還有一個定位器!”沈小姐憤恨地扔掉刀子,大跨步走向雷達顯示器,“能甩開嗎?”
??“不行,它們貼的太緊了,以目前的速度,最多十分鐘我們就會被逼停?!?/p>
??“撞過去……”
??“什,什么?”
??“我說撞過去!被追上也是死!它們不會放過我們的!聯(lián)合政府不會放過我們的!撞過去??!”周源兇相畢露的吼嘯!
??“洲際導彈!”
??“發(fā)動機被擊中了!我們必須迫降到地面!吳番他們死了!我們沒有掩護了!”
??“……周……”
??……
??“他還活著,快!休眠倉!”
??……
??定時器響起了一串的水波聲,把張濤驚醒了。
??“海螺!”他似乎做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噩夢,夢里出現(xiàn)了許多的人,其中一個女孩和一個女人令他印象深刻。
??“你醒了?!?/p>
??張濤猛然抬頭,“醫(yī)生?”對方穿著白大褂,胸口別著銘牌。
??“恢復的不錯,小朋友?!贬t(yī)生親切的說道,他回頭向著身后的警察點了點頭,然后收起病歷本,離開了病房。
??“張濤?”警察例行詢問道。
??“是的?!睆垵龘沃~頭,說。
??“別緊張,我只是來通知你,你被泰山空間站錄取了,這是你的錄取通知?!本鞂⒁环菸募鼣[在一旁的床頭柜上,“正式訓練會在下個月3號,請攜帶好備注物品抵達宇航培訓基地?!?/p>
??“我記得我沒通過面試……”
??“錯過時間,我們將默認你放棄了這次機會,”警察接著說道,“希望你慎重考慮,年輕人不要總盯著腳下看,有時候,也要抬頭看看天空,不是嗎?”
??“請問,你有看到我的機犬嗎?”張濤捂著右眼,那兒似乎隱隱作痛,“它叫海螺,是一只69年的B-07伴侶型機犬。”
??警察沉默良久,然后回答,“你累了,應該休息了,睡醒了,睜開眼就能看到它?!彼鲋鴱垵上?,看著他緩緩合上雙眼,才輕手輕腳地走開。
??張濤再次醒來時,李太古坐在病床旁的陪護椅上,機犬和美麗安靜地趴在他腳邊。
??“海螺。”
??機犬立起了耳朵,小聲的‘吱吱’叫。張濤定定看著它,良久,他哀傷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彼f,“我不該說你是淘金人?!?/p>
??李太古伸手想拍拍張濤的頭頂,胳膊抬到半途頓了頓,轉而拍了拍他擱在被子上的手,“一切都過去了?!?/p>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里有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太可怕了,更可笑的是在那個夢里,我們居然只是一群數(shù)據(jù)驅動的仿生人。”張濤笑道。
??李太古交握著雙手,抵住嘴唇,“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真的?”
??“怎么可能……”
??“是真的?!崩钐糯瓜卵鄄€,“我們不能算是人類——”
??“可我有思想,有清晰的自我認知,我知道什么是愛,能感受到痛苦,我……我……你早就知道了。”張濤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問道。
??“不是你的錯,”李太古傾身抱住他,“災變改變了一切,輻射、放射塵、畸變獸和荒蕪的土地使全球人口數(shù)量不斷銳減,事態(tài)極其嚴峻,至此,各國在聯(lián)合大會上分別提出了月球移民計劃,與地球復原計劃,并在強輻射區(qū)域邊境選址,建造了五十七座獨立城市,海城就是其中之一?!?/p>
??“扶桑騙了我們?!?/p>
??“不,”李太古搖頭,“我們是自愿的,扶桑保存了我們每個人生前簽署的文件原稿,它從不說謊。輻射、放射塵對人體危害太大了,即便拿命去填,也填不滿那些像煉獄一樣的窟窿,于是歐盟在聯(lián)合國會上提議,啟用人類意識上傳技術,延長服役年限,將軍隊重復投入災區(qū),亞盟在沉默兩天后通過決議,至此雙方合作,羅列出服役人員優(yōu)惠政策,補充完善服役者親屬優(yōu)惠條例,并將計劃命名為——精衛(wèi)計劃?!?/p>
??“我們在利用他們?!睆垵f,“利用那些外城人!”
??“不,”李太古仍然搖頭,“他們也是自愿的,外城人不會踏足重污染區(qū),你和他們的接觸只是一次意外,他們很清楚這一點,而他們?yōu)榇怂龅臓奚皇窃跐撘庾R中選擇保護他們認定的朋友、親人、伙伴以及英雄。”
??“你明知道這不一樣!我們只是一段記憶,一串邏輯運算數(shù)據(jù),我們不再是活生生的,我們……”
??“別想太多,”李太古用力揉了一把張濤的頭頂,“想點兒開心的,你可以成為宇航員了,不用開著播種機去種樹,能繼續(xù)在機械工程學與海洋生物學上深造,想想,你甚至能在月亮上復原海洋動物!”
??“你說得對,這似乎是個好主意。”張濤艱難地扯出一個笑來,“我能接入虛擬網(wǎng)嗎?”他目光希翼地看著李太古,問道。
??李太古點了點頭,“我去給你拿來?!?/p>
??他站起身,握住門把手,頓了頓問,“你會去宇航培訓基地嗎?”
??“當年,你為什么退出宇航隊?”張濤反問。
??李太古沉默,他轉動把手,走去了醫(yī)護站,回來時手上多了連接器和移動端口。
??張濤吃力地連上腦機端口,在李太古的注視中,進入了虛擬網(wǎng)。
??深邃的無盡宇宙中,閃爍著星光。太陽系、星河系、天鵝座10號星系、獵戶座星云、馬頭星云等等,它們在宇宙微波輻射背景中,釋放著不同程度的強弱光譜,如同那場焰色反應的煙火般,璀璨、絢爛,無與倫比的壯闊與艷麗。
??“扶桑,我知道你在這兒。小麥,我是說那個女孩,她……”張濤張了張嘴,又合上,“不,沒什么,我可能還沒恢復好,我……是真的累了。”
??登錄室一片死寂。
??他渡過了這次難關,李太古意識到這點。‘明天,明天再告訴他吧——這次的違規(guī)行動加長了服役年限,他需要在原本的服役基礎上起碼再延長十年?!?/p>
??‘臭小子又該鬧脾氣了?!钐艧o奈的想道,‘送他一個魚缸吧,有水草,有礁石,有魚的魚缸,他會喜歡的。’
? 被子里隱隱傳來的啜泣聲,李太古下意識地看向機犬,忽地他笑了一下,接著起身幫張濤掖了掖被角,余光掃見泰山空間站的錄取通知書,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