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日志(二十六)《夜中的詭譎(上)》
人物視角:恩維·布萊克伍德
我素來喜歡在寂寥的王座廳里,就著透過窄窗斜照而來的黃暈,享受居高臨下的感覺。
“陛下,您務(wù)必出手懲治那幫刁民!”除了…處理法務(wù)案件的時候,尤其是聽這群人嘰嘰喳喳地傾瀉滿腹苦水。
這滿臉皺紋、面龐消瘦的貴族老女人已經(jīng)是這天第十七個上來報案的了,第八個是為自己的田地被反抗的佃農(nóng)糟蹋,第十一個是為自己的城堡被雇傭騎士所鳩占,第十三個是為自己的女兒被圣母院的人虐待,而面前這個是為自己的女兒在過海濱大道時被暴民從轎子里拖出來擄走而報不公。
王座廳里的求助者排布成兩大列,各個用熱切渴盼的眼神祈愿式地凝視我,我快被他們的目光淹沒了,各個只顧自己,煩得我也想向諸神報不公。
“他們強(qiáng)暴了她!”那女人氣憤得比劃了起來,有時怒目而視兩側(cè)譏笑著她乖張舉止的人,“他們把我女兒當(dāng)成牲畜,來來回回弄了四五次!”
“請您冷靜,唐娜夫人?!辫F衛(wèi)隊長海伊斯爵士抬手說道,“您身邊這位便是令愛嗎?”
“不錯,是她…”唐娜夫人轉(zhuǎn)向旁邊一個微胖的女人,她眼里一刻間多了幾絲晶瑩的光。而她的女兒渾身發(fā)顫,眼神里透著不安。
“我的心肝…被那么一群臭蟲給糟蹋……”渥莫斯夫人托起她女兒的臉,“我們渥莫斯家族,世代以羊毛出產(chǎn)為生。他們挨餓時,我們供給飼料、他們傷亡時,我們加固柵欄……可沒想到過…"羊"會在某天傷害我們?!?/p>
渥莫斯家族的行事作風(fēng),委實與其他家族大相徑庭,溫順得跟棉羊一般,雖不得我心,但按理說仁民愛物、優(yōu)待下屬的他們應(yīng)該收獲人們的愛戴,而不是虐待。
“媽媽,我肚子痛?!狈蛉说呐畠何嬷锹∑鸬亩亲?,語氣很稚嫩,有如孩童。
“乖,是有小火苗在肚子里面。”夫人安慰著她,不再顧及周圍人的異樣目光,“咱們等下多喝點藥水,把火苗撲滅?!?/p>
“她是弱智吧…”大廳左側(cè)的人暗暗議論。
“難怪,笨蛋不懂得反抗…”右側(cè)也如法炮制。
“肅靜!肅靜!”法務(wù)大臣約書亞·塔恩厲聲遏制住臺下的不良議論,“統(tǒng)統(tǒng)住嘴!”這下王座廳總算是安靜了,唯有那聲怒吼的隱約回音。
經(jīng)歷那一番口舌,唐娜夫人的眼里早已是布滿淚霧,此時她的女兒因身體有恙,而在地毯上吐出了一灘褐水。
“打擾了…”唐娜夫人趕忙攙扶著女兒,奪門而出,恐怕她不會再想為所謂公道,而遭遇譏諷和嘲弄了。
波佛·海伊斯爵士想要上前幫助她們母女,但被我呵令留下。他是我的鐵衛(wèi),不得擅離職守。
望著那一灘混濁褐水,我不禁胃部翻騰,怎么又來了…“約書亞,你幫我主持下法庭,我有事失陪?!彪S后便起身離位,奔向連通著臥室的衛(wèi)生間。
中途碰見的幾名侍女早就見怪不怪了,但其中一個拿臟衣簍的,先是眼神上下掃了我一遍,然后在我走遠(yuǎn)時,似乎大笑了起來——有一天…我會讓她痛哭流涕的。
完畢后,我只感覺自己輕得像張紙,要總是這樣來回地折騰,會把身體搞垮的。自從那場“野狗婚禮”發(fā)生,我見到宴席就毫無食欲,現(xiàn)在又接連不斷地腹痛、拉肚子,更是腸胃打結(jié)。
瑟斯國師對此也是無能為力,有次我餓著肚子來壓抑這種感覺,卻感覺自己的腸子都要跑出來了。現(xiàn)在的我,能主持法庭都是萬幸,遑論主持御前會議,如今會議都是由首相卡昂伯爵替我進(jìn)行。
說到首相,我父親奧托生前也是這番兢兢業(yè)業(yè)、日日夜夜地工作。每到夜幕降臨,他就會溜進(jìn)書房里、蜷在燭光下、埋于書卷中。果然——“首相是個看似光彩,實際吃力不討好的官,他們度日如年,又朝不保夕。”
因無所事事,我便習(xí)慣性地來到后院,閑庭信步,雖然已是嚴(yán)冬,連草地都鋪上一層銀衣,可這分不礙這些奇花異朵的事。
記憶中,花早在倫賽迪斯國王執(zhí)政期間便繁衍不息了,后續(xù)還跟進(jìn)添了多樣的品種:來自遠(yuǎn)北的藍(lán)花“雪夜玫瑰”、來自沙地的綠花“碧洲蘭”、來自夷地的紅花“望天蓮”。
以及一種來自惡洲的粉花,但它的適應(yīng)力極差,自我上次光臨塔恩堡,就已經(jīng)枯了好幾叢。
我沉浸在花海流香時,一絲燦白的游影驟然打斷了我的享受——那個畸形在我院里種的花,乏色少香的病花,它們橫縱纏繞在那棵古怪的白樹上。
本來院內(nèi)這種花的數(shù)量鮮少,卻是各色各式的百合盤踞了大片土壤,這些百合則是麗芙夫人擔(dān)任情報總管期間由她所栽下的。不過現(xiàn)在,不僅沒一株百合,且全被白花替換。更重要的…是情報總管的席位也易主,到了那個畸形鮑溫的手里。
看著滿院白花,我心里泛起漣漪,打算走到院角的亭子里放松神經(jīng)。但路過那棵怪樹的時候,被它那盤根錯節(jié)、露出頭的根須絆了一下。我猛然回頭,一時間卻把太陽當(dāng)空下蒼白的枯樹,看作成了破土而出的巨大手骨在攫取烈日的光芒。
居然差點叫出來了…我到底是怎么了?現(xiàn)在就連一棵垂死的破樹都能把我嚇到……看來還是我疑心太重。心里的石頭遲遲不肯落下。

日暮時分,城墻外紛亂吵雜的車輪聲、斑駁流離的人影,漸漸消失在蒼涼暮色中。
這一天下來,身居高座的我并未有多少勞累,反而是有人替我辦了事,盡管父親說過:“真正的王,從不倚仗他人?!钡易陨砭痛嗳醯脽o法支撐。
陽臺邊上晾曬著些許我的衣物,凈是我厭惡的花裙艷裝,真想把它們從晾衣桿上扯下來,然后丟入晚風(fēng)中,隨之而去。
聯(lián)想到,那個拎著臟衣簍的侍女。我嘴角勾起,上前拉下一件淡色的裙子,然后丟在腳底下,用鞋底使勁碾磨,再拿起一看,裙裾上果真多了一片不堪辨認(rèn)的泥濘漬跡。
“拉婭!”這大概是她的名字,“快過來!”
“陛下,怎么了?”房門被打開,可不是我想見的那個面孔。
“那個清洗衣物的侍女,她叫什么來著?”我迫切知道那個女人的一切?!鞍材荩莻€梅利魏斯家族的一個遠(yuǎn)親。”梅利魏斯…斯塔曼的封臣……
“勞煩你叫她過來?!崩瓔I聽后便閉門而去。
不過一會兒,安妮便一臉惶恐地進(jìn)門了。她發(fā)福的臉讓我莫名想起來今早那個弱智女人。
“您…找我?陛下。”安妮雙手不安分地揉擦。
“今早——”我刻意拉長聲音。
“——我…我那不是故意的……”看來她現(xiàn)在才開始悔過。
“你在說什么呢?”我向她攤開那件淡色的裙,“我是在說拿這事問罪?!?/p>
“這…我記得我洗干凈了呀。”她見到那片污漬時,露出一臉的錯愕。
“是嗎?”我指指自己的杰作,“這就是你認(rèn)為的"干凈"?”
“我…”她手足無措的樣子真好笑。
“這件我還打算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穿呢。結(jié)果現(xiàn)在成了一塊骯臟的破布,你說…該怎么辦?!?/p>
安妮垂著頭,一直盯著地板看。
“我問你話,該怎么辦?!”她被嚇得渾身發(fā)抖。
“女王陛下。”一聲不合時宜的呼喚從門口傳來,“我找您有事商談?!甭犝Z氣,是那個畸形。為什么現(xiàn)在來壞我的好事!“待會兒再找你算賬…”我把臟衣甩到安妮臉上,隨后疾走出門。
“找我什么事?”鮑溫一改初遇時的素樸,換了一襲黑天鵝絨,以白金相間的豎紋衫作為內(nèi)襯,頸部懸著一串金絲鏈,綴著幾個倒垂的金色三角。
“這里不方便說,咱們到您臥室里談。”走時,他手里拐杖發(fā)出的吱嘎聲,令我心生不安。
我房間里,有著一把和圓桌配套的圓凳,還有一張跟光滑大理石案臺配套的軟皮革沙發(fā),作為王,我當(dāng)然選擇了后者落座。
“講吧!”我把一只手搭在沙發(fā)背,左腳盤在身下,而右腳在擱在面前的案臺上。
“你最近不覺得宮里很古怪嗎?”鮑溫合乎儀軌地坐在圓凳,旁邊即是那張圓桌。
“能有什么?財政大臣是個重病纏身的貴族老頭,海政大臣是個來自西境的私生子,而情報總管,還是個脊柱扭曲的畸形……”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他臉色未有不悅,“您上述的人都不構(gòu)成威脅。”
“那你想說什么?”
“大事件往往出自于小人物。陛下?!?/p>
“那所以?”我漸漸不耐煩了。
他清清嗓子,壓低聲音道:“您的侍女們,可有些不安分。”
“你指的是哪些?打水的、做衛(wèi)生的、還是廚娘?”
“都有可能?!彼路鹫f了句廢話,“前任的總管——麗芙夫人,在卸任后,可留下了一些"小蜘蛛"在刺探我們的情報?!?/p>
我一下失了笑顏,“你有何打算?”
“我們得從根源上切斷"大蜘蛛"和"小蜘蛛"之間的聯(lián)絡(luò)網(wǎng)。您身為她們的服侍對象,覺得她們之中誰最有異樣?”
我連她們的名字都認(rèn)不全,怎么會在意這?“安妮?!闭靡源藶橛?,讓她入獄,讓她的所做所為得到報應(yīng)。
鮑溫嘆了口氣,“安妮,你剛才正責(zé)罵的那一個?”
“對?!?/p>
“我想想,早上…她好像無意得罪了您吧?!彼Z出驚人,我愈發(fā)感到不安。
“你…怎么知道的?”
“情報總管無所不在。您知道的事,我當(dāng)然有門路知曉。”他有意無意地看起我的肚子,“報些實際的人出來。陛下?!?/p>
“我…不認(rèn)得……”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成了被苛責(zé)的安妮。
“嘖,這叫我如何是好…”他稍加思索,“您最近肚子不好過,是吧?”
我羞恥地點點頭。
“那好,看來是您日常的飲食有問題?!彼麥惤嶙h道,“陛下您吩咐打水的侍女和廚娘,與做衛(wèi)生的侍女互換工作。再看看是否還有不良反應(yīng)。”
我思忖良久后,問道:“那,為什么不懷疑到廚師身上?”
“宮里大家吃的都是一樣的飯菜,廚師可無暇顧及在屬于您的某盤菜里加一點"佐料",只有負(fù)責(zé)打下手和端菜的廚娘有嫌疑?!辈荒蜔┑娜寺兂闪怂?,“更何況,那些廚子可都是自凱瑟琳太后執(zhí)政起就在的,而侍女們是最近才來的?!?/p>
“不對?!蔽移穱L出一絲詭異,“既然可以下毒,為什么她們不直接殺了我?”
“這問題,我也在思慮?!?/p>
“二位…該用膳了?!边@時,安妮在門口怯生生地敲了敲門板。
“這就來?!滨U溫離座走出。
“我不餓。”我肚子里…可還有成堆的信息等著消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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