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作家金勁旭。

“全世界的創(chuàng)作者都會在作品中用自己的視角描繪身處的時代和社會，借助作品拋出自己的問題?！?/span>

?作者?|?L?翻譯?|?陳菲兒

對中國讀者來說，金勁旭是一個稍顯陌生的名字。但人們一旦接觸韓國文學，就無法繞開他和他的作品。

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30年里，他總共出版了18本小說，其國內(nèi)（韓國）最負盛名的三大文學獎——李箱文學獎、東仁文學獎以及現(xiàn)代文學獎，也都被他收入囊中，他儼然已經(jīng)成為韓國最受矚目的中堅作家之一。

身為一名寫作者，他鮮少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也極少展現(xiàn)個人生活。因此，他的日常狀態(tài)就像是一個“謎”。

人們只是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得知，他習慣把自己投入書齋，像一位勤懇的工匠，將閱讀和寫作作為日復一日的勞動內(nèi)容。

某次作家聚會，人們談論起各自的愛好，金勁旭隨口說了句“讀書”，結果卻被同桌的出席者嘲笑了一番。

在同行的刻板認知里，作家的生活也許并不應該如此簡單。

但在金勁旭眼里，“人和世上的一切都算是‘書’”，而他所要做的，只是“仔細閱讀每一本‘書’，如果遇到問題就寫小說，嘗試理解那些我沒能理解的東西”。

金勁旭認為，如果問題是食物，那么故事就該是盛食物的碗。

從1993年開始，他始終在堅持的事情，正是找尋“碗中之食”。

時常有人問他：至今為止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最珍愛的是哪一篇？他的回答都格外篤定：“馬上要寫的那篇?！?/span>

因為在他眼里，已完成的小說已經(jīng)不再讓他感到好奇，所以他每次坐在書桌前都會想：只有盡全力寫好這篇小說，才可能有下一次寫作的機會。

幾年前，金勁旭受邀來到中國。他對去故宮參觀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在他的記憶里，“規(guī)模宏大的紫禁城里找不到一棵樹，只要稍微一走神就會迷路”。他所聽到的解釋是，這樣做能夠讓刺客沒有藏身之處。

在聽到這個故事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穿越到了幼時喜歡的武俠電影中。

金勁旭說：“這再次印證了故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來自我們的生活經(jīng)歷。一個故事能突破語言和國別的界限，產(chǎn)生普遍性的意義，是不是也來源于此呢？”

幼時，金勁旭曾經(jīng)將《三國志》《西游記》《水滸傳》讀了一遍又一遍，那時的那個少年，借由書本，與從未抵達過的時代、國家的故事為伴，成長為如今享譽韓國的小說家。

在日常寫作之外，金勁旭還是韓國藝術綜合大學的教授。學生們經(jīng)常向他提問，對他來說，其中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是：“老師，我有天賦嗎？”

起初，他答不上來，但慢慢地，他逐漸找到了一個答案，他對發(fā)問者說：“我認為寫小說最重要的能力是真誠。讓‘我想寫小說’的火種保持不滅的真誠。只要把創(chuàng)作熱情的火種好好珍藏在心里，故事最終一定會來找大家的?！?/strong>

日前，金勁旭首部中文版小說集《您可疑的近況》出版。該書所描摹的世界，蘊藏了諸多東亞文化的共通之處，為此，《新周刊》對金勁旭進行了專訪，以下為采訪實錄。

“溝通變得更加簡單方便，而我們卻更加渴望溝通”

《新周刊》：你的故事里常會提到很多通信工具，比如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你覺得這些方式給人的情感交流帶來了什么改變？在《您可疑的近況》這部短篇集中，你用了大量的筆墨書寫電視對人的影響，你覺得不斷變化的媒介技術，對人起到了哪些塑造作用？

金勁旭：得益于通信技術的發(fā)展，現(xiàn)在人們甚至無須面對面，也能便捷廣泛地交流。我也和在翻譯課上翻譯我的小說的中國大學生進行了線上交流。

原本該是我去大學里拜訪他們的，但因為新冠疫情，只能通過線上會議交談了。這種方式的確很方便，但是幾年前去北京時感受到的熱情、同學們通過握手和眼神傳達的內(nèi)心溫度沒有在電腦畫面中表現(xiàn)出來。

這讓我再次感受到表情包無法代替的非語言表達對溝通有多重要。隨著技術的發(fā)展，溝通變得更加簡單方便，而我們卻更加渴望溝通。

《新周刊》：在短篇小說《張國榮死啦？》中，你的敘述在網(wǎng)絡和現(xiàn)實世界里來回切換，你覺得這兩種空間中，人們的表現(xiàn)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禹燦濟教授把這種關系稱作“連接”，在你看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下，這種“連接”對人們意味著什么？

金勁旭：網(wǎng)絡空間中的表現(xiàn)是一種數(shù)據(jù)，以文本、圖像、語音文件的形式上傳并保存。

我覺得，無論面對的是一個人還是很多人，在網(wǎng)絡空間的表現(xiàn)都可以看作是一種出版或者演出，這讓我們不得不更加注重表現(xiàn)本身。

但是在現(xiàn)實的溝通中，我們不會在意說的話和肢體語言會被記錄下來，因此會更加專注于和對方的交流本身。

《新周刊》：同樣是《張國榮死啦？》這篇，中國讀者還能從中感受到一部分韓國國民對中國香港電影的喜愛，那么，中國香港電影對你，或者對你們這代人有什么影響嗎？你覺得它最大的魅力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中、韓兩國的電影文化有什么相似或者不同之處？

金勁旭：我二十幾歲時剛好是20世紀90年代。韓國的流行媒體把我們這代人稱為“X世代”，與上一代相比，這是個性更強、更具有都市人感性的一代。

而90年代的中國香港電影中散發(fā)的強烈的世紀末氣息，就是這一代人對香港電影反應熱烈的原因。

我覺得，年輕時特有的對現(xiàn)實的彷徨、對新鮮事物的追求，與當時香港電影中的悲壯、虛無主義、都市、感性的氣質(zhì)很吻合。

“作家的肩膀越松弛，越能把角色的聲音鮮活地傳達給讀者”

《新周刊》：在《您可疑的近況》這部小說集的中文版序言中，你說當初寫作這本書時 “每一字、每一句都顯得用力過猛”，你覺得你當下的寫作與十幾年前有哪些不同？

金勁旭：以前，我覺得小說是作家的內(nèi)在涌出的井水，哪怕是作品中的一句人物臺詞也帶有作家強烈的個人氣息。

現(xiàn)在，我會努力站在人物的立場上展開故事，決心要“放松肩膀”。因為我相信，作家的肩膀越松弛，越能把角色的聲音鮮活地傳達給讀者。

十幾年間，我對于小說的認識也發(fā)生了變化。世界上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聲音），因為無法與合適的語言相遇，只能飄浮在空中。我想所謂作家就是一位譯者，翻譯這些聲音，轉(zhuǎn)達給讀者。

要想翻譯準確，就要先清空自己，就像不用力抵抗對手，只是任氣流帶動身體的功夫高手一樣。

《新周刊》：在你的小說中，主人公經(jīng)常處在失望、憤怒或者孤獨之中，這也是現(xiàn)代人在高壓生活下的一種常態(tài)。關注現(xiàn)實似乎也正是韓國文學和中國文學一以貫之的特質(zhì)，你如何看待東亞文學對“現(xiàn)實”的關注？近年來，韓國文學也在中文市場越來越引起關注，你對韓國作家和韓國文學在本國的地位、影響和趨勢有怎樣的觀察？

金勁旭：文學必然關注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因為作家就存在于現(xiàn)實中，小說中使用的語言和文字本身也是現(xiàn)實世界的產(chǎn)物。

《您可疑的近況》是我在30歲出頭時寫下的作品，那是把失落、憤怒和孤獨像外套一樣披在身上的年紀。

對我來說，那也是很混沌的一段日子，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該過怎樣的生活。我把這種心情原封不動地放進了小說里。

我想不僅是東亞，全世界的創(chuàng)作者都會在作品中用自己的視角描繪身處的時代和社會，借助作品拋出自己的問題。

聽說在中國的文學圈，網(wǎng)絡小說和類型文學的比重也在急速增加。但兩國都同樣面臨著外在媒介的變化，所以文學的現(xiàn)狀也是相似的吧。

我認為重要的不是媒介或者體裁，而是通過故事進行交流，這是人類的固有特征。畢竟，在地球上會編故事和同伴分享的物種也只有人類。

“幽默是守護人類尊嚴的最后一座堡壘”

《新周刊》：有中國讀者讀了你不同階段的作品后說，感覺你早期的作品在寫實之余有很多幽默。而你近幾年的作品（如獲得李箱文學獎的《天國之門》）則更專注于對現(xiàn)實本身的描繪。你認同這樣的感受嗎？你會有意識地在創(chuàng)作中調(diào)整“幽默”和“現(xiàn)實”的比重嗎？

金勁旭：隨著年紀增長，我的幽默風格好像也變了。以前會有意識地在小說中加入幽默成分，但現(xiàn)在更喜歡在故事中自然生發(fā)出的幽默。

不過對我來說，幽默依然是小說家——不，是作為一個不完美的人——到最后都不想錯過的品德。因為我相信，幽默才是守護人類尊嚴的最后一座堡壘。

不過，我寫小說時不會考慮“幽默”和“現(xiàn)實”的比重。幽默可能會隨小說中描繪的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也可能不會。

我想，決定幽默的有無和比重的不是作家，而是故事吧。題中提到的《天國之門》講述的是女兒面對癡呆癥父親的死亡所產(chǎn)生的復雜又矛盾的情感，因此故事似乎不允許幽默。

《新周刊》：你是作家，也是文藝創(chuàng)作專業(yè)的教授，你和學生有過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討論嗎？在韓國，學習寫作的年輕人對哪一類文學作品關注度比較高？

金勁旭：對我來說，學生是變裝成弟子的先生。比起教他們，更像是我在向他們學習，所以更多的是我對他們的小說發(fā)表感想。

他們主要在閱讀和創(chuàng)作自己這一代人的生活故事，和我年輕時一樣。而我會通過他們的文章學習新一代人的世界觀和感性。

《新周刊》：2022年8月，你在韓國出版了最新的短篇小說集《當人們談論我時》，書中提到你去哥倫比亞參加了一場文學研討會，能請你和我們分享一下你關注、欣賞的作家，以及這些作家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的影響嗎？

金勁旭：哥倫比亞是《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鄉(xiāng)。年輕時讀《百年孤獨》讓我領悟到小說既是故事，也超越故事。

小說雖然從現(xiàn)實出發(fā)，但通過作家的想象力，會成為比現(xiàn)實更強有力的象征，有時想象力也會創(chuàng)造新的現(xiàn)實。我在書桌上貼著這樣一句話——“大膽且敏銳?！?/span>

《新周刊》 ：能談談你未來的寫作計劃嗎？

金勁旭：接下來計劃寫一本以小說家為主角的小說，也打算修改一下在網(wǎng)上連載的稿子。

寫小說家的小說就像從我自己身上削肉一樣，所以其實不太想動筆，但是為了回顧30年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我想把它寫成可以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論來讀的推理小說。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627?期

原標題：《作家金勁旭：在故事里，找生活的答案》

作者：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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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丨L?翻譯?|?陳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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