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nóng)架深處,住著眼神憂傷的白色野人(下)| 科幻小說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感恩」。
今天帶來中篇科幻小說《野人的愛》連載完結(jié)章!
野人的傳說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溯至屈原的《山鬼》。上世紀七十年代,曾有數(shù)次科學考察活動深入神農(nóng)架原始林區(qū),尋找野人的蹤跡。故事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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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队洃洸妒帧肥珍浻凇爸衅苹眉炎鲄矔た苹脛≡合盗小薄段磥硗隆罚秴R流》收錄于同系列《未然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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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的愛(下)
全文約8800字,預計閱讀時間17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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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這天夜里,我夢見自己翻過山丘,登上頂峰,見到了陳蕙蕓。我的母親也在,她們挨在一起,我知道是她救了她。可是后來,夢境卻變了,它變得更現(xiàn)實了一點。我夢見有個白色的野人來看我,它的毛茸茸的大腳踩進枯枝敗葉里,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他要我回頭,我沒同意。他說這是他第二次來看我了,母親不想看到我。于是我就告訴他了,我是不會回頭的,回頭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我許下過諾言,我要是現(xiàn)在回頭,那我就不是個人。他很傷心地看著我。我的手邊有一把槍,但我沒開槍,因為我知道這是夢,在夢里你殺不死任何人。于是我就趕它走。你快走啊,快走啊,快走啊,別在這里待著,我不想看到你,一想到你那張生吞麻雀的大嘴我就厭惡。它眼睛濕潤地看我,但什么也沒有說。我知道它這是傷心了,也許是我傷了它的心。它開始往外走。在月光下,它的背影都有小山一樣高了。真不錯啊,我想。真不錯,它已經(jīng)長高了,比我還要高。
它走了。我坐著。我是沒有理由懷疑這不是個夢的。這準是個夢,對此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但這是我做過最奇怪的夢了,因為一切看起來都很真實。我睜開眼睛,躺著,琢磨著天怎么還不亮,夢怎么還不醒。再后來,我就開始思考,如果一只騾子不幸從它本該在的位置松脫了,它會跌到坡下去,一路翻滾,行李撒了一地,它會減速,試圖翻身,但它無法抵抗重力,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片刻間就要消失在萬丈深淵。我們都看著這只騾子滾下坡,連同上面坐著的一個同志兩個同志三個同志十一個同志好多個同志??墒俏覀儫o能為力。我們什么也不用做,接著趕路,因為要到深淵里救人是不可能的而她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你知道嗎?我感到我就是那只騾子,背上負擔著陳蕙蕓,還有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她們?nèi)妓懒?。你知不知道她已?jīng)死了?知不知道都無所謂。她已經(jīng)死了你知道嗎?她在我心里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相信,所以要拖著殘軀去找一個死人兩個死人三個死人十一個死人好多死人。我不知道。這是值得嗎?我真的不知道。
“你在念叨什么?”李慶云走過來說。
我如夢初醒,抬眼看他,卻見他的身后洞穴外面天是亮的。
“我在做夢嗎?”我問他。
他看看身后,又看看我,微笑著說:
“天都亮了,所以你不是在做夢?!?/p>
“我都還沒睡呢?!蔽艺f。
“失眠了?”
“失眠……對,沒錯,失眠了。只是失眠而已,許多人一定都失眠?!?/p>
“中午吃完飯你可以歇一會兒?!?/p>
“但也有可能是夢游。”我想了想,又說,“我覺得自己睡著了好像又沒有?!?/p>
陽光穿透樹葉的縫隙,留下光的通路?,F(xiàn)在,有幾個明亮的色塊,斜斜地照進洞穴,爬到他的腿上。我看著他的鞋子。軍綠色的鞋底沾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鞋子是濕的,鞋頭有些白點,如果我沒看走眼的話,它們應該是在融化。
我終于清醒過來,擺脫夢魘,擺脫那些笑話我的影子。
“你鞋子上那是雪嗎?”我問。
“雪?哦,是的,我剛從外面回來?!?/p>
“你過雪線了?”
“嗯,我去前面探了下路。”
“怎么了?你有些心不在焉?!?/p>
他站在那兒,看著我,臉色古怪。然后,他讓開道路。于是我看見陳蕙蕓、李文、許進等人在他身后站著。我看著她。她卻不敢看我。他們從我面前走過去。她變了,屁股后面多了一條猴尾巴。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兒野人的特征。我忍不住諷刺,都到這時候了,還在假扮呢。他們不理我。李慶云卻走過來,叫我別這么講。
“我們不會上山了?!彼f。
“為什么?”我說,“我娘也許還在上面呢?!?/p>
“反正你從不指望她能回來,不是嗎?”他說。
我不敢相信這句話會從一向可親的李慶云嘴里說出??墒牵粗?,眼神清明,內(nèi)心通透,像一面鏡子。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其實我從未指望過找回自己的母親。他摘下手套,給我看他的手。那是一只骨骼粗大、毛孔粗糙的手。有那么一刻,我的心臟好像停住了。
“我只過了雪線,就變成這樣?!彼又f,“我去找萬波??疾煨袆颖仨汃R上取消。我知道那些古生物是怎么來的了。如果我的手已經(jīng)發(fā)生部分退化,那老向?qū)У纳眢w也一定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變異。”
他向著洞穴深處去了。
我想到了陳蕙蕓,幺弟,母親。
這時,洞穴里傳來老向?qū)У慕新暋?/p>
“我不要!”他喊道。
我趕了過去,見他扯住自己的毯子,驚恐萬分地縮在角落。
“他不愿脫掉那件毯子?!秉S萬波說,“要不算了吧?”
可是李慶云一心只想看個究竟,他請副隊長幫忙。于是殷洪發(fā)又命幾個知青強行去扒,不料老向?qū)ЯΥ鬅o比,竟一下子把人都甩開來。他站起來。我們不敢攔他,也攔不住他。這時殷洪發(fā)舉起了槍。
“脫掉那件毯子。”他說。
“讓我走吧?!崩舷?qū)О蟮馈?/p>
“脫掉那件毯子?!?/p>
老向?qū)撓聛砹恕?/p>
我們看見他的衣服已被撐破,里面露出了紅毛。
“你就是那個野人!”殷洪發(fā)立刻激動得大叫,“就是你!就是你!你害我不得安寧!就是你!就是你!你要害我——”
他開了槍。但張志忠的手及時伸了過來,推了他一把。
子彈打在巖壁上,濺出火花,反彈回來。
我們誰也沒有看清,只聽見李慶云“啊”了一聲,倒在地上。
他的衣服底下滲出鮮血。
我們圍了上去。他說,我沒事,別管我,你們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我們回頭去看,老向?qū)б呀?jīng)跑到了洞口。黃萬波說,不許追。沒有人追。張志忠和殷洪發(fā)已經(jīng)扭打起來。陳蕙蕓和其他幾個身體發(fā)生異變的知青,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她看向我,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是信任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我也知道你會原諒我?!笨墒?,不!她越這樣看我,我就越覺得她是在笑話我。我是你的什么人呢?我什么也不是。你耍我。你耍了我。你把耍得團團轉(zhuǎn),就像在耍猴。我再不要和你說話了,再不要看到你。我寧可變成一個野人,寧可選擇自我放逐,至少野人自由,野人不會傷心,野人喜歡什么就直接擄走什么。我抄起自己的獵槍,咬了咬牙,還是追了出去。
老向?qū)д缴吓堋N腋诤竺?,深知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我要當個英雄,不要再當縮頭烏龜。我要把老向?qū)Щ厝?,哪怕變成野人也在所不惜。我會立功,會讓陳蕙蕓刮目相看,我要叫她后悔,我會比她先一步返城,而她一輩子只能留在這里,終生與燃燒的麥稈和發(fā)餿的潲水相伴。
后來,我們一起過了雪線,立刻感受到冷。無邊的冷。深入骨髓的冷。冷到好像耳朵都要被凍掉,就連視線在這樣的低溫下都凝住了??墒牵以谂?,他也在跑。我們越往山上跑,身體便愈發(fā)溫暖。我感到自己正變得健壯,力氣源源不斷地來,再高的山也如履平地,但腦子卻變得遲鈍。我有槍卻不開,是因為想找回她們。這樣,不知跑了多久,我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山頂,面前是一片白雪皚皚的高原,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風神翼龍飛過,陽光灑在它身上,投下迅疾而又可怖的影子。在那影子下,一個白色的野人像根柱子一樣立著。他很傷心地看著我。我的手邊有一把槍,但我沒開槍,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巴掌已變得十分大,手指插不進扳機的護環(huán),便干脆把槍一丟。老向?qū)б呀?jīng)徹底變成一個怪物了,他逃走了,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這片高原大得驚人,也許已是另一個世界,我也不在乎。我向那白色的野人走去,告訴自己這不是夢,這不是做夢,這絕對不是夢。
“哥?!彼p聲說。
“娘呢?”我問。
“在等你呢。”他說,“她早料到你會來,可是她也說你不該來。這下好了,現(xiàn)在我們幾乎一樣了。她又要嘮叨,指不定還要罵你一頓。你到底是不該來。你回不去了。”
“我的那些朋友呢?”
“都怪那只鳥?!彼f,“它很笨的,看見那些人打扮成野人,就以為是同伴??墒?,你先別責備它。它對娘很好的。娘要它把那些人放了,它就放了。那些人一來到這里,就變得幾乎跟我們一樣。誰來到這里,都會有變化。他們已經(jīng)下山去了??晌矣X得他們還是會回來的。他們變了模樣,外面就容不下他們了?!?/p>
“那不是鳥?!蔽艺f。
“那確實不是鳥?!彼f,“娘經(jīng)常說,它是一只大蝙蝠。”
“它不是。”我說。
“娘說是啥就是啥?!?/p>
“娘錯了。”我說,“我的朋友說,它是翼龍,還是風神翼龍?!?/p>
“你那朋友說的也不一定對?!彼f,“走吧,我?guī)闳ヒ娝?。你得學習我們的語言,因為變成這樣,你的記性是很差的,再過不久,就記不起幾個字了?!?/p>
他轉(zhuǎn)身就往遠處走。我一動不動。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看我。
“怎么了?走呀,娘就在前面。一直以來,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
“等一會兒?!蔽艺f。
“咋了?”
“我有些害怕?!蔽矣终f,“我想先回去看看我的朋友們。他們還好嗎?”
“他們沒像你走這么深,只是某一部位發(fā)生退化?!彼f,“可是,只要過了雪線,外面就容不下他們了。他們將來會有孩子,運氣好的話就像你,運氣不好的話就像我,孩子會遺傳到不好的那部分。娘帶我來這里,是因為在外面我活不下去。我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越長大越嚴重。你把一只雞往山上趕,它也會變成霸王龍?!?/p>
“我想先去看看他們?!蔽艺f,“你在這等我好嗎?你和娘等著我好嗎?”
“哥?!彼f,“你去吧。但你還沒看明白嗎?到了這上面,變成這模樣,我們除了這里哪也不能去?!?/p>
于是我又轉(zhuǎn)身往山下跑。我心里頭慌,沒想到一不留神跑了這么遠。我下了雪線,回到山洞。洞里面卻沒有人了,只留下一張字條,說是李慶云中了彈,生命垂危,必須送下山去。黃萬波特別在后面?zhèn)渥ⅲ麄兌紩檫@件事保密的,因為這山上有太多秘密,而人類尚未準備好踏進這片古老、陌生的蠻荒世界。在這張字條邊,我看到一只簪子,點翠工藝,藍得十分好看。我撿起那只簪子,動身去追。我不敢去想自己。然而,在經(jīng)過我們曾經(jīng)扎營的那條河流時,我來到河邊,正準備渡河,突然意識到河里浮著一個怪東西。
河水就像鏡子,里面有月亮,星星,幾片烏云,還有一個丑陋的、無法想象的怪物。我無法描述它到底像什么,因為它既不是人,也不是猿,它是一副赤裸的軀殼,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一具注定要被世人所不容的肉體,它是人體身上發(fā)生的一種退行性變異,只有它身上那些支離破碎的衣物尚有文明的痕跡。我看著它,并沒有叫。我踉蹌著往后退,它也跟著退去,不見了。于是我又回到河邊。它還在那里,野蠻,荒絕,惹人厭棄。我開始撕扯我的毛發(fā)、我的皮膚、我的面容,感受到一陣火辣辣的快意的痛。不,我不想變野。我還年輕。我有力氣。我還想去吃,去愛,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墒俏业目诖镉幸粋€懷表,它那破破爛爛的口袋里也掛著一個鋼做的懷表。我想那懷表就是我的懷表,那怪物就是這個叫王秋生的怪物。我徹底變野了,從今往后,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野人了。我走得太遠,已經(jīng)無法回頭。
這時,我聽到動靜,便躲進草里。一只野豬從我面前跑過,后面跟著一群鬧哄哄的獵人。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我想,他們準是別的公社的。野豬好像吃了槍子,走路一瘸一拐的,血滴了一路。它來到河邊。獵人們圍住它。它跑不動了,無路可走,便干脆不跑。它轉(zhuǎn)過身來,低下頭,喘著粗氣,恨恨地盯著那個毀了它的東西。不久前,就是這東西冒出火光,打進它的脅腹。現(xiàn)在它的肚子仍在淌血,胃里傳來一陣陣火燒火燎的撕裂感,使它直想嘔吐。它的嘴里忽然涌出熱乎乎的、滿是泡沫的血。獵人們盯著它。它也繼續(xù)望著這東西,并不害怕。這時,一個獵人發(fā)現(xiàn)了河邊的腳印,沿著腳印朝我這邊看來。也正是這個當兒,那野豬動了。它撒開蹄子,低著頭,向著那個毀了它的東西發(fā)起沖鋒。它的眼里沒有人,只有那個開始冒火的東西。砰的一響。有東西從它頭頂擦過,撕裂了空氣。緊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它感到自己撞上了一堵墻,或者一塊看不見的巖石。它感到那些石子飛濺,從它圓滾滾的肚子側(cè)面穿進去,而且一直穿到最里面??墒?,它并沒有停。它抱著一個必死的勇士的決心,繼續(xù)發(fā)動沖鋒。盡管打穿它肚子的那一槍使它并不好受。盡管它的每一次呼吸都開始帶出更多泡沫樣的血??墒撬€沒有停。它的雙眼燃著仇恨,瞇成一條細縫。它的肋腹已經(jīng)濕漉漉又熱乎乎。它跑出一小段距離,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身體還在往前沖。它摔倒了。由于慣性,它幾乎是一路滑到獵人腳下??梢哉f,它是流了血,還一直跑,才把自己跑死的。我聽不見它的悲鳴,但能感受到它的憤怒。
獵人們開始處理野豬的尸體。那個發(fā)現(xiàn)了腳印的獵人,向我這里走來。我看見他神情謹慎,恐懼中又帶點好奇,他手里握著的正是剛才那個冒火的東西。我不想讓那東西毀了我。我蹲在草叢里,不敢站起來。等他接近時,我一把推倒他,轉(zhuǎn)身便往山林里跑。砰的一聲響。他們并沒有接納我,看到我就像常人看到怪物。他們開了槍。我感到空氣都燃燒起來,但是那東西并沒有打中我。我沒有回頭,不敢回頭,拼了命往前跑。我知道自己這下回不去了,變成這副模樣,怎么都回不去。家豬會被圈養(yǎng)。野豬只能吃槍子兒。我又回到那個洞穴,摸出那只簪子,躲在黑暗中開始哭。然而,從我嘴里發(fā)出的哭聲,竟不像人,變得像一只野獸的悲鳴。
我哭了很久,后來,不哭了,又下山。
我來到公社外面,透過窗戶,看見一群人坐在那里。煤油燈點著,很亮。黃萬波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李慶云雙眼緊閉,在長條竹床上躺著。殷洪發(fā)和張志忠蔫了吧唧地坐在一旁,像挨了批斗。隊長正在倚在墻上抽煙。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她,還是扎著辮子,和常人沒什么不同,只是屁股后面多了條猴子一樣的尾巴。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她丑陋。我像個貪得無厭的豬八戒,渴望能多看她幾眼。
野人的愛,我想。怯懦的愛。
野人的愛。野人和愛。怯懦和愛。
黃萬波問大夫:“大夫,他會好嗎?”
大夫說:“沒事的,只是小傷,但是傷口感染,發(fā)了燒,還要休息幾天?!?/p>
陳蕙蕓問大夫:“大夫,我這個能切掉嗎?”
大夫說:“做了個小手術就好了,但屁股上得留個疤?!?/p>
陳蕙蕓回答:“就算留個疤我也愿意呢?!?/p>
這時黃萬波又說:
“不知道秋生怎么樣了?!?/p>
我登時打起精神,正等著看她反應呢,不料她把頭一轉(zhuǎn),又看向隊長,問道:
“隊長,要做這個手術,我應該能按病退處理吧?”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窗臺的石頭都被我掰下一塊。。
陳蕙蕓扭頭向窗外看來。我趕緊矮下身去。原來,她并非發(fā)現(xiàn)我了,而是去看天上的月亮。天已經(jīng)很黑了。但不怕。月兒很亮,淡著半邊。月光皎潔,如水,照進小院。院里的雜草就像藻荇。我們仿佛生活在海底世界,直到浮出水面的那一天,才知道世界有多寬廣。我看著草在月光下?lián)u曳,結(jié)著它的種子。種子會發(fā)芽,會長大,然后結(jié)更多的種子。就在那時,我忽然感受到它的美。我想有一天我將永遠地死去,或許死期還將依照自己的意愿提前。但是,草卻很頑強,它從不在乎人的看法。永遠會有草在石縫里扎根,也永遠會有草被人嫌棄??墒?,草卻永不放棄。盡管人們一次次拿火去燒,拿鋤頭去挖,但草還在這里。草還在這里。
我把懷表放在窗臺上,故意弄出聲響,跑開了。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得太遠,回不去了。我開始往雪山上跑,拼了命往沒人的地方跑。黑夜茫茫,人生茫茫,我們生來就是被拋入這個世間的,我們沒有選擇,注定孤苦無依,僅是被滾滾洪流裹挾的一枚石子,我們躍出水面,見到陽光,努力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浪花,繼而又沉到泥沙底部去,在那里,放逐等待著我們,空無等待著我們,只有死亡知道我們也曾閃耀過。但是,我并沒有感到難過。因為,此刻,河水正為我一個人歌唱,月光為我照亮道路。那天晚上,一切都屬于我。我擁有月亮,擁有山風,擁有河流,擁有巨大的孤獨。我的眼淚是酸澀的。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知道,從今往后,山野,月光,時間,自由,都將屬于我。唯獨愛情。唯獨愛情。
我回到雪山。弟弟在等我。娘在等我。
一年后,也就是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
陳蕙蕓返城參加高考的那天,娘和弟弟勸我去送她,我就偷偷去了。她穿了一條裙子,很漂亮,也很少見。我看見她坐在牛車上,雙手壓著裙裾,沒扎辮子,長發(fā)在風中飛揚。她從不往來時的道路望。我跟著她到了車站外面,躲進鐵軌一旁的林子里。她在月臺上等待著。這會兒我已經(jīng)看不見她了,因為到處是人??墒?,我能想象得見,她就在那兒,無數(shù)返城的青年就站在那兒,滿心歡喜,側(cè)耳傾聽?;疖嚨钠褟倪h方傳來,穿過一個個橋洞,越過一片片山丘。汽笛向所有返城的知青發(fā)出呼喚,向漫山遍野的椿樹和油菜花呼喚,向明凈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呼喚,也向我發(fā)出呼喚,可是我不能走,我就站在這里,看著火車把他們帶走,把我的過去、我的生活、我的未來帶走,把一切都帶走,永遠帶走,永不回頭。
(完)

編者按
小說的主角其實是一個懦弱的人,而他鼓起勇氣的唯一一瞬間,正是他頭腦一熱,失去理智的時候。他敏感,脆弱,過分理想化,又缺乏行動的魄力,他有喜歡的姑娘,放不下的執(zhí)念,對他這個有些許學問的知青來說,野人就好像是一個改變的機會。一個人變野了,并不一定是誰的過錯。這種向野人的轉(zhuǎn)變是一種異化,是一種重壓之下身心的突破,情緒的宣泄,壓抑已久的本能的爆發(fā)?!兑叭说膼邸氛尸F(xiàn)了這種爆發(fā)的過程。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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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