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黃

腳下是一片荒涼的細(xì)沙，頭頂著

喜怒無常的蒼穹，面前是無邊的苦海，身后

是要守護(hù)的貧瘠山村

無數(shù)的月色，無數(shù)的風(fēng)聲，帶來了

一生的歌謠，如母親勞作時的哼唱

調(diào)子咸，涼，微苦

木麻黃這一生，別無長物

皮膚皴裂，內(nèi)里倒是堅強(qiáng)，但死后的軀體就算了吧

經(jīng)不起日頭暴曬和風(fēng)雨侵蝕，她一倒下

就容易撕裂，傷痕如斷谷，觸目驚心

或許是生前太過隱忍了，就像我的母親

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那些樹葉

細(xì)長、黛綠，沒有松柏的堅挺

也沒有松柏那樣扎人又愛抹脂膏

但依舊柔順、耐寒——

葉子是她僅有的財富，油汁慷慨

村民靠此點(diǎn)火，煮食，取暖，圍爐話家常

樹葉是她凝望人間的

最后一縷煙火，默等輕風(fēng)吹散，就像母親

彌留時，看向我的那一眼

寄居蟹

大海靜水流深，是天堂

也是戰(zhàn)場，沒有硬朗的身體

和殺伐果決的脾氣，生存就會壓得你

日漸卑怯，時時折節(jié)

這就是小人物慣有的命運(yùn)

作為一只寄居蟹，天生命里佝僂

一出生就必須為房事發(fā)愁

房子是終極理想，一生的負(fù)擔(dān)

也是唯一能給予安全的港灣

我渴望一所永久的住房，不用

定期遷徙，不用反復(fù)流浪

我有一所房子

是躲入便成一統(tǒng)的江山

練就腳力吧，像吉普賽人一樣

托著整個命運(yùn)，四處闖蕩

一路上，不停換房，從小到大

從出生到死亡，最終

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會自動歸還

大海靜水流深，是天堂

也是戰(zhàn)場，鐵打的寄居蟹，流水的蝸房

就這樣吧，既然上帝已有處方，那么

不管未來還是過往，皆先順其自然

畢竟，企圖不勞而獲、越級進(jìn)化的祈望

原本就是一場早已脫軌的幻想

紅樹林

生于泥濘地

偏生愛潔凈，紅樹林

最終以潔身自好而消亡，躲進(jìn)了

我兒時的記憶

那虛擬時空中的一處墳場

長大后，從鄉(xiāng)村到城市

從南到北，從西到東，經(jīng)歷許多事

見過許多人，到如今人近不惑

離別漸多，我想，如果有天堂

天堂應(yīng)該就是一片紅樹林模樣，因為我看見

那些走進(jìn)歷史的人，比如屈原

比如陶潛，以及我那狷潔百年的奶奶

都成了招潮蟹，相約林下

以落葉為桌，吃酒，吟唱

馬　燈

馬燈已消失在生活中了

或許還有微茫仍舊閃爍在

某些人心頭

那些舊時光，曾是枚瘦弱的燈芯

舔著稀薄的煤油，點(diǎn)燃著，幽微

但也溫暖，外面是呼呼的海風(fēng)

小船早已抓不住海水，七上八下

在媽祖神像前磕響長頭，嗡嗡祈禱

如今，歲月已經(jīng)靜寂，沉潛在

往事之外，我依舊無法確定，曾經(jīng)

那冥冥之中的守護(hù)，是否來自默娘

那一圍有些黝黑的玻璃罩，薄而脆

開出幾道裂紋，閃著金光，隨燈火依舊

搖曳在某些人心頭

媽祖廟

三十多年前，一座媽祖廟

要在外婆家門口落座

它驅(qū)離了方圓幾十米的海水

也將兒時中流擊水的記憶封印回記憶

連帶著，將那些鮮活的石馬、石鷹、石駱駝

作為獻(xiàn)祭，化為規(guī)整的地基鎮(zhèn)壓水域

從此，我看到的只有虔誠的跪拜和香火的慵懶

我曾偷過廟中的供果，分給孩子們

廟祝跛仔抓住了我，宛如神將附體

他一家一戶去宣讀我的罪狀，讓一個

剛丟了母親的八歲孩子，記憶開了光

知道了頭顱的重量

多年后，我離開故土

更多年后，我又回到故土

媽祖廟變小了，神像也慈眉善目了

只有廟祝跛仔不知去哪里

我想，人生所有的圓熟

無外乎，某件事或某個細(xì)節(jié)

世間所有的和解，也無外乎

某個人的來去，某片時空的分與合

而媽祖廟，就是一方小世界

承載過一個中年人刻骨的反芻

和尚蟹

光禿禿、圓溜溜的腦顱上

只有一張長長的嘴，總是唾沫橫飛

它總喜歡匍匐在泥濘中，一雙瘦瘦的手

不斷捕捉生活的瑣碎以供時年

其余的腳呈趺坐狀，虔誠地鉚在大地

任潮水來了又去

我很喜歡它的淡定從容，更喜歡

它的滑稽可笑，人世間

若也有這樣的人，該多么美妙

“功德做過了，和尚推入?！?/p>

外婆說，它的前世也是個可憐人

此后，我花了幾十年

去考證，一只小蟹的千年怨念

和它試圖與歲月和解的修行，打坐

念經(jīng)，卻修不了閉口禪，正如

我想闡釋人世間的是與非時，文字中的

自由與痛苦，總是喋喋不休

苦楝樹

花朵是粉紫色的，如繁星攢簇

葉子是碧綠的冰晶，張開了手掌

正好捧握，一如母親捧握著

嬰兒笑開花的小臉

果實呢，滑溜橢圓，斑點(diǎn)規(guī)整

像文字、符號或封印，從青到黃

借著海風(fēng)，不斷吟誦唱念

祈求最后皈依大地，如舍利收歸佛龕

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用，一連她的軀體

灰褐色的皮膚，雀斑點(diǎn)點(diǎn)

包裹著膨脹的骨肉，汁水飽和

滿是海水的咸澀與苦楚

是啊，從名字到血肉，都是苦的

只能喂養(yǎng)一只漆黑的天牛

讓那些苦，化作鎧甲上那暗夜中的

漫天星辰和一場跌落

人間的飛升夢

捕蟹者

碼字的時候，我喜歡掐手指細(xì)數(shù)

過往，記憶卻總是閃回 ：

左手提著鐵桶，右手抓緊手電筒

像丟了戰(zhàn)馬的騎士，持盾捏槍，趟水入夜

我一生似乎都在重復(fù)這個畫面，在泥水中

辨認(rèn)怯懦呼吸所暴露的行跡

用小蟹的呼吸延續(xù)我的殘喘

我曾誤入海中，在黑夜

與海浪織就的羅網(wǎng)中張望，周遭都是水

遠(yuǎn)方燈火稀疏，不知何處才是我的村莊

我試著向前，海水往上爬，漩渦似有似無在腳踝試探

我試著后退，渾濁才漸漸收兵，足印花開

身邊有人和我一樣，似乎只要使勁舉高手電筒，便能

刺穿迷霧——多像溺水者在擢發(fā)掙扎呀

一只蟹苗能賣五分錢，與字同價

都需要在暗夜積攢，桶里的小蟹依舊心有不甘

舉著小螯虛舞，疊疊沖撞，互相傾軋

其余蟹腳各有命名，分為橫豎點(diǎn)鉤撇捺，從一個方格

到另一個方格，不斷掙扎，不斷攀爬

（作者／沈漢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