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有一少年，逢賭必贏，摸牌九、搖骰子或者是跟人打賭，賭什么贏什么，聲名傳遍大江南北，甚至有人說“就是大司命也贏不了他”。

這話傳到大司命耳中，“生死福禍皆自我出，一個凡夫俗子也想贏我！”

大司命搖身一變，幻化成一蒼髯老者，在街頭攔住這位青衣少年，“我敢打賭，你不知道我是誰?！?/p>

少年嘴角一撇，嘲弄的看著這位雖已年邁卻步伐鏗鏘的“老頭兒”，“晚生自操賭業(yè)，向無敗績，運(yùn)氣好到不合常理，驚動了大司命您老人家，該罰，該罰?！?/p>

大司命嘴巴微張，深吸一口氣，待冷靜下來，“大司命？”他倨傲的揚(yáng)起山羊胡子下巴，“空口無憑，我賭你沒法證明?！?/p>

少年把頭一偏，斜靠在街邊欄桿上，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朱漆剝落的柱子，“老人家，”他袖子里滑出一根短棍，“你看哈，這根棍子要是敲在普通人頭上，”他整了整衣襟，“嘖嘖，我這身衣服怕是要濺滿腦漿子了，不過大司命您怎么會平白無故容許一凡夫俗子用棍子敲您呢？這種好事平時也只有您能干，您說是也不是？”

沒等大司命答話，少年便揚(yáng)起手朝大司命狠狠的掄了一棍，棍子應(yīng)聲折斷，少年的手被震得生疼。

大司命現(xiàn)出本相，身上的玄衣隨風(fēng)飄揚(yáng)，腰間的玉佩璀璨奪目，引得整條街的行人駐足觀望，他大喝一聲，震得街衢傾斜、茅舍坍塌。龍車轔轔從高空馳來，他抓起少年跳入龍車，九龍長嘯，刮起一陣旋風(fēng)，龍車如流星向高空射去，大司命撥開手邊的黑云，按著少年的腦袋命他向下看，良田屋舍起先像一塊塊方巾手帕，逐漸縮成米粒大小，大司命把他拽了回來，“咱們再賭一把！”

少年知道接下來就沒那么好過了，他搶先一步，“這次輪到我出題目了?！?/p>

大司命急不可耐，“講！”

“我賭你不愿意讓我賭贏?！?/p>

這個陷阱擺了大司命一道，不管他答愿意還是不愿意，少年都會贏，他神情沮喪，放不下神仙的自尊心，板著臉半天不講話，少年怕大司命惱羞成怒，“您如果告訴我一件事，我就收回這個賭，絕不在任何人面前炫耀，咱倆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有了臺階下，大司命臉色好看了點(diǎn)，“那你得先說出你想知道什么，我再決定告不告訴你。”

“您掌管人一生的福禍生死，能不能告訴我我未來的命運(yùn)？”少年情詞懇切。

“你未來一定會死?！?/p>

“我當(dāng)然知道這個。”少年頗有些不滿。

“我回答完了，你可要遵守約定，將你我打賭之事爛在肚子里啊。”

“可我想知道我從生到死這一段過程中將會發(fā)生什么。”

大司命長嘆一聲，“司命，司命，世人對這二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龍車停在一片死寂的群山之中，車旁一塊斷崖上鐫滿文字，“譬如打牌九，我只負(fù)責(zé)發(fā)牌，打得好壞卻在你，不可否認(rèn)，有些人會分到好牌，有些會分到差牌，可風(fēng)水輪流，沒有人會一直吃虧，也沒有人會一直占便宜，出身富貴或者貧賤，頭腦聰明還是愚鈍，都是暫時，劉備乃是織席販履之徒，卻能據(jù)有蜀地，三分天下有其一，可他的寶貝兒子阿斗卻沒能守住家業(yè)，被俘后竟因胸?zé)o大志扶不起來受到頗愛猜忌的司馬氏父子優(yōu)待，這讓那些拼搏不止至死方休的好漢情何以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酬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卻沒曾想他在斷壁殘垣、破磚爛瓦間蓋一竹屋茅舍優(yōu)游暢快，劉氏父子二人，一智一愚，遍歷貧賤富貴，皆是大起大落，我發(fā)給他們牌，他們自己玩成這樣。成龍還是變蛇全在自己?！?/p>

“越聽越糊涂了，你不是司命嗎？根本什么命也沒司嘛”少年怏怏不樂。

“司命！”大司命冷笑，“我要真能司命，怎會讓你贏我，我一直都在懷疑，在我頭上還有一個命運(yùn)之神，我想他頭上也有一位掌管他命運(yùn)的神靈，這樣不斷推演，每一個號稱是命運(yùn)之神的神靈頭上都有一個主宰他命運(yùn)的神靈，所以‘司命’這個神也就騙騙你們凡人，我連自己的命運(yùn)都無法預(yù)知啊?！?/p>

少年聽罷垂頭喪氣，用手指頭摳著身旁枯樹的老皮，樹皮帶著渣子簌簌掉落，連同他對命運(yùn)的好奇一起被山風(fēng)吹到懸崖下。

“不過，倒有句忠告，可惜說了也沒什么用，”大司命坐上龍車，“一次痛苦的經(jīng)歷頂?shù)蒙锨f次告誡，歷史的教訓(xùn)就是人們從來都不知道接受歷史的教訓(xùn)，還是不說為妙?！?/p>

看樣子大司命是要駕車離去，少年趕緊說，“您告訴我吧，我真的很想聽，哪怕你剝奪了我以后所有好運(yùn)氣，贏面再大的賭局都讓我贏不了我也想聽，求您告訴我吧?！?/p>

“好吧，忠告就是，”大司命看向遠(yuǎn)方的眼睛突然變得空洞無神，伴著一聲長嘆，“人生如寄，行路艱難。世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可總是走錯路。人在襁褓中無端獲得母親的愛就以為做什么事都會如有神助，一旦做不成，便氣急敗壞，輕則郁積成病，重則自尋短見，可要是做成了，就妄自尊大，無法無天，視周圍人為愚夫愚婦，唯有自己天縱英明，對別人品頭論足，唾沫星子四濺得不亦樂乎，孤芳自賞時，就連身上的跳蚤都是雙眼皮的。年輕人，你要是還不能理解‘人生如寄，行路艱難’這句話，那就看看你身旁峭壁上的這部書，書中人，或汲汲于功名富貴，或執(zhí)著于報仇雪恥，出身低微者有之，閥閱子弟亦有之，眾生百態(tài)，各有各的愿望，間或有一二人能遂了心愿，可失意者總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記住我的話，不管以后境況如何，都不要失意彷徨，人生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再大的痛苦也會隨著死亡的降臨而消解，世間遍地歧路，走了這條，就不要去想是否走另一條會更好，好事多磨，美中不足，這八個字緊相連屬像條尾巴緊緊跟著你從生到死?！?/p>

大司命說完，九龍上下翻騰，聲聲長嘯飛射在天地之間，長風(fēng)將空中的飛塵撥開，龍車沖天而起，“有緣再見，我要趕回空桑山去了?！?/p>

少年目送大司命騰云而去，轉(zhuǎn)身面向峭壁上的文字，剛沒細(xì)心看，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蠅頭小楷，起首三個大字——行路難，旁邊一石桌，擺了兩只燒雞，一盤饅頭，一壺?zé)?，還有一包蠟燭并筆墨紙張，不用說，這是大司命留給他的。

三日倏忽而過，他讀罷全書，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剛巧大司命駕著龍車到來。

“讀完了？”

“嗯，書倒是精彩，可這是哪個朝代的故事??？”

“呆子，你想讓它是哪個朝代自己按上去不就得了，歷來野史無非假托秦漢唐宋，敷演出一段故事，凈是俗套，皆蹈一轍，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竟也作如是想，可笑?！?/p>

少年聽他這么一說，也覺得在理，接著問，“我平日讀的小說，不是風(fēng)流才子偷香竊玉，就是江湖少年打擂奪旗，這《行路難》中有倒是有些才子佳人、絕妙武功，為什么不鋪陳開去，多寫一些呢？”

“說你傻，還真沒說錯。那些書寫才子佳人，紅男綠女的小說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無非是些愛來愛去，死去活來的車轱轆話，聽得讓人生厭，哈欠連天，而那打打殺殺，為個‘武林盟主’的蝸角虛名捏出幾個門派，整日互相纏斗，也不講這許多人如何維持生計，也不講他們所處的時代，今天是少林方丈一拳打飛了武當(dāng)?shù)篱L，明兒又是峨眉師太一拂塵劈死了青城掌門，吵吵鬧鬧攪得人心煩意亂。讀這種胡亂牽扯的俗套故事，勞損精力不說，還壞人心性，倒不如不讀的好。《行路難》與此類故事大異其趣，書中雖有才子佳人，卻人人有其聲口，人人有其氣質(zhì)，至于描摹形勢，則中華與周邊各國爭雄的風(fēng)云，王朝末年鼎沸的時局，一一如在目前。銓敘戰(zhàn)績，則運(yùn)籌帷幄者轉(zhuǎn)危為安，易亡為存的謀略，披堅執(zhí)銳者攻城奪關(guān)、斬將搴旗的雄姿，無不如睹如聞。刻畫人物，則叱咤時代風(fēng)云、馳騁在北方戰(zhàn)場的將軍，鼓弄唇槍舌劍、競逐于北京城內(nèi)外的說客，個個立于紙上。其他如起義英雄，山野隱逸；烜赫一時的太監(jiān)，斂財害命的地主，身懷絕技的壺中丈人，施恩拒報的田間老農(nóng)；拍馬奉承的酷吏佞臣，廷爭面折的忠臣直吏；言必信行必果的游俠，勇敢果斷，甘為知己者死的刺客；刑徒商販，屠夫獄卒，醫(yī)卜星相，婦孺童豎，形形色色的人物，變化無窮的遭遇，或?qū)Ｕ旅枋?，或連類而及，雖然筆墨繁簡不同，然而一經(jīng)點(diǎn)染，神情畢肖，顰笑之間，性格分明。年輕人，本以為你聰明絕頂，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云亦云，真是枉費(fèi)我一番心力?！?/p>

少年聽他講完，思忖半晌，又在腦中將全書過了一遍，與他所講相差不遠(yuǎn)，正欲多問，大司命便駕車絕塵而去，他便跑到石桌前，拿起紙筆將這部《行路難》抄錄下來，帶回鄉(xiāng)里，與世人分享這部奇書。

這書中所記是何故事？按這石上書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