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對我父親的印象是相當陌生的。因為我還只有一歲的時候他就不在我的身邊。還記得寫語文作文《我的父親》的時候，我的第一句話是“我是留守兒童，父親不在身邊，那么我就寫我父親的父親吧！”因為小時候的記憶已經(jīng)不清了，我甚至記不清他那時長什么樣子。偶爾有的幾次記憶還都是在電話里面。那時住在農(nóng)村老家，我用家里的座機給他打電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他我的名字怎么寫：“撇、豎、橫折鉤、豎......”他呢，在電話另一邊笑著回應(yīng)我。

我從祖父祖母口中得知他和我的母親為了生計去了北京打工。那時我是不能理解為什么要打工的，直到我學了歷史，知道什么是改革開放，知道他們這一代人無可奈何以及難以挽回的命運......

因為分數(shù)不夠，父親沒有考上大學。從那時起，他便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活。長沙、北京、廣州，他都去過。最后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收留他，最終回了懷化。他做過許多份工作，當過廚師、保安，賣過二手電腦，還賣過菜。他從北京回懷化，一開始是做一份事，后來是兩份，但還是不夠。最后一天做三份事。他像是這個時代的癥候，無根地漂浮在資本的浪潮當中。為什么要打工，為了活下去！

活下去！——一件在多少人看來不足掛齒的事情。為什么要活下去？我想問他這個問題，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想，答案是：因為我們無路可退。

在我的青少年，父親這個角色真正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是我初二的時候。那也是我最叛逆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不管是初中、高中還是大學，我最迷茫的時候都是第二年。那時，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每天在老師面前表現(xiàn)好到底有什么意義。我染上各種惡習，打老虎機、上網(wǎng)、偷竊......這最后一條“偷竊”把我的崩潰升到了極點。父親察覺到了我的偷竊行為，把一萬塊錢光明正大地擺在我的床上試探我，看我到底會不會拿。也不知是我那時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我早已經(jīng)猜到這是父親設(shè)下的“陷阱”，我最終沒動那一萬塊錢。然后不一會兒，父親進來了，跟我說起話來。說著說著，他就突然說道，“我得肝癌了！”說完，開始痛哭。那時我至今唯一一次看見他流眼淚。大概是上高中的時候，在我第二次迷茫的時候，他才說了真相，其實他是想騙我他自己得了癌癥，從而讓我內(nèi)心悔改。

初二畢業(yè)，對，那對我來說算是一次“畢業(yè)”，我去了重慶某縣武警中隊，是父親托朋友把我送進去的。一是我曾說過自己以后想去當兵，二是他想通過這種方式挽救我。他和叔叔開車送我到了那里。在那生活的一個月，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是改變我一生的一個月。每天做不完的勞動，訓不完的練，刷不完的盤子和碗以及那讓我差點猝死的五公里晨跑，我真的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遠在異鄉(xiāng)的我也常常在休息的時候一個人搬著小凳子坐在走廊上看著天空發(fā)呆。這時班長從我旁邊走過，用湘西龍山口音的普通話問我：“小娃，想家不？”我那時偏偏嘴硬，答道，“不想。”其實內(nèi)心很想，想到哭，天天在那數(shù)著日子，倒數(shù)還剩多少天。

父親和叔叔接我回去那天，看我穿這身軍裝，戴著軍帽，曬得黢黑，笑著說，“這下回去跟別人說你是當兵的，別人可能還真信?！比缓笥謫栁?，“還想不想當兵？”我說，“再也不想了，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還是讀書輕松。”那時他的臉上帶著笑，而且充滿自信，相信我將走上新的人生道路。那一年是二零一七年，我還未滿十四歲。

二零一八年，經(jīng)過一年的辛苦努努力，我考上了懷化市的一所重點高中。父親送我去高中報名那天，看著學校的上一屆學生高考喜報跟我說，“好好讀，考個二本還是沒有問題的。”我也不負他的期望，最后考上了一所一本的學校。然而這背后卻有著說不出的心酸。

高中，是這十二年中壓力最大的三年。我曾半夜躲到被子里面寫作業(yè)補到兩三點，為了上課不打瞌睡冬天穿短袖，為了學好數(shù)學天天別人吃飯的時候一個人在教室把任務(wù)完成才去吃飯......但這些壓力我很少和父親說。但父親是能夠察覺到兒子的心理狀態(tài)的。

在我精神最崩潰的高二下學期，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從教學樓五樓跳下去。因為我的努力換來的是不斷地失敗，我逐漸對高考和應(yīng)試失望，對人類這種殘酷的選拔機制失望，對同學之間的成績攀比失望......也開始對曾經(jīng)最敬佩的我的班主任隆老師失望。我想過結(jié)束這一切，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或許才是自由的。

我和同學關(guān)系搞不好，和老師針鋒相對，我想從這個最優(yōu)秀的所謂的尖子班退出......老師找過我談話，說尊重我的選擇，但希望我能留下，希望我能堅持下去。我也將此事告訴我的父親。他也不希望我離開，但是說尊重我最終的決定。他忍住不生氣，竭盡全力挽留。我內(nèi)心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終于還是選擇留在那個班?，F(xiàn)在想來，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尊重，沒有逼迫我，我才沒有選擇離開那個班，更沒有輕生。因為仿佛在那一刻，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美好的。

直到高三下學期，我才真正轉(zhuǎn)變過來，全身心投入到學習當中。我從高二下學期最抗拒應(yīng)試的人變成最積極應(yīng)試的人。

我想，對我而言，我的父親是一個教育家。他是懂教育的，盡管他沒上過大學，更沒當過老師。相反，我這個未來的老師沒他懂教育。他可以在我最叛逆、最挑釁的時候忍住怒氣，跟我聊心。長輩說我父親慣小孩，其實不是，他懂什么是真心的交流。

在高三成人禮上，學校讓家長和孩子互相給對方寫信，并在現(xiàn)場交換信件。他把信件給我，我讀了，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抱住我，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從那封信里我得知他曾背負多大的壓力：初二的時候，他欠了一屁股債，我們?nèi)业厣钯M都是姑姑給的。那是家里最艱難的時刻。但這些他都沒告訴我，連我媽媽都不知道。他說他也想過放棄，但是他一直撐著。他覺得那算不了什么。要是欠那些錢，真的算的了什么的話，他早從大橋上跳下去不知道多少次了。他那時看到那么叛逆的我，想過要打我，但是他怕我承受不住，沒有下手。他說打是沒有用的，關(guān)鍵是要走進我的心。送我去當兵是他最后的辦法。

那時，我已經(jīng)快要高考。我想到，我和父親如何不是同樣的人呢？我們都生在這個前路未明的時代，承擔著的是時代的重負。

當父親開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我坐在副駕駛上。我多次看到他打瞌睡，但我那時還沒考到駕照，只能夠提醒他。他說沒有辦法，必須得趕時間，不然事做不成。我坐他車次數(shù)并不多，但我就經(jīng)歷好幾次這樣的情況。有時，我在大學里面，許久沒接到他打來的電話，又怕打電話過去他正好在開車，就不敢打過去。如若突然是媽媽打來的電話，我會不由心里一緊。因為我知道，他那樣天天拼死拼活地做事隨時都有出車禍的危險。我不愿意想到這樣的情景。

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天天沒辦法停下車來靠邊休息的人還少嗎？他們只能一直往前開，一直開。要么開到開不動的那一天；要么在這條永無止境的路上出車禍離開人世。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無從選擇，因為他們背負的東西太多、太多。我將來又何曾不是這樣？

我爸和我說他的夢想是讓我們一家人過上好日子，我的夢想是我們不再是這樣地，無可奈何、無路可退地往前開，而只是為了活下去。